笙歌台。

  小厅里晏迟的眉头越蹙越紧,导致付英说着说着话就不敢说下去了,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看谭肆:这股子汗臭味,肯定是谭肆身上散发的吧,谭肆今日出门几趟,汗肯定是比我出得更多的,还听说谭肆的阿母生了病,他家媳妇忙着侍疾,说不定谭肆身边没人提醒,把前几日换下的脏衣裳当浣洗干净的衣裳穿了上身,是的是的,肯定是谭肆身上的味道熏着了郎主。

  晏迟正要斥问付英为何没了音,就看见婢女碧翘站在了门外。

  他就起身过去,听碧翘禀报:“王妃已经出了二门,应是往这里来了。”

  晏迟又转身归座,轻哼一声:“这么热的天,在我跟前禀事就不知道先沐浴更衣么?还好我今日没在厅里熏香,否则这又香又臭的早就受不住了,付英你一张嘴,我都能闻出来你中午吃了什么!”

  付英:???!!!

  天可怜见,他大早上起床忙得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郎主能闻出来他中午吃了什么?

  他都快活成一只蝉,只饮清露为食了!

  可这能辩么?不能辩。

  “都散了吧,漱口的漱口沐浴的沐浴去,尤其是谭肆,你这一身衣裳,没洗过就穿上身了吧?沤得又酸又臭的……你的媳妇不得空,家里有这么多婢女,也没人不让你使唤啊,喊两个去做家务费什么事?你不想劳动别人,合着就好意思来恶心我了。”晏迟一挥袖子:“这地方是没法呆了。”

  自己先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都松了一口气,相继而出时,逐一向碧翘作揖:“大恩不言谢。”

  碧翘冷静自持的回应:“我替王妃领下各位的感激之情了。”

  她也很辛苦的,完全能体会到付长史等人的心情,做为只在笙歌台服侍的婢女,过去几年间能看见郎主的时候都屈指可数,可这一连两日的,郎主居然宿在了笙歌台,紧张得她恨不能一个时辰漱三次口,得空就去沐浴更衣……碧翘由衷地钦佩亲姐姐罢愁,一直在清欢里当差,居然还不曾未老头先白。

  碧翘决心已定,就守在笙歌台前,直到看王妃入内,才在前引路。

  笙歌台上,自有花苑厢室,湘王这一连两日宿息处,就在名为风月间的书室,是分了里外两间,满壁俱设书架,里间甚是狭窄,书架环绕间,只设下一张软榻,外间相较敞阔,琴案、茶案、书案俱全,碧翘只把芳期迎入风月间门外,她自己很识趣地没有跟进去。

  当那挂画着月下花飞的纱帘垂下,碧翘如释重负般的头也不回快步离开了,刚出了花苑,就在苑门外被一堆小丫鬟包围。

  “碧姐姐,咱们不需入内侍候了吧?”

  “凉水和蜜饯也不用呈供了吧?”

  “今晚还要准备净房么?”

  “浣洗房送来的干净衣裳,要不要直接送回去清欢里?”

  “晚上我们能玩双陆棋了么?我还没学会呢!”

  碧翘用手指挡了嘴唇:“冷静,心存愿望,嘴上别说。”

  她回头看了看纹丝不动的纱帘,坚定道:“咱们先在这里候令。”

  芳期的第一眼,却根本没看见人,还是当听见一声咳嗽,转过了一道屏风,才看见某人正一本正经地奋笔疾书,还是一身的凉衫,白衣上别说墨迹,飞尘似乎都没沾上半粒,眉锋处越见亮泽,垂着眼睑,凛利的鼻梁下是紧抿的薄唇,他站着,身后一侧的窗户,半道光影刺入,在擦拭得纤尘不染的乌木地板上,落下炙热来。

  芳期去看他写的什么……

  然后就哭笑不得了。

  纸上墨迹未干——王妃真是了得,王妃硬心肠,王妃没长心,王妃是来看我有没有被气死。

  “是谁先无理取闹的?是谁嫌日子太安稳,非得打破陈年旧醋缸?我算什么了得,大王才了得呢,不想听真话还不许我说假话,让我怎么办?大王既不许我长嘴,还稀罕我长没长心?”

  芳期挑着眉:“我可不敢给大王气受,大王自己气自己,便是被气出好歹来,我也无可奈何。”

  晏迟终于是把笔一丢,手撑着书案,抬起眼睑来:“谁说我听不得真话了?真话再刺心,我既决心问,就不怕听。明明是王妃心虚,不敢说真话,还让人栓门,不许我追问,王妃为何不敢直面这个问题?”

  “是我想错了。”

  听芳期忽然承认错误,晏迟反而有点震惊了,他且以为芳期今日来只是主动“休战”,对于问题仍然决心避而不谈呢,他都准备好不再“追击”了,因为仔细想想,仿佛也确无必要吃这坛子陈年旧醋,要怪就怪钟离奇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臭小子,一点孝心都没有,非要气他这老祖宗。

  这下子尴尬了,他好像真的不想听大实话要怎么办?

  “第一次见徐二哥时我还小,说初见时就小鹿乱撞了那不可能,就觉得虽是初见,却有如已然熟识,当时和阿皎也是初见,我竟更觉徐二哥亲近,立时就能一处玩闹,徐二哥也不和我生份,为此阿皎还有些不乐意,后来跟我混熟了,才不计较跟我分享兄长。

  除了徐二哥以外,并无任何男子能让我在第一眼就产生亲切感,我想虽说那时并非一见倾心,也确然便是发自天然之情,要是我们的初见,并非稚拙之时,而到了六妹妹和钟离三郎初见时的年岁,许就能体会到何为惊鸿一瞥,如再世相遇,笃信这便是命定的机缘。”

  芳期清楚的看见了晏迟蹙紧的眉头,忽然沉晦的眼睛。

  但她却一点都不畏惧脸色极其不善的湘王殿下了。

  “我初见晏郎时,和初见徐二哥时完全不一样,跟初见别的男子也不一样,你那时瞥来一眼,我就胆颤心惊,脑子里产生的念头是应当离你三尺远,这个人很可怕,让人望而生畏不敢接近。

  后来因为翁翁的祖父,不得不与晏郎来往,回回见面我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有那么一段时间吧,我甚至认定了你就是个绝情的人,改观始于你救我于屠刀暗箭之下,我才对你心生感激,渐渐的淡了惧怕,意识到你并非表面般的冷漠,我知道你其实是个护短的人。

  提出婚姻之约,不是因为情动,我承认那完全是因为权衡利害后的决定,我也承认,若非晏郎先有表白,我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与你当真共渡一生的想法,即便再逐渐和你熟识后,了解增多,但越了解,越明白对这场婚姻抱以长久的期待,无异于痴人说梦,甚至我知道了晏郎的心思,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

  我们这间的机缘,是真的始于计较和利用,我相信晏郎的话,你说你不曾有对他人一见钟情的感遇,我相信。

  可是晏郎何必计较这个呢?”

  晏迟静静看着芳期:“你就从不计较我曾经在利用你?”

  “不计较。”芳期也静静看着晏迟:“晏郎和徐二哥,和钟离三郎,谁都不一样。你从知事,经遇的就是血缘至亲的伤害,你目睹了父亲对母亲的背叛,长兄和长姐被无情的害杀,从那时起你对男女间的情爱,就充满了不信任和忌惮,一见倾心确是最自然最纯净的情感,可晏郎太早认识到了何为绝情,那时你已然知道了仇恨,在仇恨压抑下,你已经无能再体会天然之情的萌动了。

  我们的缘份,不管始于什么,日久生情却是真实的,如今的我,庆幸能有这样的机缘,更期翼能和晏郎长相厮守,我们现在,我不曾利用你,你不曾利用我,初见时并无动情倾心又怎样呢?钟离三郎说我对晏郎而言,是最合适的发妻人选,这说法其实不对,因为他不知道这声姻缘其实是我主动求来的,于晏郎而言,其实并不需要我这么一个名义上的妻子。

  晏郎不就是护短么?那时虽未动情,却已经将我纳入羽翼,知道于我而言,需要晏郎这座坚实的靠山,先是你的一念之仁,才有了后来的机缘,除非晏郎计较的是我起初的算计之心,那你应该生气,就算长长久久气不消,我也等着挨着。”

  晏迟绕过书案,逼近,似乎那双眼睛里,聚积了更多的冷意。

  “先动怒的是谁?王妃可真会恶人先告状。”

  “是,是,是,是我先恼了,那现在我不也主动来示弱了么?这么热的天,还请晏郎珍重,别气坏了身体。”芳期忍着笑。

  “光是示弱可不够,王妃得赔罪。”一只手,环住了“罪人”的纤腰。

  芳期踮了脚尖。

  亲吻先是很轻很软,贴上了男子凉薄的嘴唇,当感觉嘴唇无动于衷,才增加了些微力道,逼得那“严丝合缝”微启,齿关也微启,芳期能感觉到有两道视线,落在她的眼睑上,也能感觉到晏迟的呼吸在她的引导下,飞快地变得急促和炙热,腰上那只手掌也兀地用力。

  她放低脚跟,睁开眼,不说话只是莞尔。

  晏迟无奈地叹了口气,额头抵下去:“陈年旧醋的滋味不好喝啊,败胃伤肝,五脏俱焚,好在还有解药。”

  “解药是……”

  芳期一句话没说完,话就说不出来了,她起初还觉晏大王如此“生猛”,哪里像被败胃伤肝的人,后来她的意识有若“轰”地一声崩溃了,完全沉侵于这个深吻里,她甚至都不曾觉知衣衫凌乱,只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无力,喘息着喘息着就忍不住呻吟出声。

  当意识再“重塑”时,已是她被打横抱起。

  “这可是在书房……”

  晏迟将人放在那张软榻上,手指在敞开的衣领里,依着那道骨痕描画,再一次地亲吻那发烫的耳鬓:“书房怎么了?书房里又没有人围观。”

  他的王妃不知道,解药正是“长相厮守”四个字,这四个字每当从她嘴里多说一次,他的心毒就会缓解几分,若她一直坚持,日后的晏迟才永不会再受毒障摧折,变成一个孤独的怪物。

  什么一见倾心,最美好的情感莫过于,晏迟能为覃芳期所利用,他一点都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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