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娘子并不知道将来会在何处安身,只隐隐觉察恐怕不会仍在大卫,韶永行的商事,已经逐渐往西夏、高丽开展,十之八九就是王妃在为远遁作准备。湘王府的这些人,他们大多在卫国都没有根基,从徐娘、白妪的言谈中,邬娘子知道湘王会为他们另寻安身立命之处,保证他们哪怕没有了湘王府作为保障,并不用惧怕天灾人祸,导致居无定所。

  有这样多的人都得依赖主家安顿啊。

  邬娘子便推断,湘王和王妃打算散尽积财,用以安顿这些追随他们的仆从。

  王妃不再经商,一心跟湘王过简单朴素的生活,自然也不需要养着这么多管帐的人,而她呢?不会女工针凿,不谙耕种厨艺,甚至连梳头添妆都极生疏,难道将来只能做些扫洒浣洗的杂役,靠主家养活?即便是她愿意,想来王妃也不会让一把年纪的她,去做这些粗活。

  邬娘子不愿做个白吃白喝的闲人,她自问也无颜受到主家更多的优容和照济。

  她是先动了认八月为女儿的心思,才留心挑择女婿,挑来择去,卓管事是最合适的人。

  年轻人敢闯敢拼,又确有能耐,若非身世凄苦,只怕早经办起一番事业,日后,无论是去西夏,还是远走高丽,已经有韶永行打下的基础,相信卓管事都能立业。

  那么湘王、王妃的衣食起居,有八月、三月服侍照料,女婿在外经商,完全不愁养家糊口,她虽没什么大用,但照顾好孙儿、孙女,让女儿、女婿没有后顾之忧,也并不算个吃闲饭的人。

  这才算报答了湘王妃,这几年来的优容以待,只因主仆一场,还不忘关心她的日后,主动询问她对大卫临安,是否还有牵挂的人事,今后有何打算,不妨直言,答应成全。

  她对这里能有什么牵挂的人事呢?

  倒是栖身受雇于湘王府的这些年,才切实体会到了何为现世安稳,何为尚余温情,她舍不得的人事,就是湘王府,是王妃,是八月、三月,是徐娘,是白妪,甚至还有尊她为师的四月。

  但四月有父母,有亲朋,有家人,过了今年,王妃就会与四月解除雇约,四月会归家嫁人,四月并不知道湘王府这许多内情,不过王妃仍然替她一家人考虑周全,若遇祸难,会有人护着四月一家逃脱。

  她在临安,再无舍不下的人和事了。

  就连父、母的尸骨,当初因难再葬回故土,她都已经遵从父母的遗嘱,送化人场,将骨灰洒入江河,只望那江河之水,或许能够将父母的尸骨送归故土。

  邬娘子拉着八月的手,突然觉得眼睛里又酸又涨。

  倒是胡椒开心得直击掌:“好了,咱们这一商量,还真是无心插柳,邬娘子得了女儿,八月得了准夫婿,既成这样的妙事,可不该当禀知一声王妃?”

  八月眼中也是一亮:“王妃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在发愁我太过挑剔呢,得知我的终生大事终于先有了一撇,一高兴,就不恼了,王妃要是消了气,还怕殿下不消气么?”

  邬娘子也笑了。

  “别这样一窝蜂的进去,倒显得刻意了,尤其像常映这样的丫头,不会说话,指不定哪句话反而让王妃难下台,这梯子岂不白架了。”

  邬娘子阻止了众人,就先往屋子里走去,掀开帘挡,就见两个小郡主都在榻上歇午觉,一个奶母靠着榻栏也睡了过去,另一个脑袋一点一点的半睡半醒,王妃却在榻上做着针线,是件小衣裳,当是替婵儿准备秋衣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王妃的眉尖却微蹙着,要说她的心思不知虑及了哪里吧,凑近看,那针脚却是细密的。

  芳期倒被邬娘子的忽然凑近唬了一跳,只道她有什么要紧事务禀报,先摆了摆手,放下针线,就往北边厅去。

  邬娘子就先说了那件喜事。

  芳期果然就喜笑颜开:“我原也打算过,干脆让娘子认了八月作女儿,只担心娘子嫌弃她淘气话多不省心,认了这女儿就该烦恼去哪里找女婿了,结果娘子自己却有这样的心,竟还先相中了女婿人选,关于卓念恩,我是听母亲提起过的,别看他年轻,行事却十分稳重,既知人情,却并不世故,因着商行的事,已经去过了一趟高丽,就这一趟行商,他都能听说高丽语了,很是聪明能干,现在他就能独当一面,日后必定能创一番事业,若与八月真有机缘,八月可是得了福气。”

  “最沾福气的人还是奴。”邬娘子笑着一叹:“经逢国难,家业败尽,那时心里虽觉忧愤,无奈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也只能是个认命。虽为父亲的故友收留,受雇于旧识,尚能靠过去学得的技长谋生,不是奴婢贪婪,那些年,勤勤恳恳的务事,不得分文报酬不说,还常被当作家奴呼来喝去。

  机缘得运,为太师府所雇,日子才相对安生,更庆幸的是后来跟了王妃来王府,就不提王妃待奴的优容了,便是徐娘子和白妪,对奴也是时常关照,还有四月、八月,清欢里的这些丫头,几年相处下来,俨然与亲人无异了。

  奴情知王妃先前对奴的安置,已是十分妥当的了,可奴着实难舍王府里的这些家人,徐娘子,白妪,还有八月、三月他们,日后都是会去别地的,奴也不愿独个儿留在临安,王妃身边能干的人多,并不缺奴这一个,可对于奴来说,离了王妃,却是再难找到如此亲善的主家了,王妃愿意让奴追随,就是奴最大的幸运。”

  芳期现下已经听了不少感恩戴德的话,现下听邬娘子这样说,心中仍然觉得惭愧的:“我知道娘子对四月情份更深,论来这还起因于我,四月呢,虽说跟三月、八月不一样,但当初在太师府,大夫人要陷害我,我之所以能一一化解劫厄,其中有四月的功劳,如果不是因为殿下另有志想,我们能一直留在临安,我当然不会就这样跟四月解雇。

  她有家人,又是世居临安的,万不得已不愿远走异国,娘子跟四月师生一场,日后应会牵挂惦念,只是我都不能祈望,当一别后,娘子与四月还有聚见时了。”

  邬娘子明白王妃的言下之意。

  若有聚见时,那定是大卫已亡,为免被异族奴役,四月一家才不得不逃离故国,远走他域。

  很多的事,王妃现在还瞒着四月,不是不信任四月,只是四月的家人毕竟难为湘王府控束,万一走漏了风声,就关系到许多人的生死安危,王妃也是不得不瞒。

  “奴情知王妃已经做了妥善安排,不管将来时局如何,四月总不至于会有危险,那孩子有父母的疼爱,兄嫂的关照,听说她的父亲替她相中的夫婿,也是一个可靠的后生,不管日后还能不能见,奴知道她定然安好,就没什么放心不下了。”

  邬娘子又是话锋一转:“奴要认八月当女儿,这是喜事,该当置一场酒,请徐娘子、白妪诸位热闹一日,不知殿下及王妃是否有兴致也来吃一杯谢酒?论来奴的心愿能得成全,首谢的就该是殿下和王妃。”

  芳期笑看了邬娘子一眼:“娘子的好意我明白了。”

  到底是沉吟一阵,才问:“殿下这两日人在哪里呢?”

  “在笙歌台,听徐娘子说,应是操忙外务,支使得付长史及谭统领好些人团团转,议事议到大半夜,昨儿个还召了徐娘子去质问,说府里的厨娘这两日务事不用心,躲懒了,烹饪的菜肴根本入不了口,让徐娘子去韶永厨喊外送。”邬娘子适当的多了几句嘴。

  芳期哭笑不得:“没听说过往钱塘门外的酒肆喊外送的,这一来一往就得耽搁小半日了,偏是湘王府喊的外送,掌柜还不敢拒绝,殿下这么胡闹,他倒不怕被人笑话。”

  韶永厨的厨娘,都经芳期传授的厨艺,晏迟哪里犯得着让他们外送饮食?摆明了就是要告诉人家——王妃罢工了,堂堂湘王“三餐不继”,逼于无奈才“仗势欺人”,王妃为何罢工?那定然是被湘王殿下惹恼了呗。

  邬娘子笑道:“湘王惧内,这可是众所皆知,殿下早就习惯了被笑话,折腾得韶永厨不安生,那是想让吴管事回王府来寻王妃诉苦呢,好激得王妃再去责斥一番,殿下心里反而舒坦些。”

  “也罢了,韶永厨的人不安生还在其次,恐怕家里的厨娘越发颤颤兢兢,她何其无辜呢?从来都不敢怠慢了差事,殿下自个儿心里不痛快,拿厨娘作伐,厨娘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芳期便交待邬娘子:“我去见殿下,娘子盯着些婵儿和薇儿,等她们两个睡醒了,一个该用些麦乳粥,一个该服药,若婵儿闹腾着不肯用粥,不用纵着她,等她觉得饿了再喂。”

  两个月前,婵儿就开始用辅食,但她不习惯,总闹别扭,有时连芳期都哄不住,必须得让晏迟这当爹的亲自喂粥,只晏迟再是游手好闲,毕竟是家主,朝廷命官,得操管更多的事务,哪能时时在家哄孩子,芳期也逐渐发现了规律,婵儿的愿望得不到满足,犟上一阵,却扛不住饿肚子,肚子一饿她就乖了,喂什么都肯吃。

  无非就是,被晏大王抱着哄时,吚吚呀呀满脸愤怒的控诉,博得亲爹更多的怜爱而已。

  这两天婵儿一直不见亲爹,倒是乖了不少,芳期也闹不懂小丫头心里在琢磨什么呢,只直觉这样的乖巧不算好事,她其实早想退让一步了,只想着那晚上闹矛盾的话题 ……

  不说开,晏迟心里总归是有芥蒂。

  要说开,却也不是那样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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