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怡里的一片,许多居民都是普通百姓,这里还有两所公房,廉租给各色无钱置办房宅的人士,也只有挨着大道的一排,建有几所官员居住的宅屋,元紫东的宅屋位于大道西侧的第三间,今日尤其显眼,因为门檐上悬着白幡,显然是在治丧。

  一个妇人,被元家的仆妇送出来,一边还在拭泪。

  这妇人的裙边已经洗出了毛刺儿,发髻用块黛蓝色的布帕包裹,她生得虽白净,一双手却很粗糙,她粗糙的手,现正握着仆妇被对比得细嫩的手,说话时还有些哽咽:“大嫂子就莫送了,快些回去,定要安慰好了老安人切莫哀毁太过,原就是上了岁数的人了,突遇这样的恸事,再有个好歹,可让元官人怎生承受?要是人手不足,大嫂子可千万莫和我们这些人客气,言语一声,我们出力还是使得的。”

  “李娘子真真是有心了,你家里本就不宽裕,竟还特意送来了这些菜蔬,老安人本应亲口道谢的,只……现下这些事也不便烦扰老安人,这些邻里情,只好日后再答谢了。”仆妇又是一番致谢。

  妇人连忙摆手:“这算什么呢?我家那小子,要不是多得老安人张罗着请医,指不定就逃不过病殃,这一片的邻里,谁不知老安人是个活菩萨,不管有没有承老安人和元官人的情,都愿意出一分力的,更何况我一家欠下的还是活命的恩情。”

  她说完这话,生怕又麻烦元家仆妇似的,赶紧转身走了,一边走还一边抹泪。

  等转进了小街,又拐进了一条里弄,泪才刚收了,就见一个大院里住着的邻居刘氏快步过来,李氏被刘氏拉了手,两人就站在棵桂树下讲话。

  “李家阿姐听说没有?元老官人竟是被元大官人的小妾给活活气死的,说是那小妾被元大官人宠得过了度,竟当着元老官人的面前,扇了老安人的好几个耳光,元老官人被呕得吐了血,人就倒了,等请了大夫来,已是绝了气息。”

  “刘家阿妹可别胡说,元大官人是孝子,老安人可是亲口说过的,怎至于……”

  “这话我虽也拿不准真假,更没闹清是先从什么人口中传出来的,不过,还听说了元大官人根本不是老安人亲生的,竟是庶子,只不过元大官人得了时运,考了官,元老官人和老安人这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富贵,既是得仰仗元大官人,当然不会败损他的声名的,且元大官人的小妾,竟然还是老安人嫡亲的侄女,也是老安人过去也惯纵侄女,那妾室才敢这样的跋扈,老安人有苦说不出,元大官人更巴不得嫡母不得好,结果才闹出这样的家丑来。”

  “不管别人怎样讲,这些话我是不信的。”

  “我晓得李家阿姐感念老安人的善心,可毕竟元家是官,我们是民,这官与民间可是尊卑有别,阿姐过去也没往元家去,怎知道官户内宅里的这些事呢?”

  又说元家的门外,这时两辆马车停稳,马车里分别走下来两个妇人。

  一个女管事便心知是来吊唁的客人,迎出去,待看清了妇人的容貌,却是怔了一怔,又忙道:“彭大娘子、林大娘子,没想到二位竟如此有心,只是我家的老安人卧病在床,实不能亲自相迎了。”

  原来来者中的一位,正是葛时简的妻子彭氏。

  两日前芳期见了葛母,拜托了这一件事,彭氏便自告奋勇由她出面先问问元家这件家事究竟有什么内情,只因彭氏跟元母,碰巧见过数回——这要说来,还是芳期“牵线搭桥”。

  芳期牵头开办的那间善堂,彭氏早就有了资助的想法,正好她的闺中好友林氏也有这样的念头,两个人一合计,分别又去寻了各自的亲朋,出钱的出钱出人的出人,并没有“惊动”芳期,直接去善堂献爱心,竟遇见了元母。

  三人因此结识,不过来往也并不多,只偶尔约着去善堂送些药材粮米,元母甚至都没跟元紫东提过这件事,元宅治丧,元紫东才没往两家送讣信,不过元母身边的仆妇却是认得这两位的。

  彭氏和林氏往灵堂上香,只看见元紫东父子,女眷一个不见,上完香,也只有管事仆妇招待她们茶水,林氏心中就先犯了嘀咕:虽说早前那女管事说元家老主母卧病在床,可梁氏这儿媳总该出面招待来拜丧的宾客吧,怎么也不见人?

  就听那仆妇说:“两位贵客可莫怪主家慢怠,着实是老安人和大娘子都病着无法照应,主家又没有别的亲朋在临安,也唯有奴婢们先行接待女宾了。”

  林氏就看了彭氏一眼,心中更加泛起种古怪来。

  元家的老主母哀毁过度尚合情理,怎地儿媳妇也因翁爹病故卧床不起了?

  可这话要说出来可就大大不敬主家了,林氏自是不会多嘴,只喝着茶说些让代转主家节哀顺变的过场话。

  彭氏却是心中有数,对那仆妇道:“我与林娘子是与元老安人交识,却不曾跟梁大娘子谋面的,不便去安慰大娘子,但总应劝一劝老安人,还请先禀一声,若是老安人现下尚有精力见我们二人一面,我们再去拜望。”

  不多时,这仆妇就转来相请了。

  彭氏是第一回来元家,只往前跟元母交道,见她行事虽说不如何铺张,但行善助贫施予钱粮却半点不曾犹豫,在家里,至少能够作主支用财物,偶尔听元母与身边仆妇的言谈,似乎还是管家的人,故而彭氏若不听芳期提起,竟想都没想过元紫东竟非元母亲出,她现在被仆妇引着到一处屋院,也看得出是元家内宅的正房,虽说父母在,子媳大多都会让父母居住正房以示孝敬,不过元家的情况并不一样。

  元紫东虽是庶子,元家却靠他才能跻身官宦士族,儿媳是出身权贵,虽娘家遇祸,但那梁氏据说性情狂横,元紫东要不敬重嫡母,完全可以找个由头让嫡母偏居侧院,将管家权交给梁氏。

  彭氏是个谨慎人,把一切默默看在眼里,倒也没有就此下定论。

  当见元母,看她虽说没有立即消瘦,只憔悴却是显而易见的,显然是强打着精神从床上起来,发髻也只是梳得整齐而已,不知是不是这几日都无心饮食的缘故,坐在榻上都无力支撑,需得靠着,听见那些节哀顺变的劝辞,虽也回应着“有劳挂心了”,神情却很是勉强。

  彭氏便问:“上回见老安人,似乎才听老安人说起元公的身子骨很是康健,只偶尔有些胸闷目眩,请了大夫诊治,说是有了风数的人难免的头风,好生将养着并无妨碍,怎么突地就……”

  林氏惊异地看着彭氏,她是没想到好友竟会这样询问,这话着实有些像往正伤心的人胸口上插刀子。

  元母也确实因为这话悲从心来,抬手就捂着了眼睛。

  彭氏便上前去,坐在元母的身边儿,伸手抚着元母的背脊:“老安人,并不是我故意惹老安人伤心,我也不瞒老安人,现下我已经听见了些流言,道是元郎中的妾室冒犯老安人,元公大怒,才发生了这样的恸事,现下已经有御史打算弹劾元郎中不孝了,可我听老安人往前的话,似乎元郎中并非忤逆不孝之徒,若元郎中是被冤枉的,还望老安人告诉实情,或许外子还能帮上忙,避免元郎中遭此不白之冤。”

  元母听这番话,顿时也顾不得哭了,一把拉住彭氏的手:“彭娘子,大郎可不是忤逆子,甚至外子还先亏欠了他,难得他对外子一点不记恨,这件事,这件事……着实是我家的家丑啊!”

  彭氏从元家出来,迳直去了湘王府。

  芳期亲自去迎了她。

  “元家的老安人可真是个柔善的心肠,当年元公诈哄元郎中的生母,老安人也才和元公新婚未久,知道这事后就很觉得过意不去,所以当元郎中被送来家里,她一心想着替元公弥补,让兄长教元郎中识字,供元郎中读书,反而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早早就在外头去做工帮衬家计,她本也没指望着元郎中出息后报答他,可幸的是善有善报,元郎中也是把她当为生母孝敬。

  后来元郎中被榜下捉婿,逼着娶梁氏,老安人为了元郎中的前程,也是为了一家人的平安,本也劝了她的侄女另嫁良人,谁知道元郎中和王娘心中都难舍下青梅竹马之情,一个不愿放手,一个宁肯不要正室的名份也要和心上人厮守。

  那一年中秋,元郎中外出不在家,老安人和王娘便带着王娘所出的孩子去看放灯,谁知道忽然人群中,也不知什么人丢了个炮仗,砰地炸响,引起了骚乱,等老安人跟王娘回过神来的时候,那抱着孩子的奶母竟被推倒在地,孩子就不见了踪影,王娘因自责,更因悲痛,还被梁氏给训斥了一番,大说了番诛心的话,想不到竟就崩了神智。

  梁氏还以疯妇伤人的由头,主张把王娘送去恶癔所困禁,因此便和老安人多起了争执,虽说由元郎中一直维护老安人和王娘,可老安人也不愿眼看着元郎中跟梁氏夫妻之间越更仇恃,就让王娘住在她的院子里,她来照顾,不让王娘与梁氏碰面。

  梁氏有个嫡子,现满十八,梁氏张罗着给儿子议婚,她也是个没自知之明的,竟然想为儿子求娶江夏侯府的女儿,申侯那老来女,自来视为掌上明珠,怎肯许给元家子,梁氏自讨没趣,回家后竟和老安人大闹一场,说江夏侯夫人正是因为听说元家收着个疯妇,才拒绝联姻,非要把王娘给送去恶癔所,指着老安人老虔婆老虔婆的骂,元公当时听着气怒,忍不住要亲手责教梁氏,梁氏竟喊着元公要逼辱她,还说了王娘身侍父子二人的腌臢话,闹着要去敲登闻鼓,揭露这件‘家丑’,元公当时就被气得呕了血,好在那回救转了。”

  芳期听得眼睛都瞪圆了:“家里有这样的恶媳,哪怕梁氏已无娘家可归,这休书也是能下的了,何故元父和元母还如此姑息梁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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