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箫在福宁殿前等着晏迟。

  左近无人,略远处却有耳目,清箫自是不能以师父相称,他只用大嗓门恭贺了下湘王殿下大捷归朝,小嗓门却是一番打趣:“师父这一趟玩得还愉快?”

  “就羿枚那起子窝囊废,也配成我玩伴?”

  “那接下来,师父可得和耶律齐好好玩一玩了。”

  “辽国的战将中,耶律齐虽不够善谋,但论骁勇也可排在前三位,这回要不是鄂公亲自镇守襄阳,恐怕耶律齐已经举兵进犯了,也多亏得耶律齐率部只有三万骑,而在众多辽国将领看来,襄阳军来我朝第一支铁军,耶律齐再无辽廷派兵支援的情形下,他才不敢贸然进犯襄阳。”

  “若是能借这回时机,干脆翦除耶律齐……”

  “辽国的悍将甚多,耶律齐没了对彼而言伤损不大,倒是莫为刍对于种种治政布局,更能使辽廷国力军备壮大,否则辽主、辽太子也不可能如此信重他一个卫人,相比莫为刍,耶律齐不足为患。”

  说到这里时,晏迟已经与清箫坐在福宁殿的一处亭榭里。

  “羿栩方才服下汤药,现下正受春山施针引导气机潜沉于经脉,况怕还得等半个时辰后才能见人呢。”清箫道。

  晏迟勾起了一边唇角:“他现在倒完全相信了春山那套说辞。”

  “羿栩一心急着调养好他的身子骨后开枝散叶呢,他笃信这回九地兵变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这皇帝膝下没有皇嗣才至掀生,所谓的军政不公其实并非祸变的要因,他甚至跟我直言不讳,历朝历代,实则政治从来就没有真正清明过,把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话标注为一国之君身边不可或缺的是唯唯喏喏的臣子,要朝堂之上的官员,个个都以百姓为重,真奉行什么民贵君轻,那世上还需要什么君主呢?”

  清箫的口吻中充满了对羿栩的讥嘲,话多得难以摁捺:“羿承钧当年,为康王时倒也没图谋过权椅,是时势造就他成了半壁江山之主,可一当坐上了帝座,真真正正的掌握了权柄,渐渐就欲罢不能,当爹的是这德性,真难怪儿子虽生了一窝,一个个的不是迷恋长生,就是迷恋权杖。

  羿栩,他到底把皇帝看成了什么?皇帝不能一呼百应就不是皇帝了?臣子百姓为什么要敬奉君主?可不是因为皇帝这顶帽子,说到底一国之君必须得让臣民安居乐业,不受战乱之殃,不存饱暖之忧,他才配得上皇帝这顶冠帽,坐得稳屁股下头那张龙椅,靠的是身边的几个奸臣谗党吹嘘奉承?”

  “清箫你忧愤的,现在已经变成社稷天下了么?”晏迟眉眼平静。

  他微微抬着眼睑,看了看自己的好徒弟:“我许你入世,是因你过去心中的戾气是父祖之仇,但你毕竟是出世之人,难道还看不明白这一朝一代的兴衰本就是循环往复,而世上之人,总有幸运者能受仁君盛世之庇,自然就有时运不济者因处末世而难得安稳。

  大卫自建国,于今已有三百余载,自盛而衰,固然是因君王一代不如一代,但青史丹书上,可有哪一姓的国祚能万古长青?大卫衰颓,辽夏掘起,能够复兴华夏盛世者,必然不是凡俗之人,可这样的人慢说这一朝一代,便是翻遍了史书,能数得出几个来?

  你要真为了这九州苍山忧愤难安,便是消除了心中的戾气也难以再闲云清烟逍遥世外,可你若真要耽搁在这红尘,也无非是和芸芸众生共沦于劫难而已,你喊我一声师父,我自然不愿你受这些牵绊,所以我必须提醒你,莫入执妄。”

  清箫深深吸一口气。

  “师父不也深受牵绊?”

  “是。”晏迟微微一笑:“从我难以放下戾气仇愤时,就已经注定不能出世了,可虽无法跟着钟离师修行长生之术,却还能够事了拂衣去,野鹤归林泉,踏踏实实和妻儿共渡此生,而不受执妄之苦,活得个兢兢业业苦大愁深,清箫你呢?我知道你未必执妄于长生,然而你生于林泉长于林泉,你的性情也自来恬淡,哪怕心存恨戾,却从不苦于恨戾,你是为了消除恨戾才入世一遭,及到该放下时,你难道还得带着满腔的愁郁归隐?那归隐还有意义么?你细想想我这番话,最好是及时回头。”

  晏迟的心情有点沉重。

  世外过于安寂,相比于山水之间,这万丈红尘到底是人的境界,有争权夺利,也有情义担当,有奸险恶毒的人,更不乏正直忠勇之士,所以才有爱恨情仇,才有砒/霜蜜糖,让人深困局中,难以堪破其实种种,尽为绑缚在身上的绳索,挣不脱,则再难登忘俗之境。

  他起初以为清箫只是在宫廷,这个索然无味的地方,接触的也无非羿栩这么个死仇而已,不至于受到爱恨痴怨的困扰,当事了拂衣去,转身即忘这一遭红尘经遇。

  从什么时候开始?清箫竟也耿耿于怀为——大卫国祚将颓,万千无辜尽替羿姓陪葬?

  “师父,徒儿谨记教诫。”清箫半响才道。

  “这不是教诫,并不需要遵从,就当是我肺腑之言吧,说实在我也是认真可怜钟离老头子,他就只收了一个有资质的徒弟和一个有资质的徒孙,结果呢,我这徒弟自废了道法,徒孙却也心猿意马了,我真怕他再活个两百岁,结果还是没法壮大师门,一门就只有他孤伶伶一个老祖宗,徒子徒孙们坟头的草都长得茂盛了,想想还挺凄凉的。”

  清箫差点没笑出声,嘴角微不可见的抽了几下,才道:“师公又何尝执着这些事。”

  “他是不执着,可我却难免替他凄凉啊,所以论起俗情嗔痴来,自来都是你这徒儿要比我这师父更澹泊,你啊,许是真入世太久了,又常被羿栩这个窝囊废个笑哭,才至于为了无辜百姓打抱不平,这心思只要不重,就还能够排消。”

  晏迟也就不再多说了。

  还真是等了半个时辰,潘吉终于才过来宣诏,说天子已经见得人了。

  相比起前些日子,羿栩这时倒多少不再像个立马就要吐血而万的临终之人,虽还是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至少听得清人言看得清人脸了,他今日不曾坐朝,又刚刚经过针炙治疗,所以只穿着件圆领窄袖的红袍子,幞帽都懒得带,应是寻思着要好好褒奖一番立下大功的晏大王,勉强端坐着。

  晏迟也就装作认真的模样,听下那番褒奖,免不得的回应几句谦虚话。

  羿栩立时就问邓州之事。

  “臣固然奉令平叛,却也没有因此疏忽了外察卫的职责,只是据辽廷的探报,莫为刍现在还不能慑服辽国的大贵族,且现下的局势,辽国贸然与我朝开战着实也不到时机,所以莫为刍的主张仍是维持和盟,尤其是这回我朝顺利平定九地兵叛,莫为刍更是认定只要不先翦除我,贸然开战对辽国必有极大损患。

  故而臣虽一直防范辽廷会趁虚而入,可真没料到耶律齐会突然发难,臣怀疑,这其实是耶律齐自作主张,打算起事逼迫辽主下令对我朝用兵,耶律齐及大贵族应该还会借这回事故弹劾莫为刍,称莫为刍执意主和,导致了邓州市征使刘维为我朝官员陶永刺杀不提,甚至于辽廷安插在邓州榷市的兵部也为我朝剿灭。

  他们必会中伤莫为刍明面上投诚于辽,实则却与我朝暗中勾结,进谗言媚惑辽主,以期造成辽国皇族的内斗,耶律齐等,是想置莫为刍及其党徒于死地。”

  晏迟说了自己的看法。

  羿栩就觉精神一振:“这样说来,咱们完全可以将计就计。”

  清箫心中一阵犯呕。

  晏迟也强忍着笑意:“官家,现下我朝的燃眉之急是收复邓州,解除襄阳之患,而并非计杀莫为刍,所以将计就计是行不通的。”

  “那……若让襄阳公领军收复邓州,无端认为有几分胜算?”

  “这个时候开战,那辽主不是必须得对我朝用兵了?”晏迟道:“羿枚这逆首虽已命绝,西部六起叛军再难成威胁之势,可因为这起兵叛,共有九地的厢军溃逃,纵然是我朝的禁军未有损创,可大大影响了备战,这个时候,若真与辽国全面开战,臣以为我朝胜算仅占三成。”

  “无端你就别绕弯子了,快讲你的锦囊妙计吧。”羿栩突然又觉一阵困意上涌,这可好了,有望睡个安稳觉,天晓得他已经多少时日没有这种沾上枕头就能踏实入睡的感觉。

  晏迟的眼睛,看破了羿栩强忍着的那个呵欠,故意短话长说:“陶永已死,刘维也成了具尸体,着实难以证实邓州这起事故其实是耶律齐一手策划,不过据我判断,想要力证耶律齐罪行折人是莫为刍,他应当会竭尽全力阻止辽主对大卫用兵,咱们不如先帮莫为刍一把,此时遣使臣入辽,先向据守开封的辽太子呈清我朝绝无撕毁和盟之意,莫为刍当然会借机对耶律齐发起劾争。

  耶律齐虽是大辽一员骁将,可他并不擅谋,脑子远不如莫为刍灵光,我要是莫为刍,这个时候就会想方设法煽动其余大贵族,力保耶律齐,甚至于将威胁的话在辽主面前道出,再递假消息给耶律齐,让耶律齐笃信辽主要治他个悖逆之罪,耶律齐会怎么办呢?

  唐州与邓州他是无法久倨的,唯有发兵襄阳,辽主无旨他却悍然发兵,我朝当然不会将襄阳拱手相让,我相信襄阳公必能凭借守城之利,重创耶律齐之部,既不授辽廷把柄,又能平息这回变殃,甚至于让羿枚事变的余孽更加惧怕朝廷之威,趁着邓州、襄阳之战,他们还不作鸟兽散溃撤往边塞之外……”

  晏迟话还没说完,羿栩就连连摆手:“依无端之计,这件事由你全权操持,朕会下令政事堂倾力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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