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迟回到家中的时候,芳期已经将婵儿安抚妥当了,小丫头终于看见了许久不见的亲爹,刚才就没哭出来,这会儿子更是笑逐颜开,又问得食铁兽也在路上了,小心思方方面面都得到了满足,坐在亲爹的膝盖上,就把她这段时间来如何管理“家务”的事狠狠显摆了一番博表扬,尤其夸赞的一条战绩是——大黄长了八斤肉!!!

  眼瞅着到吃晚饭的时间了,谁曾想贾高松却赶来相见,晏迟只好抽身,婵儿于是不满:“我讨厌那人,大黄也不喜欢他,上次见他就一直叫,瞪着眼露着牙凶得很。”

  晏迟本是起了身,听这回又蹲了下来:“上回是哪回?爹爹和阿娘不在家的时候,贾先生来过了?”

  一旁的奶姆忙道:“是除夕那日,贾先生是因寻思着殿下与王妃不在王府,过来探望小郡主,正好小郡主带着大黄在府里巡视,在角门处就撞上了,殿下放心,小郡主这会儿虽这样说,当贾先生面却是懂礼数的,还管束着大黄莫要凶呢。”

  “从前爹爹在家里他就总来,回回来都要爹爹陪他喝酒,我心里就烦他,不过阿娘教导我待人要先以礼数相待,他没凶我,我也不能对他恶声恶气的,就心里面是真烦他,爹爹才回家,他又来纠缠了!”

  晏迟就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爹爹可没陪他喝酒,是谈正经事,婵儿别窝火,今晚婵儿就在大屋睡,等爹爹一阵间回大屋陪婵儿多晚一阵可好?”

  “那快些去谈正经事,两句话说完快些回来。”婵儿歪着头琢磨了一阵:“早去早回。”

  “行,爹爹不让下人们往书房送酒菜,说完正经事再回大屋吃饭。”

  晏迟大步流星就出了屋子。

  笑容在转身时就淡了。

  耶律齐这一发兵,贾高松当然会着急,想来他也肯定能料到羿栩心急如焚的下令班师回朝,定是要和自己商量如何应对邓州一事,便自然是要发挥他细作的用途,打探卫廷的应对之策,好密报予莫为刍。

  现如今耶律齐这样一闹,连襄阳都已禁严,贾高松的谍报唯有通过邓州榷市的途迳送抵辽国,他现在就算意识到这条途迳极有可能已为耶律齐所切断,却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侥幸尝试,在贾高松看来,耶律齐无论如何都是辽国的宗室,哪怕劫获了他的谍报,也无非是用来对付莫为刍,只要措词足够小心,便不至于给莫为刍乃至辽廷招来祸殃。

  这个时候的贾高松,也的确没有闲情放在饮谈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晏迟与之一照面,贾高松便赶紧抱揖持礼:“小人恭贺殿下,殿下果然顺利平定了九地兵叛,可谓立下了不赏之功。”

  晏迟见他都已经焦心似焚了,却还维持着嘴上拍马屁脸上很澹泊的架势,且说的是“不赏之功”,言外之意就是高功震主,心中不由微微一哂,脸上却当然丝毫不露讥嘲,一转身坐下,先道:“先生坐下说话。”

  “小人十分感佩殿下的智谋,相信满朝文武除大王之外,再无一人能做到以如此轻微的伤损,就能一举平定内乱兵叛。”贾高松还有一点好奇的是,晏迟战计的细节,尤其是在衢州一战,为何能轻易拿下仙霞关,打了羿槐一个措手不及。

  晏迟露出笑意来:“用兵,能观天象而测晴雨固然有益战机,不过熟谙地形地势擅长排兵布阵更加重要,正好这几项才能都为我所识用,兼之对手太弱,当然能够出奇置胜。”

  “那殿下对邓州一役,也应当胸有成竹?”

  “耶律齐虽也是辽国的宗室,但却不同于羿枚之辈,他既为宗室,又为骁将,先生称的是邓州一役,那我不妨直言,若两军交战,便是我再率军而出,恐怕胜算也只有五成而已,且即便是胜,也乃惨胜。”

  晏迟看贾高松,只见他的眉头一下子就蹙紧了。

  “先生是在为我忧虑?”

  “经九地兵叛一役,殿下可谓是功高盖主,只唯恐官家眼下为解邓州之急虽只能依赖殿下,心中却会忌惮殿下于军中的威望大涨,更不说尚有兴国公、沈相臣等……他们应当会利用官家忌惮之心煽风点火。”

  “先生之意,难道是要我趁这时机,先一步铲除朝中的政敌?”

  贾高松沉默,却颔首。

  “外敌当前,怎能较狠于内斗?”晏迟正色道:“兴国公毕竟乃官家的嫡亲舅父,且现而今眼看太后已然是智丧神昏,官家为此焦心如焚,自责于未尽安奉的孝道,难免将对太后的愧疚转移至司马一门,尤其对兴国公府更增袒护之情,我若在这时逼着官家惩治兴国公,这与逼君何异?

  关于邓州一事,我也经过了深思熟虑,深以为此时不能因为辽国一介宗室的施为,便大动干戈悍然宣战,所以已经建意官家当派使臣继续与辽国修和,澄清我朝绝无毁约挑衅之意,耶律齐宣称是我朝官员刺杀辽国官员……这应当是耶律齐贼喊捉贼,他分明是不满卫辽和盟,更加痛恨谏言主和的辽臣莫为刍,想以此激进之策,挑生两国战乱。

  官家已经将平复邓州一事全权嘱托于我,我还想着为免官家猜忌,干脆委派兴国公担任使臣,往开封先与辽太子协商呢。”

  贾高松的眉头一松:“殿下这是想让兴国公分功。”

  “先生觉得可行?”

  “殿下大智。”贾高松眼睛都亮了:“殿下分功予兴国公,便有如向官家示白殿下绝无恃功矜能之意,且兴国公此番出使,若能罢止两国兵争,不动一卒平复邓州,官家便能让兴国公得以起复,兴国公若再不依不饶,中伤陷谤殿下,那可是不仁不义了,天下匹夫共谴之,就连官家,恐怕也会埋怨兴国公不顾大局。”

  这说的都是废话。

  司马权要平白无故跳出来指控晏迟,当然会受到舆情的谴责,但他不是有贾高松这么一个杀手锏么?又等他一离朝,金敏、沈炯明就会让司马太后升天,且把太子生母抓个罪证确凿,司马权立功回朝之后,不就有了把柄发难?

  无论在臣公百姓心目中,司马芸这太后是不是个一无是处的疯婆子,但肯定都不会说出疯婆子该杀的话,且绝大多数心怀仁义的人,无不能理解体谅司马权为胞姐血恨,羿栩为生母复仇的行为,真让他们得逞了,晏大王哪里能够赢得舆情支持?

  也无非是,博得许多的摇头长叹——晏王虽有大能,奈何行事太过狂恣,再是如何,都不能谋害太后一血心头之恨啊。

  “这下先生可放心了?”晏迟却笑得爽朗:“今日我才返家,小女闹着要和我一同用晚饭,我就不留先生在此用膳了。”

  贾高松也急着要赶回无情苑去斟词酌句写谍报,当然更不打算“纠缠”晏大王饮谈,这场会面到此结束,两个人都是大步流星,一个往里一个往外,只晏迟走出十多步,却回了一回头。

  这个细作的笔迹,他早就练得足够以假乱真了,就连细作要如何斟词酌句,他也猜估得八九不离十,只是嘛,这封直接送给耶律齐的谍报,真没必要作假,假书信,另有用处。

  这晚上婵儿睡后,晏大王与芳期散步时,以自己的口吻,“复述”贾高松那封谍报的要意——

  我这条叛国投敌的走狗,不负辽国皇帝陛下及莫大臣相的信任,这回打探得晏迟并没有向辽国宣战的意图,且已经说服了卫国的皇帝,打算遣司马权为使臣与我朝和谈,司马权那头我这条走狗可以继续游说,让他答应为平复邓州,促成卫朝倍增向我朝的纳币,且卫朝绝不追究邓州一事的因果。

  这一回事故,虽说是耶律齐自作主张,但耶律齐的初衷仍是为了我朝的强盛,且只要卫朝答应倍增纳币,于我朝而言势必有益,有助于缩短备战的时间,统一天下完成大志。

  皇帝陛下就听听我这走狗的劝说吧,只要嘉奖耶律齐,非但不问他违令之罪,再授以大军将一职,耶律齐怎能不感念皇帝陛下的仁厚呢?等卫朝的兴国公这回立下大功,我牺牲这条狗命,配合兴国公等翦除晏迟,皇帝陛下甚至能以兴国公等的投诚书为要胁,逼迫他这位国舅游说卫国天子,向我朝割让更多的城池。

  说完这番话,晏迟自己乐不可支了。

  芳期也笑道:“贾高松以为谍报这样写,哪怕被耶律齐劫获,也觉得对自身并无害处,横竖耶律齐也没法子阻止司马权出使开封,多半就会把谍报放行,好为自身留条后路。”

  “耶律齐不会真这么想么?”

  “只怕他就算真这么想,晏郎也已经安排下了后着吧?”

  晏迟更加乐不可支了:“知我者,王妃也,你当我为何安排周南顾去邓州?他虽不识得耶律齐,也混不到耶律齐的僚府里去,可他毕竟是在辽国出生长大的,头脑又机灵,他在邓州榷市,利用他在辽国的生活的优势,结识了不少商贾,这些商贾中其实不少都是为辽国大贵族所笼络,与耶律齐,可谓是同一党营。

  周南顾会向他们透露,司马权一定不会如贾高松谍报般行事,哪怕是答应下来游说羿栩倍增纳币,可这件事羿栩已经全权委托给了我,所以司马权会建议辽主,若不先翦除了我,倍增纳币之事就难以促成。

  毕竟,司马权不知道金敏、沈炯明欲害司马芸嫁祸给我的阴谋,他有这样好的时机,定然会游说辽主向羿栩施压,为了稳固两国的邦交,互换质人,卫朝以我为质人,面辽国呢?谁当质人合适?当然是不服国法君令的耶律齐入卫为囚。

  所以这封谍报,根本不可能送出邓州,耶律齐将谍报毁之无用,势必会留着,只要他把谍报留下来……

  那就将是司马权的摧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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