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使者【子虚】给了沈棠缓冲时间,但也有限,需要善后的事情实在太多。

  这一消息也没刻意隐瞒,不足两天便传遍了整个河尹,庶民面有哀戚。

  沈棠入主河尹的这两年,他们过上平静富足的日子,往日阴霾似乎远离。

  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忘记了, 他们只是将那些不堪的记忆藏到了最深处,偶尔才会翻出来咀嚼一番,不外乎是感慨自己运气好,碰到好郡守,终于苦尽甘来……

  可,这好日子太短了!

  实在是太短了!不少老迈庶民更是跑到官署门口恸哭, 几欲昏厥过去!

  年轻一些的, 少不了背地里对做出这一决定的王庭和传旨使者指天咒骂。

  但不管怎么骂, 事实已成定局。

  官署官吏内心忐忑无比。

  直到第三日,沈棠开了个会。

  只是会议内容与他们所想不同。

  “前几日之事,想必诸君也有所耳闻,但,只要我一日还未卸下河尹郡守之职,便一日是河尹郡守。望诸君在这段时间,各守岗位、各司其职,勿要大意。”

  一众官吏私下面面相觑。

  他们这几日也是辗转反侧。

  发愁得很。

  愁什么呢?

  愁着要不要跟沈棠一起走。

  按理说,沈君待他们、待河尹不薄,若非沈君出手,手段凌厉, 河尹至今仍是一片荒芜贫瘠之地、是滋养匪徒的温床,而他们也别想有今日风光幸福的好日子……

  他们跟着沈君离开才是正确之举。

  但——

  他们都是河尹土著, 祖祖辈辈世居于此,家中上有父母、下有妻儿, 连祖产祖坟都在这里, 岂是说走就能走的?

  就算能走,亲眷受得了长途跋涉?

  即便受得了, 陇舞郡那地方,动辄就有被十乌马匪劫掠的危险,他们如何忍心看着安稳没两年的亲人身陷险境?忠孝两难,内心煎熬,担心沈君会问他们愿不愿意跟着走,又怕沈君离开再无主心骨。

  厅内安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清晰可闻,但沈棠之后的话跟他们所想相差十万八千里。目前的工作重心仍是即将到来的秋收、收拾家当、清点人马,安排善后。

  善后,沈棠是认真的。

  首要便是收回各种“条”。

  沈棠还在河尹的时候,她可以严格把关,庶民愿意用“条”交换购买也是有官署以及沈棠的信誉背书。即将接任的徐解,沈棠不是不信任他,也相信他不是胡来的人,但徐解可信不代表徐解身边的人都可信。

  为了不留隐患,她要提前通告,让手中有“条”的庶民来官署兑换相应的实物。

  至于外来做生意的商贾手中的“条”,有账册记录,回头让徐解帮忙兑现即可。

  浮姑百货杂铺可以交由徐解继续经营, 这个模式对于目前的河尹还挺有用。

  庶民也习惯了这种购物方式。

  其他的事情,诸如水库河道维护、官署众人安排、河尹境内田亩……桩桩件件, 沈棠都做了细致的书面记录。其他能变现的营生, 最短时间出售,变现粮草。

  晨会召开了一个时辰。

  面色略有些憔悴的僚属逐一发言。

  终于,临近尾声。

  有个官吏坐不住了。

  他期期艾艾道:“沈君——”

  眸光欲言又止。

  沈棠一眼便猜出他想的内容,浅笑道:“关于诸君,我这边也有章程。”

  一众官吏打起精神,支起耳朵。

  忐忑紧张,不由自主地吞咽。

  却听沈棠道:“我向使者举荐新的河尹郡守,此人与诸君颇为熟稔,便是天海徐氏家主徐解。以文注脾性,必能与诸君共事融洽。河尹,便交予你们了。”

  一众官吏登时傻了眼。

  沈、沈君这话的意思……

  竟是准备一個都不带走???

  “沈君!”

  沈棠不待他们说什么。

  神色动情地感慨:“河尹这两年走得磕磕绊绊,每一步都沉重缓慢,其中苦楚,不为外人道。诸君更是亲眼看着它,一点点蜕变成如今繁盛模样……这世道,庶民能有一处安身落脚之地,殊为不易。你们了解河尹,想来只要一心为民,便可安定。还望日后,能与文注一起,护着它吧。待来年,或许有机会与诸君把盏同欢……”

  关于要不要带走这些官吏,沈棠这几日跟祈善等人仔细商议过。

  结论是不带走。

  一来,河尹需要他们。

  二来,陇舞郡情况不明,他们去了也没多大用处,沈棠现在的人手也够用。

  三来,自愿背井离乡与被迫背井离乡,总是两种滋味,沈棠还不屑强迫。

  好聚好散吧。

  厅内已有官吏浊泪纵横。

  情况特殊,沈棠也懒得再掩藏什么,直接原地招兵买马,动静大得惊动隔壁邻居。

  当他们听说发生了啥,纷纷无语凝噎。除了感慨沈棠倒霉、郑乔太苟,没一丝丝戒备的意思,甚至还大方支援了一笔粮草。

  其中以天海吴贤出手最为大方。

  一来,沈棠都要去陇舞郡那个破地方了,再不多带兵马,过去就是送人头,他们还担心沈棠招募不到足够兵马呢。

  二来,沈棠离开河尹就不再有威胁。

  这种时候还小肚鸡肠也太难看。

  而河尹郡归宿也成了他们关心重点。

  只是——

  吴贤一口茶水喷出来:“你说谁?”

  他那位沈弟举荐了谁?

  “……是,文注。”

  “沈弟举荐了文注……”吴贤原地宕机,半晌没反应过来,“他、沈弟……”

  此时此刻,吴贤就一个想法——

  沈弟爱他真的深沉!

  即便是吴贤,也不敢说自己被平调去别的地方,会将天海郡交给几面之缘的“棠棣之交”,这可是辛苦经营两年的家底。

  两年,七八百个日夜经营出来的心血!

  河尹如今的情况他再了解不过,勉强能算得上富庶安宁之地,说送就送了……沈棠就不举荐自己僚属去做河尹郡守?

  王庭答不答应暂且不说,但此举……

  除了“真爱”,吴贤想不到第二个词。

  至亲都未必能做到这种大方无私的程度,对自己亲生儿女都要遮遮掩掩,互相猜忌戒备。而沈棠举荐他帐下的徐解,跟将河尹拱手送给他吴贤有什么区别?

  此前,他是提防大于信任。

  此刻,一切质疑轰然崩塌。

  “……文注呢?”吴贤忙问徐解下落。徐解常年在外跑,见不着人是常态。

  传信之人:“……已经收到消息赶往河尹,说是沈君有事情要与他交接……”

  吴贤抿了抿唇,一众僚属皆是安静。

  连祈善头号黑粉秦礼也陷入沉默。

  他开始相信——

  沈君凭行动感化了“恶谋”祈善。

  “唉……吾不如沈弟……”

  吴贤眼眶微红地嗟叹。

  尽管有些破坏气氛,但秦礼还是要问一句:“主公打算如何安置赵将军?”

  吴贤:“……”

  这真是个难题。

  按说,两年时间,赵奉也不带一点儿折扣地实现当初诺言——襄助沈棠在河尹站稳脚跟,算是还了人家的救命之恩。

  但这种关头,吴贤脸皮再厚也干不出召回赵奉这事儿。人家愿将辛苦经营的河尹拱手相送,而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是“落井下石”四字能道尽的。

  以赵奉脾性,也不会答应回来。

  吴贤脑仁儿又嗡嗡地疼。

  “……此事让大义自己决定吧。”

  他选择将皮球踢了回去,末了又补充:“公肃持我手令,调万石粮草送去河尹,也算是我这兄长为沈弟践行。望沈弟此去陇舞,真能蛟龙入海、云起龙骧……”

  “唯。”

  沈棠这两年经营攒下不少家底。

  招募兵马的口号就俩字。

  【管饱!】

  这俩字在混乱世道,比黄金的吸引力还要致命,不少临近郡县游侠青壮听到消息也赶了过来,仅半月便招募了五千人——

  这还是设立门槛的情况下。

  若无门槛,三五万都有了。

  这期间,沈棠还做了件小事。

  暗中命人隐藏身份,去比较远的混乱地区搜罗有根骨的女童、少女。

  去岁流民生乱,加之各地收成差,无数庶民被迫背井离乡,沿路冻死饿死无数。

  人命贱如草芥。

  不过月余便募了近千人。

  这些人,自然是要交给白素。此前白素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组建女子队伍,但动静很小,全是偷偷摸摸着来,满打满算也才百人。若去陇舞郡,也要提上日程。

  沈棠这阵子是忙得脚打后脑勺。

  直到徐解抵达河尹才松了口气。

  “文注回来啦。”

  一连几日没有安眠,沈棠面上瞧不出多少血色,唇色与面色一般苍白,眼底泛着淡淡青黑,徐解也难得没有对她的自来熟吐槽,只是点头应答:“嗯,回来了。”

  “一路可辛苦?”

  徐解道:“谈不上辛苦,一切顺利。”

  “唉,顺利就好……”

  徐解在沈棠示意下落座。

  沈棠问:“文注应该收到信了吧?”

  稳住:“收到了。”

  “此事可有什么想法?”

  徐解道:“对沈君太不公。”

  沈棠洒然一笑:“公不公的,倒是没想这么多。陇舞郡确实需要一名靠谱的主事人,国主将我平调过去,想来也是认可我这两年的功绩。若能守好陇舞郡,震慑十乌宵小,让他们不敢再进犯陇舞一步,令无辜庶民免遭屠戮,我在哪儿都一样……”

  徐解闻此,大为震动,半晌才带着些更咽道:“沈君心性……解,惭愧!”

  “倒是河尹之事……不征询你的意见,便将河尹这包袱甩给你,是我不是……但我一时半会儿真想不到第二个可以全权信任之人……”沈棠似唠家常一般絮叨。

  徐解垂首:“解,怕有负沈君信任。”

  沈棠真诚道:“我也不是没想过昭德兄帐下其他人,只是……一来,我与他们接触不多,不知他们人品,贸然托付,我不放心;二来,其他人多出身士族豪强,门第高,自然关系也错综复杂,他们生来便站在高处,如何会附身体察底层?未必能全身心对待河尹庶民,我也怕他们沦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反观天海徐氏,宗族关系较为简单,又世代经商,与庶民打交道多,文注更是常年奔波在外,想必对庶民所求更能共情……”

  徐解良久不言,直到桌案上的茶水热气消散,由热转温,他才微红着眼眶,难得感性了一次:“徐氏以商贾起家,历来受人诟病。今日沈君不以徐氏出身鄙薄,愿托付全副信任,解愿以文心起誓,有生之年必竭尽全力庇护河尹,必不辜负沈君……”

  沈棠也动情道:“好好好,如此,我他日在陇舞郡,也能放心了!”

  一番交心,关系自是拉进不少。

  沈棠领着徐解去个地方。

  河尹大小琐事都详细整理好,哪些官吏能用,哪些可以调动,哪些可以替换,她都一一到来。此时此刻,徐解才真正了解到,沈棠留下的是怎样一个河尹。

  一个富庶的……

  家家户户有两年余粮……

  户籍两年翻了三四倍的……

  河尹郡!

  照这个状态发展下去,至多再有一年便能一跃成为四家之中不可忽视的彪悍存在,连天海都要头疼。兵力方面还有不足,但人家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底蕴……

  就算不方便对其他三家动手,也能向外扩张……当然,不排除邻居感觉受到威胁,进而背刺。但不论怎么说,如此大好形势,就这般拱手相让。这是何等胸襟气量。

  沈棠还在絮叨今年秋收之事。

  “从田地情况来看,今年应是大丰年,我准备收上田税后带走一部分,留下的会保证官署正常运行,文注不用为此担心……”

  徐解暗中叹息。

  “一切由沈君定夺即可。”

  沈棠浅笑:“这不行,你才是以后的河尹郡守,总要经过你的许可。不然,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对你掌控河尹有害无利,往后可不能这般随便……容易被人小看了。”

  徐解默然不语。

  有种久违的被长辈关心的错觉。

  而眼前的沈君比他小了很多。

  二人交谈许久,谈得更多的还是河尹以后的发展和安排,沈棠跟一众僚属将河尹未来十年要走的每一步路,都安排得清清楚楚,徐解只需要照抄作业就能取得高分。

  他听得认真。

  直至仆从进来掌灯才知天色已暗。

  借着微弱烛光,徐解看着被阴影笼罩、初具成年体型的洒脱少年,心中暗潮翻涌,五味俱全:“此去陇舞,路途遥远,少不得实力强劲的武胆武者护卫——”

  “倘若沈君不弃,解愿推荐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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