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注推荐的人,那必是人中龙凤了。”沈棠一副极为感兴趣的模样,顷刻眉梢又染上浅浅忧愁,嗟叹道,“只是,这等人才尚有大好前程,跟随我去陇舞……”

  沈棠欲言又止。

  将茶艺精髓捏得死死。

  徐解忙道:“吾那顽劣堂弟若能跟随沈君, 是他幸事。他自小父母双亡,是解当成半子养大的,只是性格顽劣、不服管教,还担心他会给沈君惹麻烦……”

  沈棠问:“文注的同族堂弟?”

  “是,今年十六。”

  沈棠蹙眉道:“这年岁也太小了……陇舞那地方,这孩子未必能吃得了这苦。”

  徐解:“……”

  莫名觉得这话从沈君口中说出很有喜感,十六岁的堂弟是沈君口中的“孩子”, 那么堪堪十四的沈君岂不是幼童?

  他笑道:“沈君不用担心, 倘若连这点儿苦都吃不了,他也别整天嚷嚷着‘封狼居胥’、‘饮马翰海’了,白白让人笑话。”

  话说到这个份上,这人若不收下来就是结梁子了。沈棠便应了下来,表面上与徐解把盏同欢——徐解喝酒她喝茶——内心浅浅勾唇,将一切算计不着痕迹地掩藏。

  尽管徐解没跟吴贤明面上离心……

  但是,跟徐解同族的有为少年入自己帐下,什么信号,不是一目了然?

  关键是,这不会引起任何人警觉——吴贤不会介意,秦礼不会质疑,甚至身处局中的“猎物”徐解更不觉得自己遭了算计, 只以为此举是为报答沈棠的信任。

  所以说——她这般剔透玲珑似水晶的真诚之人,哪有什么心眼儿呢?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之后几日,沈棠基本是带着徐解熟悉各处, 保证他能无缝衔接上任。徐解越了解越心惊, 同时也积攒更多的疑惑。沈棠见他欲言又止:“文注可是哪里有疑?”

  徐解道:“沈君不带人走?”

  沈棠佯装茫然:“我带人走啊,文注,我总不能孤身一人走马上任……”

  徐解:“河尹庶民,不带走?”

  虽说乱世人命如草芥。

  但人力却是珍贵的资源。

  在河尹落脚,并且修生养息一两年的庶民,早已不复流民时的瘦骨嶙峋,特别是正值青壮年的劳力,正是陇舞郡急需的。沈棠完全可以借着这个当口,散播流言动摇人心,吓唬庶民收拾包袱跟着沈棠一起走。沈棠走到哪里,他们便在哪里扎根经营……

  徐解蹙眉着给沈棠出主意。

  散播流言蜚语引发恐慌是极其常见的操作方式。人人都嫌弃难民草寇,但他们不会嫌弃能立刻创造劳动价值的劳动力。沈棠在他们中间还有着极高的名望……

  哪怕达不到振臂一呼、万民跟随的程度,但只要沈君愿意,多得是人追随。

  带着他们,陇舞郡经营起来也容易。

  但沈棠不一样。

  自打使者带来平调消息,她就命令官署上下官吏各自安抚治下庶民,让他们安安心心准备秋收,经营好自己的小日子。

  沈棠听完呆了良久。

  喃喃:“还能这样?”

  徐解:“……几位僚属没提醒?”

  沈棠好笑道:“他们知道我脾性,即便能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咱们耗费多少心血才让他们脱离盗匪难民身份,安心种田经营?为一己私欲将他们带走,踏上一条生死未卜、前途不知的路, 岂不是本末倒置?我当年一穷二白来,能将河尹治理成如今模样,自然也有信心让陇舞成为第二个河尹……”

  沈棠真不知这法子?

  祈善几个lyb不会提醒?

  她知道,祈善几个也提醒过了。

  但结论是没有必要。

  且不说这一路过去会消耗粮草,即便粮草足够,庶民到了陇舞郡,最大的作用也只是帮助开荒。他们的效率能比武胆武者更高?因此,思量过后便将其搁置了。

  徐解闻言道:“沈君,仁义。”

  发自肺腑地认可对方。

  好人,真的是大好人!

  哪怕徐解想从对方身上找出一丝伪善的痕迹都难,对方举止坦荡,言行真诚,宛若一泓能一眼见底的清泉。乃是徐解平生所见最纯善之人,但又带着一定的锋芒。

  沈棠被他夸得微微脸红。

  嘿嘿,怪不好意思的。

  沈棠没打算带走普通庶民,于是有人不爽了。对方听到消息,不待喘口气、喝口茶就杀到官署。定睛一看,不正是医馆的董老医师?老人家满眼写着愤怒。

  沈棠担心对方气出個好歹。

  忙让人给他沏了茶。

  “喝一口,静静心。”

  这可是她自己弄的花茶呢。

  清凉败火,花香四溢。

  董老医师铁青着脸,问道:“沈君是准备将我等丢在河尹,不管不顾了是吗?”

  沈棠被劈头盖脸质问。

  一脸懵逼道:“您老这话怎么说?那可是陇舞郡,一把年纪去那儿作甚?”

  沈棠没打算带的人多了去了。

  她连精心调教的厨子都留下了大半,只有几个卖身又孑然一身的跟着走。

  董老医师道:“老朽,何惧死?”

  沈棠:“……”

  她也没说董老医师怕死啊。

  只是一把年纪了,待在河尹安安心心经营医馆,又有徐解在上面罩着,他有空看看病人,没空带带徒弟,好好养老不行?

  非得哪里混乱哪里钻?

  董老医师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

  啪得一声,拍在沈棠桌案前。

  后者被惊得缩了缩肩膀,可怜兮兮又无辜,奈何董老医师不吃这一套,兀自放狠话,掷地有声地道:“倘若沈君不肯带着老朽,那必是觉得老朽上了年纪,老眼昏花、医术浅薄,是无用闲人……老朽无颜见人,只能自尽以全名声。沈君,您看着办吧!”

  董老医师刚得很。

  给了沈棠两个选择。

  带他走,或者让他走!

  沈棠:“……这、犯不着这般……”

  将匕首拿开,远离上火气的老人家。

  年纪一把,肝火比年轻人还旺盛。

  沈棠又给对方补了一杯败火花茶。

  生怕对方血压飙太高,原地脑溢血。

  “……董老医师愿意跟着去,我哪有不肯的道理?只是您毕竟上了年纪了,路途遥远,得找几个体贴仔细的学生随行照顾,免得路上出差错……这才耽搁下来……”沈棠将责任推了个干净。不是她不肯带人走,而是这事情还未提上日程。

  再过几天就轮到他了嘛。

  董老医师听到这忽悠,面色好转。

  沈棠见状,便知自己糊弄过去了。

  暗中舒了口气。

  一把年纪还这般热血,真遭不住。

  董老医师前脚刚走又有人“打上门”。

  沈棠看着精气神都极好的杨都尉,诧异:“杨公不会也是来‘以命相搏’吧?”

  “什么‘以命相搏’?”

  沈棠简单说了董老医师的事情。

  杨都尉失笑:“虽不中,亦不远矣。”

  沈棠:“……”

  怎么一个个都不想留下来养老?

  杨都尉看出她的疑惑,淡声道:“不能战死于沙场,那便死得离它近点。”

  活着,但不想庸碌活着。

  这两年,他一边养伤一边尽可能找事情做,不管是帮着共叔武他们练兵、训练新兵蛋子,还是无聊帮着浮姑百货杂铺当掌柜……他的身体是个废人,但心不能。

  沈棠心中一震。

  隐约有些后悔自己那时的搭救。

  杨都尉宽慰道:“沈君勿要自责……”

  尽管他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恨得牙痒痒,但沈棠对他也真是仁至义尽。再者,那时候各有各的立场,无法说谁对谁错。不管如何,他因为沈棠多活了两年……

  这是恩情!

  杨都尉亲自上门,沈棠也只能带着。

  一桩桩事情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

  时间平静流逝,转眼便是秋收。

  正如沈棠预料那般,今年是大丰年。

  但庶民却没有因此狂喜。

  甚至有人一边收割,一边悲从中来——河尹易主,如此盛年,再不复矣。

  “……实粒大且坚,较岁增三倍……”

  田埂之上,沈棠与徐解并行。

  后者向她投来狐疑的目光。

  沈棠:“这是今年春耕的主祷词,想必文注也对我的文士之道有所了解?”

  徐解点了点头。

  他是暗中打听过。

  奈何沈棠帐下僚属嘴巴严。

  就在他以为不可能有进展的时候,今年春耕有了结果——沈棠曾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姜胜解释其文士之道,施展言灵能滋养一小片地方,增加丰年的可能。

  说实话,起初徐解很心动。

  经商很赚钱,但远不如耕种稳定。田产才是最稳的收益来源,而掌控粮食相当于捏住这世道的命脉——当然,前提是有能力守住食物,同时不被敌人弄死。

  不然,粮食再多也是给他人做嫁衣。

  例如徐氏为了靠山,交好吴贤。

  但,当徐解深入了解这一文士之道,却发现实际上并没有那么诱人——仅仅河尹一块地方,便需要沈棠、褚曜、祈善、顾池、康时、姜胜几个文心文士的文气。

  其中还有人文宫大成。

  徐解:“……略知一二。”

  _(:з)∠?)_

  这阵容真效仿不来。

  他们中间也没有类似的文士之道。

  他看着庶民收割下来的粟米,笑道:“沈君,你看。‘实粒大且坚’,这倒是不假,但这‘较岁增三倍’却言过其实了。”

  三倍没有。

  但一倍多点儿还是有的。

  因为粟米的亩产上限有限,即便有言灵祝福增加肥力,再多也多不起来。而沈棠近乎“孤注一掷”,划出三成田地耕种的小麦,确确实实迎来前所未有的大丰年。

  小麦亩产本就比粟米高许多,用的还是徐解精心收购的优质麦种,加之今年春耕投入使用的水渠灌溉,产量自然更上一层楼。只可惜小麦不易脱壳,煮的麦饭口感不好,容易划拉嗓子,吃起来也没有粟米香。但——这个世道能吃饱已经殊为不易。

  口感?

  那是衣食无忧的富人才讲究的。

  小麦丰收,那些接到命令种植小麦的佃农更是喜极而泣。其中一家人口多,分到的田多,按照小吏报出的数目,当场扣完田税,剩下余粮也足够他们一家吃两年!

  这可是两年啊!

  足足两年!

  若将新鲜小麦换成陈年旧粮,能坚持更长时间,这期间再也不怕饿死了。

  思及此,一家人抱头痛哭。

  类似情形也在各地上演。

  光是听着他们的哭声便觉得心酸,便听沈棠略带欣慰地道:“唉,自古民生艰苦……但至少现在,他们能活得像个人样。待我走后,文注,他们便交给你了。”

  场地很随意,但她语气很郑重。

  如果说河尹还有什么是她放不下的,便只有这些受尽苦难的庶民。沈棠不是不能违抗旨意留下来,毕竟郑乔对地方政权的控制力度,也只能用“呵呵”二字形容。

  但她心里更清楚,孰轻孰重。

  她可以在河尹猥琐发育。

  可在这之前,陇舞郡已被十乌冲破,他们积攒数百年的怨气会尽数发泄在无辜庶民身上。铁骑之下,尽是冤魂。哪怕最后侥幸力挽狂澜,可逝去的人如何回来?

  季寿说——

  【该自食恶果的人是郑乔!】

  那也不能指望郑乔良心发现。

  宴兴宁说——

  【明主,当兼爱天下。】

  她爱河尹,也怜陇舞。

  所以,必须将危险阻挡在边境之外,即便困难重重,吾辈自当逆流而上!

  徐解郑重点头:“唯。”

  仿佛从沈棠手中接过的不是一个河尹郡守职衔,而是千万人的未来。

  因为时节特殊,今年秋收很赶。

  各方人马下场帮忙,前后七天就进入尾声,剩下的入库工作是徐解的事儿。沈棠带着足够的粮草兵马,整装待发。而徐解推荐的堂弟也在最后一天抵达,被没好气的徐解一把拖过来,带他见一见未来的新主。

  一路上还不忘千叮咛万嘱咐。

  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子了。

  那堂弟小拇指掏着耳朵,抱怨道:“阿兄,你待吴公都没这般谨慎吧……”

  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

  徐解一个凌厉眼神甩过来,堂弟被瞪得浑身激灵,挺直脊梁,不敢懒散。

  徐解见状才稍稍满意,呵斥:“浑说什么?沈君此人,再好不过——唉,这不是怕你犯浑冒犯人家么?若你出仕主公,你犯浑,族里还能顾着点你,但若在沈君这里犯浑,哼!”

  堂弟:“???”

  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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