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这天晚上,不知是为什么,人们如同约好了一般,都窝在家里,早早地关了门,像是预感到什么一样。

  没有了人的活动,才能听见,锦江原来也有着潺潺的水声。而与这水声一同唱和的,则是停在江边柳树上“呀呀”叫着的寒鸦。

  柳树的对面,是紧闭着的,唐门总舵的大门。大门里面,支起一张八仙桌。唐文面对着大门独坐一方,林曦、林驱虎和唐十八、何子允则分列左右,四周都是高举火把的帮众。

  “哥,这都快子时了,怎么说的那个人还不来?”唐十八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再等等,该来的总会来的。”唐文双手撑着头,盯着桌面。

  “要不大家先回去。”林曦发话了,“我一个人会会他。”

  “不行!”林驱虎猛拍桌子,又握紧了林曦的手,“那人既然说的要来总舵,那就得我们一起等他做个了断,给阿俍贤弟报仇!或者,我们同生共死!”

  “妹妹,你这是废话!都等了这么久了,决不能放过他!就算是要死,我们也要同生共死,不会丢下你一个!”唐十八也握住林曦的手。

  “同生共死!”何子允抬头看看这三人,也把手放在那三只手上。

  唐文不说话,但同样伸出了手。

  “看来唐门五杰真是情同手足啊。”一个细长而沙哑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我这不是来了?我之前说了,三天之后来唐门总舵,这第三天,不是还剩一刻钟吗?”

  “你是谁?给老子出来!”林驱虎暴跳如雷,大声吼道。

  “我来了。”那个声音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轰隆——

  就在这时,大门应声垮塌,紧接着飞进来一团白色的东西,正正当当地落在五人围坐的桌面上。

  唐文定睛一看,这团白色的东西正是穿着丧服的马六——不过,这时的马六腰肢蜷曲,手脚尽断,脑袋竟然转到了背后,嘴里大口大口地往外淌着鲜血。

  “舵……舵主……伯禽……少……少爷被……”马六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断了气。

  “你说啊,你说!伯禽他怎么了!”何子允死命拍打摇晃着马六。

  “马六死了。”唐十八探了探马六的鼻息,无奈地摇摇头。

  “诸位。我刚才正要叫门,却发现这家伙在门口鬼鬼祟祟的,担心是盗贼,就先动手,帮诸位了结了这个祸患。在下失礼了。”

  ——那个细长沙哑的声音又响起,一个全身黑衣,脸上是鬼脸面具,手戴钢爪,又瘦又矮的男子出现在门口。

  “你才是那个鬼鬼祟祟的盗贼!”林驱虎猛然跳起,朝黑衣人猛然投出一枚铜锤。

  铜锤来势凶猛,朝黑衣人的面门直直飞过来。黑衣人却不躲不闪,直到铁锤的影子填满了整个瞳孔,才抬起右手,伸出食指一点,就这样把铁锤稳稳地停在半空。

  见这身手,五杰都倒吸一口凉气。过了片刻,这黑衣人又伸出左手,握住铁锤,轻轻一捏,手掌之中像是喷出了几丝火舌。一瞬间,脑袋大的铜疙瘩,顷刻间都化作铜汁儿,从指缝中流下来。

  “诸位。”黑衣人拍拍手,甩脱了残留在钢爪上的铜汁,继续向前走着,边走边说,“明人不说暗话,今晚我来这里,本不想和诸位大动干戈。我来,只是为了公孙俍,和他的一件东西。”

  “你休想!”林曦站起大吼道,“《五行金丹大旨》我们就是烧了,撕了,也不会给你这无耻之徒!你也别以为戴着个面具就能掩人耳目,你到底叫万俟俊,还是司空佐,快报上名来!”

  “呵呵。”黑衣人发出一声令人胆寒的冷笑声,“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的东西。没错,我就是来拿《五行金丹大旨》的卷一的,你们要是不给我,也就永远没人知道,我到底叫万俟俊,还是司空佐。”

  “你到底想怎样?”林曦义正言辞地问道。

  “妹妹!别跟他废话了,动手吧!”唐十八已经是急不可耐,拔出剑向黑衣人刺来。黑衣人余光瞥见长剑来向,轻轻抬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就这样夹住了剑尖。

  “大姐,你要为你的鲁莽付出代价。”僵持片刻,黑衣人侧过头,盯向唐十八的眼睛,说完,拇指一弹,长剑颤动,向后弯过去,刺中了唐十八自己的肩膀。

  鲜血,从洁白的衣裙里点点渗出。

  “你这人,好狠。”唐十八忍着痛,把剑尖一点点拔出。

  “不狠,怎么拿得到我要的东西?”黑衣人轻描淡写的说着,“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吧!”

  见妻子受伤,何子允猛挥铁笔,狠狠地砸向黑衣人的脑袋。黑衣人右手指爪一弹,擦出几点火花,“叮”的一声,铁笔飞向了半空中。

  与此同时,林驱虎挥刀横砍,刀锋划出一道银色的弧光,向着黑衣人的脖颈袭来。黑衣人并不躲闪,只是伸出右手一接,再向上一扭,这单刀瞬间断为两节。林驱虎大惊,而何子允早已腾身去接铁笔。黑衣人踏上桌面,这才做出预备打斗的姿势。

  “要不,你们一起上?”黑衣人冷笑着。

  “让你见识见识唐门压箱底儿的功夫!”唐文大吼一句,投出了三支环扣蜻蜓镖。但这黑衣人不躲不闪,三支镖都擦着他的耳朵过去了。

  紧接着,何子允也从袖子里抛出藏袖鞭。黑衣人听见风声,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弹,又是“叮”的一声,这鞭就偏离了飞行的轨迹,钉在了后面的墙上。

  “抄家伙上!跟他拼了!”唐文见暗器都不管用,不由得心急上头,一声令下,顺势从桌子下面抽出自己的刀,刺向黑衣人的胸膛。

  黑衣人避其锋芒,跳下桌子,连连后退。唐十八则忍着痛,持剑从斜后方刺向黑衣人的肋下。黑衣人突然止步,双脚一蹬,空翻到唐文身后,还未落地,便向唐文后心出了一掌。

  林曦见状,连忙挥剑一挑,挡开这掌。何子允已接住铁笔,施展轻功,跳起三丈来高,铁笔一指,朝黑衣人脑门点来。

  这黑衣人却不慌不忙,一把抓过唐十八挡在何子允面前。何子允见势不妙,立马收势回身。半途收力,他重心不稳,重重跌落在地,吐血不止,像是受了内伤。

  一旁的林驱虎二话不说,又投出一枚流星飞锤,朝黑衣人右边肋下袭来。就在这时,唐文的刀、林曦的剑分别刺向黑衣人背心。黑衣人终是双拳难敌四手,击开了右边飞来的铜锤,却顾不得身后的刀剑。

  “这家伙,也没之前想的那样难对付嘛。”林驱虎笑着,走上前去,还不忘在插着刀剑的黑衣人身上踢了两脚。

  “只是苦了子允了。”唐文扶起倒在一旁的何子允,摸到他双臂筋骨尽断。

  “没事的没事的,修养个一年半载指定又生龙活虎了。”何子允尽力掩饰着自己的伤情。

  “啊——”

  就在众人检查自己伤势的当口,却听见林曦一声惨叫。

  四人纷纷回头,只见黑衣人完好如初地站着,左手提着刚才插在自己背上的刀剑,右手死死钳住林曦的咽喉,提在半空。

  “《五行金丹大旨》的卷一,在哪!”黑衣人对着林曦的脸,大吼道——看得出来,他已经是出离地愤怒了。

  “你……休想……知道……”林曦用尽全力,从涌着血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几个字。话音刚落,头一歪,就断了气。

  “曦妹!”唐十八大叫着,一把放下怀里的何子允,从靴子筒里掏出手铳,瞄准黑衣人高举的手指开了一枪。

  不料,弹丸却在黑衣人的指爪上弹开了。

  “呵!你们……”黑衣人大喝一声,林曦的尸身被他往地上重重一摔,滑到四人脚下,“以多打少,放暗器,搞偷袭,负隅顽抗,自不量力!我要让你们付出代价!”

  “兄弟们,一起上!”唐文挥手,招呼四周举着火把的帮众们蜂拥而上,群起而攻。

  黑衣人见状,纵身一跃,飞在半空,头下脚上,伸展双臂,不停地旋转。围拢上的帮众,像是割草一般,纷纷倒下,咽喉处都留下了三道血痕。

  一时间,唐文也被吓住了——或许,这是他一生第一次现出这样瞠目结舌的表情。紧接着,黑衣人握着林曦的剑,轻轻一抛,一脚踢出,飞向唐十八。

  这剑,带着唐十八滑行的同时,又一下子贯穿了地上何子允的身体。

  “《五行金丹大旨》,我要,你给我!”黑衣人伸出手指,指着唐文,不依不饶地吼道。

  “给你!”唐文说着,又掷出两支镖。然而,黑衣人空推一掌,掌风推着这两支镖,射中一旁林驱虎的两边肩胛,把他牢牢钉在身后一棵大榕树的树干上。

  “很遗憾,轮到你了。”黑衣人说着,飞身向前。唐文已经不作抵抗了,两手一摊,引颈受戮,从容就义——或许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保存他的气节。

  “今日,我们虽死,但仍是唐门五杰。而你,虽然无人能敌,但只是恃强凌弱。总有一天,你必遭报应。”

  ——黑衣人近身之前,唐文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留下了这最后的一句话。随后,他听见血从自己的咽喉喷薄而出——好像风的声音。

  处决完唐文,黑衣人又走向钉在一旁的林驱虎。他似乎已经对《五行金丹大旨》没了兴趣,只是一边擦着自己的指爪,一边问:“听说,你喜欢刺青,是么?”

  “是又怎样!”尽管动弹不得,但林驱虎仍是义正言辞。

  “又听说,你只纹了半条龙,是么?”

  “干你何事?”

  “呵呵。”黑衣人冷笑着,不紧不慢走上前,一下撕开了林驱虎的上衣,露出他从肩头到胸口那条没有头的龙。

  “你想干什么?”

  “帮你把这条龙续完。”黑衣人说着,右手食指在林驱虎胸膛之上划出一道血痕。

  惨叫,在院中久久回荡。

  “你怕了,还是你痛了?”黑衣人不紧不慢地问林驱虎。

  “士可杀,不可辱!你杀了我吧!”林驱虎挣扎着四肢——但哪里挣得动。

  “我就是要折辱你。我觉得,听你这汉子,像这样杀猪一样叫,很痛快。”黑衣人一边说着,一边继续用指爪,在林驱虎的胸膛上勾勒出龙头的轮廓。而这令他满意的汉子的惨叫,继续此起彼伏地回荡着。

  黑云,盖过了天上的月亮,云中划过一道闪电,仿若银龙出世。紧接着,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在这电闪雷鸣之间,门口现出一个手举火把的人影。

  “放开我哥哥!”这是公孙俍的声音。

  “哟。”黑衣人转过头来,“原来是师兄来了。东西,你带来了么?”

  “带来了,不过不是给你的。”公孙俍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近,“我不是来跟你妥协的,我是来赴死的。”

  “赴死?呵呵。”黑衣人不忘冷笑,“我不让你死,你想死也死不成。”

  “我先问你几件事。”

  “说吧。”

  “前年九月,你勾结倭寇,在东海抢劫了一艘从南洋回来的货船,船上一百多名水手都被你赶下水,是也不是?”

  “是。”

  “去年三月,你在南京应天府的客栈中,杀了一个叫宇文隽的锦衣卫小旗官,并且毁尸灭迹,烧了整座客栈,八九十人全死在里面,是也不是?”

  “这事你怎么知道?”

  “这你不用管,自然有人告诉我。”公孙俍咽了口唾沫,“然后,从那时起,你先后把漕帮副帮主曹万、崆峒派长老过山行、海盐帮帮主海大成尽皆残忍杀害,总共杀了二百三十七人。这些事,是否都属实?”

  “是。”

  “这些人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们?”

  “师兄,你不明白的。要成大事,下手就要狠。抢海船是为了聚财;杀锦衣卫是他追着我不放,我为了自保;而那些人,我都赢了他们,但都不归顺我,而且,我很需要他们的武功秘笈。”

  “所以,你屠唐门,也是同样的原因?”

  “师兄。”黑衣人竟然改为了劝说的语气,“你把《五行金丹大旨》的卷一给我吧。我放过你,还有你这舅子。你们在,唐门依旧能复兴的。”

  “笑话。那你有本事把唐文和唐十八这两个姓唐的救活!”

  这话,呛得黑衣人哑口无言。

  “唐门是为我而死,我公孙俍也绝不独活!”公孙俍说着,从怀里掏出那本《五行金丹大旨》卷一,在火把上引燃。

  “不!”黑衣人大吼着,一把把公孙俍推开几丈远,夺过正在燃烧着的书卷。然而,这《五行金丹大旨》在他手中,顷刻就化为了灰烬——原来,公孙俍事先就用火油完完全全地浸透了每一页纸。

  “你们……你们全给我死!”黑衣人颤抖地大叫着,却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只看见从林驱虎和公孙俍咽的喉处喷涌出的,鲜红的血。

  黑云消散了,雨始终没有落下来,天空重归深夜的宝蓝色,皎洁的月亮又重新出现。黑衣人像黑云一样,不知往什么方向飘散了——他的诡计,最终没有得逞。而留下的,只有月晖照耀之下,六位英雄的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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