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元辅之间的一问一答,其实隐含着一个答案。

  大明皇室,明明在郑和七下西洋中赚的盆满钵满,永乐二十二年,内帑有白银一千二百万两,黄金七十二万两,可后来,却没有动力继续在航海事上投入更多的精力。

  除了因为朝中臣工的阻挠之外,皇帝对这件事也不是很热衷。

  在海洋领域的扩张,注定了会发生权力的分散,因为皇帝的皇权会受到挑战。

  皇帝、皇权具有天然的集中性,这种天然的集中性,导致皇权会通过制度性暴力,消灭一切可能威胁统治力量的生长空间。

  张居正对政治的理解,完全基于千年以来的君君臣臣,所以他担心高启愚借着使者的身份,联合长崎总督府,在倭国称王称霸。

  但朱翊钧一点都不担心,高启愚放着大明明公不做,非要去倭国做五星天皇,朱翊钧也无所谓,正如他说的那样,重要的是白银。

  无论倭国谁在做主,大明对白银的渴望,是不会改变的。

  “这成何体统,万万不可。”张居正也是无奈,皇帝陛下对这种事,显得有点格外的大度,不仅仅高启愚这件事,还有六大总督府。

  陛下对海外的总督府的重金投入,只期许收回成本,并且收获巨大的利益,而不是要求这些地方,完全绝对的忠诚。

  皇帝是真的把这些海外总督们,当做诸侯去看待。

  “好了,既然已经把事情交给了他,就让他在前面放心做事吧,朝廷并不完全了解倭国的情况,不必过分的干涉。”朱翊钧想了想,停止了这件事的讨论,多说无益,看高启愚能谈出什么结果再说不迟。

  “臣遵旨。”张居正无奈,俯首领命。

  沈鲤出班俯首说道:“陛下,前些日子,北镇抚司移交证物龟甲兽骨若干,臣等领礼部诸官钻研,略有所得。”

  “哦?”朱翊钧颇为感兴趣的说道:“有何结果?”

  “陛下,目前能够确定,目前所获的龟甲兽骨,全都是殷商时代占卜祭天所用,上面的字,也是殷商文字,大约是三千年前的龟甲兽骨。”沈鲤面色凝重的说道:“《尚书·多士》有云:惟尔知,惟殷先人,有册有典,殷革夏命。”

  “一般认为,在殷商时,才开始有册有典,但漫长的岁月全都遗失了,很难找到,这些个祭祀用的龟甲兽骨发现,倒是弥补了一些空白。”

  “从目前发现的这些来看,陛下,殷商祭祀的不是鬼神,而是先祖。”

  沈鲤对这些龟甲兽骨上的刻痕,非常感兴趣,就拿来钻研了一番,结果不研究不知道,一研究吓一跳,殷商这个周之前的朝代,似乎和想的完全不同。

  因为儒家对殷商的批判,所以历朝历代,根本没有一个用商来做国号。

  因为在传统观念里,殷商用人牲祭祀鬼神,这种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行为,多少和这片土地,有些格格不入。

  但是沈鲤发现,这些龟甲兽骨上刻画的殷商,和儒家塑造的殷商,完全不同。

  这些龟甲兽骨的发现,是因为一次假药案,解刳院采买了一批龙骨,准备验证龙骨是否能够入药,结果买到了假药。

  龙骨这种药由来已久,一般是各种大型动物的化石,而解刳院采买的这批,全都是龟甲兽骨,而非龙骨,解刳院将假药交给了北镇抚司稽查假药案,北镇抚司发现这批假药上,刻着各种各样的文字。

  乌龟壳儿上刻着字!北镇抚司的缇骑们不敢大意,立刻马上奏闻了皇帝。

  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这句话说的是大禹治水时,在洛河河畔,遇到了一只神龟,神龟背负洛书,献给了大禹,这才治水成功,划分天下为九州。

  所以,在大明,乌龟壳上刻着字,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儿,皇帝将所有的龟甲兽骨都移交给了礼部,让礼部研究下究竟写的是什么,所以沈鲤才在廷议上奏闻了此事的结果。

  沈鲤面色凝重的说道:“臣在这些龟甲兽骨上发现,商代君王在世的时候,称之为王,死后,称之为帝,比如商纣王叫帝辛,他的父亲叫帝乙,商纣王的爷爷叫文武帝。”

  “而这些龟甲里,祭祀的神里面,最尊贵的一个人叫上甲,臣推测,应该是商朝的创建者成汤,他的祖先。”

  成汤伐桀建立了商朝,而成汤有个祖宗叫做上甲。

  上甲这个名字,现在看来比较普通,但其实翻译一下,就是天尊。

  甲是十天干里的第一个字,十分的尊贵。

  沈鲤发现,‘上’这个字,在龟甲兽骨中是一个非常非常尊贵的词,几乎等同于天。

  龟甲兽骨祭祀的神,分为了上神和下神,就是天神和地神,而祭祀最多的天神,无一例外,全都是商朝的老祖宗,比如这个上甲天尊。

  这纠正了过去一个错误的认知,商朝事的鬼神,其实还是祖先崇拜,毕竟商代的上帝,是商朝老祖宗。

  上和帝都非常容易辨认,上是两横;帝和小篆的帝、隶书的帝字几乎一模一样。

  “陛下,臣以为,商事鬼神之说,也是成立的,从这些龟甲兽骨文而言,商事鬼神也可以说:人君为人间之主,死后飞升成帝,而后把天神取而代之,事的是自己祖宗这个神。”沈鲤认真的想了想,折中了下。

  总不能完全否认过去对殷商的认知,也不好否认这些三千年前的实物,折中一下,大家都能解释得通。

  的确事鬼神,事的是祖宗飞升后成的神。

  “原来如此。”朱翊钧笑着问道:“那大宗伯还解读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吗?”

  “陛下,臣发现,商代祭祀用的人牲,大多数都是羌人,获羌、伐羌、用羌、以羌等等频频出现,彼时羌人就像是汉时匈奴一样,算是生死仇敌。”沈鲤详细解释了下他的发现。

  殷商祭祀的人牲,主要是战俘,而且是四方诸侯每年都要进献一定数量的羌人,甚至还充当了一定的货币职责,有些诸侯的附近没有羌人,就要跟其他诸侯购买羌人,进献给商王祭祀。

  他还解读了好多个字。

  比如伐这个字,就是一根棍,插在地上,把人去掉脑袋挂在横梁上,就是伐,龟甲兽骨上的伐字,和小篆的伐字,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比如牢,这个字出现的时间,比想象的要早得多,这个字在龟甲兽骨上,就是一头牛被圈养在圈里。

  在殷商祭祀的时候,会把圈养的牲畜,拉出来祭祀,证明那个时候,祖先们,就已经开始定牧圈养,而不是完全的放养了。

  沈鲤俯首说道:“臣以为应该立刻派遣缇骑,前往产地将这些龟甲兽骨,挖掘出来,送入京师研判。”

  “曰训诂,研审文字,辨析毫芒;曰考证,循求典册,穷极流别;曰雠校,搜罗古籍,参差离合。三者皆汉儒治经之法,后世因之,以成其学。”

  “就依爱卿所言,遣缇骑挖掘送回京师研判,那些个儒生,整天无所事事,摇唇鼓舌,也给他们找点活儿干好了。”朱翊钧认可了沈鲤的建议。

  沈鲤的意思是,做学问就三点,训诂:通过分析字形、音韵、字义,精确理解经典中的文字含义;考证:依据典籍记载,追溯源流,厘清学术脉络;雠校:搜集不同版本的古籍,比对异同,校订文本讹误;

  强调实证和严谨,确保真实。

  朱翊钧对这些龟甲兽骨文非常感兴趣,主要兴趣点是给一些个旧文人找点活儿干,另一方面,这些龟壳上的刻痕,隐藏着中原文明的密码。

  有意思的是,目前沈鲤解读的这些甲骨文上的刻痕,居然能跟司马迁写的《史记·殷本纪》大体对得上,纣王、纣王的爹,纣王他爷爷,纣王的祖宗商朝的开国君王成汤,成汤的祖宗上甲微,都可以一一对应。

  司马迁写《史记》时,距离这个上甲微的年代,已经过去了近1600多年;在《史记》成书后一千六百多年,大明又找到了上甲微这个人存在的真实证据,这是贯穿了历史长河的回应。

  “陛下,臣劾申时行以文乱法,以儒窃柄,请革罢官身,褫夺功名。”张居正见沈鲤说完了正事,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冯保俯首说道。

  此言一出,文华殿内一片寂静。

  申时行是张居正的得意门生,履任松江府后,出过两次差错,被两次官降三等,成为了五品郎中,但这两次,都不是申时行的错,松江府的事儿,申时行做得很好。

  申时行入阁,做首辅这件事,基本上已经成为了一个普遍的共识,结果现在,内阁首辅,直接弹劾申时行以文乱法,以儒窃柄,内阁首辅对自家门人,如此严厉的指控,显然申时行又犯了大错。

  朱翊钧打开奏疏看了两眼,里面的内容,张居正找皇帝沟通过,皇帝明确表示不同意,但张居正依旧要走弹劾流程。

  申时行的确是个五品官,户部郎中,但他作为地方要员,任免都需要走廷议、廷推的流程,不是张居正说要罢免,就可以罢免。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先生,朕觉得他那本奏疏,说的没什么问题,没必要扣上如此大的罪名,也不至于就闹到革罢官身,褫夺官身的地步。”

  张居正再俯首说道:“申时行所言,动摇社稷之根本,臣请陛下察奸佞祸国之实,早正典刑,以安社稷。”

  “好了,奏疏传下去,让廷臣们都评评理好了。”朱翊钧看无法说服张居正,就把之前的一本奏疏拿了出来,传阅了下去。

  廷臣们挨个传阅之后,才知道为何张居正会如此大动干戈,自己发动对申时行的弹劾了。

  申时行当真是胆大包天到了极点!

  申时行这本奏疏,归纳起来就一句话,新政这么搞下去,大明要亡,把大明要亡直接归罪于万历新政,这日后春秋论断,士大夫们少不了要叨咕几句,明实亡于万历了。

  而且,申时行,讲的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诅咒老朱家的江山要亡,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佞臣了,以往遇到这种佞臣,夷三族过于暴力,诛九族就正正好。

  文华殿里非常安静,大臣们都开始装糊涂,没人表态,这是皇帝和元辅之间的分歧,轻易参与进去,恐怕有飞来横祸。

  王崇古的样子,看起来,都快睡着了,连一向爱凑热闹的礼部右侍郎李长春,都看出了气氛非常凝重。

  张居正站直了身子,端着手说道:“陛下对他太纵容了。”

  朱翊钧立刻说道:“先生要求的过分严苛了,他说的有道理,为什么不让他说?先生,他要是胡说八道,朕让南衙缇帅骆秉良抽他几个耳光,他说的对,朕如果处罚他,岂不是等同于朕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先生说,你是不是这个理儿?”

  “陛下…”张居正有些无奈,陛下在讲歪理!

  这话的大前提就不对,皇帝和臣子能放到一起相提并论吗?

  臣子说的对与错,可以扯他两巴掌,皇帝做的对与错,没人可以扯皇帝两巴掌,妄议乘舆(皇帝)者绞,这就是千年以来君君臣臣的基本框架。

  但如果跳出这个框架来看,陛下这话说的又非常的朴实无华,很有道理。

  申时行的奏疏里,从商品经济开始谈起。

  眼下的松江府,尤其是松江府的上海县,因为九省通衢之所在,已经完成了商品经济的蜕变,商品经济高度发达,把松江府打造成了一个比烟花世界更加绚烂的风月之地。

  走进松江府的各种商行,里面的陈列的货物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让人眼花缭乱,商品化后的世界里,利润拥有了极其惊人的力量,他推动着每一个人,走向了每一块有利可图的地方。

  矛盾说告诉申时行,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高度商品化的经济,给松江府带来了无限的活力,同时也制造了无数光怪陆离的现象,利润的巨大力量,让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商品,只要有利可图。

  人本身、人的血肉、性、知识、政治活动、权力、法律、道德等等,全都是商品经济之下的商品之一。

  对于大明而言,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申时行从两个方面解释了这一现象,第一个是松江府已经成为了万千娼妓云集之地,这里有万国美人、有扬州瘦马、大同婆姨、泰山姑子、西湖船娘,有画舫、有书寓等等,吸引着四方达官贵人和富商前来。

  申时行屡次禁止,而不能绝其糜烂之风。

  除此之外,人本身也是一种商品,出售劳动力这件事,已经不是申时行第一次谈及,而这一次,申时行没有老调重弹,而是说起了松江府卖血为生的穷民苦力。

  大明解刳院研究出了血型和输血,各地惠民药局的医倌为了治病救人,会准备各种血型的血液,产妇大出血、外伤等等都会用到,但是很快,各个医馆也开始收买血液,而一些穷民苦力,衣食无依,只能卖血为生。

  这是申时行决不允许发生的事儿,哪怕是不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种孝经,因为生活所迫,出卖身体一部分换取金钱的行为,在申时行看来也是大逆不道的。

  这毫无疑问是国朝的过错,让人卖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填饱肚子这件事,是朝廷失职。

  除此之外,连道德也可以作为货物的一种,那个赵南星回到了南衙后,大肆叫嚣他被宁远侯打过,走到哪里都颇受追捧。

  旧的秩序在崩塌,新的秩序在建立。

  商品经济的高度发达,让现在的松江府出现了两种规则并行,一个双重结构的世界诞生了。

  一种是大明朝廷的君臣官僚规则,一种是商品经济下的规则。

  商品经济的规则,正在脱离朝廷的掌控,成为逻辑上自洽、经济上自足、负责各类具体事务的自组织门庭,相比较过去的宗族,这些工坊、商行、商帮、商盟,更加严密,且不依靠血脉扩大。

  脱离掌控,自立门庭的商品经济规则,表现的越来越强劲,甚至有取而代之,进一步坐大的可能。

  如果大明整体从小农经济蜕变到了商品经济,这种自立门庭的商品经济规则,就会把旧的秩序彻底代替。

  大明朝廷,何去何从?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又该如何自处?如果为了自己的权威,倒行逆施,打断这种改变,会不会引来广泛的反对?

  申时行的奏疏,就说了这么一件事:万历维新,从小农经济完全蜕变到商品经济的那一天,就是大明王朝实际灭亡的那一日了。

  新兴资产阶级,现在广泛支持开海,但同样,他们会吹响大明帝国覆灭的号角声。

  五十年可能不太够,但一百年,这股力量,就会足够的强大。

  (《维新鼎格银涛蚀骨双鉴疏》全文,手机端可查看。)

  “朕倒是觉得申巡抚有点乐观了,一百年能走到那一天,需要万夫一力,齐心协力的去做,政策的风向没有巨大的改变,才有可能,历史总是反反复复,申巡抚还是想的简单了些。”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十分确切的说道。

  怕什么怕!他这个老朱家的皇帝都没带怕的,张居正反倒是怕了!

  朱翊钧非但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申时行有些过分担心了,不必杞人忧天,大明很难看到那一天。

  商品经济之下,利润的确可能代替皇权,但利润完全代替皇权有点不可能。

  商品经济以利润为主导,利润的权力,的确可以对皇权形成根本性的威胁,这也是尚未问世的第四卷的核心内容,封建帝制必然瓦解的宿命。

  不是朱翊钧不相信利润的巨大力量,他实在是不相信大明能走到那一天,大明实在是太保守了。

  每当有臣子表现出了自己反贼倾向的时候,皇帝总是提醒这名反贼,谁才是天下第一号反贼!

  “先生,你看这个均田,秦以军功名田制得天下,后来田土兼并归于世家;”

  “隋唐以府兵制定鼎天下,至唐玄宗开元年间,府兵制败坏废除,天下田土归于缙绅;”

  “到了太祖高皇帝问鼎,田土归军屯卫所,今日天下,田土再归乡贤缙绅、势要豪右之家。”

  “天下困于兼并,万历维新浩浩荡荡,十六年至今,还田疏也就五个市舶司,浙江在实际推行。”

  “这历史似乎总是如此反反复复,朕觉得申巡抚有点太瞧得起朕了,有生之年,朕能把还田这事弄明白,能把丁亥学制、吏举法推行下去,已经是祖宗保佑了。”

  “他倒是想的挺美。”朱翊钧语气颇为轻松。

  申时行被万历新政轰轰烈烈的景象,给迷住了双眼,过分乐观了,大明全面实现商品经济,反反复复的情况下,两百年都不见得能走得完。

  朱翊钧继续说道:“这肉食者的自我革新,是有局限性的,一旦火烧眉毛的事情得到了解决,就会懈怠,肉食者鄙,这句话历经千年而不衰,便是如此,先生以为呢?”

  朱翊钧又补了一个暴击,在他看来,万历维新仍然是肉食者自我革新,根本做不到改天换地。

  “陛下圣明。”张居正俯首,收回了对申时行的弹劾。

  陛下提出的这个问题,他不知道如何去回答。

  说一定能实现,那是欺君罔上,陛下说还田、丁亥学制、吏举法,这三间大瓦房是:大明万民全都能吃饱饭;穷民苦力的孩子都有学上,不上学还要被官府抓;人才遴选机制非常完善,人才绝对不会被埋没;驰道四通八达,人们出行成本极低,可以自由流动和迁徙;

  这是大同世界,是和地平线一样,永远求而不得的理想国。

  说一定实现不了,那万历维新,君臣上下的努力,又算什么呢?

  “陛下,臣倒是觉得,申时行这篇奏疏,是有些可取之处的,的确,看起来,整篇奏疏大逆不道。”沈鲤拿着奏疏,出班俯首说道:“可取之处就在这大逆不道之上。”

  “申巡抚这奏疏意思其实很简单。”

  “小农经济的时候,家小业小摊子小,朝廷尚且不能事无巨细的去管理;商品经济来了,家大业大摊子大,朝廷该如何自处?更加管不来了。”

  “在这滚滚大势面前,朝廷要研究明白,该如何更有效率的管理天下,此忧自解。”

  沈鲤站了出来,打算试着做一下这个和事佬。

  朱翊钧一愣,有些好奇的问道:“大宗伯有何见解?”

  沈鲤认真的思考了一番,才理清楚了自己的想法说道:“正如申巡抚在奏疏里说的那样,双轨并行之世:庙堂绳墨与铜臭律令并驰,官府牒文共商贾契券齐飞;货殖之道,已自成方圆。其理自洽若阴阳,其势盘结如根蔓。”

  “在臣看来,这是好事,商品货殖之理,可以自理自洽,自我运行和管理,等同于把社稷,切割出了无数个块块。”

  “这个咱大明熟啊,这不就是条条和块块的矛盾吗?”

  条条块块,是大明的基本政治生态。

  一个衙门就是一块,无数个衙门就是块块;相关衙门就是一条,刑部有京师刑部衙门、在河南有河南按察司、在知府有推官、在县有户房主管刑名;六部地方六房就是条条。

  历朝历代的官场,总是绕不过条条块块之间的矛盾,大明对这个真的太熟悉了,经验实在是太丰富了。

  历史中关于政治的教训,其实是总结围绕人性的博弈经验。

  “咦?”张居正一愣,看着沈鲤,往前凑了凑身子说道:“大宗伯详细说说。”

  沈鲤仔细斟酌后才说道:“商贾之兴,货殖之盛,遂使社稷之治成,两仪并立之势。这是必然的,商品经济之下,利润具有极其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固然让人忌惮,但善加引导,未必不能让大明如虎添翼。”

  “民以商帮为盟,自为治,百业皆兴,各行各业的兴盛,负责各类具体的事务,朝廷也要总览刚要,不必事必躬亲,什么都要管,就是什么都管不好,能管得好这些商帮,反而能提高效率。”

  “家大业大,城里人越多,就越不好管,顺天府丞王希元忙到头发都白了。”

  “万历维新之下,若官衙陷碎务,必滞效迟缓行;若脱冗繁,乃可四两拨千斤,然简政非怠政,仍须督责诸业,若舟行于沧海,既释重负而扬帆,亦持罗经以定航。”

  沈鲤觉得自己还是没把话讲明白讲透彻,再俯首说道:“陛下,臣从申时行的奏疏里,就看出了一点,这商品经济绝不是灵丹妙药,一吃就灵。”

  “这商品化的本质,就在于一个度字,绝不可以让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商品,那必然导致天下危亡。”

  “比如人本身,不是商品,把人当成商品是异化,就超过了那个度,就需要朝廷进行强而有力的干涉,去纠正,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大宗伯言之有理。”朱翊钧反复斟酌了一番,深以为然。

  申时行绝对不是在危言耸听,任由商品经济如此没有任何管制的生长下去,松江府的米迟早和现在的倭国一个价!

  松江府现在米价四文一斤,已经超过了当初浙江兵凶战危的时候,不能任由这种趋势发展下去了。

  “大宗伯当真是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在下佩服佩服,这么一看,的确也就是个条条块块的问题,不足为虑。”张居正对沈鲤施礼,郑重的说道:“谨受教。”

  张居正和皇帝之间的分歧,是非常非常危险的。

  这次的弹劾,其实不是张居正对申时行这个人不满意,而是张居正看到了利润的可怕威能,万民逐利为先,道德彻底败坏后,国将不国。

  张居正要处置申时行,就是亲自开倒车,准备亲自对万历维新反攻倒算,他觉得到这里就够了,大明足够强了。

  但皇帝则认为,完全没必要怕,往前开就是了!他坐在车头,先撞死的也是他、皇帝、皇权!全速前进。

  这是路线分歧,是非常可怕的分歧,廷臣们一个个都不敢表态。

  但沈鲤站了出来,他把这个矛盾转化为了大明朝廷最擅长的领域,条条块块的矛盾处理,这样一来,就来到了大明官僚们最熟悉的领域。

  狗斗这种事,已经进行了数千年之久了。

  “确实如此,以前是各个衙门口,切出块块来,现在是各种商行、商帮、商盟,切出块块来,反正地方一直是一块一块的,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

  “若是商品经济做成了,朝廷反而更好干预地方了。”王崇古睡醒了一样,对沈鲤的观点,非常赞同。

  一群羊比一只羊好放,因为一只羊没有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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