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没可能?”

  谢云州怔愣着看向他,眼神中透过一丝茫然。

  祝危摇着头叹气。

  “你不能对不起荣华公主。”

  “她喜欢你,喜欢了整整十三年。”

  “这些年,她是怎么帮你一步步踏进朝堂,又是如何让你成为帝王宠臣的,你我心里都清楚。”

  “就连远嫁北漠,也是为了你……”

  “老谢,做人不能忘恩负义,更何况,沈灵毓也并没有重要到让你放弃一切的地步。”

  谢云州静静听着,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抱着酒坛子往嘴里猛灌了一口。

  “你说的没错,她没那么重要。”

  祝危庆幸他脑子拎得清,在这种时候能很快想开。

  只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转瞬又听他说道:

  “可是,我还是舍不得她。”

  “老谢……”

  “她哭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只小鹿,可怜巴巴的,让我恨不得把心捏碎了掏出来塞给她。”

  祝危叹气,“难道不是因为她哭起来最像荣华公主?”

  谢云州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与荣华,截然不同。”

  祝危摇头失笑,看来他一直把自己的感情分得很清。

  但正因为清醒,才更让人担心。

  他这是真对沈灵毓上心了。

  但是沈灵毓,和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老谢,放过她吧,也放过你自己,你总不能带着她一起踏进刀山火海。”

  “……”

  谢云州怔了一怔,眼中渐渐浮起一丝难舍的痛楚。

  “你这话,够狠!”

  若只是劝他不能对不起荣华公主,他反而不觉得有什么。

  荣华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他在她心里从来都不是排在第一位的,她对他的恩,他自会通过别的方式来偿还。

  所以他一直都觉得,荣华永远都不会成为他和沈灵毓之间的阻碍。

  可偏偏祝危最后那句话,让他无力辩驳。

  是啊,沈灵毓明明在很久之前就同他说过,她想过的是闲云野鹤般的安宁日子。

  可他的周身,却是危机四伏,鬼影重重。

  她跟着他,永世都不得安宁。

  谢云州苦笑一声,抱起酒坛子不要命地往嘴里灌,然后又用力扔到房檐下,发泄般瞠目大笑起来。

  祝危在旁边看着,心里固然难受,却也无可奈何。

  直至最后,谢云州喝醉了,这一晚才算消停下来。

  祝危把人弄回房,盖上被子就走了。

  然谢云州睡得并不安稳。

  一开始是连着做了几个噩梦,梦中他拉着沈灵毓的手,在刀光剑影中拼命逃跑。

  血光闪过,空中突然飘起了毛毛细雨,一瞬间,他又梦回扬州城。

  那一年,他刚满二十,义父派他去扬州执行任务。

  彼时正是烟雨时节,他经过一夜厮杀,身负重伤,策马行至城外等着其他兄弟前来接应。

  他还记得,行至一片竹林时,他虚弱无力的从马背上掉了下来,躺在竹叶铺就的林子里,任由凄冷的雨水在脸上不停拍打。

  接应的人迟迟不来,身上却越来越冷,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可是他心有不甘。

  他还有好多事情没做,他不想死也不能死。

  可茫茫天地间,无人来救他。

  心里渐渐绝望时,一把伞突然撑到他头顶,挡住了阴冷细雨。

  他眸光模糊地抬眼看去,是个稚嫩的小姑娘,打扮得很娇贵,却把伞都撑在了他头顶,被雨淋湿了衣裳却丝毫不知。

  他定定凝望着她,她也看着他。

  “你受伤了呀?”

  她看着他身上渗血的伤口,明明害怕得声音都颤抖了,却壮着胆子蹲了下来,撕掉自己身上的衣服帮他包扎。

  他没觉得疼,但当她的手触碰到他的肌肤时,他没由来颤了一下。

  小姑娘却以为自己弄疼了他,撅起嘴巴给他呼呼。

  “我娘说,哪里疼就吹哪里,轻轻呼呼就不疼了。”

  他心念微动,也不知为何,眼眶瞬间就湿润了。

  那是他第一次流泪,自幼苦练武功时,他没哭,被义父打骂时,他也没哭,多少次死里逃生,他仍旧没哭。

  唯独这次,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莫名地想哭。

  他其实知道她是谁。

  初来扬州,当地的名人逸事,总要提前打听一下的。

  江南出美女,扬州第一美,当属首富之女沈灵毓。

  只是坊间都言那沈小姐娇气,出行不迈步,吃饭不抬手,娇气得要命。

  却无人知晓,这娇气包,也是个热心肠的。

  伤口包扎完时,他想给她留下块玉佩当谢礼的,但她的婢女却找来了,在林子外不停地叫她。

  小姑娘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给他留下几两碎银就蹦蹦跳跳地跑了。

  离得不远,他听见了她和婢女的谈话声。

  “小姐,你的伞呢?”

  “方才遇到一只受伤的小老虎,躺在竹林里淋雨,很可怜的,我就把伞给它了。”

  “啊?小姐也太大胆了,老虎多吓人啊!”

  “怎么会呢,很可爱的。”

  “奴婢才不觉得可爱,咱们还是快回去吧,您身上都淋湿了,老爷夫人若是看见了,又要责骂。”

  “放心吧,我到时候就跟他们说,我喜欢淋雨!泽兰,你也把伞收起来,我们一起在雨里跑吧,可好玩儿了!”

  声音渐行渐远,后面又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只知那小婢女抱怨了她几句,她却只是娇气的笑。

  那一年,她才十二。

  他总想着来日方长,待功成名就时,便来扬州娶她。

  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未想过要娶妻生子。

  可是遇到她之后,他却有了奢望。

  人在阴暗不见天日的地狱中待久了,乍一见到那般明媚鲜活的女子,便心向往之。

  他对沈灵毓,就如同此心。

  只是却不想,她的婚事是早有定数,偏偏还嫁进了柱国将军府。

  那时候,他既气也恨。

  气自己羽翼未丰,不能毁了她的亲事。

  更恨将军府薄情寡义,白白蹉跎她的芳华,生生将她眼底的光折灭了。

  半年后,她为了不去北漠而求他,没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将她留下来。

  荣华公主远嫁,他无能为力。

  但是她,倘若她不求,也就罢了,反正日后他总会想法子把她接回来的。

  可是她一在他面前哭,他便无力招架了。

  这是他埋在心底声声念念、无人知晓的女子,他怎么舍得她哭。

  但如今,让她哭得最痛的人,恰恰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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