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到韩绍神念传唤前,周玄正忙得焦头烂额。

  秘书郎,位置不高。

  本身更没有划分明确的权职。

  只是单凭那一条临机参赞军机、辅佐政务的特权,任何明眼人都能清晰明了地看出这个位子的分量。

  典型的位卑而权重。

  消息传到各司衙门后,有跟周玄一同北上的同僚如今遇到他,甚至已经开始用‘国相’之称打趣他了。

  国相,一国之宰执。

  如今这冠军城包括四周的方圆千里之地,在朝廷的正式名称应该是冠军侯国。

  所以这国相之称,在这里并不算什么僭越。

  只是周玄一直很清醒。

  哪些吹捧、奉承能听、能认,哪些断不能胡乱沾染,他都心中有数。

  更何况以他在神都多年苦熬、打磨的心智,又怎么可能听不出这声看似戏谑、打趣下,隐藏的某些阴暗心思?

  而原因,自然是出自嫉妒。

  明明大家都是不远万里、历经艰险、舍下神都繁华,来到这幽州苦寒之地。

  凭什么就你周某人一飞冲天?

  就因为你本身是幽州人,身后有那交县周氏撑腰?

  所以在这份嫉妒之下,其实还夹杂着几分满腔热情被浇灭的愤懑。

  有人在心灰意冷之下,甚至觉得这冠军侯国其实跟神都也无甚区别。

  一样要看出身,一样要看背景。

  既然如此,他们这一番远行、给那位冠军侯当牛做马,又是何苦来哉?

  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就人性。

  周玄无奈,却也只能借着重续神都旧情的名义,邀他们这些故友参加酒宴。

  席间周玄没说太多。

  先摆事实、讲道理,只拿他们这位冠军侯这近一年来,应对世族高门的酷烈手段。

  表明侯爷并不会以出身论高低的坚决态度。

  这是重中之重!

  因为他们这些人之所以舍下一切来到这冠军城,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将这里当成了一方不与世间浊流合污的净土。

  曾经的周玄也是其中之一,自然懂得这种理想幻灭的巨大撕裂感与痛苦。

  一旦这个问题处理不好,不但会让这些人与侯爷离心离德,阻碍后续人才流入冠军城。

  甚至还会影响侯爷在神都的某些布局。

  当然单单说这些还不够。

  毕竟以他如今与这些人错开的身份和位置,有些话就算是事实,也没什么说服力。

  所以在不少人暗地里嘲讽他周某人得了侯爷的利,自然要帮侯爷说话的时候,周玄只能又抛出两点。

  一则提醒他们,如今整个冠军一系,武强而文弱。

  若是他们这些文吏不能同心协力,就算位置再高,又有谁敢在那些跋扈武夫面前大声说话?

  想要团结自身,最快速、最方便的方式,便是借助外在庞大的压力。

  而李靖、赵牧等武夫无疑能完美地扮演好这个‘反派’角色。

  大雍一朝虽然武风炽烈,就算是他们这些文士也能拔剑四顾。

  但当那些纠纠武夫一身甲胄大步流星地出现在各個司衙时,且不说惧怕不惧怕的问题。

  单单是心中那股气,在双方开口之前,就莫名矮了三分。

  果然周玄这话说完,当时席间在场的一众文吏渐渐地全都陷入沉默之中。

  他们这些人能来到这里,都是胸怀抱负之辈。

  骨子里的傲气,自不待言。

  谁又能真的甘心在那些武夫面前卑躬屈膝?

  见这一番祸水东引的计策奏效,周玄来不及欣喜。

  转眼又抛出了最后一句话。

  “你等皆知周某为秘书郎,只是你们可知这秘书阁,阁楼之上尚有座次?”

  尚有座次?

  什么意思?

  在场众人先是一愣,随后骤然眸光大亮。

  当是时,有人再也顾不得遮掩心迹,脱口而出地问道。

  “秘书郎的意思是……我等皆有机会?”

  这话出口,一双双灼热的目光,齐齐望向主座之上周玄。

  而周玄其实也是心中发虚。

  实际上韩绍并没有跟他言明过,未来这秘书阁具体架构如何。

  他只是通过观察那秘书阁内的布置以及暗自揣度韩绍的心思,自己猜出来的。

  可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只能扯出韩绍的虎皮,硬着头皮含糊其辞道。

  “正所谓……天命无常,惟有德者居之。”

  “还望诸位抛开杂念,勉之、勉之……”

  以‘外敌’促团结。

  再悬饼于驴首,以重利诱之。

  不出意外,周玄一场酒宴不但将自己从众矢之的中成功摘了出来,更顺手替自家侯爷扫清了一些隐患。

  手段不可谓不高明。

  只是他却是没注意到自己当日那番被逼无奈的举动,实际上已经种下了一颗种子。

  而这颗种子,名曰结党。

  不过就目前而言,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自那日酒宴过后,整个文吏一系不但一扫原先颓丧之气,甚至表现得比初来冠军城时还要卖力。

  而原本被所有人暗自针对的周玄,一夕之间竟隐隐成了一众文吏的魁首。

  有这样的基础在,做事自然无往不利。

  这一点在蛮族兵临城下、大举攻城后,越发明显。

  不论是安民方略,还是往城头源源不断运转物资,再到组织医馆医士救治伤兵,周玄一声令下,整个冠军城官僚体系飞速运转,却是有条不紊、毫无乱相。

  就连亲眼目睹这一切的陈家老祖,也忍不住感慨一声。

  “周氏小儿辈,当有宰执之资也!”

  到了他这个岁数,在修行道途没有更进一步的指望后,目光总会下意识转移到这些后辈身上。

  只可惜这样出众的后辈,不是出自他涿郡陈氏。

  而交县周氏虽然素来与他们陈氏亲近,可终究不是一家人啊!

  念头转到这里,陈家老祖心中忽然再次一动。

  “那周氏小儿……可曾娶妻?”

  人都思维惯性。

  有些口子一旦打开,就有点儿收不住了。

  更何况这联姻之法,本就是世族高门维系传承、稳固地位惯用的手段。

  好在这个时候一旁的陈庶适时提醒道。

  “老祖,有些事情当适可而止。”

  陈氏嫡女入侯府为妾。

  他陈庶的嫡女亦为亲卫统将吕彦之妻。

  若是再加上这周玄……

  福满则溢,稍有不慎就会反遭祸端啊!

  陈家老祖闻言一怔,旋即用讶异的目光看着身边的陈庶。

  此子只是嫡脉近支,修行天赋不行,胆子也小。

  否则也不会被派到这冠军城做这个主事、执事之人,更不会被那冠军侯稍稍一吓,便做出了那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近乎以一己之力将整个涿郡陈氏拖进了这冠军城的泥潭之中。

  如果不是因为有那位冠军侯护着,不说他这个老祖了,整个陈氏一族的掌权之人都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以消心头之恨。

  不过现在看来,这厮纵然有着诸般缺点,可这脑子却是清醒得很。

  这样的性格如果出身嫡脉主支,想要让他开拓进取肯定不现实,可要是让他当个守成之主,保住家业不堕,应该是绰绰有余。

  而眼下正处在风雨飘摇之际的涿郡陈氏,似乎也正是需要这样的守成之主。

  见陈家老祖忽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陈庶心头有些发毛。

  “老祖这般看我作甚?”

  陈家老祖闻言,收回心神,忽而叹息一声摇头道。

  “没什么。”

  合适是合适,可惜就是出身低了些。

  若是当初他能如他这个老祖一般,不要脸皮将他那嫡女‘强行’送入侯府内院,倒是能抚平这个身份差距。

  可如今他却是不可能了。

  真是时也命也。

  陈家老祖心中感慨着,忽然问道。

  “文君那妮子……如今在侯府如何?”

  就算他也有七境真仙的修为,真要关注陈文君的动向,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可这瞬息而至的一念,他却是丝毫不敢逾越。

  除了本身对那位冠军侯的敬畏外,更因为他已经隐隐感觉到那侯府之中尚有其他上三境存在。

  ‘深不可测啊……’

  并不知道自家老祖心中所想的陈庶,在听闻老祖这话后,神色不免有些无奈。

  “无甚动静。”

  据说从陈文君入府到现在,那位冠军侯从未踏足过她院中一步。

  这其中蕴含的意味,就连陈庶也忍不住在心中泛起几分嘀咕。

  莫不是事情有变,那位冠军侯改了主意?

  亦或是对文君那侄女的姿色、秉性,不太满意?

  可是不对啊!

  不说他们涿郡陈氏自从倒向侯府后,一直毕恭毕敬如侍祖宗。

  但说文君那幽北第一才女、美人的姿容,这世间又哪怕有男子不动心?

  正如陈庶心中所想,陈家老祖闻言,也是不禁生出几分烦躁。

  “怎会如此?”

  这般蹙眉低语一声,陈家老祖顺势望向那正于一众文吏簇拥下挥斥方遒的周玄。

  正犹豫着要不要备上一份厚礼,让这位侯爷近臣使使力的时候,却见周玄神色一顿,似乎在凝神倾听着什么。

  而后下一刻,便见他冲着虚空恭敬一揖。

  “喏!”

  一声应诺,周玄旋即冲着堂中众人轻笑道。

  “抱歉,诸位。”

  “刚刚侯爷出言相召,周某这就要去面见侯爷,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反正大体方略已经定下,接下来按部就班实施就行。

  众人闻言,面色一肃,当即道。

  “既然是侯爷急召,必有紧要之事!”

  “秘书郎放心!只管自去便是!这里有我等支应,若是出了差错,秘书郎自请侯爷斩了我等首级便是!”

  大战之下,这算是立了军令状了。

  真要出了乱子,被摘了六阳魁首,也说不上冤屈。

  周玄闻言,面上欣慰一笑。

  “那就辛苦诸位了。”

  只是就在他准备去往后院应召的时候,一抬眼正对上角落里陈家老祖投来的目光。

  于是笑颜展现,传音道。

  “陈祖这一段时日的苦心付出,今日算是求仁得仁,得偿所愿了。”

  陈家老祖闻言一愣。

  “秘书郎此话……何解?”

  周玄也不兜圈子,直言道。

  “侯爷此刻正于陈夫人院中,相召周某……”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点到即止。

  陈家老祖霍然起身。

  “果真?”

  而周玄只道了一声‘恭喜’,便身形一闪便匆匆而去。

  ……

  由于周玄身上挂着秘书郎的身份,时常出入这侯府内院。

  所以这一路除了暗处不时扫来的神念,并没有遭到什么太多阻碍。

  直到他循着方向,来到陈氏所在的偏院外,他才脚步一顿。

  看着有如门神一样杵在偏院之外的吕彦,周玄眼神讶异,旋即露出几分古怪。

  而吕彦似乎也意识到了周玄这厮在想什么,还算俊秀的脸上老脸一红,下意识避开了周玄的目光。

  好在这时,里间传来韩绍的声音。

  “让他进来。”

  吕彦让开身位,示意周玄进去。

  不过在两人错身之时,吕彦忽然传念道了一声。

  “多谢秘书郎了。”

  被笑话归被笑话,反正他吕某人靠的就是替侯爷披甲上位,被人取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但上次周玄那一声‘恭喜’,他还是要承情的。

  周玄闻言,顿时心领神会,笑着回应道。

  “好说。”

  “顺口一言,吕参将无需客气。”

  ……

  进得院落,周玄便有意放缓了脚步。

  待到内室门外,便顿步作揖。

  “秘书郎周玄,奉侯爷召至。”

  里间内室传来一声莞尔轻笑,显得心情不错。

  “康成这人别的都好,就是有时太过古板了。”

  而后便是一声女子嗔怪。

  “秘书郎恪守礼数,郎君何以古板一说,戏言秘书郎?”

  这话不无劝谏之意,周玄心中一沉。

  暗道这位陈夫人未免也太不知轻重!

  这她与侯爷情谊未深,又是姬妾的身份,怎敢如此放肆!

  这一刻,他差点恨不得立马就斩断与涿郡陈氏的联系,以免日后溅自己一身血不说,甚至还可能被牵连入水。

  只是还没等他心中念头转完,便听他家侯爷似是无奈地苦笑一声。

  “这么说,又是为夫错了?”

  什么叫‘为夫错了?’

  什么叫‘又’?

  周玄闻声,心中一阵错乱、震惊。

  而这时里间的声音已经再次传来。

  “行了,别在外面杵着了,进来说话。”

  “省得回头夫人又责怪本侯不恤下臣。”

  此处已经算是侯爷私室。

  别看周玄整日进出内院,可类似这等地方他别说进了,就算是靠近之时,也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可无奈此时侯爷亲口相召,他又不敢拒绝。

  只能硬着头皮,低头小步前趋,不敢抬头多看。

  看着周玄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韩绍失笑。

  “近前来。”

  周玄挪步。

  “坐。”

  周玄赶忙寻了一个位置,毕恭毕敬屈膝跪坐。

  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

  韩绍再次失笑。

  这里是正儿八经的会客厅堂。

  又不是寝卧内室。

  “不用这么紧张,就当寻常会客一样。”

  说着,甚至亲自添了一杯茶水,拂袖间稳稳落在周玄身前的桌案上。

  周玄一面连道不敢,一面起身谢过侯爷恩赐。

  起身的这一刻,周玄借机一眼扫过这处内院私室,似乎除了稍显精致一些,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周玄心中稍安。

  也就是这时,他才注意起那道与侯爷同席而坐的女子身影来。

  与上次一身女侍服侍时的惶惶不安相比。

  换上一身锦绣华服的女子,此时无端地多了几分摄人的贵气。

  或许是反差太大,就连周玄也不免有了几分失神。

  直到陈文君嘴角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

  “上次还多亏秘书郎替妾身说情,这番大恩妾身铭记在心,日后必有厚报。”

  不管周玄自身的目的是什么。

  但如果那天不是周玄替她说话,怕是那一日她不说被直接送回陈氏,也只可能继续当她的卑微女侍。

  不知何时才能挣扎出头。

  这般大恩,说是形同再造也不为过。

  她心中有数。

  周玄心中同样有数。

  只是他没想到这位夫人竟然当着侯爷的面,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

  周玄心中一慌,连忙道。

  “是夫人福泽深厚,命中与侯爷有此天定良缘!故而所谓大恩一说,周玄愧不敢当!”

  陈文君闻言,捂嘴轻笑。

  诸般仪态,端庄贵气。

  跟先前寝卧之中,可谓判若两人。

  “秘书郎真会说话。”

  说着,忽然学着韩某人的样子,话锋一转,随即便道。

  “君侯唤你来,没有旁的事情。”

  “只是妾身有一笔私财,需要可信之人替妾身打理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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