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笔私财需要有人打理?

  可这……跟我周某人又有什么关系?

  周玄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直到陈文君继续轻笑道。

  “秘书郎人品贵重,对妾身有恩,又得君侯信任。”

  “故而妾身厚颜,烦请秘书郎替妾身掌管、打理这笔财货……”

  这下子,周玄是彻底愣住了。

  在这之前,周玄其实是听过这位陈氏嫡女幽北第一才女的名声的。

  这也是他那日敢在韩绍面前赌上一把,替她说话的底气与根源。

  第一才女嘛,就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有些水分。

  但大抵应该不是一个无知蠢妇。

  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似乎是错了。

  且错的离谱。

  她当自己这个秘书郎是什么?

  可以任她随意驱使的家奴吗?

  区区一点微末私财,就要动用他这个秘书郎替她掌管、打理。

  真是不知所谓!

  蠢到没边了!

  念头倏忽间,周玄望向陈文君的目光渐渐冷淡了下来。

  刚刚爬上侯爷的床榻,就这般恃宠而骄。

  甚至当着侯爷的面,直接差使他这个侯爷近臣。

  这不但犯了大忌讳,更是取死之道。

  ‘实在不行,让陈氏那边换個人入府吧。’

  至于这位……等寻个机会,便让她突染暴疾吧。

  死她一个,总好过日后惹下大祸,死上一片。

  而就在周玄心中已经有了决定的时候,却见堂上正座的那位陈氏贵女,似乎见他迟迟没有应声,兀自不知死活地看着侯爷浅浅笑道。

  “郎君觉得……如何?”

  周玄心中冷笑,漠然看着她作死。

  刚想随便找个理由将此事糊弄过去,也好顺便给侯爷一个台阶下。

  可他没想到没等自己开口,便见他家侯爷似是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然后反倒是带着几分歉意牵上了陈文君的玉指柔荑,轻轻抚慰了一阵。

  最后才扭头看着周玄道。

  “既然如此,便劳烦康成操劳一二。”

  听闻这话,周玄眼中的冷漠,瞬间化作错愕。

  恍惚间,他甚至以为眼前的侯爷便调包换人了。

  亦或者是被下了蛊?

  这还是自家那位杀伐果断、从不被外物所惑的不二雄主?

  周玄近乎本能地用怀疑的目光,望向了韩绍。

  可一尊七境真仙又岂是说调包就调包的?

  更遑论这一身熟悉的气机,他人也伪装不来啊。

  所以周玄忽然有些看不懂了。

  而他这抹不加掩饰的疑惑眼神落在韩绍眼中,韩绍却也只能无奈苦笑。

  看这事闹的。

  其实刚刚陈文君主动在周玄面前挑起这个话头,韩绍也很意外。

  可随即他便明白过来陈文君这么做的原因。

  无非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罢了。

  毕竟从自家女人兜里掏钱,不管在哪方世界、哪个时代,对于男人而言,都是一件不太体面的事情。

  所以她这才从自己这里抢过话头,只说是她自己有笔私财需要人掌管、打理。

  可实际上事情还是那么一回事。

  周玄是他的近身私臣,那一笔就连他也为之震惊、意外的财货落到周玄手中,便等同于直接交给了韩绍。

  只是有了这个名头在,就算日后无意中传出去旁人也不好借机说三道四。

  可这样一来,她自己倒是免不了要被周玄误会一番。

  ‘委屈夫人了。’

  一番传音叹息,韩绍稍稍有力握了握陈文君的玉指掌骨,见陈文君浑不在意地柔柔一笑。

  韩绍旋即再次扭头望向周玄。

  “就这办吧,接下来康成你跟陈夫人对接一下账目,然后直接派人前去接手,归入侯府私库。”

  听到韩绍这般不容拒绝的口气,周玄就算心中再是疑惑不解,也只能躬身应诺。

  “喏。”

  心中正暗自嘀咕着,难不成这陈氏当真精通某些床笫秘术,只一夕间便将侯爷迷惑成这样?

  可当他再一回味侯爷刚刚的话,顿时再次一愣。

  等等!

  什么叫直接派人接手?

  什么叫归入侯府私库?

  这不是这陈氏的嫁妆、私财么?

  而众所周知,按照礼制女子带入夫家的嫁妆、私财,只归女子私有,旁人就算是丈夫也无权处置。

  就算是姬妾也是如此。

  所以现在这……这归入侯府私库,又算个怎么一回事?

  一瞬间,周玄终于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只是他依旧有些想不通。

  如今侯府的账面上,确实有些捉襟见肘。

  可作为一个实实在在有封地、食邑的侯国,侯府的府库、私库更是直接关联一地财政。

  如此庞大的窟窿,又岂是区区一个女子的嫁妆、私财能够填补的?

  而周玄心中这一抹疑惑,终于在看到那一本厚厚账目上一连串的数字,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豁然开朗。

  一连数次仔细查看那串殊为庞大的数字后,确认自己确实没有眼花看错之后,周玄眼神震惊、诧异。

  而后忽然叹息一声,缓缓扣上账本,起身冲着陈文君大礼拜下。

  “陈姬大德,此我冠军之幸!”

  “康成无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致于心生妄念,差点误会了陈姬!”

  “此康成之过也!”

  这里的姬,是对女子的尊称、美称。

  一瞬间想明白前因后果的周玄,神色真诚。

  眼中也再无先前的冷漠与嘲讽,反倒是尽是羞惭。

  要知道就在刚刚,他差点要建议涿郡陈氏将这样的有德之妇,生生扼杀!

  这他妈还是人嘛?

  单单这是一笔丰厚到足以一解燃眉之急的财货,以后谁再敢与陈姬不敬!

  那他周某人就跟他势不两立!

  而眼看这周玄手中紧紧捏着账本,眼神惭愧,嘴角却忍不住勾起的模样,陈文君眨了眨那双大而明亮的美眸,捂嘴浅笑。

  “秘书郎谬赞了。”

  “妾身只是略尽妇人本分罢了,能为自家郎君分忧一二,便是万幸,又岂敢当这德妇之称?”

  周玄连道,“当得!当得!”

  寻常妇人就算不是视财如命,贪婪鄙薄,也不可能像这位陈夫人一般,轻易舍下这般巨资。

  单单只论这一点,她不是德妇,谁是?

  一旁当了一阵透明人的韩绍看着周玄这副前倨后恭、喜笑颜开的模样,面上失笑,心中却是无奈。

  如果不是穷疯了,他又怎么会厚着脸皮接下陈文君这份厚礼?

  所以看着周玄那副迫不及待就要前去接收财货的模样,韩绍没好气道。

  “先别急着高兴,这笔钱财只是暂时应急、借用,日后可是要还的。”

  “另外利息也照着市价来,不可短缺了分毫。”

  果然这话一出,如今渐渐已经有了几分‘主人翁’意识的周玄,喜笑颜开的脸色顿时一垮。

  原来不是……不是白捡的啊……

  再一想到还要按市价算利息,周玄心中就肉痛得直抽抽。

  毕竟若是时日一长,利滚利之下,那又是一笔庞大的数字。

  于是赶忙冲着韩绍连连眨眼,心说你们一家人的事情又何必算得这么清楚?

  见周玄这副想要赖账的心思展露无疑,韩绍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妈的!你这狗东西不要脸,老子还要脸呢!

  更何况若是这笔钱白白拿了,以后他还怎么一碗水端平?

  而出乎意料的是,一旁的陈文君在听到韩绍这话,竟然没有反驳。

  反倒是笑着道。

  “郎君倒是怜惜妾身,看来妾身以后也不用费尽心思折腾了,单靠这食利就足够妾身一生衣食无忧了。”

  这话是用玩笑的口气说出来的。

  乍一听似乎有些市侩,可周玄却是眼神一凝。

  若是说先前轻舍巨资,甚至为了保全自家郎君的颜面,不惜被他这个外人误会。

  可以称得上一声有德之妇的话。

  那这话出口,周玄却骤然感觉到了这位陈夫人的不简单。

  单单是这般玲玲通透的心思,不说在侯府内宅站稳脚跟了,这未来……

  想到这里,周玄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初在书房中的一番赌博,最后赢取的赌资,很可能远比自己想像得还要大得多。

  ……

  从侯府内院中出来,周玄脚步匆匆。

  不出意外,陈家那位老祖和那陈庶一直在等着他。

  没办法,谁让刚刚在府衙正堂这厮临走前,说的那半截话实在是太过吊人胃口呢。

  有些事情不问个清楚,教他们如何能够安心?

  只是周玄此时哪有工夫跟心思与他们墨迹,摆摆手便是不耐道。

  “有话就问,该说的周某会说,不该说的,周某的为人想必陈祖你也清楚。”

  “总之,长话短说,不要浪费周某的时间。”

  区区天门境,在七境真仙面前,言行如此肆无忌惮,甚至带着几分颐指气使的模样。

  可偏偏不论那陈庶,还是陈家老祖本身都没觉察到有什么不对。

  反倒是一脸歉意地讨好道。

  “老夫也知道秘书郎事务繁多、时间宝贵,只是……”

  “只是有些事情,老夫不问个清楚,心中总是悬着没个着落,所以秘书郎见谅则个。”

  好吧,说不要说废话,这不就是一句废话。

  好在周玄也能理解他们的心思。

  如今涿郡陈氏将所有的宝都押在了侯爷那里,难免患得患失。

  于是缓和了几分面色,耐着性子道。

  “放心,陈夫人很好。”

  这话一说,陈家老祖脸色顿时舒展了几分。

  只是这还不够。

  “敢问秘书郎……怎么个好法?”

  周玄闻言,面色古怪。

  怎么个好法?

  嘶——

  这他妈该怎回答?

  可看陈家老祖那副求知若渴,毫无半分尴尬的模样,周玄也只能一边暗自挠头感慨。

  ‘这些老不死在这方面……当真是早已勘破。’

  一边同样平静道。

  “眉目舒展,面色红润,风姿尽显……”

  听到周玄这话,一旁的陈庶明显修为不够,多少有些尴尬地左顾右盼。

  而陈家老祖却是一脸欣喜。

  “这么说,事情成矣?”

  周玄点头肯定。

  “成矣。”

  女子完璧与妇人,根本就不需要眼睛去看。

  单单是外露的气息,便可清晰分辨。

  从周玄口中亲口听到确切的答案,陈家老祖顿时红光满面。

  “多谢秘书郎当初冒死谏言之恩!他日陈氏必有厚报!”

  冒死谏言,有些夸张了。

  不过这份天大的人情,他周某人也是受之无愧。

  “不知我家文君……可有话托秘书郎带给老夫?”

  周玄本想摇头说没有。

  不止没有。

  临走前,那位陈夫人甚至出言告诫他,她拿出这些私财一事,不要让陈氏知晓。

  可看着陈家老祖一脸为之高兴的模样,终究没忍心打击他。

  于是含糊其辞道。

  “夫人说,她很好,侯爷对她也是甚是宠爱,让你们无需挂念。”

  陈家老祖闻言,不免有些惭愧、不忍。

  “哎,是我陈氏对不起她啊,若不是为了陈氏,她也不必……”

  堂堂陈氏嫡女,屈身为妾。

  这份委屈就算她不说,包括他这个老祖在内,谁又能装作不知?

  就连周玄这个局外之人,此时细细想来也免不了有些心有戚戚。

  以刚刚那偏院之中的短暂会面来说。

  那陈氏贵女不但无愧于她的美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回想起自己临走前,自己不经意间的匆匆回首一瞥。

  那位曾经的陈氏贵女、如今的侯府陈夫人,不知何时收起了面上惯有的温婉浅笑,静静看着自己。

  那一刻,周玄心中忽然莫名升起几分近乎敬畏的肃然。

  “事已至此,陈祖无需多想。”

  安慰了陈家老祖一句,周玄转而道。

  “此外,陈姬端庄……就算不为大妇,亦不会让人小觑了去。”

  “只要陈氏全心全意为侯爷做事,日后侯爷但有所成,不止陈姬能够平安顺遂,你涿郡陈氏也能借此显贵。”

  周玄这话算是肺腑之言了。

  类似涿郡陈氏这种近乎附庸的状态,入得内院的女子与院外的家族本就是相辅相成、互相成就。

  陈家老祖听罢,也是深以为然。

  “秘书郎言之有理。”

  “如今看来,君侯待我涿郡陈氏已经算是深厚,老夫也是感念至深。”

  “劳驾秘书郎得空转告君侯,涿郡陈氏至此,再无忧矣!”

  之所以不亲自去侯府一趟,面见那位冠军侯。

  除了想为彼此留下一丝余地外,陈家老祖也有借机与这位秘书郎维持住关系的心思。

  周玄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家老祖一眼,然后爽快应声道。

  “陈祖放心,周某必当转告。”

  若是之前他还会有所忌讳,不敢与涿郡陈氏这样的世族高门太过亲近。

  可现在他却是胆子大了一些。

  因为刚刚他那一句‘陈姬端庄’的评语,其实并未说得完整。

  完整的话,应该是【陈姬端庄,有凤仪】。

  所有人都知道他周玄出身儒家,小有所成。

  却不知他年幼时,曾救过一老迈乞儿。

  而那老乞儿恰恰是那被大雍姬氏血腥清洗的望气士一脉余孽。

  所以啊,这世间有时候就是一个大大的圆。

  当年大雍姬氏因为那一则【北方将有黑龙出,以水德代火德,斩赤龙而代天下】的谶言,对望气士一脉斩尽杀绝。

  可如今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

  “哎,只可惜当时妾身入府太过匆忙,虽然提前运转了一部分资财安置在燕北楼和城中几个商铺,但终究未能尽全功……”

  见陈文君颇有些惋惜的样子,韩绍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这般庞大资财的运转,就算可以借助储物锦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更何况还要避开涿郡陈氏的耳目?

  “财货足用就行,夫人也无需惋惜。”

  他要的只是撑过这一战,算是临时应急。

  又怎么可能当真指望一个女子的私财。

  只是听到韩绍这番安慰自己的话,陈文君却是有些哀怨地看着韩绍。

  韩绍不解。

  “怎么了?”

  却见在外人面前一颦一笑端庄贵气的这女子,小声嘟囔道。

  “明明刚刚唤妾……爱姬的。”

  韩绍一愣,随即失笑。

  女子善变,这个说法在眼前这位陈氏贵女身上,可谓是显现得淋漓尽致。

  可偏偏并不惹人生厌,反倒是充满了趣味。

  “真是个妖精。”

  韩绍在她鼻尖轻轻一咧,显得格外宠溺、亲昵。

  “郎君不喜欢吗?”

  耳鬓厮磨,可就在她准备有下一步动作的时候,却被韩绍无情止住。

  “说说你那些死士的事情。”

  有太阳真火、太阴之种在,韩绍并不缺少控制人的手段。

  只是他还是免不了有些好奇陈文君控制死士的方式。

  还是那句话,单纯的施恩只能养出门客。

  是养不出死士的。

  陈文君习惯性眨了眨眼睛,浅笑道。

  “妾身说了,郎君准备怎么奖赏妾身?”

  女子眸光忽而盈出水光,轻咬薄唇。

  真是越菜越爱玩!

  面对她的不知死活,韩绍冷哼。

  “奖赏没有,再不说,重罚倒是不缺。”

  女子露出一脸虚假的惧意,然后才怯生生道。

  “是宝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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