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深处。

  破败的村子静悄悄的。

  寸草不生,树皮都是光秃秃的。

  被吃的。

  村子里,衣不蔽体的贫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们不是懒。

  他们是没力气。

  人在饿死前,就是这么安静的。

  就算靠吃饿殍的肉勉强不饿死,过几天转凉,没有衣服穿的他们还是得冻死。

  就像秋蝉一样。

  男人无力地躺在干硬的土地上,手紧紧攥着。

  透过指缝,闪烁着点点金光。

  这是一粒金子,他在顽石间寻找野菜时偶然捡到的。

  他在等。

  等邻人都饿死了,就藏着这金子,摸到山下换粮……

  这时,村外传来响动。

  走进来一群外人。

  男人不禁心生绝望。

  前几天,也有一群披盔戴甲的外人进村。

  是唐军……或者披着唐军铠甲的慕容爪牙。

  无所谓了,反正都是一回事。

  这群兵士似乎在找人。

  但他们此行的目的也不仅仅是找人。

  “把这儿毁了,以免落入赤巾贼之手”……

  带队的校尉是这么吩咐的。

  然后,村舍被烧,牲畜被杀,过冬口粮被扔入滦河。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一通搜刮后,村民骂过,哭过,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哭喊也没用,不如省点力气。

  “逃到山里也躲不过慕容么……”男人握紧了拳头。

  放着肥沃的平原不耕种,这个村子为什么举村进山?是因为不喜欢平原吗?

  男人闭上了仇恨的眼睛,等待一把刀痛快地划破喉咙,就像慕容燕对付其他山民那样。

  然后,他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

  “给他灌点粥,慢慢来,别撑死了。”

  粥?

  男人听见了熟悉又陌生的词,睁开了眼睛。

  一碗黄灿灿的黄米粥映入眼帘,滋润着他干涸的喉咙。

  他活了过来。

  整个村都活了过来。

  他这才看清救命恩人的真面貌。

  一群系着红头巾的男男女女。

  领头的,好像是个孩子。

  孩子……

  男人以为自己饿出幻觉了,看见了佛子转世。

  然而,这就是现实。

  那孩子甚至登上土坡,对村民们说话了:

  “想打慕容燕的,和我走。想寻生活的,也和我走。舍不得离开故土的,每人发三日口粮。

  “不强求,自愿选择。”

  说完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村子。

  一个人颤颤巍巍地起来,跟上了这群奇怪的好心人。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全村都跟上了那孩子的脚步。

  为了生存,为了复仇,为了干慕容燕!

  男人攥紧了手里的金子,咬咬牙,跟上了大部队。

  因为饿久了,刚起身忽然一阵晕眩,金子掉落在地。

  然后,他就感到了红巾人贪婪的目光,整个人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喘。

  领头那孩子捡起了金粒。

  “孝……孝敬您的……”男人挤出难看的笑容。

  那孩子抓起男人的手,把金子塞回了他手里。

  “自己的东西,自己收好。”

  说着,他踢了刚才那闪过觊觎的红巾人一脚。

  “你想当第二个慕容燕?忘记我怎么交待你们的了?

  “不准拿老乡的东西!”

  男人不知道这孩子是谁,也不知道这伙包红头巾的是什么来历。

  他只知道,自己一辈子跟定他了。

  一个孩子的传说,渐渐传遍了燕山南北。

  …………

  长安,太极殿。

  “臣弹劾江夏郡王李道宗,勾结突厥。”

  “侯君集不尊君上,私下对主君有狂悖之语。”

  “臣弹劾两州刺史韦待价,其门下妖僧谶纬言曰‘韦氏有后将得国’,意图可疑……”

  大朝会上,李世民不耐烦地听着官员们弹劾这弹劾那的。

  他莫名有种这些文官都在吃酸李子的感觉——嘴里酸溜溜的,时不时用弹个核玩儿。

  而被弹劾的对象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李明“十四党”的成员,而且都恰好在外地出差。

  谁不在黑谁是吧。

  李世民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从李明出发去辽东的那一天起,这些虫豸就不停地在往他和他的同党身上泼脏水。

  甚至连间接有关的薛万彻也被波及,套了个“调戏民女”的帽子,一脚踢去了营州。

  也合着这大老粗老光棍倒霉。

  这群刁官什么时候弹劾李明谋反,李世民都不奇怪。

  妈的,真以为朕是昏聩之君?

  李明他们有问题?他们勾结突厥?他们谋反?

  奶奶的熊,就算太子李承乾谋反,他们也不会谋反啊!

  是哪四个忠臣把朕和嫡子们从突厥人手里救出来的,朕难道忘了吗?!

  这才几天呐,你们这群衣冠禽兽就开始岁月史书了?!

  要不是怕阻塞言路,李世民一直压抑着野兽般的心境,他恨不得马上出动廷尉,把这群虫豸一个个都送上天。

  “辅机,你怎么看?”李世民压着怒火,玩味地看向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如坐针毡,没什么底气地回答:

  “虽然李道宗有些虚荣,侯君集有些贪婪,韦待价有些软弱。

  “但三人的忠诚毋庸置疑。

  “说他们不忠、谋反之言,都是无稽之谈!”

  他还是勉为其难地给政敌说了句阴阳怪气的公道话。

  李明殿下及其党羽自然是要斗的。

  可特么不是现在!

  九成宫之变才刚过两个月,陛下还记着李明的好呢!

  现在说李明坏话,不是触霉头是什么?

  而且李明这几个月不在,本来正是让陛下疏离那顽劣童的大好机会!

  结果倒好,你们这群二百五,天天替李明在陛下面前刷存在感!

  人家回头还得谢谢你们呐!

  “呵呵,无忌说无稽,有理有据。”房玄龄疯狂玩起了谐音梗。

  长孙无忌的脸色不太好看。

  “哈哈,玄龄公此言甚妙。”李世民当着全体朝臣的面,开起了文官之首的玩笑。

  眼睛没有笑意地瞥了长孙无忌一眼。

  长孙无忌嘴里一苦。

  让自己在属下面前成为笑柄,无疑是陛下敲打他的一环。

  至于敲打的原因,他也清楚……

  陛下把弹劾李明的幕后黑手当成他了!

  甚至连带着对太子也厌恶起来了。

  李明刚救太子一命,太子回头就指使舅舅在朝堂上攻击他。

  忘恩负义,兄弟阋墙,是李世民最讨厌的两个毛病。

  所以,在这段修复太子与陛下关系的最好时机,父子二人却反而愈发疏远了。

  综合太子与长孙无忌对李明的作为和态度,陛下会如此理解无可厚非。

  只是有个小问题——

  这回真不是太子和长孙无忌干的!

  太子没那么无情,长孙无忌没那么无脑。

  他虽然想过杀李明,也翦除过李明的党羽,但他知道自己还是个好国舅。

  所以,这就显得这波对李明的攻讦格外诡异。

  主力是逮谁就喷的清流言官,还有太子党、魏王党、宗室等各势力的边缘人物。

  仿佛是无风起浪,这些边角料突然就成势了,而且连绵不绝……

  “不知司空这次又要把谁弹劾去营州?”房玄龄讽刺地问。

  长孙无忌嘴角一抽。

  最狡猾的就是这条老面瘫。

  李明党羽的党羽薛万彻被弹劾,对他这个“十四党党魁”来说本是件坏事。

  没想到这老狐狸居然转危为喜,借机一纸奏章,把薛万彻踢去了营州!

  营州是谁的地盘?

  不就是李明的吗?

  这特么不是羊入虎口,十四党喜加一?

  李明远程刷了存在感,又得了新帮手,双赢。

  长孙无忌都快被这群突然蹦出来的跳梁小丑气死了……

  “长孙公,长孙公?”

  中书令杨师道凑过来,小声打断了长孙无忌的闷气。

  他递过来一纸奏折:

  “长孙公,您先过目?”

  长孙无忌疑惑地瞥了同僚一眼。

  递奏折是有流程的,先由中书省阅览,再上交陛下过目,让陛下能事先有个准备。

  你这大朝会上冷不丁递上个条子,陛下猝不及防,岂不是会显得很呆?

  但长孙无忌知道的流程,杨师道只会更清楚。

  他立刻意识到,出大事儿了。

  让中书令也拿捏不准是否要违反流程的大事儿,只能交由文官之首来定夺。

  长孙无忌不敢怠慢,迅速浏览了一眼。

  一瞬间,杨师道在顶头上司的脸上,同时看见了震惊、忧惧、窃喜、愤怒的复杂神色。

  我的好大孙儿,混蛋李明,混账侯君集……长孙无忌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立刻将奏折呈上:

  “陛下,平州急报!”

  “平州?”李世民的脸色一沉。

  能让长孙无忌当着大朝会百官的面呈上来的,必定是万分急迫的大新闻。

  难道是高句丽联合薛延陀入侵?

  他压下心中的忐忑,沉静地从宦官手中接过皱巴巴的奏折。

  上奏人是侯君集,在八天之前发出的。

  四千多里地只用八天,这是长安与平州通信的最快时间,一趟就能跑废一个韦家的马厩。

  李世民读了一遍,瞳孔一缩。

  情况比预想的糟糕得多。

  “李明被山贼绑架,刺史刘歆畏罪自杀……啊!”

  他痛苦地捂住了脑袋。

  座下群臣皆是一惊:

  “陛下?!”

  “头疼,头疼欲裂……”

  李世民低声闷哼,疼得冷汗淋漓,在龙榻上都坐不稳了。

  宦官连滚带爬地扶住他:

  “陛下先回殿歇息吧,太医!太医!”

  李世民一手扶着额头,一手突然用力,把宦官粗暴地推开:

  “滚!朕的儿子,朕得救他!”

  什么?!

  群臣一下子炸锅了。

  “肃静!”长孙无忌急得高声维持秩序。

  “肃静!”几乎是同一时间,另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吼声炸响在太极殿,让所有官员为之一怔。

  是房玄龄。

  这位素来宠辱不惊、面无表情的老臣,此时竟站了起来,面目极其狰狞,双目熊熊地注视着陛下。

  许多大臣是第一次看见房相如此生动的表情,这才恍然意识到,这位尚书左仆射原来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平州、皇子、有难……他还没有看见奏章,但这三个词放在一起,让房玄龄有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

  他的儿子,他的少主……

  侯君集、韦待价、刘歆,你们这群没用的废物!……李世民被头疼折磨得又气又急,脑子简直要炸了。

  他恨不得调集营州、幽州、乃至全国所有兵马,合兵一处,把平州的牛鬼蛇神全部送上天!

  但他不能意气用事。

  他是父亲,更是皇帝。

  “传……朕诏令。”他捂着脑袋,快速进行一系列安排:

  “营州都督府调兵二千,即刻驰援平州,严防北疆高句丽;魏州都督府整训当地各折冲府兵马,时刻待命;幽州府隶属衙役、武侯卫,调拨三分之一……”

  大臣们意识到辽东出事了。

  但是没人敢开口询问。

  陛下、长孙公、房相,帝国的三大支柱,此时都非常的不冷静。

  “切记……”李世民忍着剧痛,语气无力地强调着:

  “对山贼,以招抚为主。只要能放人,一切……都可以谈。”

  …………

  接下来,侯君集每天都在用急报上奏平州的最新消息。

  这对这条线路的驿站是巨大的考验,不知跑死跑废了多少快马,将来势必会影响东北方向的战备通讯。

  但李世民仍嫌不够快,恨不得自己飞到平州,亲自坐镇。

  但他旧疾复发,被群臣拼死拦住。

  而根据侯君集的通信,情况在一天天变得严峻起来。

  那伙绑架李明和其他三位公子的山贼势力,其名为赤巾贼,盘踞平州多年,短短几天势力急剧扩大,有席卷整个燕山山区之势。

  据当地名门望族慕容燕的情报,赤巾贼一直勾结高句丽。

  至于这个慕容燕,侯君集并不完全信任。

  剿匪过于用力,似乎唯恐不激怒山贼,侯君集也深觉不妥。

  然而这土皇帝对平州民间和官方的控制都超乎想象,对中央政令听调不听宣。

  侯君集空有六部尚书的名头,却完全被架空了。

  “蠢材,蠢材!这是山贼煽动裹挟的民变,民变要以安抚为主啊!”

  李世民守着油灯,愤怒地把折子扔到一边。

  刚一动气,脑袋就一阵剧痛,让他忍不住“嘶”了一下。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这时,宦官来报:

  “陛下,张亮求见。”

  张亮?

  他的秘密情报负责人?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李世民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

  “让他进来。”

  不一会,长相平平无奇、扔到茫茫人海里根本找不到的密探头子张亮,毕恭毕敬地拜见:

  “大晚上的,请恕臣……”

  “说正事。”李世民开门见山。

  张亮不紧不慢地说道:

  “启禀陛下,平州探子来报,发现了皇子明的踪……”

  还没说完,张亮就感到肩膀一沉。

  李世民双手摁着他的两肩,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李明还活着?他可还好?他在哪?如何救他出来?”

  “呃……”

  面对陛下关切的四连问,张亮忽地有些踌躇。

  “快说!”李世民急躁地推了他一把。

  张亮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依旧不紧不慢道:

  “李明殿下很好,并没有受苦。只是,他仍与平州的贼……那个,赤巾军在一起……”

  李世民心太急了,并没有注意到张亮古怪的措辞,暴躁地打断:

  “朕问他人在哪里,怎么把他从山贼手里救出来!”

  “呃,可能……皇子明并不需要救援。”张亮斟酌着用词。

  李世民几乎出离了愤怒:

  “你说什么?!”

  “因为……”张亮直视着暴怒的君王,冷静地说道:

  “那伙赤巾军,就是李明殿下领导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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