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亮明显感到,面前的君王呼吸沉重。

  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人,而是一头欲噬人的凶虎……

  李世民沉静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幻觉:

  “朕知道了,此事不得说与外人。

  “说起来,九成宫事变,查出来什么了吗?”

  张亮波澜不惊地对答:

  “发现了阿史那结社率与薛延陀的通信,两边确有勾连。”

  “有内应吗?”李世民直指问题核心。

  “暂未发现。”张亮略一低头。

  李世民轻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

  “要刀口向内,刮骨疗毒。”

  “谨遵钧命!”张亮立答。

  李世民回到了椅子上,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奏折上:

  “去吧。”

  张亮恭敬退下,离开书房前,忍不住为自己辨明一句:

  “关于皇子明之事,有多人目击,也有密探混入赤巾……军,多方交叉验证,为实。”

  李世民头也不抬:

  “你如果是听信底下一面之词的蠢猪,朕会准你入夜进立政殿?”

  张亮微微一躬身,镇定地退下。

  刚离开书房,他却一个趔趄,扶住墙壁才没有摔倒。

  湿漉漉的衣衫已经贴住了他的后背。

  他无比确信,刚才的某一刻,陛下对他动了杀心!

  “伴君如伴虎……伴君如伴虎……”

  张亮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摇摇摆摆地离开了立政殿。

  …………

  李世民端坐书房里,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忍不住捂住太阳穴。

  又晕又疼……

  思路一片混乱,心情异常复杂。

  好消息,儿子安全无虞。

  坏消息,殿下何故谋反?

  他现在不担心儿子被山匪撕票了。

  他现在担心儿子“被”,或者“把”,官军撕了。

  不论哪种结局,对大唐都是不可逆的损失。

  “混小子特么怎么想的,好好的皇子节度使不当,去落草为寇?!”李世民的脑子几乎要爆炸了。

  他到底是低估了李明整活的能力。

  想来也是,在太极宫中、自己盯着的情况下,这厮都特么能差点把两仪殿拆了,把孔颖达等一票老儒生气死。

  现在那家伙鱼入大海,放虎归山,又是在辽东那块冥风淳朴的整活宝地。

  可不就王八对绿豆,对上眼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世民反复翻看侯君集送来的急报。

  这是了解来龙去脉的唯一依凭。

  “去慕容府上赴宴,赤巾贼突入烧杀抢掠……他应该确实是被掳走的。

  “慕容燕与官府连夜搜查未果,捣毁赤巾贼巢穴,杀死匪首……慕容燕的对策急了,相比皇子安危,更关心自己在平州的统治。这倒是意料之中。”

  然而,之后的画风急转直下。

  赤巾贼并没有一蹶不振,反而死灰复燃。

  几乎一瞬间就燃遍了燕山的角角落落,将犄角旮旯的乡里连成片,在山林间闪转腾挪,和唐军打起了游击。

  而且这伙贼人的规模,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居然在乡里间建立起了政权,有模有样地颁布法令,任命官员,开展税收,训练武装。

  根据侯君集最新的情报,赤巾贼居然还在山林间修筑起了道路工事,似乎有将山中各村连接起来的计划!

  简直是国中之国,比当年李密的瓦岗寨还要组织严密。

  更不用说,平州与长安有着长达八天的“时差”。

  按照这个趋势,这伙叫“赤巾军”的农民叛匪,其势力恐怕更为可观……

  “……”

  李世民不禁扶额。

  配合张亮的情报,他也发现了这一系列操作的“明氏”痕迹。

  “这混小子真是不服软啊,就算与山贼混迹,也一定要当头……”

  李世民摇头苦笑。

  这不甘居于人下的脾性,可以说很有老李家风格了。

  确实有理由怀疑,这伙倒霉的“赤巾贼”被自己的好大儿李明夺舍了。

  而且好大儿的手腕也不赖,白手起家,几天时间,居然平推了平州郊外的半壁江山。

  他此时的心情极度复杂。

  作为全国所有公务员的头头,儿子留了案底,属实有点难绷。

  但儿子就算留案底也是主犯,决不当从犯,又让李世民心里暗暗有点小骄傲。

  还特么招抚山贼,和山贼李明谈判释放节度使李明,什么冷笑话……

  “咳咳!”

  李世民收拢发散的思绪,理智地思考一个新问题——

  如果赤巾贼的新头目真的是李明。

  那他到底想干什么?

  为什么不向官府和慕容燕表明身份?

  而是不断蚕食土地、袭击官军。

  难道被同化成山匪了?

  燕山有恁大魅力?!

  侯君集并不知道慕容燕是杀了刺史刘歆的二五仔,也不知道此事被李明撞破,二者已是不死不休的死敌。

  他不报告,李世民也无从得知。

  所以,皇帝也只能根据过往经验,来揣摩自己儿子的动机——

  “李明,想造反?……呃!”

  李世民顿觉头痛欲裂,痛不欲生。

  儿子造老子反,对一般家庭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但在帝王之家,尤其是自己已经示范过一次的李世民来说。

  这并非不可能。

  他记得,李世民都记得。

  李明从小就害怕被皇族谋害,一直谋求脱离皇室。

  而事实证明,也确实有一股力量,一直对他图谋不轨。

  造反的动机有了……

  九成宫之变后,李明恃宠索要辽东二州的完全自治权,包括最核心的人事任免权。

  造反的行迹有了……

  而李明最终并没能获得平、营两州完整的人事权,还要面对当地士族慕容氏的挤压。

  造反的理由也有了……

  李世民的呼吸再次粗重起来,双拳握紧。

  他曾不止一次地纵容李明的任性。

  要辽东,给了;要人,给了;要独揽“报纸”大权,也给了。

  但纵容,不代表对李明的坏心思懵然不知。

  “老子给你的,才是你的。老子不给你,你特么还抢上了?

  “真是给朕出了道……难题啊……”

  李世民忍着头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作为一位父亲、一个情感充沛的人,他实在不愿承认最宠爱的庶子会造反。

  但作为一名统治者,他必须确保自己的政治权威不受到挑战。

  不管挑战者是贼匪、是高句丽,还是自己的儿子……

  “该如何处置,如何处置……”李世民两眼泛红。

  这时,书房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杨氏抱着毛毯,心疼地望着伏案工作的夫君。

  “陛下请保重龙体。”

  一见到李明的生母,心思惴惴又被病痛折磨的李世民顿生无明业火,怒吼一声:

  “滚!朕不想看到你!”

  杨氏一愣,恭顺地福了福身子:

  “臣妾唐突打扰,望陛下恕罪,臣妾这就回立德殿。”

  说着,便默默地离开了,没有一点怨气。

  而撒了一通脾气后,李世民的头疼缓解了一些,心中又不免生出些愧疚:

  “都还是捕风捉影的猜测,别太急于下定论。”

  李明也许造反了,也许没反、只是被山贼裹挟。

  辽东路远,通讯不便,那里的一切都仿佛笼罩在迷雾之中。

  而他,李世民,作为帝国的统治者、李明的父亲,必须根据这些模棱两可的情报做出决策。

  若稍有差池。

  一边是辽东分裂,另一边是儿子身死。

  都是他难以承受的损失。

  两全其美的决策,何其难也!

  “既要遏制平州贼寇的势力,防止其与高句丽的潜在勾连,又要确保李明的生命安全……”

  李世民提起笔,在纸上刷刷写起接下来的安排。

  首先,营州军,不动。

  因为营州都督张俭,与李明存在利益冲突。

  刀剑不长眼,若营州军入平州,借机“误伤”李明,那一切都晚了。

  营州军的战略改为北向防御高句丽,没有命令,不得擅入平州。

  其次,召回侯君集、韦待价。

  李明可能是赤巾军之首的这条情报,这两人目前还不知晓。

  若此事为真,且被二人知晓了。

  李世民也没有信心,这两人究竟是继续当大唐的“忠臣”,还是携手上燕山共襄盛举,一起创业做大做强。

  李明这小魅魔,对手下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

  第三,要求平州唐军对匪贼以怀柔为主,循序渐进,莫要再惹民变,也莫要激怒赤巾贼。

  最后……

  李世民叹了口气,暂时放下一切作为人的情感,理性冷酷地写下兜底的最后一计:

  命李世绩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统领魏州都督府、营州都督府两府,以及平州、幽州两州兵马。

  归拢四地府军,就地征召兵募,发给盔甲兵器粮草,整兵备战。

  若辽东有变,击之!

  …………

  “今天俘虏的慕容家走狗,全是带壳的!”

  尉迟循毓率领民兵,牵着一溜垂头丧气的甲士,趾高气扬地回到了五里乡。

  一开始,面对这些穿着唐军制服的武装家丁时,尉迟循毓还有些犹豫。

  他觉得自己像个反贼。

  但现在他只想说:战斗,爽!

  五里乡依山傍水,易守难攻,地势相对开阔,又是山中各村社的枢纽,所以成为了李明迷你政权的核心。

  路边的乡民们本来想围观的,但现在正争分夺秒地抢种宿麦(冬小麦),只能远远地向俘虏吐痰。

  以前乡民都是佃农,为乡长白干活,所以出工不出力,大家一起挨饿。

  现在是为自己干活,劳动积极性一下子就调动起来了。

  连交税也十分愿意配合,甚至觉得约定的三成太少了。

  李明菩萨够不够用啊,咱老乡要不要多凑点。

  大伙儿恨不得把李明当庙里的菩萨那样供起来——

  给他们地、给他们粮、给他们活路和希望,甚至还给他们力量反抗那个杀千刀的慕容燕,可不就是活菩萨吗?

  而且抛开迷信因素不谈,他们也清楚地知道,这个新生的政权无比脆弱,正是需要支持的时候。

  如果赤巾军败了,让慕容燕的还乡团杀回来。

  那大家伙儿就玩完了。

  这段时日,被慕容燕毁掉的一个个村庄,就是活生生的例证。

  “打死走狗!打死走狗!”路边小孩向俘虏扔石子。

  尉迟循毓赶忙护住俘虏,把小孩子轰散:

  “去去去!不知道李节度的训令吗?不许虐待俘虏!”

  俘虏们的头垂得更低了,被赤巾军们一路护送着,来到了原乡长的府邸——现在是这个新生政权的治所所在。

  “明哥!”尉迟循毓走进院子,喉咙梆梆响:

  “这十五人全是掉进陷阱里,饿了两天才被俘虏的,盔甲没有受损!”

  李明一溜烟从书房里窜了出来:

  “好!发财了发财了。”

  他满意地清点着这次的战果。

  若论打常规战,装备简陋、训练短暂的民兵绝不是甲士的对手。

  问题是,谁和他们打常规战啊?

  什么挖壕沟、埋陷阱,什么“敌进我退、敌疲我打”游击战真言。

  李明把黑白老电影里学来的套路,一股脑全招呼到了慕容燕头上。

  事实证明,就算他自己也只是个一知半解的最强王者,但先进理论就是遥遥领先。

  仍然对封建地主的家丁构成了降维打击。

  这十五个俘虏像瘟鸡一样,瑟瑟发抖地站在李明面前。

  即使面对的是一个可爱的小萌娃,他们心中也只有恐惧。

  因为慕容府上,到处都流传着赤巾贼新任小头领的传说。

  说他是煞星下凡,喜吞人,会用妖法,能将山中的树木丛林成为他的爪牙!

  而他们的遭遇,也仿佛印证了这一点——

  一进燕山,好像到处都是“会说话的树”,四面八方向他们发起了攻击。

  “明哥,那这些人怎么处理?”尉迟循毓指了指他们。

  俘虏们顿时浑身紧绷,眼神中满是绝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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