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句丽,平壤城。

  大对卢(相当于宰相)府邸。

  “呃!”

  渊盖苏文感到一阵恶心,吐得满地都是。

  就在刚才,他接受高句丽王高建武的邀请,前往王宫安鹤宫赴宴。

  回来以后,就头晕眼花,呕吐不止。

  “难道……高建武在我的饭里下毒?”

  渊盖苏文心中一凛。

  一般来说,在大冬天喝得酩酊大醉、又在回府的路上被冷风一吹,头晕呕吐是正常的。

  但渊盖苏文眉头一皱,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自从府上来了几位崔家的老友,为他分析了一番高句丽的局势之后,他忽然茅塞顿开——

  原来他渊盖苏文,就是高句丽的李世民啊!

  李世民出身豪族,渊盖苏文是高句丽五大部落之一、涓奴部的首领,贵为西部大人,同样出身煊赫。

  李世民当过尚书令,渊盖苏文担任大对卢,差不多是一回事。

  李世民文治武功盖世,渊盖苏文觉得俺也一样。

  四舍五入一下,他就是下一个天可汗啊!

  “而且李世民在登基前,遭受虫豸猜忌,赴宴差点被毒死。而我也是……”

  自从这个念头在脑海里扎根以后,渊盖苏文就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粗犷愚蠢的自己了。

  看待周遭的一切时,他都会留一个心眼。

  前线战事不利,一定是高建武故意把他的涓奴部战士往前面送,以此消耗他的力量。

  自己治下民怨沸腾,一定是高建武在背后挑拨离间。

  王庭里总有大臣说他坏话,他们一定是高建武的走狗。

  去王宫赴宴后头晕恶心,更不用说,高建武在酒里下毒,仿效李世民故事了!

  如果碰上坏事,那一定是高建武在捣鬼;如果遇到好事,那是高建武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故意安排的,还是高建武在捣鬼!

  “来人,来人啊~!”渊盖苏文醉醺醺地大喊:

  “把我的贵客,请上来!”

  尉迟循毓、吴大娘,以及崔民干留下的崔家老先生,被府上的仆役毕恭毕敬地请进了正堂。

  闻见满屋酒味,尉迟循毓不由得皱了皱眉。

  就如李明所设想的,混进高句丽一点也不难。

  跟着几位投诚的战士往高句丽大军一钻就行了。

  高句丽军队看似人多势众,但其实内部部落、民族成分十分复杂,又常常被打得丢盔弃甲,所以将不知兵。

  军队里凭空多出个小孩、女人和老人,居然一直没有人发现,发现了也没人管。

  更便利的是,高句丽平民虽然说扶余语,但文字用的全是汉字,贵族更是无不以说汉语为荣。

  一行人就这么顺风顺水地摸进了高句丽国内,一路金银开道,畅通无阻地进入了都城平壤城。

  崔家的这位先生儒学造诣很深,曾为包括渊盖苏文在内的王公贵族们讲过经。

  所以他们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大对卢府,找到了野心勃勃、贪婪成性、脑子又不大灵光的渊盖苏文,开始了挑拨离间。

  “是我没有听几位先生的告诫,差点被荣留王在酒席上……嗝,算计!”

  几位客人还没来得及问候,渊盖苏文就打着酒嗝,扯着嗓子嚎起来。

  他早就将几位贵客当成自己人了。

  绝不是因为他们带来的一箱箱金银财宝。

  送些“薄礼”只是贵客们对他西部大人表示景仰的一种方式,为了不让贵客失望,他才勉强收下而已。

  “咦?我们说过吗?”

  尉迟循毓一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发现这哥们自我攻略的进度好像有点快。

  他们才刚见面不久,本来还想稳扎稳打,以陛下的光辉事迹为例,在渊盖苏文心底埋下野心的种子。

  没想到野心在这贪婪的家伙心里疯狂生长,已经快进到“李建成下毒暗害李世民”这一章了。

  虽然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哥们儿只是单纯喝醉了而已……

  “呃,确实,那个高建武确实……坏。”原山贼出身的吴大娘只会渗透,但控不住这样的大场面,眼睛疯狂向两边瞟来瞟去。

  崔家老先生很顺滑地接过话题:

  “老朽这一路走来,发现高句丽国内已民怨沸腾。

  “皆因贵国的大王穷兵黩武,不恤民力悍然发兵,残酷地压榨百姓。”

  渊盖苏文半梦半醒地点头:

  “对对,先生说的是。”

  崔先生继续道:

  “此般倒行逆施不但天怒人怨,还会引来大唐天子的雷霆一怒,届时,平壤城必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一听“大唐天子”四个字,渊盖苏文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都是……高建武的错!”

  “确实。”老先生顺着他的毛捋:

  “高句丽需要一位力挽狂澜的英雄,而全天下都知道,渊盖阁下便是这样的英雄。

  渊盖苏文疯狂点头。

  “然而,全天下都知晓的道理,贵国大王也必定知晓。所以……”

  崔先生很有艺术性地留白。

  渊盖苏文叹出一口酒气:

  “就是先生说的这样!现如今,高建武嫉贤……妒……那个,嫉妒我的才能,千方百计要杀掉我。

  “我该怎么办?”

  他瞪着清澈而愚蠢的大眼睛,灼灼地盯着崔先生。

  渊盖苏文这气势,一下子把老先生也问不会了,低头不语。

  吴大娘更是拿不定主意,这问题对她来说太超纲了,她只是一个山贼。

  一个少年的声音打破了沉闷。

  “先下手为强,杀了他。”

  崔先生和吴大娘同时虎躯一震。

  这孩子说话就和他的为人一样,突出一个莽……

  “嗯?”

  渊盖苏文一下子被惊醒了,努力汇聚因醉酒而发散的目光。

  聚焦在随行的一位少年身上,黝黑的皮肤下,是一身干练的肌肉,却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贵气。

  尉迟循毓坚定地重复一遍:

  “先手杀了高句丽王,取而代之!”

  渊盖苏文此时却有些迟疑了:

  “可是弑君……”

  “干大事必须果敢,就像大唐皇帝一样!”尉迟循毓坚定地说道:

  “所谓英雄,必定能为天下苍生而冒险。还是说,阁下不是英雄?”

  吃了这么一激,渊盖苏文顿时怒目圆睁:

  “我当然是英雄!只是……”

  他很快又瘪了气:

  “高建武是贪生怕死之辈,怎么杀?”

  关于这个问题,李明早有准备,并特别交待了尉迟循毓。

  尉迟循毓回想了一下明哥的音容笑貌,有模有样地勾起一个坏笑,卖起了关子:

  “中国有句古话,叫‘图穷匕见’。”

  …………

  高建武最近经常举办酒宴。

  因为战事不顺,打个山贼被磕了牙,让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只能借酒消愁。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有喜事。

  国内最大的刺头、西部大人渊盖苏文,在他的涓奴部落战士几乎被赤巾军绞杀殆尽后,终于肯向他这个大王俯首称臣了!

  不但服帖,还愿意支持高建武更进一步,称帝!

  为了庆祝这桩难得的喜事,高建武决定,举办酒宴。

  让不安分的南西北三部大人、以及最近对他颇有微词的群臣看看。

  最桀骜不驯的西部大人,他都能收服。

  你们其他人算哪根葱,也敢挑战本王?

  酒席开始时,渊盖苏文随身带了一卷画轴,主动交到守卫手里。

  高建武好奇地问:

  “大对卢大人,这是?”

  渊盖苏文笑道:

  “我托唐人画师所作的一幅画,名为《高句丽皇在西天极乐》,献给大王……不,陛下。”

  这马屁拍得高建武顿时飘飘然起来。

  皇位,我所欲也,佛佑,亦我所欲也,二者竟可得兼!

  他立刻眉头一皱,训斥守卫

  “你这蠢驴!大对卢还会害本王不成?”。

  守卫莫名其妙被喷,很是委屈,在草草检查一遍,确认画没什么问题后,就将它交还到渊盖苏文手里。

  酒席上,宫女弹奏丝竹,群臣很快喝得醉醺醺的。

  高建武半睁着醉眼,傲慢地指了指渊盖苏文:

  “你将那副画,展开给朕看看。”

  这就已经自称上了。

  渊盖苏文立刻双手奉上画轴,等宫女来取。

  “听不懂话吗?”高建武提高了语调,语气中多有不悦:

  “朕让你,为朕展开画卷。”

  驱使堂堂西部大人来干仆役的活,无疑是一种羞辱。

  高建武就是要让渊盖苏文难堪,借这个机会,试探对方是不是诚心服软。

  同时,这也是在群臣面前加强自己的权威——

  看,连最不服管的西部大人也只是朕的奴仆,你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服朕?

  “遵命。”

  渊盖苏文恭顺地抱起画卷,跪在高建武座旁,在他得意洋洋的目光中徐徐展开画卷:

  “陛下,这便是臣为陛下所作,《高句丽皇在西天极乐》。”

  画面上,是一座空荡荡的皇宫。

  高建武疑惑地问:

  “这是哪儿?”

  “回陛下,是安鹤宫。”

  “西天极乐呢?”

  “在陛下治下,高句丽国富民强,堪比西天极乐。”

  “哈哈哈!”

  高建武仰头大笑,又问:

  “那高句丽皇呢?”

  “高句丽皇在西天极乐!”

  渊盖苏文抠开画卷卷轴的小暗门,抽出一把鱼肠剑,以野兽的心境,刺向了高句丽的心脏。

  …………

  长安,太极宫太极殿。

  “请陛下即刻从扬州、徐州增调兵马,与李世绩合兵一处,开春后强攻燕山,直抵白狼水,立即收复平、营二州!”

  “不可,燕山易守难攻,强攻代价巨大。就让李世绩率魏州兵马,守住卢龙塞(喜峰口)即可,过一两年高句丽必乱,届时再收复失地。”

  “坐视敌人占领我国领土而无所作为,这是丧权辱国!两州的百姓怎么办?!”

  “北方大雪,赈灾已让财政捉襟见肘。若为了那两州合计不足五千户的百姓,打得财政亏空,天下百姓怎么办,无端死伤的将士们怎么办?”

  朝廷上依旧吵得不可开交,只是重点变成了辽东该怎么出兵收复。

  至于之前的热点——李明到底反没反——已经没有人再讨论了。

  因为几乎所有大臣都认为,辽东已经落入高句丽之手。

  当地百姓也会像历朝历代一样,投降高句丽,顺滑地当起亡国奴,继续过着自己的日子。

  政治不讲道理,只讲现实。

  在这种情况下,再纠结于李明是忠是反,已经没有意义了。

  现在的重点是,谁应该为这一切负责。

  而这口锅,只能扣在李明头上。

  因为,如果辽东乱局的始作俑者不是李明。

  而真如李明在信中所说,造反的是当地豪族慕容燕。

  那朝廷的所有人,都要为此事负责。

  包括皇帝本人。

  慕容燕一直与朝廷有着合作,是朝廷一步一步把他养肥的。

  刘歆这个无能的刺史能在当地主政十几年,也是朝廷任命他在当地主政了十几年,导致反贼在眼皮子底下做大。

  乃至于朝廷对平州几乎失去掌控这件事本身,不就说明了朝廷的无能吗?

  有些事,上了秤千斤都打不住。

  所以,简简单单甩个锅,是最合适的。

  朝廷诸公不论之前的信念立场、也不管是否符合事实逻辑,用屁股代替脑袋做出决策,一致认定——

  李明,就是辽东一切混乱的罪魁祸首,也是魏征魏侍中之死的罪魁祸首!

  必须给予其制裁!

  甚至这一番关于如何夺回辽东的讨论本身,也是这轮甩锅大计中的一环。

  大唐为了夺回辽东多付出的代价越大,李明的责任就越大,扳倒他的希望也就越大。

  而在李世民心底里,他又何尝不希望李明真的反了呢?

  这样的话,那小子好歹还能保一条命。

  否则,被十五万人围剿,那是不会有生的希望的……

  “陛下。”

  岑文本上奏道:

  “平定辽东之乱后,如何处置乱臣贼子,还望陛下明示。”

  虽然目前处于被动,虽然大家嘴上说得耸人听闻。

  但其实大唐群臣都知道,高句丽的问题只是暂时的。

  等冬天一过、暴雪一停,朝廷天兵调集到位。

  料理掉他们,只是一个时间和成本的问题。

  是等半年还是等一年,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反正辽东的百姓也习惯了改朝换代,在高句丽治下多委曲求全个一年半载的,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相反,如何处置乱臣贼子——说得更明白一些——李明、侯君集等“皇十四党”成员,这对朝廷诸君来说才是真正的大事。

  最近这一年,十四党的风头太劲了,已经让不少贵人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如果能借辽东这个机会,顺势将李明一伙人斗倒斗臭,并顺藤摸瓜,扳倒李道宗等十四党余孽。

  这样一来,不但有许多贵人能睡个安稳觉,而且空出来的吏部尚书、礼部尚书等肥缺,也是让许多人眼红的。

  政治斗争便是如此,不讲对错,只有利益。

  李世民手指弹着扶手:

  “一切还未尘埃落定,岑爱卿是否太猴急了些?”

  事情来龙去脉还没弄清楚、辽东也还在高句丽手里、甚至连李明人都还没找到,就急着下判决?!

  刘洎立刻接上:

  “陛下就是对贼子过于怀柔,以至于辽东日渐糜烂,魏侍中忧愤而死。

  “若再不早做决断,恐怕天下难服!”

  朝堂内一片附议声。

  气势汹汹,营造出大义在我的景象,连长孙无忌、房玄龄也难以抵挡,只能沉默。

  李世民面色铁青。

  就在太极殿内一片吵闹时,殿外也闹了起来。

  “站住!”守卫一边大喊一边追逐着。

  而在他们的前方,是一匹马。

  在宫城大禁之内,除了皇帝陛下,竟有人胆敢骑马乱闯!

  但守卫显然对骑马者有所顾忌,不敢上硬手段,只能狼狈地追赶。

  马上是一位少年,他筋疲力尽,伤痕累累,一路纵马奔驰到太极殿前,用嘶哑的喉咙呐喊:

  “平州,未曾叛唐!李明,未曾叛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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