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回长安报信以后,长孙延都回快乐老家了。

  全家那个高兴和心疼啊,好吃好喝伺候,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里。

  结果,在喝了一碗杏仁桃胶羊奶酪后,他忽然把碗一扔,大喊一声:

  “坏了!我办公室门窗没关!”

  就一溜烟跑到了房玄龄府上。

  在一阵软磨硬泡后,他硬是让老房豁出这张老脸,顶着长孙全家的白眼,上奏陛下,让长孙延蹭进了天使的队伍,赴幽州为李世绩送信。

  就此重新上山,自由自在。

  “这冰天雪地的,世子何苦……”了解了前因后果后,李世绩也只能苦笑。

  论落草为寇,他这位老瓦岗寨也算是行业先驱了。

  但他那时候是被逼的,能吃桃胶,谁乐意上山吃土啊。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苦硬吃。

  面对老前辈的质疑,长孙延立刻悲怆地说:

  “一想到辽东百姓连草都没得吃,连西北风都得排队喝,我吃什么山珍海味都没有滋味了。”

  宁这套说辞是和哪位殿下学的……李世绩收起吐槽的心思,说回主题:

  “也就是说,之前关于辽东的情报有误。

  “虽然高句丽确实出动了十五万大军,但被李明殿下在平州阻击了?

  “燕山防线还在拉锯之中,我军突入辽东的战略要道也仍然握在手里?”

  长孙延重重点头:

  “是的,但以我所见,平州的情况不容乐观,还望将军速速增援。”

  被十五万人泰山压顶,情况能乐观才有鬼了……李世绩设身处地地代入了一下,也不免感到头皮发麻。

  就算平州的实际人口是十万出头,而不是户口本上的二万五。

  但仍然改变不了敌我悬殊、敌人比我方平民还多的现实。

  平均下来,每个赤巾军战士至少得面对十五至二十倍的敌人。

  李明殿下是使了什么神仙战法,才能拖这么久的……

  “冬季已经步入尾声,开春后辽东道路泥泞,不利于行军。因此,高句丽一定趁这段时间,疯狂进攻。”

  李世绩根据经验推断道:

  “必须要在赤巾贼……赤巾军被彻底压垮前,抓住这个短暂的窗口。否则一切晚矣。”

  这通分析,让长孙延也不由得危机感满满。

  在朝廷澄清了误会、还摇到了救兵以后,他一度放松了下来。

  只要天兵一至,高句丽人还不像开春的霜雪一般,自然消散?

  只是,天兵也和春天一样,来是一定会来的,但什么时候来是需要等待的。

  江淮四地的海运兵马也好、幽云两州的补给也罢,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距离战场最近的,还真就是这支李世绩率领的魏州兵马。

  但因困于风雪,加上之前那封让他们“稳扎稳打”的错误指令,导致这支部队严重超期。

  要想快速赶到战场,难道只能……

  “丢盔弃甲,抛弃辎重强行军?”长孙延只能想到这个粗暴的办法。

  李世绩斩钉截铁地摇头:

  “不可,对阵的是十五万人,如果没有装备,那只能白白耗费将士的生命。

  “先率轻骑兵奔袭进入平州,大部队带全装备,紧随其后。

  “若平州局势尚可控,那就以骑兵为楔子,步兵为重锤,慢慢砸进高句丽阵中。

  “若平州局势危殆,那就由骑兵将殿下一行救出来。”

  一提到军事,李世绩的语气就不再圆滑,浑身散发着无可置疑的气质。

  长孙延立刻说道:

  “我随轻骑先去。”

  “你?”

  李世绩眉头一扬,一副看“无脑小匹夫”的表情。

  长孙延被这气势震慑了,下意识地咽了口水,努力让自己的嘴巴张开:

  “平州构筑了复杂的密道和防卫网络,外人就像无头苍蝇。

  “我认识路,可以带你们找到李明他们。”

  李世绩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无畏的少年,叹了口气:

  “那我也陪你去吧。

  “你们这些贵人,少了哪个都不是末将能承受的。”

  不久之后,一队轻骑冒着风雪,向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紧接着,庞大的步兵部队也有序地排成队列,抖擞精神,离开驻扎已久的营地,向平州加速行军。

  …………

  李世绩和长孙延星夜兼程,向平州狂奔。

  离开了风雪带,天气变得晴朗,但两人的心情却是轻快不起来。

  因为长孙延离开平州也有大半个月了,他现在关于平州的情报,也是滞后的。

  而战局,是瞬息万变的。

  十五万人,在大半个月里,能干许多事情。

  比如,将他和伙伴们在平州所辛苦建立的一切,全部碾碎。

  而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万一,万一迟来一步,让平州倒在了胜利前夕……

  那可就太悲哀了!

  长孙延像疯了一样,疯狂驱赶着马匹,跑在了队伍的最前方。

  而李世绩同样明白长孙延的忧虑,他考虑的就更多了。

  平州有多少抵抗不重要,他也并不指望这点人能泛起什么波澜,但有没有抵抗很重要。

  只要燕山没有被敌人彻底锁死,能有一两条通道掌握在自己人手里,那就能为后续的战争提供许多的便利。

  否则,如果燕山彻底易手,那大部队就像一头撞到墙上,损失必定惨重。

  更不用说,如果贵人们有个三长两短,他这个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的锅是无论如何也摘不掉的。

  一行人怀着极度忐忑的心情,来到了幽州与平州的边界。

  两州交界,异常地平静。

  草木逢春,鸟啼兽鸣,一派平和的田园风光。

  完全无法想象,前方正有十数万的敌人虎视眈眈。

  “这里罕有人烟,要小心谨慎。”李世绩提醒道。

  高句丽再狂,也不可能直接突破燕山一线,侵犯幽州,所以到此为止还是大致安全的。

  但进了平州上了山,那就不一定了。

  “驰道都被高句丽人占领了,我们走山间密道,先去五里乡,与他们会合。”长孙延提议道。

  如果五里乡还没失守的话……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李世绩点点头:

  “接下来就有劳公子带路了。”

  …………

  两人带领轻骑兵,踏上了山间修葺的小路。

  为了沟通村社、秘密转移部队,李明组织军民,在山间修葺了大量小道,组成复杂的网络,四通八达。

  由于时间和工具人手都十分有限,所以这些小路都十分简陋。

  而长孙延为了保证安全,避免援军的消息被高句丽人提前得知,特意选择了其中最秘密的一条道路。

  这条路建在悬崖峭壁之间,盘山而上,蜿蜒曲折,而且十分狭窄。

  一行人心惊肉跳地骑着马前进,一边是绝壁,一边是悬崖,而脚下的路只能勉强一人一马通过。

  每遇狭窄处,骑兵们不得不下马,牵着马匹通过。

  行到一半,长孙延小声道了一句:

  “坏事了。”

  李世绩本就高度紧张,生怕队伍里有谁不慎摔入深涧,听得长孙延这一句后,更是心里咯噔:

  “怎么了?”

  “这条道路布满尘土,却没有脚印,看起来已经有些时日没有人经过,不应该啊。”长孙延嘀咕着。

  因为资源有限,所以每一条密道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

  比如他选择的这一条山间羊肠小道,原本是牧羊人的通道,后来被赤巾军战士们赶工拓宽修建的。

  虽然危险狭窄,而且免不得在山里绕远路,却是最安全的一条道路。

  高句丽人绝对想不到,在悬崖峭壁之间,人类居然还能修出这么一条能走马的道路。

  “或许是这条路太险太难走了,所以被弃之不用。”李世绩连自己都不太相信这个借口。

  长孙延沉吟了一会,没有多少什么,只是继续策马:

  “跟着我,前进!”

  接下来的路程,他们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行军的脚步。

  然而,这一路上,他们没有看见一个行人。

  不仅是行人,连附近的山头上,也没有看见一个人。

  倒是偶尔能看见几个堡垒,可当长孙延兴冲冲地跑过去的时候,却失望地发现,这些碉堡都是空的。

  无一例外。

  “这一片山区是防守要地,怎么会没人呢……”长孙延无意识地喃喃道。

  仿佛他这一来一回,平州人就突然消失了一样。

  李世绩没有说话。

  不用长孙延说,他也知道,有堡垒的地方,曾经一定是有人的。

  人是不会凭空消失的。

  所以只能有一种解释:

  平州的战线终于撑不住,崩溃了!

  人要么逃了,要么降了,要么……

  “提高警惕,准备接敌。”

  他沉着地吩咐着,向长孙延拱了拱手:

  “这条路只有一个方向,无需带路了。

  “所以请世子稍稍往后避避,以防被敌人暗箭所伤。”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平州可能已经沦陷,前方也许有危险。

  长孙延没有反驳。

  他们继续前进着,李世绩已经在脑子里规划平州沦陷后的后续战略了:

  如果五里乡也彻底沦陷,那要找到李明一行就十分困难了,无异于大海捞针。

  届时,甚至连返程也十分危险,不知道高句丽人什么时候会发现这条密道,堵死他们的退路。

  是否应该趁敌人还没有发现,提前后撤呢……

  就在主帅已经悄悄打起退堂鼓的时候,终于碰见了一个活人。

  是个上山挖野菜的老农民。

  老农远远望见一队军人过来,身上的铠甲倒是挺熟悉的,前段时间见多了,可头盔好像是第一次见,立刻警惕地躲到石头后面。

  长孙延纵马向前:

  “老乡别怕!是我!”

  老头认出了长孙延,这才松了口气,从石头后面钻出来:

  “哦,是上次问我家有几口人的那谁……你有什么事?又来打听我家有几只鸡?”

  面对老乡的插科打诨,长孙延只能勉强笑笑:

  “再说吧。老乡我问你,这条路上怎么没个人呢?”

  老头“切”了一声:

  “有大路不走走小道,有病啊?万一一阵风把人吹下去算谁的?

  “要不是我孙儿想吃马兰头,我也不走这儿。”

  “不是……”长孙延有些被噎住了:

  “这条路,赤巾军不是常走的吗?怎么也没见他们?”

  老头怪异地瞥了长孙延一眼:

  “还想着打仗?已经结束嘞!”

  所有人心里咯噔。

  果然……

  平州,辽东,真的已经彻底沦陷了……

  长孙延有些恍惚,在马上摇晃了一下。

  肩膀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撑住。

  李世绩向他点点头:

  “以羸弱之躯,硬抗强敌,能拖到这般地步已是殊为不易了。”

  这不是客套话,甚至李世绩还觉得自己说保守了。

  从一无所有起家,张罗了一伙和山匪差不多的民兵,正面硬抗几十倍的敌人长达数月。

  这已经不是“殊为不易”,而是属于奇迹的范畴了。

  李世绩扪心自问,他能撑多久?

  恐怕前几个回合就被斩落马下了吧?

  李明……

  如此有能的政军奇才,如果就此陨落……

  可惜可叹,天妒英才啊!

  “那……”长孙延自言自语,声音有些干涩:

  “李明呢?他人呢?”

  “他在五里乡。”老农大拇指指指后面:

  “这条路往前就是。”

  “咦?”长孙延一愣:

  “他怎么还在那儿?”

  “治所在五里乡,他不在那里能在哪?”老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你不是说战争结束,我们败了吗?”

  “谁说我们败了?败的是扶余蛮子!你不知道?高句丽完啦!”

  …………

  李世绩一行骑在宽敞平整的驰道上,一张嘴就没有合起来过。

  驰道两旁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大都是当地百姓和赶集的商贩。

  驰道中央,送信的使者络绎不绝,向各地传达着最新战报。

  依据《贞观律》,理论上只有皇帝能走驰道。

  百姓、甚至官僚都不准许走在上面,更不得骑马通车。

  上次幽州刺史经驰道进入平州,是得了陛下的特许。

  当然,李明同志自然是不会放任如此贵重的交通资源被浪费的。

  驰道不让走,那我们假装这不是驰道不就行了?

  这条道路是我从高句丽手里夺来的,又花钱请人修缮一新,那它就是我的。

  我让我的老百姓随便走随便踩踏,很合理吧!

  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百姓。

  战事一结束,大家都抛弃了弯绕低效的乡间小道,大大咧咧地走在驰道上,颇为好奇地看着这一队迷茫的骑兵。

  嗯,盔甲倒是很熟悉,可他们居然戴头盔耶,好怂。

  “不是,这……”李世绩终于从震惊中回过味来,喉咙能发出声音了。

  “李将军别担心,无知者无罪。”长孙延熟练地发挥明氏风格。

  “只要我们不知道这是驰道,那我们就没有犯法。”

  我想问的是这个问题吗?!

  “高句丽怎么撤的?这不可能啊……”

  李世绩百思不得其解。

  我高句丽呢?我那么大一个高句丽呢?

  说好的十五万人呢?

  说好的比总人口还多的敌军呢?

  说好的敌众我寡,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了平州呢?

  这就被打跑了?

  就算是十五万头猪,放山上抓两个月也抓不完啊!

  朝廷从上到下,为这事从去年吵到今年,行军方案一改再改!

  甚至还要调动四州兵马、两州后勤,海陆两面夹击!

  结果,就这?

  军队才刚刚开始调动,结果敌人就被李明一口气吹跑了?!

  “世子,您不是说平州形势非常严峻吗?”

  长孙延你这厮是在谎报军情啊!

  “错不在我。”

  长孙延厚颜无耻地耸耸肩膀:

  “我离开此地日久,如何能猜出这里的局势变化?”

  李世绩嘴角一抽。

  日久?

  你明明离开还不到一个月!

  就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敌我相差又如此悬殊。

  竟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怎么可能?!

  看着驰道上的平州老百姓一副日子人的安稳模样,他反正是想象不出,就在不久前这里还是“朝不保夕”的境地。

  听路人说,就在长孙延离开后不久,高句丽人突然爆发了严重的内讧。

  先是高句丽的不同部落间互相厮杀,接着,不同民族的雇佣兵也来凑热闹,大家打成一片。

  最后被赤巾军打包送走了。

  “竟有此事,李明竟能把高句丽逼到内讧……”

  李世绩抓破头皮也想不到破局之法,竟被李明举重若轻地解决了。

  这小子哪是什么奇才,明明是个怪胎啊!

  “您……对此般变化,似乎并不惊讶?”

  长孙延一脸见怪不怪:

  “我离开李明足有大半个月,那家伙能折腾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都不奇怪。”

  惊喜见多了,他人早就麻了。

  “大半个月……很久吗……”李世绩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担心哪天一觉睡醒发现,李明那家伙突然把皇帝都换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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