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去死啊,你怎么不去死啊!当初在吐谷浑时我就该一刀宰了你!

  有一个小人在契苾何力的耳边咆哮。

  李泰一脸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征询地望向自己的弟弟。

  还是李明反应够快,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

  “薛将军正要外出,又有事被父皇叫了回来。

  “我正好路上碰见,就路上聊了一会儿。”

  一边说,一边在背后踢踢老薛的脚后跟。

  薛万彻后知后觉:

  “对对对,是这样的。”

  李泰显然是不太相信这番鬼话,但也没有再继续为难尴尬到快抠出一座武德殿的契苾何力。

  他温和地微笑道:

  “那我就不耽误两位将军了。”

  “告辞。”契苾何力显然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向替他打圆场的李明。

  李明半笑不笑地对自己的四哥发问:

  “泰哥,你找薛将军有事?”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契苾何力恨不得自己钻进地缝里,眼观鼻鼻观心,当做没听懂。

  连迟钝的薛万彻也感受到了不一般的气息,向前一步,有意无意地挡在李明身前。

  李泰仍旧是一脸温和的微笑,语调毫无波澜:

  “我找的是你,明弟。”

  “我?”

  李明想起了李泰寄过来的那封奇怪的信。

  你是一定要带我去汉代地宫看大宝贝吗?

  “既如此,那末将就不打扰二位殿下了,告辞!”

  契苾何力拉起薛万彻,飞也似的逃走了。

  看着两人急匆匆的背影,李泰淡然道:

  “明弟与手下诸将如鱼得水,真是羡煞我了。”

  李明耸耸肩:

  “以国士待之而已。”

  李泰的笑容愈深,突然唱了起来: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李明:“???”

  看着李明一脸茫然的表情,李泰也茫然了:

  “《诗经·召南·野有死麕》。”

  “然后呢?”

  “……我请你进屋喝口茶。”

  “?!”

  李明下意识地往后退。

  这诗怎么听怎么不正经啊,泰哥你想干什么?

  看我发育正不正常?!

  我去,你们老李家都这么活零活现的吗?

  像西汉老刘家那样的家族遗传吗?

  哎哎哎我靠,我该不会也……

  就在丈育明一肚皮官司的时候,李泰意识到自己弄巧成拙了,无奈叹气:

  “先秦之士在各国纵横捭阖时,会先引用一句《诗经》,借此说明自己的意图,与诗的本意无关。

  “子曰,不学诗无以言。”

  “哦。”经常逃课的李明表示,好像模模糊糊有这个印象,但不深。

  “所以,我的意思是,请你进屋与你阿兄商谈,给你阿兄一个国士待你的机会。”

  李泰无奈地一字一句解释着,有种硬解释笑话的无趣感。

  “我想拉屎,就不了吧。”

  李明果断拒绝。

  他可不想随随便便进武德殿,生怕被不讲武德的老哥阴一把,便客气地拒绝:

  拉……连温文尔雅的李泰都有点绷不住了。

  和这样的粗坯聊诗经,有种用丝绸擦屁股的荒诞感。

  “咳咳。”李泰干咳一声,把话题扯回来:

  “阿兄信中的邀约,不知明弟为何拒绝?”

  李明立答:

  “我不想去地下,我怕黑。”

  “?什么怕黑,我是邀请你与我结盟。”

  “???”

  看着李明又是一脸茫然的表情,李泰忍不住按按太阳穴:

  “你等等,我捋捋。”

  他发现自己失误了。

  他好像忘了这个小混不吝的所作所为了。

  明弟有很多鬼点子不假,很会收买人心也不假。

  但这厮不学无术、次次逃课、闹得满宫风雨,更是不争的事实。

  果然物以类聚,能吸引薛万彻如此死心塌地地归附……

  李泰决定,还是得用对待薛万彻的方法对待李明,有话直说。

  “明弟,与我结盟吧。这样我们便能……”

  “好啊。”李明满口答应。

  “咦?”

  这么爽快的态度,让李泰吃了一惊。

  还以为会来来回回拉扯一番,讨价还价呢。

  “那我们就是盟友了。没事了吗?没事我走了哈拉屎去了拜拜~”

  李明不等李泰回复,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溜了。

  结盟?

  结个屁!

  他连武德殿都不敢进去!

  同样的,李泰常来立政殿向父皇请安,也绝不会到李明的书房里张望一眼!

  两边都怕对方在背后拔刀子,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何谈结盟?

  “李治那天的古怪反应,多半也是收到了李泰的结盟邀请吧?

  “从那腹黑傻小子对李明达说的话来推断,李泰邀请他先干我?”

  李明总算是把那天的来龙去脉摸清楚了。

  从结果来看,李治并没有接受老哥的邀约,反而在朝堂上逮着李泰的势力疯狂输出。

  “算那傻小子还有点良心和脑子。”李明冷笑一声。

  至于李泰……

  一会儿联合李治打李明,一会又来联合李明,同时又试图撬李明的墙角。

  给人一种病急乱投医的感觉。

  “李泰发觉自己的情况不容乐观了?

  “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是根敲打太子的棒槌,当太子不再稳坐江山以后,他对父皇的价值也随之归零了?”

  李明觉得那胖老哥可笑又可怜。

  成天把时间浪费在夺嫡阴谋和各种隐晦的“典故”之中,却从没有考虑过,应该如何治国理政。

  而当意识到自己失去利用价值以后,那家伙又彻底乱了方寸,进退失据,还不得不维持冷静从容的形象。

  相比之下,李明和李治两位小兄弟就有条不紊多了。

  他俩按部就班地猥琐发育,争取人心,遵循着父皇定下来的游戏规则。

  至于大哥李承乾……

  “他在干什么?”

  李世民改变了继承法,太子李承乾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反应最激烈的也应该是他。

  可是,当擂台正式开打之后,怎么太子老哥突然佛系了?

  从开始到现在,没有翻起一朵水花。

  在朝廷中积累的势力,虽然还是以他为最大。

  但他的力量正在以非常快的速度,被新崛起的李明、李治挖墙脚。

  毕竟大臣也不是傻子。

  太子这幅与世无争、完全躺平的样子,让他们怀疑太子是不是彻底没戏了,不得不为自己另寻后路。

  毕竟,谁也不敢赌下一任皇帝的心胸和当今圣上一样宽广。

  李世民对李建成、李元吉的原僚属不搞清算,不代表他的继任者也是如此。

  万一自己在储君问题上站错队,被新皇帝秋后算账了,那就没处说理了。

  “难道李承乾不想当皇帝?

  “不可能啊,他因为怕被废,都被逼疯成这样了。

  “还是说……像有些过度紧张的高三考生一样,准备了三年,一到高考前夜,突然崩溃自暴自弃了?

  “可太子这份活儿,可不是你想辞职就能辞的啊……”

  李明一路嘀咕着,走大门大摇大摆地出了宫。

  陛下已经给他开了权限,任何时候都能刷脸出入太极宫,不必再翻墙了。

  …………

  朝会上。

  岑文本启奏:

  “臣弹劾……”

  “臣弹劾中书侍郎岑文本,结党营私,党同伐异。”

  民部尚书唐俭打断了岑文本的吟唱。

  岑文本睁大眼睛:

  “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进了魏王的文学馆。”

  岑文本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

  “探讨文学不能算结党……读书人的事,能算结党么!”

  接连便是什么“君子朋而不党”之类,引得众臣都哄笑起来,殿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诸爱卿注意殿前仪态,库库库……”

  李世民努力克制着笑意,肩膀一耸一耸的。

  岑文本面红耳臊地退回席位,愉快的弹劾环节又结束了。

  李世民收回笑容,正色道:

  “薛延陀真珠可汗遣使前来,求赐予公主和亲。诸位爱卿觉得如何?”

  群臣难得在这件事上高度一致,齐答:

  “不可!”

  薛延陀一直不安分,对大唐的突厥盟友李思摩动手动脚,贞观群臣和大唐人民早就看他们不爽了。

  和亲?

  搞笑呢?

  现在是唐朝初年,又不是汉朝初年。

  而且虽然陛下没有官宣,但敏锐的大臣已经隐约觉察出。

  陛下是想拿薛延陀开刀了。

  本来准备征讨高句丽的江、淮、岭、硖四地兵马,以及幽、云两州辎重,在辽东战事停歇后。

  非但没有解散,反而还有所增加,囤积在云州、朔州一带。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显然是要对朔北开战了。

  朔北的势力,除了被薛延陀摩擦到长城以南的突厥盟友李思摩,那就是薛延陀本陀了。

  战争是一项系统性工程,尤其是对付薛延陀这样的大势力,前期准备不可能不走漏风声。

  陛下征薛延陀的态度都定调了,还假意来问要不要与他们和亲。

  既是送分题,又是送命题。

  “臣觉得,先别拒绝得那么干脆。虚与委蛇也未尝不可。”

  还得是老油条房玄龄,提出了不同的思路。

  用和亲吊着对方,既能为战备拖时间,又能麻痹对方。

  李世民面有喜色:

  “房相之言甚合朕意。哪位使者可往?”

  “臣愿往。”曾出使东突厥诱降的唐俭主动请缨。

  房玄龄却有不同的主意:

  “臣觉得,出使薛延陀有一人更为合适。

  “契苾何力。”

  李世民捋着两撇胡子:

  “为何?”

  “因为契苾何力虽出于突厥汗国,祖上却是铁勒人,与薛延陀铁勒诸部同源。”房玄龄道:

  “他对铁勒人更了解,既能更好地拖延时间,也能替我们探清薛延陀的地形与虚实。”

  在朝中,没有人比契苾何力更懂薛延陀。

  李世民微微点头。

  长孙无忌对此有异议:

  “那如果契苾何力认诸铁勒为同族,叛逃薛延陀呢?”

  房玄龄只是淡淡地回答:

  “他不会背叛大唐的。”

  长孙无忌还想反驳,但一回想起老契苾那幅精唐的音容笑貌,又有些犹豫了。

  李世民当场拍板:

  “就让契苾何力出使薛延陀。”

  …………

  “所以,朝中大臣一致认为,岑相、刘相等人是魏王一党,多有打压?”

  武德殿里,李泰优哉游哉地喝着茶。

  岑文本点头叹息:

  “现在我等被朝中虫豸刻意针对,很难施展。”

  “不必强求,尽力而为即可。”李泰端下茶碗。

  岑文本看看渐暗的天色,识相地告辞。

  傍晚的阳光洒进书房,显得格外孤寂。

  李泰不禁叹气。

  “父皇的这一手,是真让我头疼啊。魏王党现在是四面楚歌,千夫所指,几乎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

  “吗?

  “大家能这么认为就好了。”

  他嘴角勾勒,拂袖离开了空荡荡的书房。

  书房窗外,一只苍鹰振翅高飞,腿上绑着一卷渗墨的绸布。

  …………

  感业寺的密室,李承乾与武媚娘相对而坐。

  现如今四子争储,太子除了顶着“第一顺位继承人”的名头以外,与其他三个弟弟并无本质区别。

  是的,他仍是帝国第一顺位。

  也就是说,如果在下旨确定新的储君以前,陛下突遭不测。

  那么在法理上,就还是由李承乾殿下继承大统。

  陛下可能在任何时间突然下旨,剥夺李承乾的储君身份。

  然而,李承乾对此似乎并不着急,一直没有动作。

  他仍然常来感业寺听经研学,在温柔乡流连忘返,似乎他是个闲散王爷,权力的游戏与他无关。

  与之前患得患失的样子截然相反。

  而面对着看起来似乎已经自暴自弃的太子,武媚娘也并无催促之意。

  在经历了李明母子的“洗礼”之后,她相比之前更有静气。

  只是偶尔在太子耳边旁敲侧击。

  “殿下恨陛下吗?”

  李承乾毫不犹豫地点头:

  “恨,他用权势和高压把孤逼成这样,在觉得孤已成废人以后,又开始玩弄孤的兄弟。”

  武媚娘轻轻地把李承乾的脑袋按在她的怀里,像母亲一般,心疼地拍着:

  “我们冷宫妃子,在盼他临幸的蹉跎中度过一生,又何尝不恨他?”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良久。

  “何时动手?”

  “还需思虑周全,不可让人看出破绽。”

  “殿下惜名?”

  “是惜命。若落人口实,孤的三位虎狼弟兄不服,天下也不会服。”

  “殿下大可放心。经李明的提醒,臣妾已有完全之策。”

  “……嗯,容孤再思虑思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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