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输了?!”

  李泰砰地一拍桌子,蹭地站了起来,挺出的大肚皮还带倒了身前的桌案。

  哗啦啦,桌案上的书册和笔墨纸砚撒了一地,发出尖锐的噪音。

  下人低着头,匆匆进来收拾。

  “你是司马迁吗?!”李泰向对方咆哮道。

  没眼力见的下人觉得主子说的每个字都认识,可是合起来就听不懂了。

  只能从语气判断,自己应该是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悻悻离去。

  书房里只剩下了李泰,以及前来汇报败战噩耗的执失思力两个人。

  为什么前线在打仗,执失老哥却又回来了?

  因为他们的联军被李治的朝廷军一耳光抽回来了。

  李泰在下人身上撒了气,还觉得不过瘾,看着傻杵着的傻大个就气不打一处来,言语之间满是嘲讽:

  “少时读史书,总觉得楚人太刚硬,楚武王的得力干将莫敖屈瑕立下赫赫战功无数,不过是趾高气扬了一次吃了一次败仗,便自尽,未免过于可惜。

  “今日方才领悟到,领兵之将,还是要有点羞耻心为好。”

  执失思力嘴角抽搐,故意听不懂魏王讲解“趾高气扬”这个成语的典故,低着头,语气低沉地抱拳道:

  “众将士奋力拼杀,光是能全身而退就已经是奇迹了。”

  客观来说,执失思力的这番辩解倒也不是在强词夺理,给自己的败绩涂脂抹粉。

  他的大部队就行进在崤函官道上,南边是崤山,北边是黄河和中条山,不是崇山峻岭就是狂暴的母亲河。

  教科书般的一字长蛇阵,根本没有回旋余地。

  然后,这支部队就一头撞上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潼关,久攻不克,而后路也毫不意外地被伏兵迂回截断了。

  首尾受阻,瓮中捉鳖。

  这支部队本来就一个头七个脑袋,加上后勤粮道被断,濒临崩溃。

  要不是执失思力也是一员骁将,硬是拖着这支行将大乱的部队有序撤退。

  他们将几乎必然重蹈赵国在长平之战的覆辙。

  而执失思力也就成了新时代赵括,不大可能有机会站在李泰面前亲自听训了。

  问题来了,主帅没问题,士兵也没问题。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这群人明明看见了前方名为“潼关”的南墙,仍然要一头撞上去呢?

  执失思力不打算继续装蒙鼓人了,直言不讳道:

  “殿下,恕我直言,这仗就不该这么打!

  “明知敌方会重兵防守潼关,为什么仍要走这条道?”

  现在又不是战国时期,山东六国往关中打只能走崤山。

  不论是绕河套走萧关、大散关,还是绕荆楚走武关。

  条条大路通长安,入哪个关不是入关?

  “唉……夏虫不可语冰!”

  李泰表示不想和鼠目寸光的胡人多掰扯。

  这就是战术与战略之间的冲突。

  从纯军事战术上来说,肯定是绕路更为稳妥。

  不管是北上还是南下,哪个不比没头没脑地西进、被一路“邀击渐减”、最后在潼关下被关门打狗来得顺遂呢?

  然而前线的将士只要全身心投入到战场中,听命行事‘奋力杀敌就可以,可是后方人员要考虑的事情就很多了。

  比如,大军要绕道,就得协调当地的军事民政主管,要一个“军事通行权”。

  现在天下群龙无首,除了在长安别无选择的朝臣之外,各地的地方官则更自由一些。

  除了比较“躺平”、愿意跟随朝廷的广大南方地区之外。

  中原核心地区的地方官,则以“有为中老年”居多——

  他们在观望下注,既不帮李治、也不帮李泰。

  谁赢他们帮谁。

  因此,李泰的军队要安然经过他们的辖区,可以。

  要付出实利,更要许诺将来更大的利益,做个“从龙之臣”。

  而李泰也不能随便和地方官翻脸,恃武力压人。

  否则树敌无数,这一路打过去,还没到长安,自己的兵力就要消耗殆尽了。

  现在的天下形势,有点类似东汉末年的意思。

  各地州县虽然还没有开始玩封建割据、自立门户,但也都保有相当程度的自主权。

  本来是不至于这样子的。

  本来针对皇帝突遭不测的情况,房玄龄、杜如晦是设计了一套完整的应对机制的。

  无非是监国殿下正式“监国”,大家规规矩矩按部就班。

  小日子照过,不可能横生这么多枝节。

  然而,这套机制被老李家的子嗣自己给玩坏了。

  先是李泰复刻了一个“朱雀门之变”,接着李治又来一个“一鸣惊人”、“鸠占鹊巢”。

  老李家都自相残杀了,把原本秩序井然的朝廷政治整成了朝不保夕的阴谋政治。

  那就别怪外官们不讲武德了。

  而唐朝沿用前朝的“文武合一”制度,文臣和武将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甚至许多州县是军政一把抓的,这又让各个地方有了关起门来过小日子的武力基础。

  这也是唐朝后期藩镇割据的滥觞,直到宋朝才算解决,不过这是后话。

  “总而言之,我不关心伤亡数字,必须打下潼关!一次不行,就来第二次!”

  李泰强横地说。

  绕路的时间成本和政治成本,都是他无法承受的。

  等到一路大撒买路财、来到长安城下时,只怕李治也已经动员起了南方的援军,要给他来个两面包夹芝士了。

  “魏王殿下!”

  执失思力觉得自己和主君就是鸡同鸭讲。

  “怎么?你也想效阿史那社尔故事,抛弃同袍,向北追随父皇而去?”

  李泰缓缓坐了回去,半笑不笑地看着麾下的大将。

  执失思力面色变幻,硬是把这口气咽下了。

  这时,传令匆忙来报,语气很是仓皇。

  “殿下……”

  “怎么又来一个不长眼的?”

  李泰很是恼怒,不耐烦地弹着桌案:

  “你说吧,什么事?”

  传令咽了口水,道:

  “联军的诸位藩王,各自领兵退去了!”

  执失思力眉头微微一挑,对此倒不是非常惊讶。

  现如今,政治能力再差的藩王也应该意识到,乱世将至,手里的兵才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

  本钱被李泰这么挥霍在潼关这个无底洞里,这谁遭得住啊?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不外乎如是。

  “朝廷下了最新的诏令,只要重新拥护朝廷,兄弟齐心北伐搭救父皇,既往不咎。”

  传令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魏王的脸色,怯懦地说:

  “即使是魏王殿下,只要放弃抵抗,也不削爵、不……”

  李泰气得当场又蹦了起来:

  “呵,他这是要以渭水为誓?以侯还第,不失为富家翁?狗屁!”

  传令哆哆嗦嗦的,不敢说话。

  执失思力也皱起了眉头。

  “九郎那厮心机深沉得很!他隐忍这么多年,骗过了父皇,骗过了我,骗过了全天下人!

  “他就是楚庄王,一旦登临大宝,必定一鸣惊人!届时我等没有抵抗之力,与砧板上的鱼肉何异?皆要死于他手!”

  李泰暴跳如雷,艰难地大口喘气。

  他气李治不讲武德,出这种阴招来分化他的阵营。

  他更气他的庶出兄弟——那六条臭鱼烂虾——是真的愚不可及,朽木不可雕粪土不可圬般的愚不可及。

  他们整出这般大的动静,把天下祸害成这幅模样。

  说一句“对不起”,难道就一切清零了?

  不可能!

  李治那厮绝对是心里憋着坏!

  招安、架空、斩首,是搞政治的基本操作了。

  造反的兄弟们敢投降,李治就敢请兄弟们亲身体验这一条龙的服务。

  “曹爽血淋淋的例子就在眼前,李明都看得如明镜似的,那些蠢货兄弟难道看不出来?”

  李泰生气地补上一句。

  李治扮猪吃虎、假仁假义,分化他的阵营,这本就够让他愤怒的了。

  一想到全天下、包括他李泰在内、只有一个人自始至终没有被李治欺骗——

  而那个人叫李明——

  就更让李泰气不打一处来。

  “诸藩王投降后是否会被李治秋后算账,那倒还没有个定数。”

  一旁的执失思力说着风凉话:

  “但是这仗再这么打下去,那是肯定玩儿完。”

  “你……?!”李泰感觉,自己额头的青筋几乎要顶开肥厚的脂肪层了。

  执失思力现在也不怵他了,语气略带嘲讽: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李泰嘴角剧烈地抽搐着,冷冷地指向门口:

  “滚……滚!”

  在把外人全部轰出去了以后,喧闹的书房立刻恢复了平静。

  “走投无路?投降后既往不咎?呵。”

  李泰恶狠狠地嘀咕着,表情静如止水,早就没有了刚才的气急败坏。

  虽然战场上打不赢,虽然联军一拍而散。

  但是李泰还没有被逼到绝境。

  因为他还有后路。

  只是这条后路的价格有些昂贵。

  要不是被逼到了这份上,他其实也不太想走这条路。

  但是现在,相比去太极宫给弟弟磕一个,余生都听他摆布。

  他更愿意支付这个代价。

  “李治啊李治,从今往后全天下的苦难,皆是因你而起,你可要接好了。”

  李泰表情透着阴狠,吃力地弯下腰,捡起散落的纸笔,便写起了信。

  是用北方草原通用的突厥文写的,开头便是:

  “臣泰言,薛、唐乃君臣之国……”

  …………

  漠北,薛延陀牙帐。

  真珠可汗夷男坐着虎皮椅,读着苍鹰从洛阳送来的密信,眼睛微微咪着,颇为玩味地抚摸着胡须。

  作为铁勒诸部中的薛部和延陀部所组成的游牧帝国,薛延陀最初只是役属于突厥的部落之一。

  在东突厥被南边那个不可名状的怪物轻易地灭亡、西突厥又陷入长期的内讧以后。

  薛延陀终于媳妇熬成婆,迅速占据了北方草原的生态位。

  对于大唐这个南方邻居,夷男的心中是又爱又怕。

  爱她的物产,怕她的军队。

  尤其怕她的统治者。

  天可汗李世民,打起仗来实在太猛了,谈笑间突厥灰飞烟灭。

  夷男怕李世民对自己也来一次“谈笑间”,怕得晚上睡不着觉。

  所以决定先下手为强,擒贼先擒王,用阴谋把天可汗先一步结果了。

  一来二去,就和魏王李泰勾搭上了。

  在经过一连串里应外合的阴谋以后,铁勒人终于看见了胜利的曙光。

  经过部落勇士不要命地填人,终于将李世民和大部队切割开,将他被围困在滦河谷地一带。

  把他拿下是迟早的事。

  “问题是,唐军在干什么?”

  虽然和皇帝被切割,可是唐军的八万主力还在,丝毫没有受损。

  只是这支部队的动向,非常可疑。

  既没有向东靠拢援救皇帝,也没有向北直捣黄龙。

  更没有南下撤退。

  而是一直在向西运动。

  他们在想什么?

  因为战争迷雾的作用,夷男一直拿捏不准对方的意图,如鲠在喉,只能将主力与对方一直对峙着,不敢乱动。

  现如今,有了李泰刚送来的密信,他总算明白了唐军的真实意图,以及唐国的真实国情

  “原来中原乱起来了,居然还断了他们的后勤……哈哈,原来如此!”

  惊觉自己一直在与空气斗智斗勇,夷男一拍大腿。

  这样就能没有后顾之忧,全军向东压上,围猎李世民……

  “不。”

  夷男又把李泰的这封信看了一遍,目光灼灼地钉在开头的几个字上。

  臣泰言……薛、唐,君臣之国……

  这几个字,让薛延陀首领的心情突然激荡起来,胸膛燃起了熊熊火焰。

  名为“野心”的大火。

  他图谋李世民,一开始只是为了自保而进行的一场豪赌。

  赌天可汗的继任者不如他的老爹,从而能让可怕的唐国停下扩张的步伐,让薛延陀汗国再多苟活一段时间。

  但李泰的情报让他意识到,李世民失踪在唐国引发的动乱,远超他的想象。

  游牧的血液,在夷男的血管中觉醒了——

  还傻愣着干什么?南下,抢钱抢粮抢人啊!

  放在李世民当政时期,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南下劫掠?唐军不北上抢牛羊就烧高香了!

  然而现在,唐军自顾不暇,那还怕什么?

  一直被南方强邻压抑着的劫掠本能,此时变本加厉,让夷男难以自胜。

  “来人!”

  夷男腾地跃起,一双眼睛宛如饿狼一般。

  “传我命令,南下,进军幽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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