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见鬼了,怎么越往南走,铁勒人反而越多了?!”

  契苾何力掸去卡在盔甲缝里的一支箭,在马上啐了一口。

  一旁的阿史那社尔看了他一眼,小声吐槽:

  “话说‘契苾’可是铁勒部族的大姓……”

  不料,契苾何力的耳朵可灵敏得很,当即回怼:

  “狼娃你给我闭嘴!”

  “阿史那”这个词在突厥语里的原意是高贵的狼,所以契苾何力会用这个绰号来挖苦阿史那社尔。

  老社尔倒是很无所谓地耸耸肩。

  他虽然认死理,处理人际关系上有点呆板,但好在脾气没有契苾何力等其他胡族将领那么火爆。

  况且,他们这一行人一边应对着铁勒人越来越频繁的骚扰,一边护卫皇帝和太子两个宝贝疙瘩南下,根本没有这个闲心起内讧。

  就在方才,他们刚又打退了一波铁勒人的突袭。

  “大汗!小大汗!二位都没事吧?”

  阿史那社尔不和契苾何力饶舌,向后大声问道。

  李世民裹着厚厚的毛皮大衣,把脸埋在高耸毛绒的衣领里,在马背上一声不吭。

  还是伺候在一旁的李承乾替父亲回答:

  “谢诸位将军,父皇与孤无恙。”

  在得知李明“死讯”的不知多少天以后,在被薛延陀愈发肆无忌惮的追兵追击得颠沛流离以后。

  李世民陛下终于从无尽的悲伤中,回转了一丢丢——

  虽然依旧不爱说话,但好歹在关键时刻还是能下达命令的。

  全体向南运动,向云州一线靠拢,便是李世民亲自做出的决策。

  云州位于大唐十道之一——河东道的最北端,与幽州、易州相邻,是重要的北方边境重镇。

  也是此次与薛延陀/突厥联军对战的前线。

  尽管在他最悲观的预测里,同属河北山东门阀士族辐射范围的云州,很有可能已经反了,等着把他这个李唐皇帝杀了祭旗。

  但是在冷静了几天、渐渐从丧子之痛缓过来以后,李世民又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太悲观了。

  自己才失踪了几个月,这贞观十五年的年还没过呢,不至于这么干脆就造反吧?

  更何况,除了往南边的云州,他们也无处可去啊。

  精突太子李承乾所提出的向西走、给西突厥称臣以求联合的天方夜谭,第一时间被他否决。

  先不说舍近求远,从东向西再穿越一遍大漠草原的可行性有多大。

  别人的提议李世民,大概还会思考思考。

  李承乾这么说,那看都不用看,直接pass。

  因为这精突的“内夷”,说不定真是想给西突厥当儿子了。

  向西不行,向北和北极熊呲牙更不可能。

  那就只有向东和向南两条路了。

  向东往高句丽的路,必须穿山过河,而且森林密布。

  路不好走,温度还更低。

  他们这支临时小部落这一路的食物来源——所放养和劫掠的牛羊——根本没办法带过去。

  况且,在李明薨逝以后,高句丽人的立场……不见得会比河北更亲近唐朝。

  四害相权,那自然是南下回到河北更符合常理判断。

  毕竟那地方还打着“大唐”的招牌,还没有立起窦建德的“大夏”旗号。

  至少现在还没有。

  “看!那是什么!”

  走在队伍前方的前锋大喊一声。

  众人立刻手搭凉棚,往他指的方向望去。

  透过冬季的雾霭,他们隐约能看见一道巨大的人造建筑轮廓。

  那轮廓高约数丈,东西长不可测,在群山之间蜿蜒盘旋,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视野中,竟一眼望不到头。

  “那是……长城!”

  作为游牧民族出身,契苾何力和阿史那社尔对这道叹息之壁可太熟悉了。

  这宛如巨龙的人类工程奇迹,便是长城!

  长城之内,便是汉地的核心领土。

  云州,就在前方!

  “附近到处都是薛延陀的骑兵,没想到已经到长城脚下了。”

  契苾何力明显松了口气。

  不论如何,终于快到家了!

  墙里面的百姓,可比墙外边茹毛饮血的蛮族,有礼数多了!

  “在这么接近长城的地方,都有薛延陀势力出没。他们也忒嚣张了……”

  阿史那社尔皱起了眉头。

  他考虑得比契苾何力更深一层。

  长城虽然是一道重要防线,但把防御全交给这堵几丈高的墙,显然也不现实。

  大国的真正防御,素来都是强大的武力,在周边民族的心中所种下的恐惧。

  也就是威慑力。

  在灭亡东突厥以后,游牧民族都主动退避三舍。

  哪有哪个不长眼的游牧民族,敢大摇大摆地接近到离长城这么近的距离?

  “狼崽子就继续在墙外边儿喝西北风吧,爷爷我可要带着陛下和殿下回家了!”

  契苾何力可管不了这么多,他难抑心中的激动,驾马骑到最前,扯起嗓子便向墙那边喊:

  “放梯子下来!自己人!我们回来……”

  “住嘴!”

  一声低沉的暴喝,让契苾何力浑身一震,立刻收了声。

  队伍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声音的来源。

  是李世民,他一改先前失魂落魄的样子,万分警惕地盯着长城上的烽火台,一边低沉而急促地下命令:

  “退后,别靠近城墙!”

  咦?

  为什么?

  长城不是自己人的标记吗?

  我们这一路向南,不就是为了跨过长城,回归汉地吗?

  陛下这是……

  众人被李世民的命令搞得一头雾水。

  但是皇帝的威信还是在的,队伍听从指示,慢慢往后收。

  几乎与此同时。

  嗖!

  一支箭插在了契苾何力刚才站立的地方。

  所有人都傻了眼。

  契苾何力当场就急了,冲那墙上大喊:

  “不是……我们虽然穿着奇怪了些,但确实是自己人……”

  话音未落,烽火台燃起了火。

  紧接着,附近的烽火台也都亮了起来。

  这是敌袭警报。

  “难道河北真造反了?”

  契苾何力回到队伍中,呆呆地望着火光冲天的烽火台。

  阿史那社尔神情极其严肃,微微摇头:

  “不,情况恐怕更糟糕……”

  并没有让他们多猜,很快,城墙上出现了人影。

  那些人高眉深目,穿着形制粗犷的铠甲。

  是铁勒人!

  铁勒士兵伸着手指,向左右的同伴大声用突厥语喊着什么。

  “见鬼,快走!”

  一行人当即调转马头,扭头再次逃回了茫茫雪原之中。

  还好,这里是城墙不是城门,铁勒人并没有很快追上来,李世民一行很快摆脱了追击,躲在一处山坳里。

  但是,没有人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心里只有沉重的绝望。

  长城被薛延陀占领了,这是一个相当不妙的信号。

  跨过了长城,云州就几乎无险可守了!

  铁勒人可以长驱直入,深入河北腹地,随意烧杀抢掠!

  难怪这一路越往南走,遇到的铁勒人部落反而越多。

  原来夷男并没有继续和李世绩的八万唐军脸贴脸搞静坐战,而是把主力往河北方向调动了!

  游牧部落的战斗力是高是低暂且不论,但战略机动性肯定是更胜一筹的。

  “天可汗是根据这一路所看见的铁勒人的异动,判断出了长城防线沦陷的事实吗?”

  阿史那社尔喃喃道。

  天可汗不愧是天可汗,虽然情绪低落、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但洞察力依旧是顶流的。

  但他这句奉承话,只敢小声地说给自己听,并不敢和天可汗本人搭话。

  因为现在的天可汗,心情大约不是很好……

  “趁河北大乱、李世绩后勤断绝,钻了这个空子是吧……”

  李世民面对着山壁,右手握紧马鞭,握得青筋爆出。

  “他为什么时机抓得这么准?夷男怎么知道河北乱了?夷男怎么知道李世绩后勤出了问题,无法主动出击?

  “为什么夷男,每次都能及时得到关键情报?”

  李世民骤然回首,严厉的目光逼得没有人敢抬头。

  “儿臣在东宫时,曾听过一些传言。”

  还得是皇帝的亲儿子李承乾打破这个沉默。

  “说是九成宫事件的背后,便是李泰……”

  “胡扯!”

  李世民怒吼一声,高声打断了李承乾的发言。

  阿史那社尔纠结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进言道:

  “小可汗所说的未必没有根据。

  “在大军开拔以后、监国还在长安之时,他也说过类似的……”

  “你也住口!”

  李世民狂躁地大喊。

  鸦雀无声,甚至静得能听见雪花飘落的簌簌声。

  李世民的火气退了下去,腰也慢慢弯了下去,身体缩做了一团,整个人像衰老了几十岁。

  许久,他嘴唇蠕动:

  “朕错了。皇子阋墙、天下大乱,以致河北失守,都是朕的过错,朕的过错啊!

  “朕不该对诸皇子如此苛刻……”

  李承乾的眼角动了动。

  “抱歉,诸位。”

  他抬起了头,面对残存的禁军和胡族卫士,深深作揖:

  “是朕教子无方,拖累了诸位忠良,拖累了全天下。”

  在风中颤抖的样子,就像一个可怜的小老头。

  众人心酸至极,纷纷跪地,君臣大泣不止。

  哭过了,也发泄过了,日子还得过,现实问题还得解决。

  接下来,该怎么办?

  东西南北,应该往哪儿走?

  “哪儿也不去,就留在此地。”

  李世民沉静地做出决策。

  “薛延陀是游牧,破坏有余而建设不足,南下也只为劫掠,不会统治。

  “等到他们抢够了,春天草原长草要放牧了,他们自会退却,届时吾等再找机会回云州。”

  相信经过薛延陀的“洗礼”,河北人便不会这么起劲反唐了吧。

  相比铁勒蛮族,关中“田舍郎”可爱多了吧。

  所以,到时候再取道回河北,也不怕当地人会造反了。

  “卿等以为如何?”

  他向众人征询着意见,态度出奇的和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除了山呼“天可汗英明”,这还能说什么?

  虽然听上去有些无情,有些冷眼观火。

  但却是能让这支队伍脱困的最现实的办法了。

  有了目标,这个临时部落便又有了主心骨。

  站岗放哨的,安置牛羊的,准备食物饮水的,各自忙活起来。

  李世民亲自帮着士兵搭建帐篷,搭完后便闷头钻了进去。

  李承乾觉得,父皇的行为有些古怪。

  “父亲?”

  他掀开厚实的兽皮毡子跟了进去。

  只看见李世民所在帐篷的一角,无精打采地傻坐着。

  全然没有了刚才的镇定自若,又回复到之前失魂落魄的状态中。

  即使听见李承乾的动静,李世民也懒得再做出威严的样子,仿佛风烛残年的老人。

  “父亲?”

  “承乾……”

  他干涸的嘴唇一上一下开合着:

  “吾觉得难受,吾觉得心里好难受……”

  李承乾感到一阵强烈的酸楚,眼神复杂地俯视着这个老头,这个让他不幸的源泉。

  …………

  “快跑!蛮族来了!”

  “救命!”

  “啊!我的房子,我的祖产!”

  幽云沿线,一片哀嚎。

  薛延陀的铁骑无情地踏过耕地,一路纵火劫掠。

  铁勒人虽然人多,但是势力弱小,原先是突厥人的仆从,视突厥如主人。

  强大的突厥被唐王朝轻易灭亡后,他们更是视唐朝如同神明。

  即使在最美妙的梦境里,也没有哪个铁勒人敢设想,自己的铁蹄居然能有朝一日越过长城,踏上唐王朝的核心领土!

  尽管这是趁对方内乱不止,钻了个空子。

  但你就说踏没踏上吧!

  虽然是第一次,但铁勒人很快就驾轻就熟地对本地百姓进行了不可持续的竭泽而渔。

  抢东西而已,这还用学?

  仿佛女神无力躺在地上任自己蹂躏,铁勒人心中的邪念喷薄而出,刮地皮刮得比他们的匈奴、突厥前辈还要狠。

  而河北腹地的诸位豪族,依旧内斗不止,并没有组织起来外御其侮。

  甚至还有一些士族试着与薛延陀勾连,当起了带路党。

  内忧外患之下,河北百姓大批逃亡。

  往往在兵燹烧到自己家以前,就整村、整乡地逃亡,十不存一。

  颇为黑色幽默的是,好在铁勒人在鸟不拉屎的漠北饿久了。

  相比有计划地大屠杀、以减弱汉地的战争潜力,他们显然对眼前的财富更感兴趣。

  只顾着抢劫,而没有怎么杀人。

  这就造成了大批大批的难民。

  逃吧,可是该往哪儿逃?

  大冬天的,难民们拖家带口、居无定所,随身携带着金银细软,简直就是移动的钱庄。

  当是时,河北山东大乱,西边是高耸的太行山,东边是大海。

  南边的中原更是正在进行大战,秩序混乱,山匪横行。

  哪里才是这些难民的容身之所?

  哪里才有足够的粮食能喂饱他们,有足够的生产力和行政力量为他们搭建临时庇护所,又有良好的社会治安,让他们放心不会被当成猪崽宰了?

  所有人的脚步,都不约而同地走向了同一个方向——

  辽东,东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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