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外,桑乾河(桑干河)谷。

  烟尘滚滚,战马嘶鸣。

  铁勒骑兵娴熟地排成一字横阵,向赤巾军的阵地猛冲过来。

  他们之所以这么自信,敢向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赤巾军主动发起冲锋。

  是因为这支赤巾军落单了,没有骑兵伴随,被抓了个猝不及防。

  游牧民族是身在马背上的民族,并不代表他们在正面的骑兵战术上一定强于农耕文明,但在战略机动性上,游牧无疑占据着很大的优势。

  通俗点来说,就是非常善于抓timing。

  “杀光他们,不留活口!”

  统领这支部队的“俟斤”,相当于就是突厥系游牧部落的伯爵,抽出马刀,狂叫着冲锋在前。

  对付没有骑兵掩护的落单步兵,就没有必要搞什么“雁行阵列”这类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了。

  列成一字横阵,虐菜就完了。

  “杀!”铁勒部族跟着躁动起来,哇哇叫地追在他后面。

  他们这段时间被整得太憋屈了。

  这群辽东鼠辈,人数虽然不多,但是搅屎的本领着实不小。

  不仅仅在他们抢得正爽、或者睡得正酣的时候,搞无耻偷袭。

  还常常在村坊街道里挖坑埋陷阱,或者在荒郊野岭装神弄鬼,破坏性不大,危害性不小,把部落搞得人心惶惶,都搞疯了好几个人。

  这实在太没有武德、太恶心了,让铁勒人很想向老天问一句:

  辽东人难道不是大唐的子民吗?不知道你们大唐的第一个年号就叫“武德”吗?

  这些赤巾贼已经不是一般的唐人了,现在好不容易抓住落单的,必须要出重拳!

  “不……不要怕,列阵,放……放箭!”

  而赤巾军那边也很配合,面对蜂拥而至的骑兵冲锋,军官好像真的被抓了个出其不意,仓促而草率地下令射箭。

  而士兵也好像被这宏大的骑兵冲锋场面给吓坏了,远远地在弓箭射程的极限位置,就早早地放箭。

  待第一波箭矢到达前排铁勒骑兵,早已是强弓之末。

  而铁勒人得到了李泰的经济援助,身上是穿着西域打造的铠甲的。

  虽然相对粗制滥造,但是抵挡这些绵软无力的箭矢还是绰绰有余的。

  几轮稀稀拉拉的箭雨过后,只倒下了零星几个人。

  在目睹了唯一的反击手段不管用以后,这支落单的赤巾军士气便开始崩溃了,阵型几乎无法维持。

  而长枪阵型,是步兵面对骑兵时唯一能保命的东西。

  “回到你的位置!不准跑,违者斩!”

  将官拼命挥舞着佩剑,试图维持秩序。

  然而这不但没有什么作用,反而还起了反效果。

  士兵更为惊恐,争先恐后地往身后的恒山山脉跑去。

  把后背露给骑兵,这是骑兵最喜欢的步兵崩溃方式,非常方便收割。

  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些溃兵并不是四散奔逃,跑得还挺有章法的。

  不过铁勒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们抑制不住兴奋,嗷嗷叫地冲上去。

  刚才那软弱的几箭,就像羊羔的血液,彻底激起了狼群的嗜血渴望。

  有点抵抗才好啊,有点抵抗更刺激。

  而俟斤更是享受着大仇得报的爽感。

  他本来是跟着真珠可汗劫掠河北来的。

  可这回把他们干哪儿来了?

  这儿还是温暖富庶的河北吗?

  真珠可汗不是说好了一路向南,直抵黄河,带大家伙领略领略更温暖、更富庶、只存在于游牧民族传说中的中原地区吗?

  怎么又回到桑乾河一线了?又回到河北最靠北、也最没什么货的云州了?

  再继续向西北走几步路,不就又回到阴山一带了吗?

  他们从阴山南下,又向北绕了一大圈回来,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剿灭这些恼人的赤巾贼吗?!

  正在快乐地烧杀抢掠呢,突然被真珠可汗勒令回来打仗,换谁都会恼火的好吧!

  他今天就要把这段时间积累起的满腔怒火,一股脑全部倾斜在这支倒霉的赤巾贼头上!

  铁勒人以宽大的一字阵列,像海啸似的疯狂向前冲刺。

  而这支赤巾军也表现得像典型的败军一样,向后逃窜。

  一般来说,在平地摔两条腿是肯定跑不过四条腿的。

  然而桑乾河谷的地形有些复杂,南边靠着北岳恒山,山地地形加上冬季积雪,马匹并不好走。

  然而这些铁勒人此时已经完全热血上头了,满脑子只想用铁蹄踏烂这些比牛虻还烦人的辽东佬,根本不考虑这破地形是否有利于骑兵的发挥。

  该部落的俟斤一骑当先,眼看马上就要追到第一个赤巾贼,扬起马刀就要看下去。

  “杀……”

  慷慨激昂的战吼喊了一半,突然噤声了。

  他的随从一看老大不见了,觉得事态不太对劲,立刻勒住马缰,在白雪皑皑的山坡上到处寻找。

  终于在一个陷坑中,找到了俟斤……的尸体。

  他连人带马,落进了陷坑里。

  坑倒是不深,因为冬季的冻土非常坚硬,挖得并不深。

  不过这个省力的陷阱设置得非常巧妙,旁边用枯枝败叶做了遮拦,在洞口朝着来敌的方向设置了绊马腿的条石,又用雪盖了起来。

  这和山坡上的普通灌木丛极为相似,坐在马背上快速奔驰根本发现不了。

  至于陷坑内部的杀招,就很“朴实无华”了——

  坑中插满了削尖的竹子,尖端还“贴心”地淋上了城防战常用的“金汤”,也就是大粪。

  突出一个刺不死人也要恶心死人。

  不幸中的万幸,这位踩雷的俟斤,太阳穴恰好砸到了竹签上,当场毙命。

  而它的坐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被污染了的竹签洞穿全身,迟早会在感染之中痛苦地死去。

  随从呆呆地看着这幅惨像,半晌反应过来,正要高声向同伴呼喝——

  “不好!有陷阱!”

  然而为时已晚。

  不断有骑手踩进陷坑,摔了个人仰马翻。

  这些“经济适用型”陷阱在山地环境的掩护下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很快,战场上充满了痛苦的呻吟声。

  虽然中招的幸运儿并不算太多,但在这环境下,冲锋是没法冲了。

  骑兵大部队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冲锋的脚步,神经兮兮地观察四周,生怕一脚踩空掉进粪坑。

  而就在此时,“溃逃”的赤巾贼杀了个回马枪。

  这些生怕恶心不死人的辽东佬,当然是在演,当然没有真正的溃败。

  诈败的战术虽然很古老,但对付热血上头的游牧骑兵,真的一招鲜吃遍天啊。

  骑兵相对步兵的最大优势,在于马匹冲刺所裹挟的动能。

  当这些骑兵因为陷阱和地形而停下了脚步,那他们就成了活靶子。

  “放弩箭!”

  刚才还仓皇失措的赤巾军军官一改颓势,镇定自若地指挥着。

  随着鼓声响起,训练有素的士兵立刻重新列阵,扳动重弩。

  一阵沉闷的弓弦声后,还骑在马上的铁勒靶子们当即倒了一大片。

  战局顷刻扭转。

  首领被杀、又中了计,铁勒人的士气很快就崩了,战线溃散,开始无序地向后奔逃。

  待跑在前面的铁勒人好不容易逃离了山地,回到相对平坦的桑乾河谷以后。

  平地又是一阵鼓声,恒山的某处山坳之中,又杀出了一票骑兵。

  骑手皆身披唐甲、头包红头巾,正是苏定方所率领的辽东铁骑。

  “杀!”

  追杀溃兵,可以说是骑兵的拿手好戏了。

  只是这次,铁勒人成了被收割的一方,兵士像麦子一样被成片收割倒伏。

  这场遭遇战,又以狡猾的辽东人耍诈胜利而告终。

  然而苏定方一刻也没有松懈,他策马来到刚才演技一流的步军军官——也就是薛仁贵——身边,急促地问:

  “除了这一片,你还有其他陷阱么?”

  “冻土都硬得和铁一样,哪来这么多陷阱?就只挖了这一带,等这群二傻子上钩等好多天了!”薛仁贵不客气地回怼。

  “那完了。”苏定方言简意赅地说。

  薛仁贵眉头一皱:“怎么完了?”

  苏定方指了指南边的群山:

  “我的斥候发现,铁勒人的大部队正在向这里围拢的路上。”

  “刚才击败的难道不是他们的大部队?”薛仁贵一惊。

  “你说这家伙?”

  苏定方从马背上提起俟斤的首级,嫌弃地扔到地上。

  “他就是个薛延陀可汗的前哨。只是相比我们这个把千人的规模,他们随便拔根毛下来,对我们来说都是大部队。”

  薛仁贵嘴角抽搐,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手往自己的胸甲里伸。

  从护心镜后面,掏出了一个锦囊。

  “在我临行前,张俭都督给了我这个,说当遇到绝境之时,就打开锦囊,上有妙计。”

  苏定方抱起了胳膊:

  “现在是绝境吗?”

  “真珠可汗都亲自上阵了,应该算绝境了吧?你觉得呢?”小薛问道。

  老苏点点头:

  “我也觉得挺绝的了。”

  两人一合计,立刻把老前辈留下的锦囊妙计拆开了看。

  只见上书八个大字:

  坚定守住,就有办法。

  苏定方:“……”

  薛仁贵:“……苏将军,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苏定方:“快上恒山啊还怎么办!你难道打算在平坦的河谷和三十万骑兵打对攻?!”

  …………

  “你说什么?勃利俟斤的部众全军覆没?”

  薛延陀主力军的账下,真珠可汗夷男的脸色越来越黑。

  他的前锋勃利俟斤在前面吃了大败仗,这他是知道的。

  因为他这一路北上,一路在陆陆续续收拢撤回来的残兵败将。

  看着自己汗国的核心部落被欺负成这个熊样,夷男的心情自然不大美丽。

  但是,让他糟心的消息还在后头。

  “是……是的大汗,俟斤本人也身死了……”

  “什么?!”

  夷男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吓得来报信的逃兵差点岔了气。

  “咳哼!”坐在一旁的李泰干咳一声作为提醒。

  他跟着来天寒地冻又难走的云州前线,不是因为他想来——

  这位王爷不能骑马,只能坐车,这一路的山地颠得他脑袋和屁股一样疼。

  但是他不得不来。

  因为他的盟友真珠可汗,不放心把他放在河北腹地,以免他背刺了自己。

  毕竟会背刺自己亲生父亲的家伙,理论上可能背刺任何一个人。

  而李泰也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把他的军队、以及主将执失思力也一并带来了。

  他也生怕这些本来就和自己不太熟的士兵,最后会和河北士族混在一起,背刺自己。

  毕竟会背刺自己亲生父亲的家伙,总觉得别人也会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嗯……哼!”夷男这才勉强咽下拔刀砍人的冲动,又坐回了凳子上。

  勃利俟斤之死,对夷男的打击确实非常大。

  这倒不是因为夷男是个重感情的人。

  而是因为,那个俟斤是夷男维持汗国内部统治的重要支柱。

  众所周知,游牧民族都是很散装的。

  薛延陀也不例外。

  汗国内部各部落之间不是严格的上下级关系,而更像是合伙人关系。

  真珠可汗更不是一言九鼎的帝王,而更像是各股东共同推举出来的股东代表。

  所以,当他强令各部落暂停劫掠、先打辽东的时候,阻力何想而知。

  事实上,三十万薛延陀大军之中,相当一部分部落听调不听宣,留在原地按兵不动,该干嘛干嘛。

  来云州和辽东佬死磕的,还是以夷男自家的核心部落为主。

  而在前头打先锋的勃利俟斤,自然是核心中的核心,心腹中的心腹。

  折损了一位忠心耿耿的爱将,对他在薛延陀内部统治的稳固性,势必会造成重大的不利影响。

  “英勇的俟斤一骑当先,未曾想,卑鄙的辽东鼠辈在山中早已设好了陷阱,草原的雄鹰就这么陨落了……”

  带信的逃兵哆哆嗦嗦地为勃利俟斤找补。

  但还是掩盖不住俟斤之死的逗逼气质。

  被拒马桩给捅得脑袋开花什么的,简直愚不可及……

  真珠可汗气得浑身发抖。

  他知道,“大汗的马前卒因为大汗的愚蠢决策而身殒”这条消息,很快会随着这批残兵败将而传遍铁勒诸部落。

  让他这个大汗成为整个汗国的笑柄。

  既没了心腹,又现了大眼,双输了属于是。

  “必须,把辽东的老鼠,连同领头的小羊羔子,给烤了!”

  真珠可汗气得咬牙切齿。

  这次赌上主力的远征如果再没有什么结果,那他在薛延陀内部的统治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游牧民族只尊重强者。

  一群刀口舔血的糙汉子,凭什么听从一个搬石砸脚的小丑?

  就因为他搞笑吗?

  “大汗息怒,事情也不是没有转机。”

  一旁的李泰有点看不下去了,熟练地用突厥语宽慰自己的盟友。

  “嗯?怎么说?”夷男睥睨着他,完全把这位大唐藩王当成了自己麾下诸酋长之一看待。

  你不自重,就不要怪别人也不尊重你了。

  “勃利俟斤的前锋部队规模不小了,而且都是能征善战之士。能把这么大规模的部队击溃,对方的兵力势必也不会少。”

  李泰指着前方的恒山,替逐渐上头的可汗分析道:

  “所以我怀疑,勃利俟斤撞上的,就是我们在寻找的赤巾贼主力!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们就躲在恒山之中啊!”

  听着李泰的推测,夷男的眉头稍稍松弛下来。

  赤巾贼最大的麻烦,还不在于其正面战场上的能力有多强。

  毕竟他们人太少了,薛延陀部队的零头都能压死他们。

  那些辽东鼠辈真正的危害,在于神出鬼没。

  敌疲我扰的游击战法,让人防不胜防。

  因此,只要能定位这伙山贼主力的具体位置所在,赤巾贼的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了。

  至少真珠可汗夷男是这么认为的。

  接下来,他的大军一人吐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们!

  而只要赤巾贼没了,辽东的问题,李明的问题,自己统治地位的问题……

  就都能迎刃而解了!

  “你说得对啊……”

  真珠可汗抚着刚硬的胡须,嘴角浮起阴狠的笑。

  “全军听令,上恒山!把整座山里里外外犁一遍!

  “让老子看看,那些辽东山贼能躲多久!”

  说着,他的眼睛瞟向了一旁的李泰:

  “你们汉人比我们更擅长爬山,你们在前面。”

  给老子乖乖站前面当挡箭牌!

  “啊?这……唉,是。”

  李泰也有了一种搬石砸脚的感觉。

  但是他没有拒绝的权力。

  就这样,数十万汉军与铁勒军组成的庞大部队,气势汹汹地开进了恒山。

  山中,便是苏定方与薛仁贵的主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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