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循声望去。

  只见阴妃下了马车,在宫女的搀扶下,正一手叉着腰,满脸嫌弃地对着洞开的宅院大门,大声数落着。

  “暴发户就是暴发户,手里有些臭钱又怎么了?

  “街道乱七八糟,城市毫无章程,连个坊墙都没有。路上的野人更是粗鄙不堪,贵人出行,竟然不知道避让,一个个如溪沟里的泥鳅一般在车队穿行。

  “粗鄙,粗鄙!

  “房子造得再多再大,也掩盖不了此处是化外之地的事实!”

  阴妃大着嗓门儿碎碎念,显然是说给大家听的。

  她现在是满肚子的牢骚。

  从高贵的妃嫔变成了大明的俘虏,一开始她是非常害怕的。

  生怕大明皇帝一个不开心,甚至虎狼明军一个欲念上头,就把她给……先那啥后那啥了。

  毕竟,这位孩子的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中年妇女,还是自认有几分姿色的。

  就这么谨小慎微地缩了一路,阴妃忽然发现,大明并没有把她怎么样,反而对她尊敬有加。

  连她所乘坐的马车(以及队伍里其他所有人的马车),都从轻车简行的普通车舆,换成了精致堂皇的皇室车驾。

  客气当福气,大明的有待,让阴妃自我感觉良好了起来。

  她好像重新找回了当贵妃娘娘的感觉。

  于是,之前的小心翼翼变成了现在的胆大妄为,她的臭脾气加倍地涌了上来。

  “化外之地!不识礼数!尔等皆是蛮夷!”

  阴妃站在门口,继续大声地自言自语。

  李明达听不下去了,忍不住驳斥道:

  “别把别人说得一文不值,难道我们是被蛮夷打败的?”

  这句大实话,可太刺痛在场所有人的心了。

  阴妃登时柳眉倒竖,脸涨得通红,一副随时泼妇骂街的模样。

  李明达下意识地躲在李治哥哥的背后。

  “阴姨娘,你身为后宫嫔妃,自说自话地下马车,似乎也并不是一件符合礼数的事吧?”

  金根车上,李承乾冷冷地说。

  陛下还是护短啊,小妹明明说了这么过分的话也要护着她……大家窃窃私语道。

  “……”阴妃总算是闭上了嘴,不服气地耸了耸鼻子。

  明明李明达也是宫里的女眷,身为公主,她怎么可以不坐车,而是堂而皇之地坐在哥哥的马背上牛呢?

  都已经是黄花大闺女了,还男女授受不亲,害不害臊啊!

  李承乾陛下这是红果果的双标啊!

  然而。

  皇帝就是双标了,你说怎么办吧。

  妃嫔还能指出皇帝的错处不成?

  “臣妾……知道了。”阴妃闷闷不乐道。

  虽然大家在理论上都已经是囚徒之身,李承乾陛下也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金口玉言、口吐天宪了。

  但是真龙虽殒,余威尚在。

  阴妃心中再怎么不服,也只能狼狈草草地恭恭身子,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李明达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她虽然是宫里的万人迷,谁也不讨厌。

  但如果硬要说她和谁待着让她不自在,那阴妃绝对是榜上有名的。

  阴妃趋炎附势,为人尖酸刻薄,尤其在她的儿子、齐王李佑不明不白地死后,她的那张嘴更是肆无忌惮,泼辣得令人脑壳疼。

  李治暗暗松了口气,向金根车微微一躬身。

  李承乾向兄弟微微点了点头,便要放下帘子。

  手刚搭在车窗窗沿,便听得另一个清冷的女声:

  “陛下所言极是。宫中女眷,岂可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

  “真是没有教化,野人不如。”

  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

  在场的所有人,都偷偷地向说话者投去目光。

  在皇帝陛下的金根车之后,停着一辆凤辇,凤凰纹饰栩栩如生,极尽奢华。

  凤辇的窗户被支起一半,露出半张苍白而肃穆的脸。

  是韦贵妃。

  韦贵妃的座驾仅在皇帝陛下之后,她的地位可见一斑。

  刚才发生的龃龉,她在后面看得一清二楚。

  而她的发言,同样也是份量十足。

  “宫中女眷”,自然也是包括了晋阳公主的。

  她这是在指桑骂槐,明面上批评擅自下车的阴妃没有分寸,实则在骂骑马的李明达是个没有教化的野人。

  同时,她还在话外批驳李承乾陛下的双标行为。

  想护犊子?在本娘娘的面前,别想!

  “……”李承乾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合上了窗帘。

  他当然知道,韦贵妃这是在挑战他的权威。

  可是他能做什么,命令卫士将这位冲撞皇帝和公主的皇太妃给砍了?

  时代变了,陛下!他李承乾已经不再是说一不二的皇帝了!

  他现在所能利用的,只是君权的余威而已。

  余威就像日落的余晖,没有暴力机关的兜底保证,属于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东西。

  韦贵妃这是在利用此次小事件,试图挑战李承乾的帝王权威,在“李唐皇族”这个小圈子里立威。

  李承乾能怎么办?只能退让妥协。

  他不能轻易使出真本事,否则会被旁人发现,他真的没本事。

  韦贵妃的脸藏在半扇窗投下的阴影里,嘴角微不可查地勾勒出一个弧度。

  在宫里修行了大半辈子,她也可以算是半个政治动物了。

  能把皇帝逼得让步,这让她的心情十分舒畅,甚至片刻忘却了自己现在是被俘之身。

  反正在太极宫里时,她平时能接触的就这么几号人。出了宫,她大概率管着的还是这么几号人,实权并没有缩水。

  “晋阳公主,你说对吗?”

  她迅速熨平嘴角的弧度,礼貌而又冰冷地提醒道。

  “唔……”

  李明达委屈地鼓起了嘴,活像一只仓鼠。

  可是她又偏偏反驳不了什么。

  因为韦贵妃引用的正是陛下哥哥的论点,只是扩大到了她头上而已,真较起真来,还是她理亏。

  “姐姐说得对!”

  阴妃虽然也被韦贵妃的aoe波及了一脸,但是她觉得,贵妃娘娘是在为她张目。

  自己能紧紧抱住韦娘娘的大腿,真是太明智了。

  “阴妃,你觉得本宫说的,对也不对?”韦贵妃冷淡地补充一句。

  阴妃嘴角一抽,强作笑脸:

  “姐姐说的在理!”

  说着,便加快脚步,安安静静地回到了自己的车厢里。

  不仅是阴妃。

  在“主战场”之外,因为在车厢里坐久了、所以出来活动放松筋骨的妃嫔和公主,也都自觉地回到了各自的车驾之中。

  这下,还在外面闲晃的宫中女眷,就只剩下了李明达一人了。

  “呜……”李明达陡然发现,自己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其他女眷都规规矩矩地坐着,只有她一人在外面抛头露面,那岂不是成了孤家寡人?

  而且韦贵妃“援引”陛下的金口玉言也没毛病。

  大姑娘家的,还是皇族的金枝玉叶,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在外面招摇,似乎确实不太体面。

  可是!

  如果就这么乖乖地回到车里,岂不是说明,自己屈服于韦贵妃的淫威了吗?

  她算老几啊!

  连皇帝哥哥都默许她可以自由行动,韦贵妃凭什么对她颐指气使?

  李明达虽然不是非常理解政治的那一套复杂逻辑,但是她下意识地认为。

  如果自己没有听取长兄的建议,而是服从了韦贵妃的指令。

  那么,对皇帝哥哥的权威,或许会产生不好的影响。

  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更何况,对她个人来说,和李治哥哥同乘一马兜风,或许是她今生往后,少有的自由自在的时刻了。

  从长安辗转多地、再到平州,这一路虽然舟车劳顿,对她这位公主倒也不失为新奇的体验。

  除了陪同父皇赴九成宫避暑以外,这差不多是她第一次出远门。

  在平时,她就仿佛一位囚徒,被困在名为“太极宫”的豪华监狱里,不得擅自离开半步。

  来到大明以后,以俘虏之身,很难说情况会不会变得更糟。

  所以,李明达格外珍惜这或许是最后的自由时光。

  “韦姨娘。”一直充当骑马工具人的李治开口了。

  “您的身体好些了?在蒲州被明军截获时,您连续几日高烧不退,今天终于可以说话了,这可真是我大唐祖宗保佑。”

  他用彬彬有礼的口吻,说着最强硬的话语:

  这里是你说话的地方?

  或许是感受到了小妹的彷徨,李治决定刚一回。

  岂料,被大唐皇储正面对上,韦贵妃也完全没有退缩的意思,道:

  “托太上皇陛下的福,妾身的身体还算康健,只是因为忧虑前线的战事,担忧明贼对太上皇陛下是否不利,因此有些茶饭不思罢了。”

  她直接搬出了“明贼”,压在了皇帝和皇储头上。

  还真把他俩给压熄火了。

  是啊,被李明俘虏,女眷是肯定可以苟且偷生的。

  但身为前朝皇帝的李承乾、前朝余孽的李治,那可就不一定了!

  至少韦贵妃觉得,二李恐怕是终究难逃一死。

  既然两人已经是期货死人了,那对他们,还有什么卑躬屈膝的必要吗?

  韦贵妃是十分现实的,比阴妃更现实。

  “……是我任性了。雉奴哥哥,能让我下马吗?”

  李明达终究是退缩了,低垂着小脑袋,从后面扯扯李治的衣摆。

  李治张了张嘴,终究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能默默地将妹妹抱下马鞍。

  这一回合的较量,以韦贵妃的大胜而告终。

  韦珪没有再多说什么,正是默默地将支起的半边窗户完全关闭。

  窗子合上时,她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大开的宅院大门里,一位妇人在几位老头的簇拥下,款款而出。

  李明达刚垂头丧气地下马,看见那妇人的样貌,当即惊讶地杵在原地。

  这位妇人她认识,而且很熟,当初一起吃过几次饭来着!

  不仅是她,车队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跟个木头人似的傻愣着,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动作。

  而随行的大明方面人员,就洒脱许多了,向来者一躬身:

  “拜见太后殿下。”

  从大门走出的这位妇人,正是大明、大唐的双料皇太后,杨太后!

  现在不仅是李明达了,李治也麻溜地从马背上滚下来,单膝跪地一拱手:

  “儿臣,拜见母后!”

  到底是礼教满分的小大儒,到现在还没有忘记杨后的位分——

  只要那位远在山西的太上皇陛下一日没有休妻。

  杨氏就一日是诸位皇子皇女的母后。

  “太后?母后?!”

  韦贵妃刚安安稳稳地坐在车里,猛然听见这几个挑动着她神经的词汇。

  立刻让她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样,本能地浑身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妒忌、愤怒,还是害怕。

  那个女人,那个夺走了她的一切荣光和恩宠的女人,就在这轿厢的外面……

  短短的一瞬间,韦贵妃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让她的表情阴晴不定。

  到最后,她的表情锁定在了谄媚的微笑,也顾不上叫宫女搀扶,率先急匆匆地冲出轿厢,低眉顺目、低垂着头,向杨氏的方向屈身一礼:

  “拜见殿下!”

  这前倨后恭的态度,让众人不禁侧目。

  韦贵妃可顾不上其他人的态度。

  因为她心里清楚,太极宫内部的纠葛,不过是茶壶里的风暴罢了。

  杨氏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掌握着这些“俘虏”的生杀大权!

  然而,杨氏并没有急着和几位大唐来的客人寒暄,仍然在和她身边的人交代着什么。

  “既然皇帝陛下已经做出了抉择,那吾等便不能再有二言。

  “只有全国动员、全军用命,全力服从才是。”

  杨氏身边的两个老头当即点头:

  “太后殿下所言甚是,便依陛下在信中所言,征集民夫,即刻启程。”

  咦,这两个老头的声音……怎么也有点耳熟?

  韦贵妃觉得古怪,下意识地抬头一看。

  杨后还是那个杨后,朴实无华,含光内敛,和立德殿的那位杨氏并没有太大区别。

  只是在她的左右手站着的两个老头,有点名堂——

  一个是左相房玄龄,另一个是右相长孙无忌。

  两位权臣在杨后的身侧,也就是说……

  不但那个女人夺了她的(自以为)太后之位,还获得了染指朝政的机会?

  这……

  这怎能不让她羡慕嫉妒恨……

  韦珪的脸色煞白,身体又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要忍住,不能露出半点不敬的神情。

  那个女人的能量,远超她的想象。如果胆敢冒犯,真的会死……

  “你现在怎么不呵斥杨太后不守礼数,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了?”……李明达在心里暗爽着。

  “咦?那不是阿兕子吗?都长这么大啦!”

  杨后好像终于发现了几位来客,率先向李明达打招呼。

  “母后!”李明达甜甜地回应一声,一蹦一跳地迎上去。

  杨后也毫不见外,热情地握住李明达的双手,仿佛真是几年不见的母女似的。

  “那么,臣请告退。”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适时地向太后一拱手,又向太极宫来的几位熟客匆匆一拱手,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这来去匆匆的样子,可以说十分有大明特色了。

  “母后,您在这里是……”寒暄过后,李明达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我在这儿……?”杨后被问得一愣,旋即意识到了什么,捂口微笑道:

  “因为这里是我的住处呀。”

  “这里是大明皇宫?!”李明达脱口而出。

  其他的听者虽然没有问出口,但是心中的疑惑绝不比李明达要少。

  此方宅院虽然也很豪华,但是和太极宫一比,就显得很迷你了。

  平州富庶,和这个……“皇宫”差不多豪华的民宅,并不是没有。

  难道这不是僭越吗?

  好吧,国家随主人,李明的字典里并没有“僭越”二字,看来大明也没有……

  “如果不嫌弃,你们可以在这里歇脚。如果想在别处居住也可以。”

  杨后说道。

  李明达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难道从今往后,我可以随意出宫,不必被锁在一处?”

  杨后温婉地微笑道:

  “正是,你们想去哪,便可去哪。”

  “太好了!谢母后!”李明达兴奋极了。

  其他妃子公主也是感到一阵恍惚,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被俘以后,居然获得了更大的自由。

  简直像一出滑稽荒诞的美梦一般……

  “你们旅途劳顿,先进屋歇歇吧。唐皇帝陛下,皇储殿下,来日我再叨扰二位。”

  李承乾和李治不约而同地点头:

  “悉听母后安排。”

  当客人们都安顿下来以后,杨后不禁在心中叹息。

  真是一场茶壶里的风暴。

  后宫的几位还是老样子,只会闷着头,在一亩三分地里斗来斗去。

  殊不知,从她们目所不能及的高度俯瞰下去。

  大明如同一台宏大的战争机器,正在高速地运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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