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递给少年一个问询的眼神,悄声道:

  “人已经等来了,接下来要如何做?”

  少年摸摸旁边喝完羊奶就睡觉的小黑虎,轻轻吐出一字:

  “等。”

  时间一点一点流过。

  车厢外,黄歇已然等了快有一刻。

  但是这位令尹毫无不耐之色,就连微微弯下去的腰线弧度都没有变化。

  旁边站着的门客李园为主君不值,时不时瞥向马车的眼神越来越愤怒。

  他李园在这里说吐血,见不到公子成蟜都是应当的,谁让他身份低贱呢?

  可他的主君春申君不该,也不能受到如此待遇!

  你长安君现在名声是响,贤德之名都盖过了信陵君。

  可和春申君相比,提履都不配!

  周围楚卒也一个个露出要吃人的目光。

  白起破郢,逼楚迁都,他们不在乎,记不得,不因此仇恨秦公子。

  但秦公子忽视他们的令尹,他们很生气,很愤怒,想要杀了这个无知竖子!

  这是我大楚令尹!一个秦公子安敢慢待?便是秦王也不行!

  楚人是骄傲的。

  又过了小半刻。

  黄歇还是没有反应,恭谨地站在那里。

  李园忍不了了。

  主君受辱,门客之耻。

  他猛然迈进一步,指着车帘大喝:

  “竖子!”

  这话刚出口,一袭白影就遮住了他的视线。

  李园还没来得及斥责,身体就高高飞起一丈,砸在了八尺外的楚卒堆中,呕出一口血。

  铿锵声鸣。

  千余楚卒怒目而视,个个持械对准敢于动手的胆大妄为者。

  找死!

  李园原本所站之地。

  剑圣衣袂飘飘,面无表情。

  面对那些冷光闪烁的枪、矛,无动于衷,眼角余光盯着就在身边的楚国令尹黄歇。

  若这些楚卒进攻,盖聂将挟持黄歇以吓之。

  他若见到有低贱之人侮辱长安君,而不教训之。

  天下如何看待长安君?如何看待他这个投在长安君麾下的门客。

  本就不是太好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极为紧张。

  黄歇不急不躁,挺直腰板,摆摆手。

  又是一阵铿锵音。

  楚卒的兵器都落了下去。

  黄歇深深叹了一口气,声音大的能让方圆三丈的人听的清清楚楚。

  拱起双手,一脸悔不当初地道:

  “公子不愿见歇,情理之中。

  “歇公务繁忙,昨日未能与我王一道接见公子,怠慢了公子,这是歇的过错啊!”

  车厢中,嬴成蟜揉捻小黑虎耳朵。

  小肚溜圆的小黑虎被弄醒,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少年。

  不满美梦被打扰,“咦咦咦”了一阵,耳朵摆动了三五下。

  少年不为所动,依旧揉捏。

  小黑虎见这招无法制止主人,身子一翻,四脚朝天露出肚皮,把耳朵压在下面,让嬴成蟜揉其耳朵不是那么方便。

  见嬴成蟜拿开手,这才心满意足。

  虎头一抻,呼呼大睡,生出来的黑毛发锃光瓦亮。

  “还要等吗?”少女轻声提醒:“用你的话说,他在破你金身。”

  少年讶异,像是第一次认识少女:

  “你竟然能看出来?不是蒙的吧?”

  少女偏过头:

  “此处聚集这么多人,你若仍不见黄歇,定会有人外传,说你不见黄歇是因为黄歇没有迎接你。”

  停顿片刻,少女又道:

  “就是没有人传,黄歇也会找人传,你的身上从此就会打上傲慢、自大、目中无人的记号。”

  少年很欣慰,肯定道:

  “确实是这个道理。

  “虽然我现在如同晌午的太阳,这件小事暂时对我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大堤一旦开始出现蚁穴,日积月累,一场大洪水冲来就会迅速垮塌,再也堵不住。

  “他在逼我下车见之。

  “可惜……我是君子。

  “君子,是不会为名声所累的。”

  车厢外,黄歇苦等不见人。

  面上更为凄苦,心中微微一动。

  [看来车中只有一小娃,这小娃背后之人不在。]

  “公子要走,歇不敢拦之。

  “只是请公子莫要因为歇一人,而迁怒于楚。

  “我本来以为以我的才能,足够做楚国令尹。

  “见到公子,才知道我和公子比还远远不够,楚国令尹该公子当才是,歇甘愿退位让贤。

  “今特意将令尹印带来,请公子收下,留在楚国,做我楚国的令尹!”

  拜相,这就是黄歇的策略。

  名义上,某竖子现在既是赵国相邦、又是燕国相邦。

  但这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一个好听的名罢了。

  黄歇也看重名,但更看重实利。

  付出一个令尹之名,不仅能完全消除楚王元傲慢的恶劣影响。

  还能进一步宣扬楚国尊重人才、崇尚人才。

  并表现出黄歇有一颗大公无私,一心为楚的忠心。

  深化楚王元信任,为后续邀功做铺垫,益处多多。

  楚国人才越多,楚国越强大。

  楚国越强大,他黄歇越强大。

  况且,不会真有人认为他黄歇能在楚国一手遮天,是令尹这个官职吧?

  呵,天真。

  没了令尹这个名号,他照样做令尹的事!

  “这相印,是楚王要你送来的,还是你要送来的?”少年的嗓音从车厢传出。

  黄歇眉头有略微拧紧,片刻就松开了。

  昙花一现,仿若幻觉。

  春申君微微低头,高声道:

  “既是我王所命,亦是歇自愿为之!”

  车厢内,传出一声冷哼。

  四周围拢的楚人本就不满,闻声更为恼火。

  一个秦人,哼个屁啊!

  没等他们习惯情绪,九个极其尖锐的字自车厢砸出,让所有楚人都变了脸色。

  “春申君黄歇,大奸似忠!”

  长安君至郢,不足一日便离开了。

  他没有带走楚国令尹印,出了郢就丢在了路边,言:

  “君不君,臣不臣,无礼之地。

  “假借盗贼而灭鲁之社稷,蛮夷之国。

  “身至此,不如陷囹圄,悔来也。

  “可怜屈子生于楚国,殉于汨罗。

  “其一生寻觅香草,欲佩芳香。

  “却不知恶土不生香草,楚地不飘芳香。

  “呜呼,君子生于小国,非君子之过也。”

  一个时辰后,公子成蟜说的话就传到了楚王元的耳朵里。

  楚王元嗤之以鼻,没有进行任何举措,放嬴成蟜一行离去。

  那竖子当他面骂他都能一笑而过,更不要说背后点评了。

  被称作蛮夷,楚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在楚人的眼中,那些叫他们蛮夷的人才是蛮夷。

  天下列国,把周都算上,唯有楚国是华夏正统!

  屈子在《离骚》第一句就对楚国的起源进行了明确交代。

  【帝高阳之苗裔兮。】

  帝高阳,五帝之一。

  即高阳氏,颛顼帝。

  楚人是颛顼帝的后裔。

  这件事,他楚王元已然全权交给了黄歇,就不会再管一星半点。

  黄歇会办好的,过往的无数次事实都证明了这一点。

  果不其然。

  很快,以郢为中心,一个“真实”的长安君形象就在楚国传开了。

  公子成蟜被楚国营救,明明是受恩之人,反倒像是施恩之人一般。

  来到郢都,只因为楚国令尹,春申君黄歇没有第一时间出来迎接,就执意要走,说楚国招待不周。

  公务忙碌到极致的春申君亡羊补牢,紧赶慢赶跑到正门口认错,公子成蟜依旧不依不饶,傲慢无礼,连春申君的面都不见。

  楚王爱才,春申君尚贤。

  不但没有追究长安君的过错,反而还拜其为令尹,送去了令尹印。

  公子成蟜初受之,出了城门就把令尹印丢在一边,对楚国恶语相向。

  楚国仍未追究其过错。

  而是认为像恭喜成交这样的贤人认为楚国不好,那楚国就一定存在某些方面的不足,依旧拜公子成蟜为本国令尹。

  春申君为假令尹,在长安君不在期间代行令尹之事。

  就这么过了三月有余,春申君黄歇为人才一事,又求见楚王。

  通知过后,黄歇入宫面圣,开口就直白地说道:

  “我本来以为经过公子成蟜一事,来投靠楚国的人才会比江中的鱼还要多。

  “但事实并非如此。

  “列国人才入楚,我的门客已经超过了三千,但是这些人却不能入官府为王上效力。

  “这都是因为国中如屈、景、昭这样的大家族排斥,打压他国人。

  “这样下去,楚国还要如何强大呢?”

  楚王元瞅一眼心腹:

  “令尹欲如何?”

  黄歇沉默了。

  他想变法,想削减贵族权力。

  想改变楚国除了本国人,他国人根本不能冒头的病态环境。

  但他惜身,让他为了楚国献出生命……不行。

  上一个在楚国变法的是吴起,楚悼王全权放任,大力支持。

  结果呢?

  楚悼王一死,刚入梓宫。

  吴起就被乱箭射死在楚悼王的棺材板上,楚国不久就恢复原样。

  “令尹啊。”楚王元等了好一会,叹了口气:“我楚国的人才还不能尽数启用,哪里轮到那些外来者呢?当然,若有像廉颇这样能以十三万破六十万的人,那另当别论。”

  “……臣,知矣。”

  “嗯。”楚王元点点头:“再过两月,就是进献美人的时候,希望令尹这次找来的美人好生育,能给寡人生个儿子。”

  “臣尽力。”

  楚王元又是“嗯”了一声。

  等了片刻,见心腹还不肯走,挑眉问道:

  “还有事?”

  春申君黄歇微微低首,欠身:

  “王上,淮北地区靠近齐国,形势紧急。

  “臣请求将这一地区划为郡治理,以便更好地防御齐国的进攻。

  “臣愿意献出淮河以北的十二个县城,请求更换江东作为臣的封地。”

  楚王元起初没太在意,黄歇向他要封赏不是一次两次了。

  但只是一刹那,他就意识到了不对。

  爵位、官职、金钱……这些封赏再多都很难牵动君王的神经。

  唯有土地不一样,土地就长在君王的神经上。

  楚国建立当初也不过就是五十里地,可现在却有一百五十万里地。

  在春秋战国,有了封地,就有了成为诸侯,登上天下最顶尖的可能。

  因为封地意义重大,所以给哪算哪,几乎没有人明目张胆要求换封地,至少楚王元没听过。

  他立刻就想到了前几个月,某个竖子说春申君会要封地,好像也是说要江东。

  当时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根本就不相信这件事真能发生。

  可现在,应验了……

  虽然是换不是要,但在楚王元眼中没多大差别。

  楚王元开始思索。

  为什么黄歇要换封地?

  真是为了更好的抵御齐国,保卫楚国吗?

  某个竖子的话又出现在他的脑海。

  时间过去三个月,原话他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竖子说春申君黄歇是个自私自利的人,还有一个大奸似忠的评价。

  当年,楚王元分给黄歇淮北十二县作为封地时,紧邻的是鲁国。

  鲁国是出了名的文化强国,军事弱国。

  与鲁为邻,淮北十二县不用担心被进攻,安稳发展就好。

  现在鲁国没了,剩下齐国。

  而齐国自从被五国攻伐后,再无当初称帝气焰,只图安稳。

  不去招惹之,比鲁国还安全。

  那为什么要换呢?

  就算是真为楚国考虑,真想要抵御齐国,那也该是加高加厚淮北十二城城墙,连成一片以抵挡啊。

  当初,靖郭君田婴及他的儿子孟尝君田文的封地薛城,就在齐国、楚国的边境。

  齐王把薛城封给田婴父子,就是想利用他们的势力为齐国守好南大门。

  事实上,楚国也确实攻打过薛城,差点占了孟尝君田文的封地。

  可就这样,在孟尝君田文势力最大的时候,也没有提出过更换封地的请求。

  楚王元看看心腹。

  你春申君名气不输孟尝君,那不应该学习孟尝君,为我楚国守好东大门吗?

  [江东……吴地……]

  [远离边境……我楚国最富庶的地方……]

  楚王元沉默了好一会,望着心腹静默的身影。

  当初黄歇执意灭掉鲁国社稷时,他就有些不满。

  因为在他看来,给鲁留一个莒城祭祀是应该的。

  摧毁鲁国社稷,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收益呢?只有一个莒城。

  风险、回报,严重不匹配。

  他楚王元能给黄歇十二城,怎么就容不下鲁国一城?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鲁国一个莒,怎么就挡了楚国的路,黄歇为何非要灭之。

  现在他似乎明白了。

  原来,鲁国不是挡了楚国的路。

  而是挡了他的心腹,楚国令尹,春申君,黄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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