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郑国自己,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经过了怎样的挣扎。

  当这位老水工蹲下身,双手托举着铁棍放在地上的时候。

  铁棍落地发出那“咚”的一声闷响,老水工瘫软在地,泪流满面,痛哭失声:

  “弟子不肖啊……”

  他脸庞上的皱纹就像是一条条引水的沟渠,流过的泪水是引走的江河湖海。

  他是禹王一脉的正统治水,他继承了近两千年前的禹王意志!

  禹王这一脉治水还能等,等一个新的天子,等一个盛世降临。

  可他,郑国,不能等了。

  他虽然才四十一,但因为长年累月行走在江河农田,风吹他日晒他雨淋他。

  他近些年已经感到身体在快速老去,肩胛骨、膝盖处常常瘙痒。

  一次治水要十年。

  错过这一次,他还能等到下一次吗?

  就算等到下一次,那时的他,还能下水当水猴子吗?还能下水当十年水猴子吗?

  “公子!”老水工眼眶通红,嘶声低吼:“国还有一个要求!公子必须答应我!”

  他眼中流出的浑浊泪水冲过脸上积存的灰尘,混在一起,像是大江大河底部沉积的泥沙。

  兼他目眦欲裂,蓬头垢面,五官向四面八方扩张,显得极为狰狞,散发着野兽般的凶气。

  公子成蟜靠在阿母腿边。

  姬夭夭环过幼子腰肢,抱在了自己腿上。

  她的儿子啊,既胆大,又胆小。

  既敢于能周游列国、设计诸侯,也会在面对一个匹夫时连连退却。

  公子成蟜对视着老水工,沉声道:

  “公请先讲。”

  “治水若成,沟渠挖通,此工程需以吾之名命之!以我郑国之名!”老水工在“郑国”两字加了重音。

  他要把“郑国”这两个字载入历史!他要名颂千年!

  他要让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后的华夏都记得。

  禹王之后,还有一个成功以正统治水法治水的水工,叫郑国!修建了郑国渠!

  “好。”少年郑重点头:“功成之后,此工程之名,当为郑国渠!”

  “好……好……好啊!”老水工从地上爬起。

  他最后看了一眼铁棒。

  这根定海神珍铁自从他师长过世交与他手,他没日没夜地抓在手中,便是洞房之时也没松手。

  “国在家等公子之命。”老水工低头说道。

  转身,一步一步极为沉重地向外迈步。

  起初腿脚还有些不利落,似乎随时能摔倒在地,越走越稳定。

  往昔荣光,定海神珍,俱往矣。

  治水,还看今朝,还看他郑国!

  风,欢快地冲进宫室。

  郑国出门时忘记了关门,他的背影落寞而挺拔。

  嬴成蟜从母亲怀中跳下来,蹲下身,试图把铁棍抓起来。

  他用尽了力气,也只是堪堪抬起铁棍,而不能像郑国一样握在手心。

  有些事,郑国能做,他做不得。

  抓铁棍如此,治水亦如此。

  小黑虎凑过来。

  先是用鼻子去嗅铁棍气味,然后用爪子轻轻触碰了两下。

  发现没有危险,用两只前爪按着铁棍,张嘴轻轻咬。

  嬴成蟜见状,一下子就想到了把小黑虎送给他的赵公明,那个一脸童稚、肌肉贲起,让白无瑕万分谨慎的小胖墩。

  [要是换那个小胖墩,肯定能把这根铁棍拿起来,没准还能和孙悟空耍棍子似的耍来耍去。]

  嬴成蟜的体重是八十九斤,铁棍是一百三十五斤,铁棍超过了嬴成蟜自身重量。(注1)

  而和他同岁的赵公明,目测至少在二百斤以上。

  “师长对郑国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吗?”嬴成蟜回头问吕不韦。

  吕不韦先对公子成蟜欠身,后对姬夭夭欠身,道:

  “公子、夫人,做的极为完美。”

  姬夭夭起身以示尊重,道:

  “那之后的事,便要劳烦先生了。

  “秦国……妾身力有不逮。”

  让郑国能够专心致志治水是第一步。

  虽然至今韩王然也没有说放郑国三族,但在姬夭夭、吕不韦、嬴成蟜眼中,只是时间问题。

  这一步看似艰难,却是最简单的一步。

  接下来的一步才是难点,如何让秦王子楚用郑国治水修渠。

  吕不韦正色:

  “有公子支持,此事可成矣。”

  嬴成蟜站起身:

  “国内师长奔波,国外我来促成。”

  “唯。”吕不韦颔首,恭谨地道:“公子若能归秦,此事难度大降也。”

  公子成蟜轻轻瞥了师长一眼。

  不论从双方的师生关系,还是在秦国官职,或者于天下的地位,吕不韦都不在他之下。

  应声早就当以“诺”,不以“唯”。

  以吕不韦今时身份,应“唯”的对象除了秦王子楚,只有未来的秦王勉强够资格。

  “秦国,我一定会回去,但不是现在。”公子成蟜提醒道:“师长要好生辅佐我兄长,他也是师长弟子。”

  吕不韦弯腰拱手,道:

  “公子之言,不韦谨记。

  “但公子只挂念太子,不挂念王上乎?

  “公子为燕所禁,王上立时发兵。

  “公子若能归秦,将治水修渠一事亲自说与王上听,当能速成此事也。”

  嬴成蟜牵牵嘴角,便当做是笑过了,再次重复道:

  “国内之事,便有劳师长奔波了。”

  吕不韦内心暗叹口气。

  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有些僭越了,再深说下去就是找不准自己定位了。

  只得点点头,应了一声:

  “诺。”

  翌日,吕不韦启程归秦。

  三日后。

  秦国,咸阳,秦王宫,议政殿。

  一张硬木桌案,两侧放有两个草席。

  在椅子全面流行的今天,诸侯之中,唯有秦王子楚依旧用草席,哪怕是大朝会的时候也坐在草席上。

  这导致秦国这个最先出现椅子的国家,诸大臣在家中依旧备有草席,于最正式的场合正坐论道。

  主位草席上,秦王子楚耐心等待吕不韦讲完,没有立即回话。

  他沉吟半晌,期间两次端起桌案上的茶杯喝水润喉。

  治水修渠,这是一个老问题了,秦王子楚见司空的次数比见相邦还要多。

  秦王子楚也知道关中连年生水患,也在积极治理,他又不是眼瞎看不到。

  但……用郑国……是不是有点儿戏了?

  水能不能治成不一定,国力肯定会有一个大幅度的衰减。

  值此大争之世,诸侯不讲仁义讲利益。

  弱就是罪,就要被讨伐,就要被消灭。

  秦王子楚第三次端起茶杯,借着喝水的掩饰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心腹。

  若不是吕不韦于其微末之时便投在其麾下,用心用力扶持,他都以为吕不韦被策反,当了他国间客。

  茶杯落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秦王子楚砸吧一下嘴,苦笑着道:

  “先生啊,你这让寡人好生为难啊。

  “郑国是什么人,先生应该是知道的,不需要寡人来为先生讲述。

  “以他那治水法,秦国都要被他治没了啊。

  “先生要不然再辛劳一次,去楚国劝劝楚王如何?”

  秦王子楚大臂一挥,豪气干云:

  “待楚国治水将成未成之时,寡人发大军至云梦泽,扩地千里!开创不世之功!

  “若能成,先生当计首功也!”

  他身子前倾,胳膊肘放在桌案上,笑着说道:

  “先生贵为我国相邦,又是政儿师长。

  “多去旁边观政学习殿教政儿两堂课,也好过和那竖子胡闹啊?

  “先生,以为然否?”

  吕不韦心下凛然。

  王上不满、敲打的意图真是再明显不过了,其将治水之策当做了灭秦之策。

  楚治水会被秦攻打,那秦治水就不会被列国攻打吗?

  要吕不韦劝楚用郑国治水,灭楚之后给吕不韦记上首功。

  那吕不韦现在劝秦用郑国治水,秦要是出了什么事那第一个杀的也肯定是吕不韦。

  秦王子楚开始话还说的有些含蓄,最后一段则是彻底明牌,就差指着吕不韦鼻子开骂了。

  吕不韦知道,自己当下最该做的是明哲保身。

  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国相邦,官职做到了臣子之顶。

  只要不作死,侯爵或者君爵,封地,到手都只是时间问题。

  从一个贵族角度,他实在没理由去为了治水修渠触怒王上。

  这事不仅吃力不讨好,还没有多少油水可捞。

  就算成功,造福的也是关中那些一辈子在泥水里挣扎的贱民。

  关中丰腴,国力增强,最终得利的则是高高在上的秦王。

  秦国强盛,和他吕不韦一人一家有关系吗?

  吕不韦沉默了,他的脑海闪过一幕幕画面。

  秦国廷尉狱,廷尉左监笑着与他说,要把死去的犯人拉到麃公府邸,埋在地下做肥料。

  巴蜀之地,以招待最高贵客礼仪招待他的巴蜀商会之主巴德,死不瞑目,盯着他的死目中是滔天恨意和不解,不明白他为何要下剧毒。

  赵国朝堂上,赵臣昂着下巴,说他是商贾贱人……

  自武王立周,将天下人分为十等,快有千年了,早该变变了!

  霸道能压人而不能服人,唯有王道,才是天地正道!

  [公子成蟜,可要记得你的承诺啊……]

  “王上。”吕不韦拱手,郑重其事地道:“治水修渠,迫在眉睫,刻不容缓。”

  秦王子楚笑着“哦”了一声,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伸出一只手:

  “那就请先生说说,如何迫在眉睫,如何刻不容缓。”

  他指着自己的眼睛,笑道:

  “寡人啊,眼界浅。

  “只能看到让郑国治水修渠,咸阳被攻破,秦国被灭亡的场景。”

  侍立在一侧的宫女、宦官全都心中一寒,不少都打了个颤栗,似乎室温骤然降了几十度。

  两个时辰后,吕不韦自议政殿走出。

  一向送心腹到殿门口的秦王子楚,这次没有相送。

  三日后,秦王子楚召开大朝会,介绍白氏后人与群臣相见。

  随后,相邦吕不韦拱手站起,详细言说关中水患频仍的害处,谏言召水工郑国入秦修渠。

  私下已经明确拒绝过吕不韦的秦王子楚面上不显,心中极不喜,甚至有些怒火中烧。

  吕不韦没有提前与他说要在朝堂上重提治水一事。

  这种国策大事拿到台面上之前,大多时候,臣子都会私下与他这个秦王通气。

  不通气,那意味着分歧巨大,道不同!

  群臣还没从白氏后人重入军武的剧烈情绪中回过来,就陷入了愕然与茫然。

  郑国这个名字,嬴成蟜不知道。

  但能上秦国朝堂的就没几个不知道的,这属于常识。

  群臣皆有一个共识,要郑国治水,那和自灭国家的区别不大。

  关中水患是多,但不会致死秦国啊。

  便是专门管治水一事的司空都奇怪地看着吕不韦,不明白相邦大人到底什么意思。

  文臣腹诽极多,一时之间却没人吭声。

  谁都知道相邦是王上心腹中的心腹,这件事没准就是王上态度。

  慢半拍的武将可不管那些。

  他们又不是靠嘴皮子吃饭,只要能打仗打胜仗,不直接忤逆王上,性命就有保障。

  麃公霍然起身,一双牛眼瞪着吕不韦:

  “你说甚?让郑国治水?伱要亡我大秦乎?”

  老将看在吕不韦领五万锐士灭东周国的战绩上,说辞很文雅了。

  换先前的相邦魏辙,老将早就鸟人鸟人地开骂了。

  吕不韦摇头:

  “我不是亡大秦,而是救大秦。若能让关中之地变为沃土,那”

  “沃土个屁!”脾气火爆的王陵不等听完就站起来,怒气冲冲地打断了吕不韦言语:“那地方全是白毛地,要治好得用多少年?多少人?三五万人三五年都治不好!你这鸟人怕不是做了他国间人吧!”

  两个老将冲锋,群臣去看王上。

  秦王子楚冷眼旁观,一声不吭。

  群臣互相对视一眼,知道了王上的态度,今天这件事看样子和王上没有关系。

  于是,文臣也想加入战团了。

  在他们预热想词的时候,向来嚣张跋扈的武将们已经纷纷开喷了。

  郑国若是入秦开始治水修渠,动用的人力物力都是海量,秦国将无力外战。

  不能打仗,那他们还怎么加官进爵?

  【注1:本书之后不加注释的斤都按照先秦时候算,一斤约等于二百五十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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