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最高权力殿堂,为污言秽语所填满。

  杨端和、樊於期、桓齮、王龁……秦国诸将无论年少年少,尽皆对吕不韦喷个彻底,让文臣都插不上嘴。

  更有甚者挽袖子露胳膊,打算让这个外来商人见识一下秦国武将到底有多么飞扬跋扈,军功爵催生的秦国武将势力的拳头到底有多硬。

  “够了!”秦王子楚一声喝令,制止了骚乱。

  这位王者望着吕不韦,看了半晌,挤出了一丝笑容,道:

  “吕相邦为我大秦奔波数月,疲体以致病入。

  “寡人放你休沐,将养身体直到养好为止,退朝!”

  没来得及口诛的文臣们不以为意。

  这事虽对秦国不利,但和他们切身利益关系不大,在王上面前表个态最好,没表上态也行,无所谓的事。

  武将们临走时则冷笑着点指吕不韦。

  碍于高高在上的王上,他们没有说话威胁,但脸上神情满是威胁——你这鸟人再敢胡说,乃公打死你。

  郑国治水,行军打仗,是不可调和的对立面,不可兼也。

  而不能行军打仗,这是秦国武将最忌讳的事,这是他们加官进爵的唯一途径。

  挡人钱财如杀人父母,那既挡钱财又挡升迁就是灭人满门。

  廷尉正赵底在一个个朝臣行走的身影缝隙间,担忧地望着时隐时现的吕不韦,不明白自家主君怎么会做这等不智之事。

  他的主君吕不韦,现下是秦国最有权势之人。

  官职仅次于相邦,负责辅佐相邦和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

  九卿中掌管舆马的太仆、掌管秦王私财的少府。

  三者都自愿为吕不韦所用。

  如此大势力,主君可以与任何人为敌,唯独不能和王上为敌。

  当年魏冉做为宣太后之弟,朝中文臣都宾服他,武将中白起也是他亲手提拔,权势可谓滔天,比主君势力大的多,依旧未斗过昭襄王。

  不是吕不韦门客,但是是吕不韦势力范围内的朝臣,大多一边离殿一边伤神,想不通这其中究竟,相邦怎敢在没有王上支持的情况下开罪那些粗鄙的武夫。

  相邦有真才实学不假,但能在秦国站稳脚跟,最基本的就是王上的支持。

  一旦失去王上的宠幸,看似庞大的势力会顷刻间作鸟兽散,相邦官职都保不住。

  秦国文官最高为相邦,其次御史大夫,其次九卿。

  千万不要小看吕不韦,认为九卿中只有两人投靠他,他的势力也并不如何大。

  渭阳君秦傒,当年在朝中最大的支持者便是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士仓。

  士仓一人,使得秦傒人不上朝,影响力却从未消失。

  而秦国势力最大的外戚,以华阳太后为首的楚系,也只是占据了九卿之二的廷尉和典客。

  芈宸,官拜九卿之一的典客,掌诸侯及各部族首领朝见礼仪。

  位高权重,是华阳夫人的左膀右臂。

  他站在前殿门口,静静等待吕不韦走出来,两人在当今秦王还在赵为质子的时候就相识相交了。

  孝文王薨时,因为各自立场不同,芈宸和吕不韦在孝文王梓宫前短暂争锋相对。

  随着秦王子楚登基为王,与华阳太后重归于好,芈宸和吕不韦的关系也重新恢复如初。

  芈宸走出前殿殿门,安静站在右殿门一侧。

  及至相邦吕不韦昂首挺胸走出来,他目光第一时间投在吕不韦身上,对上了吕不韦平静如湖的眼眸。

  芈宸轻轻摆了一下头,说了一声“走”,开始挪步。

  吕不韦“诺”了一声,跟上芈宸。

  芈宸故意放缓脚步,等到吕不韦身位比他前了半个,他按照吕不韦的步伐幅度、速率,调整步伐到和吕不韦行动一致。

  两人沉默着走出前殿范围,芈宸低头望着洒扫干净的白石地,轻声道:

  “有人给我打了招呼,叫我今日让伱颜面扫地。”

  吕不韦也望着地面,看着自己脚上穿的官靴登云履,黑色绸缎的履面光滑细密,能卖一千四百钱。

  而咸阳今时,一石米三十钱,一双登云履就是四十六石余米。

  一个成年男人一年食米十八石,一双登云履够一个成年男人吃两年零七个月有余。

  “谁。”秦国相邦没有抬头。

  他的语气、语音、语调,都极为自然,和先前回应的“诺”声如出一辙。

  “这你就别问了。”芈宸好心劝说。

  “是太后,还是王上。”吕不韦不听劝阻。

  芈宸脚上的黑色登云履踩住白石地,拉住多走一步的吕不韦: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就要步历代秦国相邦后尘?”

  吕不韦回首,高突的颧骨让芈宸有些陌生,芈宸习惯了圆润脸庞的吕不韦。

  任由手臂为芈宸拉着,吕不韦摇摇头:

  “我不想死,但若真要死,我想死个明白。”

  芈宸眉宇怒意浮现,凑进半步,低声吼道:

  “那宸就告诉你,两人都想让你颜面扫地,你太招摇了些!”

  吕不韦轻笑:

  “呵,你不说出来我也知道,求个真。”

  芈宸冷哼一声:

  “你朝会要献治水谏言,上面都知道,死而复生的那位也知道!

  “谏言不成,可你的话说出来,这就成了,对得起韩国那位了。

  “这不是病了吗?老老实实在府上待几日,单独呈个奏章,认个错也就是了。

  “王上还是宠你的,没让我有说话的机会,给你留着面子呢。”

  吕不韦稍稍偏头,一脸认真地问道:

  “那关中怎么办?就让它继续发着水患,白毛地连年增长?”

  芈宸怒意大盛,再近一步,几乎是贴在吕不韦身上:

  “事情已经予若观火!(注1)

  “关中就是走水大旱的地方,哪年不死个上万人?可这死的上万人中有你吕氏之人?

  “关中地终年渍水,久湿成卤,地皮浸出白花花的盐粒。

  “夏秋一片汪洋,冬春白尘蔽日,种五谷不出一苗,野草蓬蒿芦苇却生得莽莽连天。

  “这等白毛地毁坏毗邻良田,欲治回,下三五年苦功也不得行,面积越来越大,可这扩散的白毛地是你吕不韦的封地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死三五千人上万人,是个数字,就算死上十万人,那也是个数字!

  “这是天意,你挡不住!”

  吕不韦低头沉默片刻,重新抬起头。

  芈宸近距离看,越发能看出这张脸的瘦削,越发对这张脸感到陌生。

  “我想试着挡挡看。”秦国相邦平静笑道。

  芈宸一把推开,连退两步,迅速拉开距离,面容隐现悲凉:

  “你我十年固交,豁出去,我再劝你一次。

  “秦国历代相邦难有善终,商鞅、甘茂、范雎莫不如是。

  “为甚?因为尔等太想立功!

  “官场上,无非进退二字。

  “你官位已经到顶,进无可进,那不退便是进。

  “你是相邦,文官之首,武事亦要过问于你。

  “秦国有甚好事发生,不论出于谁手,不都有你一份功劳?

  “功过从来结伴而行,大功伴随的就是大过。

  “你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需知无过便是功!

  “蔡泽如此做,受封纲成君,以君爵离任相邦,现在还常去教太子。

  “蔡泽只是太子诸多师者之一,你是太子唯一师长,你比他处境要好的多。

  “他做得到,你做不到吗?”

  吕不韦后退三步,对着芈宸拱手下拜,转身离去。

  他做得到。

  他不想做。

  中原五城之首的咸阳,是天下最繁华之地。

  未带面具的白无瑕陪着大父白起,在街头巷尾间悠闲漫步。

  被关了七年有余的白起戴着一顶斗笠,透过那层薄薄黑幕望着街边酒肆楼台,听着吆喝叫卖。

  “那竖子真是不安分啊。”白起有感而发:“让郑国治水,呵。”

  白起收到了嬴成蟜的亲笔信。

  公子成蟜请他约束麃公、蒙骜、王陵、王龁这四个老将,不要当治水修渠的阻力。

  四老将近有秦国四公之号,代表着秦国军武势力。

  白起压住四老将,再让四老将压住秦国诸多武将,那治水修渠在臣这一群体的最大阻力便可忽略不计了。

  街道两侧各有一个卖水果的小贩。

  他们坐着简单打造的板凳,身前是和板凳出自同一木工之手的简单木桌,桌案上是他们贩卖的商品。

  他们正好相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白起左侧小贩,右手食指和大拇指中间是一颗和其大拇指差不多大的猕猴桃。

  他高举右手,晃着喊:

  “苌楚!刚摘的苌楚!”

  白起右侧小贩两手各握着一个橘黄色的橘子,皆有拳头大小。

  他摇摆双臂,像个大猩猩一样招揽生意:

  “橘子!淮南的橘子!”

  他狠狠瞪了对面卖苌楚的小贩,又大声喊道:

  “是拳头大的橘子啊,拇指大的哪里能吃哦!”

  白起放慢步速,微微一笑,问孙女:

  “你要吃拇指大小的苌楚,还是拳头大小的橘子。”

  白无瑕听着两个小贩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好像谁喊的声大谁就能卖出去。

  少女望着大父,平静道:

  “大父吃过哪个,无瑕便选哪个。”

  白起驻足:

  “你从那个竖子身上,学了不少兵法之外的知识。”

  白无瑕没有否认,点点头:

  “这不正是大父想要的吗?”

  白起目中锋芒闪烁,如四十万把秦剑同时亮刃:

  “你父不肖,不肯从军。

  “你既然自愿担当振兴家族之重任,大父能教你兵法韬略,教不了你为政处事。

  “当初魏冉多次提出要教我权谋之术,我每次都是不屑学之,以致白氏遭此劫难。

  “领兵不能两次败在一个地方。

  “如今你已通权谋之术,胜过我现在,接下来便是看你能在军中走多远了。

  “趁我还活着,还能扶你走一段路。”

  白无瑕默默点头,这就是她的命,她自己选的。

  祖孙向卖橘子的小贩走去,白起涩声道:

  “那小子归秦的时候,大父若是不在了,你替大父跟他道个歉。

  “大父去关中征兵之时,看过那边的地。

  “那地白茫茫一片,跟长了白毛似的,所以唤作白毛地。

  “白毛地不生五谷,不产粮食。

  “我问过李冰,也问过当年的司空,要治好,十余年苦功下去或有可能。

  “大父若是帮那小子,让郑国入秦治上水,秦国十余年不兴战事。

  “大父老了,真没有信心再撑个十余年。

  “大父不是廉颇,更没有信心在十余年后还能领兵打仗……”

  少女默默点头,这些她都明白。

  她为了白氏一族而离开了公子成蟜。

  她的大父为了白氏一族而不帮公子成蟜,不去还逃脱囹圄、重见天日的大恩情。

  苌楚、橘子,只能选一个,二者不可兼得也。

  “大父最好做好准备。”少女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刚买完橘子的白起很是疑惑,递给孙女橘子的同时,投来探寻的目光。

  什么准备?

  准备什么?

  “养生十余年的准备。”少女扒着橘子,抽出一瓣放在嘴里,咕哝道:“我的小徒弟行事诡谲,治水这事,我看没那么简单完事。”

  汁水在口腔中四溅,很酸。

  这橘子比跟着那小色胚吃的橘子差远了……少女想着。

  嬴成蟜吃的橘子都是供奉给诸侯的珍品,列国中最为上等的橘子。

  白起失笑:

  “你对那小子的信心未免也太足了。

  “这件事最大的阻力不在于军中,而在于王上。

  “大父不知能活多久,王上……呵。”

  白起点到为止,依旧震惊了少女。

  少女手中的橘子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卖苌楚的小贩脚边。

  白无瑕花容失色:

  “王上正值壮年,怎么会……”

  “噤声!”白起严厉喝道,把少女后面大逆不道的话都吓了回去。

  他不再提这件事,闷头前行,他不会看错。

  王上的表现,和他军中当年那个突然猝死的士卒,一模一样。

  他的时间很少,王上时间或许比他还要少。

  祖孙远去,卖苌楚的小贩用空闲的左手捡起橘子。

  他左手橘子,右手苌楚,二物兼得。

  他抡圆左臂,将橘子恶狠狠地砸向对面。

  韩国,韩王宫,桃花宫。

  嬴成蟜右手轻轻抛着一个橘子。

  橘子一次次被抛到空中,又一次次落回嬴成蟜手中。

  在这“啪啪啪”响声中,姬夭夭揉着两侧太阳穴:

  “此计,还真是疯狂啊……”

  “阿母怕了?”嬴成蟜笑道。

  “不,阿母有些兴奋。”姬夭夭笑容灿烂。

  她轻轻挥手,捞走自儿子手上抛起的橘子,恶狠狠砸在西边墙上。

  西边,是秦国。

  【注1:予若观火,意为我看你们的情况就像看火一样清楚,出自《尚书·盘庚》,这个词后来演变为洞若观火。】

  那个……兄弟们最好在十二点半以后看,因为我都是先发后改,会有半个小时修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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