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回到临淄已有三日。

  在这三天内,他和师弟张苍出门就是再近也不走,全靠两匹马拉的马车。

  马车规格有六等:

  天子驾六。

  诸侯驾五。

  卿驾四。

  大夫三。

  士二。

  庶人一。

  当下列国虽然礼崩乐坏,但齐国却是个另类,礼仪制度依旧完善。

  李斯不是没有钱雇佣更高级的马车,而是因为他和张苍的身份就只能乘两匹马的马车。

  要是花钱能加马,他能加八十匹!

  他带着师弟张苍在范氏美楼包了临淄城最有名的八大美人,二人睡了个双腿无力、双膝瘫软。

  又在背后为齐国王室所掌控的赌场一掷千金,为输不为赢。

  二人如此大手笔的高奢消费,惊动了临淄不少权贵,纷纷调查来人底细。

  便算是最豪奢的王公子王公主,也没有出现过如此阔绰之貌。

  别说他人,就连当事人张苍都震惊莫名。

  本来只想着能胡吃海喝一顿的胖子想起了韩非师兄。

  当初韩非师兄在的时候,也没有如此铺张浪费过啊,这完全是不拿钱当钱啊。

  “师兄,我知道你的本事,但你这……”张苍忧心忡忡地道:“吕不韦的门客,花钱都如你一般不成?”

  在胖子看来,就算是吕氏商会之主吕不韦本人亲身来此,排面也就如此了吧。

  “那当然不是。”李斯笑着解释道:“放宽心,我知道你心中在想甚,不会给我招来祸事的。主君要清查齐国钱财,吕氏商会将全面撤离齐国,你师兄我是假手者。”

  张苍一点就通,恍然明悟。

  吕氏商会作为七大商会之一,财产不可以计数。

  若是要全面撤离齐国,那大部分物件都会变卖——运输也是要钱的。

  而这么大批货物一股脑涌入市场,价格一定是远远低于市场价的。

  师兄弟两人这三日产生的巨额花销,相对于临淄货物贱卖造成的损失相比,如一粒浮尘与东海之水。

  “嘶……”胖子倒吸一口凉气。

  圆乎乎的脑袋是一片懵圈,根本计算不出吕氏商会这一次要折损多少财富。

  “这,好端端的,秦相为甚要这么做啊?”张苍心痛万分,那都是黄澄澄(deng一声)的金子啊!

  李斯笑而不语。

  张苍立刻就知道这是自己不应该过问的事,讪讪笑笑不纠缠。

  授业堂。

  稷下学宫最大的学堂,有五百席。

  嬴成蟜第一次讲课便是选在此处。

  李斯为张苍所领,提前了一个时辰来到授业堂,本以为甚早。

  却不想连个席位都得不到,只能靠站在屋舍之中。

  李斯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想到了近十年前师长荀子授课时的场景。

  眼前景虽不如,亦不远也。

  “嬴子……子……”李斯念叨着,直到此时依然不敢相信。

  成为一个子,曾经是他最高追求,他过去极想从他人口中听到一声李斯子。

  这个念想在有人叫出“韩非子”三个字时就破灭了。

  他自忖学问不输于师兄韩非,但显然其他人不那么认为。

  韩非比他先为子。

  李斯深吸一口气,眼中起了争胜之色。

  师兄韩非为子,他虽然不欢喜,但却是极为认同的。

  他很清楚韩非的学问,深得师长真传,常常代师长授课。

  可一个八岁稚童,为子?

  凭甚?!

  心学。

  成圣。

  真是……好大的学问啊!

  他李斯的师长荀卿有最为老师之号,也不敢说所教学问能成圣。

  他低着头,深埋面貌,藏身在人群中。

  等待八岁而为子的嬴子。

  一个时辰后,嬴成蟜像往常一样来授课。

  站在高台之上的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来听课的人还是那么多。

  这证明他在稷下学宫越来越受欢迎了,这很好。

  他笑着扫视了一眼全场,举着毛笔无奈地道:

  “我知道,其他先生授课的时候常会动笔,写下重要观点,我简称为重点。

  “我也不是不想给诸君写,实在是齐文太难学了啊。

  “要是有一种文字简单易学,两三天就能简单学会,那该多好啊。”

  来听课的稷下学子们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不少相熟的学子窃窃私语:

  “哈哈,嬴先生上次和上上次的时候也如此说,到现在还没学会齐文。”

  李斯听着嬴成蟜一口流利的临淄口音,闭上眼完全听不出咸阳口音,立刻察觉有异。

  能说出这么一口流利的临淄话,可比写下三五个齐文要难的多。

  没有哪位稷下先生的重点是长篇大论。

  李斯从一片海蓝色的学子服饰中,寻找异服者。

  穿异服者,多为稷下先生。

  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慎子学派的慎至、孔子学派的淳于越、齐墨学派的相夫习……就连代替其师长而为祭酒的阴阳学派创始人邹衍也在。

  这些人面色如常,没有异样。

  [是我想多了,还是先生们城府深……]

  [说齐文难学……这又能改变什么呢?]

  李斯思维稍稍转动一瞬,就来不及想了。

  台上嬴子,开始讲心学了:

  “今日,我要讲的重点是知行合一。

  “知便是知悉,知道。

  “行则是行动。

  “知与行含有密切关系。

  “知者,行之始,即知道是行动的开始。

  “行者,知之成,即行动是知道的成果。”

  少年伸出自己的手掌,翻转到掌心朝上,又翻转回手背朝上:

  “知与行,就像我手掌的两面一样,相互依存又密不可分。

  “我虽然将知、行分开说,但这是便于诸君理解。

  “实际上,知行是一体的。

  “听到此处,诸君可有什么疑问乎?”

  有阴阳学派学子举手,心有疑惑。

  嬴成蟜对其颔首:

  “请讲。”

  那学子先是行礼,然后方道:

  “我可以讲先生所说的知、行,理解为阴、阳吗?

  “没有阴就没有阳,没有阳也没有阴。”

  嬴成蟜略微思索,摇了摇头:

  “不可以如此理解,这二者有很大差别。

  “阴与阳是对立的,互相通过对方而证明自身。

  “但知和行并不是对立的……哦,我明白了。”

  少年面露歉色:

  “我知道君之所误了。

  “你是因为我以手掌正反举例而误会,这确实是我举的例子不恰当。

  “这是我的过错,我道歉。”

  嬴成蟜颔首致歉。

  学子们纷纷低头,以示对先生的尊敬。

  这次低头,并不是稷下学宫的规矩。

  他们是自愿自发的。

  嬴成蟜组织语言,思考如何讲演。

  自从那次在廷尉府门前,对近乎稷下学宫全体公开授课后。

  少年就从内心相信,人人皆可成圣!

  少年在那一日突然对心学多了不少感悟,体会到了什么叫一朝悟道。

  心学不是收揽人心的工具。

  而是一门能剔除纷乱杂念,从命运的千万般轨迹中找到真我的学说。

  “因果!知行类于因果!”少年突然拍手大喊,兴奋地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因为我们知道种下粟会收回种子,所以才会去种粟,这就是知行合一!知行合一是一条客观存在的规律,你们懂了没有?”

  学堂中稍稍静寂片刻后,学子们大多点了点头。

  他们觉得自己懂了,毕竟嬴子的这个比喻实在是简单至极。

  但他们又觉得这个懂有些模糊,总感觉哪里欠缺点什么,却又找不到。

  相夫习找得到。

  这位稷下先生像是学子一样举起手,表示有疑。

  正要举手的李斯看到相夫习举手,便暂时默不作声,静待事态发展。

  嬴成蟜颔首,道了句“请讲”,就像是对待普通学子一样。

  相夫习一脸认真地道:

  “嬴子说知道种粟会得子,所以才去种粟,这里我听明白了。

  “但嬴子后来说知行合一是规律,二者密不可分,我有些疑惑。

  “知是知道,行是行动。

  “知行合一就是知道并去行动。

  “我用嬴子举的例子举例。

  “我不知道种粟得子,但看到其他人种粟得子,我就去跟着种了。

  “不知而行,这知行是不是就不合一了呢?

  “还有。

  “我知道种粟得子,但我不去种。

  “知道而不行,这知行是不是也不合一呢?

  “知行可以合一,也可以不合一。

  “嬴子这堂课是不是要教会我们知行合一,先前所言又口误了呢?”

  诸子默默点头,是这个道理。

  你可以说知行合一,但你不能说知行合一是一条客观存在的规律。

  学子们大多恍然明悟,相夫先生道出了他们心中道不出的疑问。

  他们冲台上少年善意笑笑,表明一时口误没什么大不了。

  对于最年少的子,学子们的包容度很大。

  李斯暗中嗤了一声:

  “讲学不过短短片刻,就接连发生两次错误,这也能为子?”

  “师兄啊,嬴子才八岁啊。”张苍在旁幽幽道,有些听不下去了。

  [师兄这个事事争先的毛病怎么越演越烈了?这都快成妒忌了吧?]

  “你既然以子称呼之,我自然以子之标准去衡量,这有什么不对的吗?”李斯反驳:“若其不是子,而只是咸阳流传的神童,斯只会赞一声果真神童也!”

  张苍哼哼两声,没有继续言语。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用人家的钱睡美人,除了鸟不短哪都短。

  胖子看看嬴子,身子矮了些。

  [若是追根究底,这也确实是嬴子又说错了话……]

  “我没有口误。”嬴成蟜态度温顺。

  这声温顺之言让张苍猛然抬头,让李斯目露寸芒,让诸子神情严谨,让学子懵懂迷茫。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淳于越肃容:“嬴子可不要为了不必要的颜面,而失了必要的智慧啊。”

  少年人重视颜面胜过一切,淳于越懂。

  他也少年过。

  但他不想嬴成蟜因为所谓的颜面而丢失名声。

  他对嬴成蟜极有好感。

  嬴成蟜的论述、行为,都很儒生。

  相夫习也认真提醒道:

  “成蟜,千万不要试图用你最擅长的辩术来证明本就不对的道理。

  “我们现在已经学会了形名之说,懂得了虚实之辨。

  “就算是子秉复生,站在你的位置,子秉也不能在我们面前将不对的道理说成对的。”

  稷下先生们纷纷开口提醒,不想让这棵好苗子有半点夭折风险。

  李斯眼见此景,有些吃惊。

  [此子来到稷下方多久,怎会受到如此多稷下先生的青睐?]

  嬴成蟜待诸子语毕,先是感谢地低低头,然后朗声说道:

  “知行合一并不只是知道并去行动的意思。

  “知道并去行动是知行合一,知道不去行动也是知行合一!不知道而去行动仍然是知行合一!”

  学堂内鸦雀无声一瞬。

  众人大多都感觉在听形名之学。

  如此绕口且有明显对立的言辞,和公孙龙的白马非马之说极为相像。

  换了一口气的少年高声说道:

  “知道并去行动是知行合一。

  “知道不去行动,是因为知道了其他事,所以才不去行动,这也是知行合一。

  “不知道而去行动,和知道不去行动是一样的。

  “我继续以种粟得子举例,嗯?”

  嬴成蟜愣怔。

  他看到了有人高举手臂,明明还没到开始提问的时候啊?

  张苍低着头没注意台上情形。

  听不到嬴子声音的他胖脸皱起,想不通刚才嬴子所言何意。

  回头,想要请师兄解惑,愣怔:

  “师兄……别这样……”

  李斯高举手臂,轻吐四字:

  “真是荒谬。”

  嬴成蟜突然住口不言,视线聚于一处,引得学堂内众人尽皆向嬴子目光看去。

  李斯的脸,暴露在所有人的眼中,呼声连连:

  “通古???”

  “是李斯?他回来了!”

  “怎么是通古……这小子可向来不讲情面啊……”

  “通古这次回来若是不走,该称其为李斯子了吧?”

  “你说甚?他就是被誉为无子之子的李通古?”

  “……”

  沉浸在讲学的嬴成蟜,对稷下学子稷下先生的议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一心只想讲明白知行合一的他下压手掌,让众人安静下来。

  声浪骤降后,少年对李斯颔首示意:

  “请讲。”

  李斯沉声道:

  “先生种粟得子的例子实在是不利于我们理解,我重新举一个我们都能理解的例子吧。

  “我们身在稷下学宫,明明知道学习的重要性,知道学习会改变我们的命运。

  “可我们还是会忍不住贪玩。

  “我们会去斗鸡、会去赛狗、会去踢球、会去鼓瑟会去击筑会去吹笙。

  “每次贪玩之后,我们会懊悔又没有好好学习,但下次还会再犯。”

  李斯的话还没说完,就赢得了近乎全场的共鸣。

  稷下学子们一个个连连点头,觉得李通古说的实在是太对了。

  没错,他们就是这样!

  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先生。”李通古抬起眼皮,目中有些漠然:“这,不就是知行不合一吗?”

  嬴成蟜默然半晌。

  在诸子略微担忧的目光中,在学子期待的眼神里。

  鼓掌,开口:

  “彩。”

  在不少人以为少年认输,喝彩是赞同李斯之言之时。

  “绝佳的例子。”少年很是欣赏地看了李斯一眼。

  这眼神让李斯想起了以前辅助师长授课时,师长投来的眼神。

  他很不舒服,脸色微沉。

  嬴成蟜没有注意到。

  少年目光早就移开,扫视了一圈学堂,视线落过了学堂中的每一个人。

  “诸君。”少年正色道:“你们真的能够确定,自己懂得学习的重要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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