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做你的事吧。”嬴成蟜摆摆手,驱赶李斯,不想看见李斯了。

  这位李通古自打出现在嬴成蟜面前,不是诘问,就是否定。

  嬴成蟜不太欢喜。

  少年揉着眉心,思考吕氏商会撤离列国将产生的连锁反应,只觉得头越来越痛了。

  不到一刻时间,思索告一段落的少年睁开眼睛,打算先去填饱肚子。

  天大地大,肚子最大。

  他想事情想饿了。

  “嗯?你怎么还没走?”少年视线中的李斯,还保持着少年闭眼前的模样,似乎在这一刻内变成了不动的石头。

  嬴成蟜斜睨一眼:

  “我这不管饭。”

  李斯神态从容,微微低首:

  “斯想知道,公子是否真的知道吕氏商会撤出列国的原因。”

  嬴成蟜注视着李斯的眼睛,从中看到了骄傲。

  骄傲的李斯拱起双手:

  “主君遣我来见公子,是想要公子降服斯,公子只做到了一半。

  “斯只见到了公子惊人的号召力,可以为子的学识。

  “主君说公子嗅觉极为敏锐,洞察力天下之最,斯还没有见到。”

  嬴成蟜翻了个白眼,对降服李斯不感兴趣。

  若李斯还在稷下学宫,那他会很愿意招揽。

  李斯学问方面或许逊色诸子,但在治国理政方面绝对要远远超出。

  可现在李斯都拜在了吕不韦门下,不用他嬴成蟜招揽就入了秦,那少年还费那功夫做甚?

  降服李斯是其兄太子政的事,关他公子成蟜什么事?

  他又不为王。

  “师长是师长,我是我。”嬴成蟜意态闲适:“回去告诉师长,别想一些有的没的,好生辅佐我父我兄。”

  李斯眼睛微微明亮,对主君特意提到的洞察力信了三分:

  “主君说过,公子无意争锋。

  “但主君还说,备货要多备一些。

  “不能等到货卖没了,临时上货,那就来不及了。

  “秦王只有两个儿子,若太子遭逢突变……”

  李斯点到为止,头又低下去了一点。

  嬴成蟜丹凤眼眯成一条缝,心中泛起淡淡杀意。

  今时的他,不惮于杀人。

  舌头在嘴里顶来顶去,他上下打量着李斯,从李斯头上的高冠一直到脚下的蓝色布履。

  李斯感觉浑身为之一紧,根根汗毛耸立,就像是被猛兽盯上了一样。

  [此子哪里来的如此大压迫力,比主君还大……]

  李通古咬牙支撑着,只觉得膝盖都发软。

  “嘭”的一声响,李斯跪了。

  他双膝先砸在地上,然后是整个身体“噗通”一声紧贴地面。

  他摔得晕头转向,后背传来剧痛和极大压力。

  他感到性命堪忧,急忙半转身体,想要和偷袭自己的人殊死搏斗。

  一扭头,当即骇去了半条命。

  他没有看到人,只看到了一个黑色的硕大虎头!

  虎头大张口,一声低吼。

  李斯脸皮像是水波一样荡漾,大脑“嗡”的一下和身体失去联系。

  他不知自己多久才回过神,但料想应该不久。

  因为虎口依旧半张着,散发着阵阵腥臭之气,味道冲的他险些又晕过去。

  他身躯僵硬,处于半懵逼状态,一动不敢动,完全没有反抗意识。

  他是练武不假。

  但赤手空拳,怎么也不可能打得过老虎啊!

  李通古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公子成蟜的住所会冒出来这么一头猛虎!

  “好了。”嬴成蟜“嘬嘬”两声,比划手势:“把爪子拿下来,再踩一会踩死了,自己多重心里没数吗?”

  黑虎左右晃了晃脑袋,“呜”了一声,似在回应。

  抬起按在李斯后背上的左前爪,慢悠悠走到了嬴成蟜身边,趴在嬴成蟜脚下。

  阖上虎目,开始打盹。

  嬴成蟜大力揉揉虎头,软乎乎,手感极佳。

  半年过去了,黑虎已经长到了四百秦斤。

  剑圣盖聂不用剑,赤手空拳对上黑虎,能让黑虎吃一顿饱饭。

  这还是刚刚脱离幼年期的黑虎。

  嬴成蟜都不敢想象,黑虎完全长大会有多大。

  “没吓到通古吧?”嬴成蟜一脸歉意地道歉:“这畜生就喜欢从背后扑人。但通古放心,它一般不咬人也不吃人。”

  李斯艰难爬起,扶着依然颤抖的小腿,勉强回了一个微笑:

  “不碍事,不碍事……”

  说着话,视线还忍不住往黑虎身上瞄。

  [一般不咬,那不就是有可能咬嘛!]

  黑虎闭着眼睛,微微仰起头,轻轻蹭嬴成蟜。

  看得李斯心惊胆颤,只觉黑虎一张嘴就能吃掉半个少年。

  他刚才亲身体验了黑虎的力量,一个爪子就让他难以起身。

  “吕氏商会这么大变动,是我父的动作。”少年突然用陈述语气说道。

  语气很寻常,就像是在说一件人尽皆知的事。

  李斯身体还在颤抖,心中还在惊惧。

  骤然听闻少年言语,脑子没有反应过来少年在说甚。

  片刻后,李斯的大脑处理了耳朵听来的信息,给他发去了震惊的信号。

  他再不去看一眼黑虎,眼睛睁得比虎目还要大,直勾勾地看着少年。

  良久,艰难道:

  “我听说鸽子可以跨越千里传信,是主君先告诉了公子吗?”

  “你觉得呢?”少年一脸漫不经心地反问。

  李斯。

  无言。

  一个月前。

  秦国。

  无要事可做的秦王子楚亲自去往关中,视察郑国治水情况。

  在那水泊流经之地,秦王子楚看到了白花花的盐碱。

  连成片,铺在大地上,像是食物放久了而生的斑。

  秦王子楚早就知道关中水患,也知道因为水患而滋生的白毛地。

  但没有亲临现场,看在眼中。

  文字如何描述,也无法让秦王子楚有所动容。

  真碍眼啊!

  秦王子楚到来四日后,大雨倾盆而至,泾水泛滥。

  河水冲破堤坝,也冲裂了秦王眼眶。

  秦王子楚目眦欲裂,亲眼见到昨日才见的三十里土地成一片汪洋。

  那河流之声轰隆隆,比雷声还要响!

  躲避不及的老秦人在河流中冲刷,和树木卷在一起,载沉载浮。

  听不见其呼救声,看不清其甚模样。

  救援是根本不用想的事。

  等水潮退去,能够捞个全尸,有个坟茔,那就是万幸的事了。

  这一刻,秦王子楚突然觉得那白毛地不那么碍眼了。

  至少,白毛地不吃人。

  秦王子楚的到来,让关中治水秦人动力大作,十分力使出了十二分。

  本来为自身为家乡而劳作的他们,又有了新的动力。

  为秦国。

  王都来看他们了呢!

  秦王子楚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就冷透了,冻得邦邦硬。

  但当那些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男女老少跪在地上,双手趴在泥塘里,胡乱喊着“大王”,“王上”,“我的王啊”什么的。

  他心中的坚冰裂开了缝,向外冒着热气。

  这一刻的情感之浓厚,只有那一夜咸阳宫中,父亲逼着他弑父时可比。

  这些泥潭中的秦人不知道什么礼仪,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但秦王子楚能从这些秦人身上感受到的爱,远远比朝堂上那些大臣来的多。

  雷雨大作。

  秦王子楚叫来了郑国。

  他看着眼前黝黑的老人,嗓音有些微沙哑:

  “能治好吗?”

  郑国抹了一把雨水,常年不穿鞋的脚丫子狠狠跺了跺地:

  “能。”

  老人在来之前,想的是重振正统水工之名,想的是流芳百世,想的是在当世将水工第一的名头从李冰脑袋顶上抢过来。

  现在,老人依然这么想。

  只是更想治好水,单纯治水。

  老人这辈子都忘不了,关中秦人看到他的眼神——如看神。

  “多久。”秦王又问。

  “十年十年。”老水工有些不耐烦了。

  总问来问去作甚呢?现下正是抢修堤坝的时候,不帮忙就滚啊!

  秦王子楚察觉到老水工语气不善,心情焦虑。

  他没有怪罪,而是起身上前,握住了老水工的手:

  “阿公,别嫌寡人话多。

  “寡人知道的越清楚,这水越能治啊。”

  “你知道顶个甚用?你能让他们都活过来吗!你会治水啊!”连日的死人,让郑国情绪极为暴躁。

  秦王子楚这一握手,一席话,彻底点燃了老水工。

  郑国甩开秦王子楚的手,斜指上空:

  “你坐在五匹马拉的车里!车停在高山上!

  “你在洪水冲不到的地方看着,乃公不爽,却也管不到你!

  “可你下来作甚?非要说这几句话作甚!彰显你的仁德吗?

  “看可以!别说话!”

  老水工不等秦王子楚开口,掀开帘子,怒气冲冲地走了。

  远远的,隔着“哗啦啦”的雨水声,秦王子楚还能听到老水工的大声抱怨:

  “呸!耽误乃公做事!”

  秦王子楚拦下要捉拿老水工的士卒,站在门口,望着老水工的背影。

  片刻后,他忽然走入雨中。

  雨水声从“哗啦啦”变成“啪嗒嗒”,全都打在了伞上。

  早就有所准备的嬴白侍立一旁,双手撑伞。

  秦王子楚打掉头顶的伞,望着电闪雷鸣的天空,任凭雨水打湿了全身。

  他学着刚才老水工的动作,用力抹了一把脸上雨水。

  这把雨水还没抹下去,新的雨水又占据了他满脸。

  “王上……”嬴白拿着伞凑近,担忧唤道。

  “孤没事。”秦王子楚眼睁睁看着天。

  雨水打进他眼中,他也不眨一下。

  “孤还没死。”秦王子楚忽然说道:“没死就没事!”

  常侍嬴白急声高呼:

  “太医令何在?速传”

  “白!孤真的没事!”秦王子楚一把捉住嬴白手腕,打断嬴白言语。

  嬴白与秦王子楚双目对视一瞬,急忙低下了头:

  “臣僭越,请王上责罚。”

  “抬起头,看着孤。”秦王子楚的声音很坚定。

  嬴白身躯颤抖一下,缓缓抬头。

  她看到了一双满是水的眼眸,泛着让她愿意为之去死的水光。

  “孤要与天斗!”秦王子楚再次望天:“白,你说孤能赢吗?”

  “能。”嬴白跪在泥地里。

  她以额触地,像是那些不知礼仪、不会说话的治水百姓,声线颤抖:

  “王上没输过!”

  她的王要和天斗,她自今日不敬天。

  秦王子楚攥紧拳头,声音在暴雨中依旧凝聚:

  “让吕不韦过来见孤。”

  大约两刻,吕不韦来此。

  秦王子楚开门见山:

  “五国的粮都到了吗?”

  吕不韦恭敬回应:

  “皆已送到。”

  “先生以为,我们还有第二批粮吗?”

  “没有。”

  “和孤想的一样……孤听说,先生最近很忙啊,先生的门客超过三千之数了吧?”

  “臣广收门客,是为大秦招揽人才。”

  “嗯。先生年岁渐长,如此繁忙,孤于心不忍啊。这样吧,先生将吕氏商会从列国撤出,全都调到秦国来吧。这样,先生身上的担子就少一些了。”

  “……这……”

  “先生说要治水,寡人同意了。先生说要修书,寡人不做声。寡人现在想管先生借点钱粮,先生是借,还是不借呢?”

  “……臣回咸阳以后,立刻安排人去往各国,贩卖一应货物。”

  “这就对了。先生是秦相,还要外国的生意作甚呢?总不能是留后路吧?”

  “臣不敢!”吕不韦跪在地上。

  “先生这是作甚?我秦国可没有下跪的礼仪。”秦王子楚扶起吕不韦:“先生啊,你的吕氏商会这么富裕,以此招人治水,至少能缩短一半工期吧?”

  “……是。”

  “那就好。”秦王子楚吁了口气,道:“秦国没了寡人可以,没了先生可不行。先生离开咸阳如此之久,政务怕是连相邦府都堆不下了。请先生乘寡人的车回咸阳,如何?”

  吕不韦不敢推辞:

  “唯……敢问王上,齐国使者要如何应对?”

  “成蟜年岁虽小,但这只是定亲,又不是成亲,安安他跳脱的性子也是件好事。”秦王子楚笑着道:“让芈宸出使齐国吧,这门婚事寡人接了。去的路上记得要热闹一点,成蟜不仅是寡人儿子,也是赵、魏、燕、楚、韩的相邦啊。”

  “唯。”吕不韦应声。

  转身离开,刚走三步。

  “对了。”身后传来秦王子楚的声音。

  吕不韦止步,回身,低首,恭敬聆听王意。

  “先生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哪里能够没有赏赐呢?孤可是知道先生是不做赔本生意的。”秦王子楚一脸轻松地道:“趁着孤还未死,多做些事。先生以为,文信侯,如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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