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

  呼叫嬴屏。

  起个大晚。

  公子成蟜为一众宫女精心侍候着,连脸都不用自己洗。

  嬴嘤嘤拿着温热毛巾,小心为公子擦拭脸颊。

  嬴鹦鹉为公子穿衣,想要替姊妹提一句改名。

  她刚起个头,就被嬴嘤嘤突然扭首瞪了一眼,不悦地翻个白眼,噘着嘴不吱声了。

  听不到鹦鹉叽叽喳喳的嬴成蟜仰头,笑了一声:

  “鹦鹉也有安静的时候啊?”

  正觉自己好心没好报,心情欠佳的嬴鹦鹉听到公子打趣,努努嘴,有些赌气地道:

  “公子嫌烦,以后我不说话就是!”

  “真的吗?”嬴成蟜一脸喜色,举起小手掌:“击个掌!一言为定!”

  嬴鹦鹉厚着脸皮当没看到,哪有这样的啊!

  围过来的俏丽宫女嬉笑打趣,临近中午的李一宫充满快活气息。

  “这么热闹?”姬夭夭笑着步入。

  众女嬉笑声一止,微微行礼,口称夫人,个个如同知书达理的淑女。

  “阿母怎知我醒了?”嬴成蟜有些心虚地抹抹嘴,不知道昨晚吃的胭脂还有没有残留:“我刚醒,阿母就来了,好巧啊。”

  刚刚对姬夭夭微微躬身行礼的嬴屏面向公子,再次欠身行礼,正要开口。

  姬夭夭先其半息,边向儿子走去,边笑着道:

  “不巧。

  “我与长御说,俟你醒了便第一时间告诉我。”

  近至儿子身前。

  她掐住儿子脸蛋,向外轻轻一扯,不满道:

  “怎么?

  “不行啊?

  “怕阿母监视你啊?

  “现在连阿母都要提防了?”

  夺命四连问。

  “哪有,我就是顺口一问。”少年陪着笑脸,睁大眼睛,一副乖巧的模样:“阿母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吗?”

  姬夭夭揉揉儿子脸颊,美目略低,丹凤眼眯成一条缝隙,内有锋芒闪过:

  “不带盖先生,不要出宫。”

  “阿母是说……他们敢?!”嬴成蟜略微失声。

  找杀手刺杀是武将干的事,世家不屑也不能为之。

  春秋年间,打仗之前,双方要约定好时间、地点、参战人数。

  一方没有准备好,另一方不能偷袭。需要两军各摆开阵势,互相通信:

  “你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好了,你呢?”

  “我也准备好了。”

  “那开打?”

  “打打打!”

  这才可以开始打。

  胜负已分,败方跑出五十步,胜方就不能追了,五十步笑百步正是由此而来。

  跑五十步就安全了却跑了百步,这不是被吓破了胆吗?哈哈哈!

  俘虏了敌方士兵也不能虐待,要好吃好喝地供着,仗打完了再放回去。

  今人观之如此奇葩的现象,概于当时参军者多是贵族子弟,没有平民。

  大家都是贵族,相互之间七拐八绕的全是亲戚,打生打死做甚?有那个意思就得了。

  惜命的贵族们只分胜负,不分生死。

  当下列国之间世家斗争如同春秋战争,不派刺客杀手是潜规则。

  斗争关乎家族名誉和地位,为的是展示实力,而不是彻底消灭对手。

  若是不死不休的斗争,那就无所不用其极了。

  嬴成蟜知道白家想他死,但真没觉得白家与自己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除非……白家知道他想闹革命。

  但真要如此,和他不死不休的就不是一个白家,而是包括老秦世家和外来人在内的所有贵族。

  “阿母,事情还没有到如此险峻地步吧?”嬴成蟜经过片刻的深思熟虑后,仰头认真道。

  如果白家因为他打了白马一顿而派刺客行暗杀之举,消息传出,白家将成为众矢之的。

  “有备无患,以防万一。”姬夭夭一如既往的温柔:“听话。”

  嬴成蟜点头应下,神色有些不好看。

  他知道这个可能性极低,但心上还是掠过一缕不可忽视的阴霾。

  捧杀,他不怕。

  刺杀,曹尼玛!

  三日后。

  相邦府。

  嬴成蟜走出相邦吕不韦办公的大堂,望着耸入云端的中央王宫,眉宇间是压制不住的怒火。

  中央王宫是咸阳最庞大的建筑,大体可分为前、后。

  前宫治国理政,包括六个宫群和诸多宫殿,宫群以章台宫、信宫最为出名,宫殿则是议政殿。

  后宫居家住人,包含三个宫群和诸多宫殿,成蟜宫便是四个宫群之一,甘泉宫则是后宫宫殿之首。

  甘泉宫占据后宫中心,周边规范坐落着一座座宫殿。

  按照规模,这片宫殿群完全可以组成一个宫群,像成蟜宫一样四面起围墙包起来。

  这片宫殿群永远不会起围墙,永远只会直属后宫。

  这里面住的人都是女人,大半是秦王女人,少数几个是秦王至亲。

  同样坐落在后宫的成蟜宫之所以自成一体,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和秦王的女人们分割开。

  姬夭夭,先王女人,理应住在以甘泉宫为首的后宫群落,却一直不合礼制得住在成蟜宫。

  成蟜宫虽然也归属于后宫,但这不是一回事。

  这种行为在齐国早就被稷下先生、齐国大臣喷的体无完肤了——知不知道什么叫守礼啊?有没有点廉耻心啊?

  秦国……管姬夫人?先管管公开叫男宠侍寝的赵太后吧!

  有同为姬姓的秦国太后姬窈窕在前顶着,这火就不该能烧到姬夭夭头上。

  除非,有人刻意为之……

  昨日,嬴成蟜首次听到谣言,关于他母亲的谣言:

  赵太后找的男宠不是自我享用,而是和先王夫人一起。

  今日,嬴成蟜又听到了新的谣言:

  姬夫人背德乱-伦,与其子公子成蟜住在一起,夜夜笙歌。

  嬴子无道无德,虽有学问,愧有子称。

  长安君与母有染,怎可称君子,卑劣小人!

  这三日,嬴成蟜没有受到刺杀。

  但听到这些不堪入目的话,他觉得倒不如来几个刺客死在盖聂剑下!

  母亲,是他的逆鳞。

  他的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白雾,又迅速消散。脸颊被冻得通红,鼻尖更是冰冷得几乎失去知觉。

  “君侯,进屋等吧……”甘罗从屋内钻出来,小心地建议。

  他没有得到长安君回复,想要再上前劝说两句,刚迈出一步。

  长安君回首。

  睫毛挂冰霜,不如眼底寒。

  甘罗瑟缩着退回去,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真心祈求主君赶紧回来。

  许是心诚则灵。

  很快,他就听到外面传来主君的声音:

  “公子久等了。”

  “确实有点久。”嬴成蟜低眉,霜落:“师长查清了吗?”

  “消息是白家派人放的。”一身风尘的吕不韦走近几步,陪着公子站在相邦府庭院。

  “还真是白家?我还以为是咸阳哪一家想拿我做刀呢……师长,你说白家图什么呢?真就和我有这么大的仇?”

  “公子稍候,本相一日内,定能查出白家动机。”

  “不必,我就是随便问问,走了。”

  看着公子背影,吕不韦眉头皱紧:

  “公子要去找王上?”

  公子肯定要对白家下手,既然不找他吕不韦,那就是王上了。

  “不找,冻死了,回家暖和暖和。”嬴成蟜的声音随冷风飘来。

  吕不韦站在原地,看着公子成蟜远去,想不通这个弟子要作甚。

  相邦长史甘罗小跑出来,拉着主君进了屋。

  一个个的,都不嫌冷吗?

  屋内,温暖的地龙让吕不韦体温快速回升。

  他脱下红毛狐皮大衣,拿起永远批改不完的奏章,提笔阅览。

  每阅两个字,他的脑海中就会想起公子成蟜离去的背影。

  半卷奏章没看完。

  他唤人取来一卷空白竹简,蘸墨,落笔:

  【多谢夫人前昔唤醒公子斗志。】

  【咸阳风言风语,夫人就当没听到,对公子此行不管不问,可乎?】

  少顷。

  这卷竹简从相邦府出,送往成蟜宫。

  两个时辰后。

  吕不韦收到了一卷竹简,从成蟜宫而来的竹简。

  这位秦国从未出现过的权相轻轻展开:

  【我不会欺骗我的儿子,哪怕是为了我的儿子好。】

  “很好。”吕不韦卷起竹简:“夫人,本相要的就是如此。”

  入夜。

  成蟜宫,李一宫,后室。

  嬴成蟜醒来,敏锐地发现身边有人。

  他踢被子到来人身上,声音和动作几乎同频:

  “来人!”

  嬴屏先闯入,随后是嬴鹦鹉、嬴嘤嘤等一众宫女挤进来。

  “没事了。”嬴成蟜摆摆手。

  众女告退。

  “阿母,你进来怎么不叫醒我?”嬴成蟜重新坐回床上,抱回自己的被子。

  “蟜儿,我不是第一次在你熟睡时进来了。”姬夭夭心疼地道:“你在自己寝宫中睡觉也睡不安稳吗?”

  “没有的事。”嬴成蟜笑着,抓住母亲的手:“做了个噩梦,梦里正被刺杀,这不一睁眼就吓到了?”

  姬夭夭没有拆穿儿子的谎言,反握住儿子的手:

  “我听到了外面的传言。”

  嬴成蟜嘴角笑意未褪,睫毛却猝然颤动如折翼蝶:

  “交给儿子处理,很快就没有了。”

  “你要如何做呢?”

  “……”

  “你查清是谁传出来的谣言吗?”

  “白家。”

  “谁告诉你的?”

  “师……长……”

  “看来我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你的师长在骗你。”

  “……”

  “白家是三大世家之一,除了王位,白家上无可上,我想不到白家这么做的理由。”

  “阿母说过,白家可能会刺杀我。”

  “这也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只是……我怕。”姬夭夭只是想到儿子身死可能,娇躯便剧烈颤抖。

  “阿母,我已壮。”嬴成蟜抱住母亲,下颌轻蹭母亲发顶,柔声安慰道:“我不会死,也会保护好阿母。”

  “你以为你师长的势力是你的势力。”姬夭夭抚平儿子压皱的衣襟:“不,你师长的势力就是你师长的势力。你师长架空的不只是王上,还有你。”

  “阿母是说,这谣言是师长传播的。”

  “本来只是猜测,直到收到了你师长传来的竹简,要我不管不问,我才确信就是你师长。”

  “师长不会不知道,阿母只要知道了就会管。”

  “正因知晓,才特意点破传闻。现在的局面,就是你师长想要的。”

  “……”

  “这是阳谋。”

  “我明白……我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被师长算死了。阿母,你能帮我想一个破局的办法吗?”

  “你能杀了你师长吗?”

  “不能。”

  “那便无解。”

  “……”

  “你的师长就是吃准了你的仁慈,吃准了你重情义,不会杀他。这个局是你的师长根据你的性情精心打造,你不改变,如何破呢?”

  “……”

  “唉,我若不来与你说,这局我儿其实就已经破开了。事涉我的名声,我想我儿应该是等不了的,打算何时动手?”

  “……这就打算走。”

  “我儿不经过吕不韦,能灭白家满门?”

  “楚墨巨子应我之邀,已在咸阳待有月余。”

  “这就是破局的变数了……可惜,你师长太了解你了。他本来想的应该是你会找他,或者王上。你没有找,他就猜到你可独自灭掉白家满门。我儿,你可以当我没来过。”

  嬴成蟜苦笑,他办不到。

  刀人是一件很痛快的事,刀完之后则是一件极不痛快的事。

  白家空缺出来的官位,以及三大世家之一一夜灭门的事实,都将让整个秦国陷入动荡。

  白家当死,不该这么死。

  姬夭夭轻叹一声:

  “你既不能为,阿母便把心里想的告诉你,我也不想你如此灭杀白家。

  “蟜儿,冲动,是你另一个缺点。

  “太过明显的缺点,会致命的!”

  嬴成蟜一时沉默不语。

  夜风掀起帷帐露出半阙冷月。

  漏壶滴答声中,嬴成蟜忽然抓起案上蜜饯抛进口中,故意嚼得脸颊鼓起。

  在母亲担心、殷切的眼神中,少年耸耸肩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咕哝道:

  “无所谓啦,反正师长和我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嘛,算计就被算计了呗。”

  “竖子!”姬夭夭气急:“你知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懂懂懂!”嬴成蟜嬉笑着拿着杏干向母亲嘴里塞:“我懂我懂,没事哒没事哒。这次阿母要是不出现,师长的局不就被邓陵学子这个变数破了吗?你儿子我啊,有的是变数!”

  “天下就有一个楚墨巨子。”姬夭夭撇过头,不食:“哪来那么多变数?就会哄我!”

  “有的。”嬴成蟜转到阿母正面,拍着胸脯,震落拿蜜饯时沾染的些许香灰:“包有的!”

  他是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空的人,他就是最大的变数。

  安慰好母亲后,少年穿戴整齐,站在窗前,仰望天边那一轮残月。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正见古时月的今人眼神发亮,嘴角勾起:

  “算无遗策?呵……老子这有的是新策!”

  明月映得少年眼底幽火越发炽盛——这个本不该存在的灵魂,正在点燃腐朽、落后、陈旧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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