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低垂,铅云压城,檐角冰棱在呼啸北风中簌簌作响。

  寒风卷起庭院残雪,撞在糊着明瓦的窗棂上发出呜咽。

  老人气虚,体弱,多畏寒。

  为白家下人、家臣、门客……尊称为老家主的白甲却只穿一件黑色单衫,坐在自己的房中。

  其房热浪袭人,热浪蒸得案上铜兽香炉微微扭曲,这还只是开了八条地龙。

  房内还有未启用的火墙、火塘,却已让侍立门边的婢女鼻尖沁汗。

  民间老人难捱的苦寒冬天,于白甲不过寻常一季。

  百姓吃饭看天。

  天好能果腹,天不好等死。

  贵族吃饭,既看天也看百姓。

  天好吃好,天不好苦一苦百姓还能吃好。

  老人舀起一勺凝着霜花的酸梅汤,浑浊眼珠盯着琥珀色液体坠入喉间。

  五息后,酸梅汤已尽。

  老人咂咂嘴,意犹未尽,拿着空盅(zhong一声)递向侍女:

  “再来一盅。”

  坐在塌边的白家家主白凡抢过小盅,置于案上:

  “寒凉之物,利口伤身,今日只得这一盅了。”

  白甲面色一沉:

  “你年幼时,老夫管过你吃吗?”

  白凡连连苦笑,再三和父亲强调就只能再喝一盅。

  见父亲点头后,方向侍女颔首示意。

  侍女拾起案上空盅,欠身告退。

  “冰镇的。”白甲突兀道。

  “唯。”侍女应了一声。

  稍等片刻,再没听到命令,这才退了出去。

  少顷,又一盅冰镇酸梅汤端上,送到了白甲手中。

  白甲这次喝的比上次还要细心。

  喝一小口,闭上眼睛,让那冰凉触感在失去大半味觉的口腔里徜徉。

  老家主知道儿子是为自己好。

  只是他已年老体衰,

  年轻时不在意的口腹之欲,便是他当今活下去的最大动力。

  再细心,一盅能有多少?

  第二盅酸梅汤很快又见了底,老人留恋地看一眼一滴不剩的盅底,递给儿子:

  “旁的不说,这竖子弄出来的酸梅汤真是不错。”

  “此物本是夏日消暑之物,父亲偏爱冬日畅饮。”白凡二次接盅,置于案上。

  “夏日饮之确也可口,但远不及冬日饮之。”白甲就喜欢看着天外降能冻死人的大雪,穿着单衫在屋内饮冰镇酸梅汤。

  老人望着窗外冬景,窗边光秃枝桠投下的碎影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游移:

  “吕不韦想作甚?”

  都城谣言传播第二日,白家就查到了谣言出处,乃是秦国相邦吕不韦麾下门客所为。

  白凡会心一笑:

  “还能作甚?示好罢了。

  “父亲听过李斯吗?一个深受吕相宠信的门客,请马儿赴过两次宴了。”

  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吕不韦传播姬夭夭谣言,在白家父子眼中是公开的秘密。

  只要调查就瞒不住,赖不到白家身上去,瞒不住桌上的人,包括某竖子。

  只有那些根基不深的外来人和中小贵族会以为是白家所为。

  这件事会给某竖子造成恶劣影响,会让某竖子和吕不韦决裂,却不会让某竖子恨上白家。

  这事是吕不韦干的,跟我白家有什么关系?

  在白家捧杀某竖子的时刻,吕不韦如此做,除了拉拢白家以外,白家父子找不到第二个理由。

  白甲微微颔首,拖动床榻上的凭几摆好位置,胳膊肘撑上去,回味酸梅汤的滋味:

  “商贾为相已是天幸,还想为王?”

  白凡想着当下秦国种种,颇为认真地道:

  “按当下局势,还真有可能。”

  “有没有可能,我们家也不趟这浑水,让白马去玩吧。”老人嗤笑一声:“还妄想拖我们家下水,想得倒美。”

  “儿子不会出面的。”白凡深以为然。

  白家是秦国三大老秦世家之一。

  孟、西、白,三大世家在秦国的地位,类似晋国分裂之前的赵、魏、韩,三大世家。

  白家要是再上一步,那就是裂土为王,怎么可能站在一个商贾身后,扶持商贾为王呢?

  真要是站了队。

  吕不韦为王后,有从龙之功的白家会有什么提升吗?

  没有。

  秦国世家,白家已经做到顶。

  除非秦国版图继续扩大,不然白家升无可升。

  吕不韦要是没有为王,打上谋反印记的白家可就没了。

  这种风险和收获严重不成比例的事,白家才不做。

  王、相争斗到现在,白家一直只管做好本职工作。

  你吕不韦占尽优势,我们白家配合你处理政务是完成本职工作,可不是站在你那一边。

  白马年轻,年轻人有闯劲,一心想做点轰轰烈烈的大事。

  白甲、白凡成熟老练,一切求稳。

  二人制定了对付某竖子的计划,与某竖子有密切接触的却只有白马。

  只要白甲、白凡不出面,事情闹大了就说是小辈无知,白家自始至终便立于不败之地。

  这次对于吕不韦的“拉拢”,白家新老两位家主应对策略还是和之前一样,让白马下去玩。

  既没有拒绝吕相,得罪吕相。

  又没有明确站队,开罪王室。

  吕不韦、秦王政,爱怎么打怎么打,爱谁赢谁赢,反正胜者最后都要用他们白家治国。

  “大孙子这回出气了吧。”白甲撮了一口牙花子,露出泛黄牙齿:“吕不韦下狠手,王上猜忌,我们这位左右逢源的长安君还能自在多久?”

  “快死了吧。”白凡随口一说。

  这位白家家主没把某竖子放在心上,没把捧杀某竖子当回事。

  白家想让一个人死,太简单了。

  王室子弟也要死,几百年来最为杰出的王室子弟还是要死。

  案头烛火忽地爆了个灯花,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投在绘着山海经的火墙上,扭曲如魑魅魍魉。

  工室,秦国直属的官营作坊,负责制造武器、农具等。

  嬴成蟜一直以为,应该给工室的职责加上发明、创新两个词。

  工室不制造制式武器,那是少府下属机构寺工的活。

  工室制造的武器都是精品中的精品,还有就是对武器更新迭代,发明新的农具、武器。

  掌管工室的官员是工室令相里腹,官秩一千石。

  相里腹还有一个身份,秦墨巨子。

  工室作坊内。

  青铜熔炉吞吐着赤红火舌,飞溅的火星在阴影里明灭如星。

  打铁声裹挟着木料切割声撞向石墙,又在蒸腾热浪里碎成满地嘈杂。

  嬴成蟜跟着工室令相里腹穿过烟火缭绕的廊道。

  炭灰沾上他锦袍下摆,洇出斑驳灰痕。

  少年瞳孔倒映着锻铁砧台迸发的金光,思绪却早飘到九霄云外。

  [历史上的我,就是这么死的吗……]少年脱离己身,站在白家立场上思考,得出了和白甲、白凡相同的结论。

  若非秦王政归秦是他促成,若非秦王政在秦国初期一直是他罩着。

  秦王政会对一个得到白家下一代家主投靠的亲弟弟全盘信任吗?不会。

  同样,在吕不韦那边亦是如此。

  历史上嬴成蟜的立场绝对不是百姓,为了维护秦国稳定,吕不韦不吝杀人。

  嬴成蟜思绪乱飞,直到被一声呼喊叫醒:

  “公子!”

  “啊?”少年双目恢复焦点,聚在相里腹的脸上。

  面貌年岁在四旬上下。

  其颧骨高突如作坊里的锻铁砧台,皮肤被炉火熏得焦褐,褶皱里嵌着洗不净的炭灰。

  眉骨下压着一双狭长的眼,眼白泛黄如铜锈,瞳孔似淬过火的铁珠,凝着幽冷的光——那是常年紧盯熔炉的成果。

  鼻梁左侧有一道寸长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当是近日新创。

  “公子今日有心事?”相里腹板着一张脸,幽光摄人。

  常人见之,未语先生三分怯。

  嬴成蟜不胆怯,知道相里腹不是对自己有意见,而是常年严谨严肃的态度使得面貌常年如此。

  “有一点。”少年坦诚颔首。

  “腹不通政,但知邓陵学子。”相里腹双瞳幽光晦暗一些:“腹炼得出农具,熔得了刀兵,亦能杀人。”

  [墨家真是疯狂啊……]嬴成蟜赶紧摆手:

  “不必不必,公还是打点农具吧。

  “比起杀人,我更想活人。”

  相里腹唇角微微上翘,便算是笑过了,重重颔首。

  墨分三支——楚、齐、秦。

  楚墨继承了墨学的干架能力,齐墨继承了墨学的论辩能力,秦墨继承了墨学的动手能力。

  墨学分裂时,一部分墨者认为天下百姓之所以苦,是因为列国之间连年战争。

  天下一统,战争没有了,百姓生活就会提升许多。

  列国谁最有可能一统天下?

  秦。

  于是便有了秦墨。

  秦墨制造杀人的武器,是为了更多的人活。

  公子成蟜之言,甚得相里腹之心。

  “公子今日所来是做甚?又有什么新奇的物件要说与腹听了吗?”相里腹带有三分期待地问道。

  “确实又想起来一个物件。”嬴成蟜笑着点头。

  只点了一下,整个人就飞起来了。

  相里腹一把拉着公子成蟜的手就开始飞奔。

  公子成蟜双脚离地,身子随着相里腹的迈步摇摆,像是在空中游泳的鱼。

  “邓陵学子!邓陵学子!”相里腹大声喊着,吼声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快来!公子有新物件了!”

  秦、楚、齐三墨虽然各有所长,但只是侧重点不同。

  楚墨巨子邓陵学动手能力也是极强。

  不远处,灰头土脸的楚墨巨子邓陵学从刨花堆里抬头,身上木屑掉落一地。

  只看外表,他和坊内其他工匠没有区别。

  “来了!”他高喊着奔向相里腹,疾如一阵风,木屑随他跃起的动作簌簌飘落。

  墨学两位巨子双向奔赴。

  没多久,脸色不好看的嬴成蟜甩着胳膊,站在两位墨学巨子身边。

  他是想被带飞,但不是这种带飞!

  三人面前是一口小鼎,小鼎中有水,小鼎下面是熊熊燃烧的木柴。

  “公子啊,这是干甚呢?”相里腹不解。

  “烧水有什么新奇的?”邓陵学亦不解。

  “话不能这么说。”相里腹眼中幽光闪烁:“曲辕犁也不过是把直犁变弯。公子弄出来的物件不一定难,但大多数都很有用。”

  邓陵学收起脸上轻视,慎重点头。

  相里腹给他拿出曲辕犁的时候,他不以为然——不就是把木头变弯吗?我也能啊。

  相里腹给他展示曲辕犁的时候,他惊呆了——这甚啊这!

  来秦国之前,楚墨巨子见到的犁都是直辕犁。

  犁辕为直形,犁身笨重,转弯困难,需要较大的牵引力才能操作,要有两头牛或者两匹马。

  而他眼前的曲辕犁。

  犁辕改为弯曲状,犁身轻便,结构更加灵活,便于转弯和操作,减少了对牵引力的要求。

  邓陵学亲眼看着一头牛拉着犁耕地。

  从两头牛变成一头牛,这就省下了一半畜力,简直是划时代的发明。

  这还没算上相里腹后面加的改造,比如在犁上加上铲子,能更快有方便犁地。

  当今秦国荒地多,百姓少。

  曲辕犁节省了人力畜力,使秦国百姓多开垦了一半田地,将秦国生产力直线拔高了一倍。

  和相里腹同出一个学派,手工作业极强的邓陵学深入研究后,发现曲辕犁这物件最厉害的应该是水田,最能发展这器械威力的是楚国。

  邓陵学后悔不已。

  来之前嬴成蟜要他对天发誓,不将看到的新器物在列国复刻。

  邓陵学浑不在意,发的可痛快了,你秦国有什么啊?

  现在……公子是真有货啊!

  新物件一件接一件不重样,致使本想在秦国待个三五天的邓陵学待了一个月还不走。

  这些新物件中有不少都是提升民生的器械,使得邓陵学更加坚定心中信念——只有公子成蟜能救世!

  能救世的公子成蟜,烧水……那也是有用意的!

  邓陵学打量着眼前小鼎。

  若说公子带过来的鼎和其他鼎不同的地方,就是鼎盖了。

  其他鼎的鼎盖多是凸起,而眼前小鼎的鼎盖是平的。

  “这平鼎盖和凸鼎盖,差别也像曲辕犁和直辕犁那么大吗?”邓陵学很有激情地问道。

  “不。”嬴成蟜默默地道:“平鼎盖只是好放重物。”

  两位巨子对视一眼,皆是迷惑。

  鼎盖放重物作甚?

  时间流逝,水开了,鼎盖开始有向上弹的趋势。

  时不时就会“砰”一声。

  时间继续流逝,“砰”的频率逐渐加快,声音逐渐密集。

  砰~!

  砰砰~!

  砰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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