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影断魂劫 16 地底王陵

小说:残影断魂劫 作者:以殁炎凉殿 更新时间:2017-03-12 01:45:27 源网站:圣墟小说网
那侍卫正是楚梦琳所扮,先前胡为在客栈脱逃时,她也随着李亦杰紧追不舍,看到了二人在陋巷中达成交易的全过程。直到见李亦杰被胡为花言巧语诱骗下井,过了半天也没上来,心想这一回可是凶多吉少,壮着胆子到井边探头张望,底下静悄悄的全无动静,倒也不敢贸然下去察看,只有在大街上四处乱走,想碰碰运气,设法混进皇宫,无巧不巧的正遇上了吟雪宫的传旨侍卫,借着人群遮掩,暗中跟在他身后,到了亲王府,大门前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侍卫,都是神情不振,懒懒散散的东张西望,楚梦琳随意抛了些石子引开他们注意力,竟然还真给她溜进了王府。就想:“左右也是无聊,不如扮作侍卫来玩儿。”在拐角处将一名落单的侍卫一掌击晕,拖到假山后藏好,除下他衣衫换上,再在王府院落中行走时,不必偷偷摸摸,也没人会来多看她一眼。到了一处建筑及其辉宏的屋宇前,听到里面有人在说:“知道了,待本王更衣完毕后便随你去见娘娘。”本来楚梦琳也不会多听,但这声音她却再熟悉不过,正是她要找的心上人多铎的声音。可毕竟时隔多日,真有些不敢置信,当下转身躲在一根廊柱后,没等多久,就看到多铎从殿内走出,身后跟了些侍卫。看到他侧脸只是一个瞬间,随即立刻转为背影,但这一眼也直使她热泪盈眶,不暇细想就跟在了那群侍卫后面。

  路上清晰的感到一颗心砰砰震个不停,剧烈得几乎要跳出胸膛。到了吟雪宫,因见厅堂宽敞整洁、装饰华丽,沈世韵更是披金戴银,穿戴尤显贵气,竟甚有母仪天下的风姿,楚梦琳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恼恨,只想:“当日在摄政王府,要不是我一念之仁,早将你大卸八块了,怎能得有今日?”还没容她多想,又看到沈世韵取出图纸请多铎参详,那正是她潜入英雄大会的目标,有此良机,自是聚精会神的凝视思索,耳朵也没闲置,听着他们的商议,不一会儿,却听话题转到了断魂泪,接着又扯到自己身上,多铎神色从容的说出只将她当作玩物,所表现的种种情义不过逢场作戏。如同晴空中炸响个焦雷,连日来,杀了她的头也要极力否认的真相忽然就如此真实的展示在面前。但她虽满腔怨怼,对多铎始终柔情不减,沈世韵在一旁幸灾乐祸,对此行为大加称赞,楚梦琳即刻将恨意转移,认为沈世韵才是罪魁祸首。她本来就是个不计后果的,行事只凭一己好恶,当场拔剑向沈世韵刺去,决意要将她杀了。胡为和多铎都无插手之意,很快就轻松将她制住,眼看得手在即,半途又忽然冒出李亦杰。乍于此时重逢,楚梦琳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李亦杰没给胡为害死,忧的是曾多次见识过他武功,十个自己也不是对手,果然第一掌就打得她内息逆转,真气倒流,口喷鲜血,知道今日要杀人已是绝难成事,但豁出了性命,竟至落得一事无成,终究不甘,利用着李亦杰心理,故意先向沈世韵投射一大把暗器,趁机抓起图纸,在手心揉成一团,向宫外快步奔逃,李亦杰果然没来追赶。

  跑出了一大段路,却也清楚此法仅能保一时之全。只是她早就受了严重内伤,再加上一路提气狂奔,内腑震荡得如欲炸裂,心有余而力不足,再也支撑不住,只得收住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大喘了几口,慢慢展开图纸,才看了一眼,那些密密麻麻的图案就搅得她心烦,本来在吟雪宫时,她苦苦思索,好不容易刚有些头绪,又被多铎的话瞬间击懵,灵感也散得无影无踪,更重要的是又感到自己并不想要这图纸,从前她绞尽脑汁的与江冽尘较劲,为的便是能得到父亲青睐,而对她另眼相待,如今这赞赏既再无望获得,即是完成了任务业已无益。但凡心中怀有强烈渴望,这渴望便会衍生成一种信念,支撑着人无畏艰难险阻,不论付出再多辛劳,心里总是甜的,如若忽感其事全无意义,失去了目标,此时内心的空虚才是真正万念俱灰。内伤与心态也有相关,楚梦琳怀有这些绝望情绪,真连最后的一线生机也没有了,真气激剧冲撞下,好像肺也翻了过来,喉头一甜,一大口鲜血不受抑制的吐了出来,以当时角度,全喷在了图纸上,煞时响起“嘶啦”一声,犹如纸张灼烧之音,满纸洇湿了一片,图形也化开成大团大团墨渍,楚梦琳忙伸袖擦拭,没想越擦越糟,到最后,图纸竟像毛衣脱线似的翘起了一个个蚕丝线头。楚梦琳先是慌乱,随即又生起气来,心道:“真是天意!留着这图纸干嘛?去给那个负心汉么?还是让江冽尘得到了拿给爹邀功请赏?我不知道的秘密,那就谁也别想知道,才叫公平!”她品性自私,对于这一番推想只觉是理所当然,不由沾沾自喜起来。正要将作废的图纸随手丢了,忽然听到一声断喝:“在这里了!就是这小子!”

  一群手持尖刀□□的侍卫快速冲来,奔到近前,才一齐停下,呈三角叠进之势与她形成双方对屹。楚梦琳慢条斯理的将图纸揣进怀中,眯起双眼,做出高傲不屑的神情向众人扫视一眼。侍卫中站在最先,模样是个带头的人叫道:“小子,这可给我们逮住了!快说!你是受何人命令前来行刺娘娘?”楚梦琳冷笑道:“沈世韵活着碍了我的眼,我就要杀她。我愿意啊,谁又能管得着我?”那头领怒道:“还在不老实!你只是个侍卫,若无旁人命令,怎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只需万岁爷下令彻查,早晚能弄个水落石出,劝你还是尽早坦白,或许还能得个从轻发落。”楚梦琳心道:“你耍我是为了好玩,我就来败坏你的名声,那也是为了好玩。”便道:“我不是个侍卫!我是豫亲王的人,是他重金雇来的杀手。没瞧见我就是随他进的宫?”那头领怒道:“胡说八道,王爷是皇亲国戚,同娘娘都是一家人,为何行刺?”楚梦琳道:“为了揽权夺势啊!你想,本来皇上即位之初,全无经验,处理国事均需摄政王兄弟扶持。而沈世韵偏要来横插一脚,干涉朝纲,皇上被她迷昏了头,对她十分信任,将愈多重权都交了给她,每临事也只找她商议,却不问王公大臣,对王爷二人而言,这就像煮熟的鸭子飞了,气不气人?再说……再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沈世韵毕竟是汉人女子,万一她借助着手中权势,暗中扭转乾坤,使江山易主,败在这样一个臭丫头手里,谁会心甘?只有先斩后奏,将她除去,再慢慢规劝皇上,他总不能为了一个妃子把满朝文武全杀了,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聪明人都要做的。你说是不是?”另一名侍卫叫道:“乱讲,王爷可一句都没承认过,对娘娘也是礼敬有加。”楚梦琳听他问得愚蠢,正中下怀,大声道:“对啊,犯了这种大罪,遮掩尚且不及,谁还会急着承认的?好比你想谋杀你的长官,难道你还先去提醒他说‘喂,我要杀你啦,你把脖子伸过来罢,省得我麻烦’?表面装得越是诚惶诚恐,心里算计的就越是歹毒。有没有这回事?”那侍卫诚惶诚恐的向头领道:“大……大人,卑职不敢……卑职全无此意!”楚梦琳向他扬了扬下巴,耸耸肩,一副“被我说中”的神情。接着又故做无奈之色,叹道:“你们逼我招供,我已招了,你们又不信,那想让我说是谁?奴才不是傀儡,临阵倒戈,卖主求荣的事,又算不得什么稀罕。”

  楚梦琳编造的这一套说辞,倒说在了那头领的心坎上。暗想:“她分析得也有些道理。为了皇位,父子兄弟尚能反目。但这可是牵连甚广的重罪,大家都得跟着遭殃。王爷便有过错,当奴才的也要设法替他遮掩。”想到此,手掌立刻按住刀柄。楚梦琳看到他目露凶光,当然猜出意图,冷笑道:“我说,你们这些人可也真笨!不动脑子想想,如果你们比我还厉害,王爷早就在你们中找人了,又何必舍近求远,花重金雇我?他嫌银两多得占地方,苦于花不光么?”她所忌惮的惟有李亦杰一人,见他不在场,以她武功对付这群侍卫自是绰绰有余,倒也不是胡吹大气。那头领心想她既然有胆进宫行刺,必是有些本领,对能否将她拿下并无十足把握。另一名侍卫眼尖,低声禀道:“大人,就算这小子再强,好汉敌不过人多,咱们给他来个群起而攻之。而且他衣前染血,显然已经受伤不轻。”那头领也仔细打量几眼,点了点头,道:“小子,论单打独斗,算我们不是你对手。但你势单力孤,就别怪我们以多欺少,捉捕刺客,不用讲究什么道义。”楚梦琳道:“要一拥而上,你们也打不过我。”左腿微弯,闪电般向一名侍卫撞去。那侍卫胆子最小,在众人齐声喝骂时,他始终不置一语,躲在侍卫群中,也是缩在最左边的角落,只想不引人注意,不料楚梦琳专拣软柿子捏,这一撞之下,登时肩骨全碎。剧痛之下,挥右拳向楚梦琳打去,但已是力道甚微,楚梦琳稍一偏头避过,横腿在他下盘一扫,又扣住他手腕,发力将他凌空甩出,撞在几名奔上前的侍卫身上,几人都摔倒在地,也有后批奔上没刹住脚,给绊倒了的。楚梦琳左脚又向后滑出半步,抵住一人脚尖,这正是在她预料之中,回肘上撞,将后方一人撞得口鼻流血,顺手抢过他长刀,右足反踹,将那人踹得飞出老远。

  得了兵器,更是如虎添翼,转身挥刀斩落,将一名侍卫手臂整个劈了下来,又夺了他刀,听风辨形,斜后侧退,刚才站立位置已多了柄□□,楚梦琳以刀刃相抵,紧贴着对方枪锋擦上,那人本来看准楚梦琳左首是个空门,右手赶不及回招施救,才敢冒险一击,而她凭空又得了一柄刀,变故不在准备之列,只一个疏忽,握枪的五根手指就被齐齐削下。一时间哀鸿遍野,四面都是惨叫呼喊,血肉横飞。转眼间楚梦琳和那头领斗到一起,几招后一掌将他迫得连退几步,才勉强站稳,楚梦琳却没上前追击,而是站在原地,用力揪住胸前衣裳,气喘吁吁。她出手时为增加强度,每招间都附有内力,重伤下强行调动真气,吃力程度自不必说。那头领见了,把手中兵器挽个枪花,壮起胆子又攻了过来。楚梦琳眼前发黑,仅够堪堪架住他攻势,再也腾不出力袭其要害。地上躺着的两名独臂人无声无息的爬到她身边,抓住她脚踝,分向前后着地一滚。楚梦琳站立已是勉强,再遭外力拉扯,立刻向前栽倒,那头领的枪尖也刺入了她身体。两名侍卫从后抢出,膝盖顶住楚梦琳腿弯,将她双手反剪到背后。那头领接过下属递来的大刀,高高扬起,喝道:“小子,钱可以赚,但接了这桩不该接的任务,是你自己找死。就算我们不杀你,豫亲王也不会留你性命。到了阴曹地府,别变鬼寻我们的麻烦。”楚梦琳仰首朝天,凄声叫道:“我生是豫亲王的人,死是豫亲王的鬼,你们就是杀了我,我一颗赤胆忠心,仍然向着王爷!”她伤口源源不绝的涌出鲜血,一身黄衣几乎尽被染红,惨白的脸蛋溅了大片血迹,此际正值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映照着她瘦小的身影,竟颇有几分悲壮意味,就如将赴刑场的烈士一般。这时就听得一声“住手!”楚梦琳苦笑心道:“这也够讽刺,情境真同劫法场相似。却不知是谁那么好心,前来救我?”几名侍卫都垂手侍立,躬身道:“王爷。”楚梦琳没人搀着,就站立不住,软倒在地,看到正是多铎带了随从赶来。

  刚出吟雪宫时,多铎原是落后李亦杰一大截,但沈世韵忽然晕倒,李亦杰整颗心都系在她身上,诸事不顾,立刻奔回她旁边照料,多铎却百无牵挂,得了这个空子,就一路不歇脚的追赶,终于被他赶上时,刚好听到楚梦琳哭喊。在她说来,只是悲叹自己苦恋无果;在那头领听来,是这小子没骨气,临终对主子大表忠心,要向上天乞求宽恕,身故后能赢得个为主而死的好名声,对这种临时抱佛脚大感不屑。在多铎听来,却是两层意思都有,心烦意乱,暗道:“我只想和沈世韵井水不犯河水,这妖女在一边添什么乱?如此坏我声名,对她有什么好处?须知猜忌最易互相感染,今日只消有一人起了疑心,于我往后行事也是大不利。再说要是任由他们杀了她,我又怎样追回图纸?”那头领见他忽然现身阻止,对楚梦琳的话更是信了八分,极力规劝道:“王爷,这刺客留不得……”但他在宫中待的不短,当然清楚知道的太多只会招致杀身之祸,不该自己知道的,无意中听到了也得装傻,这暗示又不能说得太显山露水。楚梦琳倒在地上看到多铎,张大了双眼想看得更清晰些,能将他最后印在记忆中,则死亦无憾。可他一走近,心里便是阵阵发酸,一层水雾氤氲入眼,只能看到他身影在朦胧中摇摇晃晃。多铎提起她衣领,将她从地上拽起,道:“是谁指使你来陷害我?说!”楚梦琳道:“你……呜呜……我……”费力的嚅动嘴唇,但喉咙干涩发紧,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多铎暗中着急,担心侍卫中有人心细如发,又撂下话道:“不说是么?我就带你到王府中,大刑伺候,且看你的骨头有多硬。”楚梦琳正想着他往昔的甜言蜜语,与眼前的话形成鲜明对比,铺天盖地的悲伤漫上,再加上失血过多,内伤外伤交杂,瞬间失去了知觉。多铎不看众侍卫,半拖半扯的拉着她就走。

  楚梦琳四肢像灌满了棉花,多铎几乎是半扛着她,感到一个软绵绵的娇躯紧贴在背上,更有微微散发的少女体香。颠簸间又看到她□□出的小臂上条条红肿的鞭痕,大多虽已结痂留疤,仍可想见受刑之惨。他对楚梦琳也算不得全然虚情假意,念及和她在一起说说笑笑,忍不住又有了些怜爱。将她带回王府放在床上,点了几处止血穴道,握住她手掌,渡以内力。才感到她神识恢复了些,就连忙甩开她手,在房中踱步沉思:“我要骗她心甘情愿交出图纸,还得从正面入手。但她醒了一定会先追问前事,却怎样回应的好?真是麻烦,说几句话都不得安宁。”

  楚梦琳眼皮如有千斤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张开双眼,迷迷糊糊的打量四周,心里只想:“我定是死了。可这里又是哪儿?”觉得全身都在痛,没一处完好,□□一声,过了好一阵才记起详细经过,真像做了场大梦。又看到多铎站在窗前,背对着自己,忽的一惊:“我怎能用原声说话?这个样子,丑也丑死了,千万别给他知觉。死了也要让他记得我以前漂漂亮亮的样子。”双手在床边用力一撑,翻身下地,走到一边的圆凳上坐下,跷起二郎腿,粗声粗气的道:“你府里有哪些刑具,尽管拿出来对付我。实在不行,就把我交给沈世韵处置,随你的便。”多铎叹了口气,走到她右边坐下。楚梦琳大惊,忙将头扭到左边。多铎耐心十足,站起身走到她左边坐下。楚梦琳又扭头向右,多铎托住她脸,轻轻扳转,面朝着他,楚梦琳头不能动,就调开视线,津津有味的望着房梁。多铎叹道:“何必呢,梦琳,我真的没有想到,竟然是你。”

  楚梦琳骇得剧烈一抖,心脏也好像要从口中冲出,转念一想,又暗骂自己糊涂:“真笨,他既能带你回来,又把你平放在床上,当然有充足的时间仔细观察你。”听到他的语气温和中含有宠溺,似乎又回到了初识之时,但越是清楚胜景难返,往事不可追,就越是心痛得厉害。道:“这就是造化弄人,你若是早知道是我,在吟雪宫也不会说那些话了罢?可惜……可惜……无意中说的,才最能反映真实想法。偏又被我听到了。”多铎心道:“她说得没错。不过我可不能遵循常规辩解,还得另辟蹊径才是。”便道:“不,就算知道是你,我对韵妃娘娘,也还是说那一些话。”楚梦琳本来以为他会惊慌掩饰,只要他露出惭愧之色,便可顺藤而上,严词质问,但他神色镇定,就像双方颠倒了过来,怀有冤情的变成了合该心虚的。极力忍住泪水,拼命要让愤怒取代悲伤,道:“如何,我已经没了利用价值,就连说几句好话哄哄我开心,你也不愿意了么?”多铎道:“并非如此,对你而言是好话,对韵妃娘娘可不算。唱戏就要唱全场,不能因少了重要看客就乱改戏词啊。她手握大权,我暂忍一时之辱,在她面前假意迎合,先稳住她,方便我日后行事畅通无阻。我对你确是真情实意。彼此相恋,只要你我二人心知肚明即可,不需外人证明,没必要去跟她细说。在潼关我待你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了大计着想,不得不坏些口德。难道你宁可信几句混帐话,也不信我?”

  楚梦琳道:“你让我相信你,我就信了。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现在是我亲眼目睹,亲耳听到,那还有什么好说?就为了一块假断魂泪,我……我差点被我爹给打死,你知不知道?说来说去,你是舍不得你的传家宝。”说着就想去捋袖子,多铎忙道:“我看见了,我也觉得后悔,但我的本意正是为深远考虑,你想啊,就算给了你真品,以你爹的脾性,难道就会归功于你?一定还是奖赏他属下两个得力干将,对你不理不睬,你这么大的功劳,轻易就给埋没了,难道你不觉得委屈?以后他不让你参与解谜,这个大秘密就同你没有关联了。再说你也看到江冽尘和暗夜殒对我是什么态度,目中无人,自以为高高在上,我又怎能将宝物白给他们领赏?”楚梦琳想到父亲偏心,这一切确会应验不假,大起共鸣,本来就对他余情未了,这一回更是原谅了一大半。赞道:“就是啊!”随即想到给他三言两语一劝,便能让自己心软,未免廉价,噘起嘴唇佯怒道:“差一点儿就上了你的当,原来是为了和江冽尘赌气,还说是为我着想呢!”多铎道:“的确是为你着想。我的家族秘密,只想和你一起揭开,也说明只有你,才被我当作真正的自己人。你有图纸,我有断魂泪,本身就是一段锦绣之缘。”楚梦琳道:“哼,就属你八面玲珑,最是会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是你刚才说的被沈世韵听到了,你又可以跟她说,‘微臣对娘娘忠心不二,只是为了深远考虑,假意迎合,稳住那个妖女。’反正类似的话,你也不是没说过……”说到‘妖女’触了心头痛处,道:“我问你啊,如果沈世韵让你带兵出击祭影教总舵,你去不去?”

  多铎紧皱眉头,心道:“是啊,你就是鬼,所以我对着你只能鬼话连篇。以我的身份立场,沈世韵的命令,就是皇上默许了的,我不得不去。这是明摆着的,她也应该清楚,编瞎话骗不过她。但实话实说,她又要闹个不停。这死妖女怎么就一个劲儿纠缠不休,我那些王妃福晋,可都比她贤惠百倍。”

  楚梦琳话刚出口即感后悔,看到他眉毛拧起,面色明显不快,火气已达爆发边缘,顿时心肠软了,宁可自己含悲忍辱,也不愿再打破这重新建立起的和睦关系,将头轻轻靠在他怀里,手指划着他衣裳线条,轻声道:“所以啊,为了不让你为难,我已经背叛我爹,反身出教,再不是魔教的大小姐了,以后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权力、地位……一无所有,这样的话,是不是就可以一直跟在你身边?你不会再赶我走了罢?”多铎喜道:“那不是正好?”看到她一双美目可怜兮兮的眨动着,又觉反应太热情,倒像自己对她的遭遇漠不关心,反而欢呼雀跃一般,忙道:“我的意思是,你和令尊断绝往来,咱们就可以毫无阻碍的在一起了。你为我甘舍荣华,连亲人也能够不要,我又岂可对你无情无义、始乱终弃?那我真是连禽兽也不如。”担心此话分量不够,不足以彻底说动,咬咬牙又放下一句:“你放心,等到一解开断魂泪之谜,我立刻娶你入府为正室王妃。”心想:“大不了事成之后再将她除去,成大事者,须不拘小节。”

  楚梦琳听他将话说到了这份儿上,确已让步到最大底线,只好慢慢取出图纸,放在桌上,心虚的埋下头盯着地面,她与多铎赌气时,以无意中毁了图纸而窃喜,此时既然重修旧好,只希望能事事顺着他意,再不要增惹纠纷,小声道:“就算有了图纸,只怕也非短时间内可解……”多铎喜动颜色,忙着将图纸摊平,道:“自是要与断魂泪配合,其中另有些秘法,我连韵妃娘娘都没据情相告,可见我更信任你。此图是具灵性之物,只需以王室之血供奉……”说到一半,骤然刹口,就像是见了极其惊愕的情形,半晌才问:“你……你做了什么?”楚梦琳泣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能否置于艳阳下晒干?或者找人临摹一幅?”,多铎道:“你在说什么?”楚梦琳道:“我……我……”偷眼看他脸色,无意中瞟到桌上图纸,竟淡淡流转着晶莹玉润的光泽,先前的血迹已杳无影踪,仿佛尽被图纸吸收,而这图纸又分为两层,下层是一片轻如蝉翼的薄膜,圆点线条都是列在此间。上层则以蚕丝织就,本是紧附在膜上,看不出分隔,现在边缘都翘起了不少线头。也惊道:“这……图纸怎会变成这样?”多铎道:“是啊,所以我要问你做了什么?”楚梦琳既看图形恢复原貌,总够弥补过错,勇气稍复,道:“我刺杀沈世韵时受了……受了点伤,不慎吐血沾染图纸……对了,你刚才说王室之血,又是怎么回事?”多铎勉强平定了心绪,道:“以王室之血供奉,图纸便会辨识所需尽忠之主,开启解谜渠道。割血部位愈是无足轻重,效果就越差,如是一门心思扑在图纸上,直至呕心沥血,出自肺腑,足见至诚,也是收获最为显著,时效最为持久……”楚梦琳一知半解,但听来她显然无过而有功,笑道:“我怎么也会有王室之血?啊,是了,将来我做你的正妃,可不就是皇族?这图纸还挺有预见。”多铎心道:“头衔乃外加之物,终究出于外姓,而血统与生俱来,却是改变不得,看来这丫头身份有待深究。”一边想着,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几本,在空处按节奏敲了几下,旁边光秃秃的墙壁突然“嗒”的一声弹出一个暗格。多铎从中取出一个墨绿色的方盒,从怀中掏出钥匙□□锁眼,转动几圈,掀开盒盖,盒里又铺着一块锦帕,拉开后将断魂泪捧出。

  楚梦琳饶有兴趣的探头去看,忍不住就皱眉道:“这就是……那块仿制品看起来也和它没两样。”她词句间学得谨慎,不说“真品像仿制品”,却说“仿制品像真品”。多铎心念一动,问道:“你说令尊第一眼看到仿品时,就斩钉截铁说是假的?”楚梦琳道:“不错,可我瞧着不论成色还是做工,都找不出差异,爹爹怎能轻易断定,当真好没来由!”多铎不语,心道:“真假之间确有微小分别,知情人一看即明,但那是绝无可能外泄的机密,祭影教如此神秘,到底是什么来历?”思路不停,一面将断魂泪沿左起放在线条凹陷处,拈起顶端蚕丝,绕着左侧边缘带过,与右下端线条重合,顺着它去势方向斜拖至顶,兜个小圈再与下条折线相连。一来二去,恰好将图纸上半部分的圆点划出了间距,而每将蚕丝拉下,总能接上线条,转瞬间已与最右处线条结成环形,整张纸上浮现的似乎是张地形图,看来其中“角度均经精密计算”之言确然非虚。楚梦琳正看得又惊又喜,多铎冷不丁道:“将数字连同停顿一齐抄录下来,快些了!”楚梦琳应了一声,取来纸笔,认认真真地记录,又将画面也另寻纸张描下。随后多铎将第一条蚕丝轻轻揭下,那蚕丝刚一脱离纸面,就“呲”的一声化为灰烬,楚梦琳一惊,多铎满不在乎,将断魂泪向前稍稍推进到下一处凹陷,继续去拈第二条蚕丝,仍是如前般绕纸一周。直到将翘起的蚕丝通通用尽揭去,图纸仅剩的一层突然变得又黄又皱,像个满脸病容的老妪。而另一张白纸上则抄满了密密麻麻排列不齐的数字,一幅地形图便要占据一整张纸,桌面已堆起了厚厚一摞。楚梦琳托腮思索着,叹道:“我实在看不出这些数字个中规律。”

  多铎道:“从排布方式看来,首尾两行断处与中间明显不同,撇开最后一行不谈,如果我没记错,首行正是我的生辰,这一点绝不仅是巧合,定有某种象征意义。”楚梦琳道:“原来如此,那它会不会是暗示……暗示这图纸和断魂泪是要送给你的?”多铎道:“废话,当日皇叔亲身诣府,亲手将断魂泪给我挂在脖子上,赠礼意图显而易见。如果真有暗示,又何必再多此一举?”楚梦琳道:“这也说得是。那或许是指这个日子很特殊,发生了一些事,你还记得起来么?”多铎道:“笑话,试问你尚在襁褓中时,对身边事能否留下印象?”楚梦琳咬咬嘴唇,干巴巴的一笑,多铎转念一想,道:“不过你提醒我了,断魂泪是皇叔作为礼物送我,而那一日永安姑姑也送了礼,其后不久,皇叔就遭下狱囚禁,死在牢中……永安姑姑是宫中放逐的公主,是皇叔身边最能跟他患难与共的女子,虽然至死都没得到正妃名分,也无怨无悔……”楚梦琳微笑着看了多铎一眼,心道:“我当然知道,连永安街也是为她命名,可惜沈世韵毁沉香院后,将这条街也改了名……这位永安公主可跟我遭遇挺像,如果能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就算没有名分,我也是无怨无悔。”想着就感到脸上发烫,为防被他看出,转移话题道:“那是个什么礼物?”多铎道:“只是一本寻常古书,市面上随处可见,我曾简单翻阅过,嫌它晦涩枯燥,检查内页,亦无夹层,遂束之高阁,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楚梦琳道:“你拿给我看看,说不定是你瞧得多了,见怪不怪,而我就能发现些被你忽略的细节。”多铎二话不说,爽快地站起身走到书架前,翻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出一本古籍,顿时腾起一大片灰尘。都弹落后递给楚梦琳,道:“你想看也没什么坏处,但这的确是最寻常的书,起始读书识字时,多是拿它作参照本的。”

  楚梦琳暗叫惭愧,心道:“我从没认真读过书,往往随便糊弄,更别提背诵这么厚的书……哎,其中全是陌生内容,不怪也怪,那可怎么好?不知是谁这么有空,去写这么一本大部头的书,厚得像块砖头,可要有多少页啊!这么厚,这么厚……咦?”小声念叨几句,突然脑海透进一道亮光,叫道:“对了,页码!前几位数字,可能就是页码!”多铎看着她兴奋得小脸通红,双手忙乱翻找,又埋头念出文字,无奈道:“那一页我也看过,平常得很。”楚梦琳灵机一动,道:“哪有这么容易的?这本书既然随处可见,当然没法搞太大花头,秘密一定藏得非常隐蔽……后面不是还有两组数据么?说不定就是……”多铎精神一振,接口道:“列数和字数!”,随口夸了一句:“聪明!”接着一门心思的搜索,果然找到了唯一对应,是个“孤”字,沉吟道:“果然有些门道。”这次也不吩咐楚梦琳,自己提笔在纸上写下。感叹道:“这书在我身边放了十余年,我竟始终没能摸到窍门。”楚梦琳笑道:“以前你没有解开图纸之谜,若能分毫不差的设想出来,才是成了神仙。”多铎没理会,又将第三行也依样翻找,这次是个“戎”字,楚梦琳道:“许多字常有歧义,如果每个字都细想,恐怕有所干扰,不如先全写完后,再作整体考虑。”多铎嗯了一声,将古籍翻得哗哗作响。

  楚梦琳原是半刻不说话都憋得难受,既为讨多铎欢心,破天荒的老实,始终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看,一声不响。纸上逐渐形成了缪缪数语,但最后一排却是由完全独立的七个数字组成,再要依照页码字数也无法入手。多铎不悦道:“是不是你抄时下笔太急,忘了分段?”楚梦琳道:“你又来冤枉我,天地良心,再说就算急,也没有单漏一行的道理……反正大体格局已经形成,你先从头到尾通读一遍,说不定自然而然就能将最后一字推想出来,即便实在不行,一字之差,也不致谬以千里。”多铎道:“也只好如此。合该怨我,这种大事就该亲笔抄才放心。”楚梦琳咬了咬嘴唇,想辩解又咽了回去。

  沈世韵在小路晕倒后,李亦杰立刻抱起她冲回吟雪宫,一直守在床前看顾,洛瑾连赶他几次不走,又不愿惊动皇上,不敢找大内御医,只随便拉了个毛脚大夫诊断。那大夫两根粗短的手指搭在沈世韵脉上,面色阴晴不定,时而挑挑半边眉毛,时而深吸口气。李亦杰急不可待,催道:“大夫,韵儿她怎样了?”那大夫朝他翻个白眼,转向洛瑾问道:“瑾姑娘,这野小子是谁?如此不懂规矩?”洛瑾笑道:“他祖上都是乡下种田的,没见过多少世面,怪不得他。他现下是戏团里捏花腔唱老旦的,进宫演丑角儿助兴,结果扮的鬼脸太难看,把娘娘吓晕过去啦。”李亦杰也没空跟她计较,双眼灼灼的只盯着大夫,又问:“韵儿到底怎样?”那大夫哼了一声,收拾药包站起,道:“瑾姑娘,咱们到屋外去谈。”李亦杰直听得心惊肉跳,历来诊后凡需回避病人都是告知噩耗,劝说及早准备后事,难道韵儿真已病入膏盲?连忙挽住大夫,哀求道:“韵儿究竟是什么病,您……您妙手回春,定能治得好她!”那大夫冷哼道:“果然是乡下小子,女人家的隐秘毛病,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听?”李亦杰又一惊,心道:“隐秘毛病?韵儿即使在沉香院,也是洁身自好,怎么会……那……绝不可能……”却又感到对沈世韵了解实在太少,她似乎从没真正向自己敞开心扉。洛瑾已拉着大夫匆匆出门,李亦杰紧跨几步上前,却连他们背影也看不到了,自嘲道:“他们还真是防贼一般防着我。”他若执意想追,原可施展轻功跟在后面,但实在放不下沈世韵,又缓慢踱回床边,打量着她绝美的容颜,脸庞却憔悴得像张白纸,抬起手想轻轻抚摸,终究不敢,向下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埋下头,将前额抵住她指尖。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到她手指微微颤动,接着猛然从他掌中抽出,李亦杰又惊又喜,叫道:“韵儿,你醒啦?刚才你突然晕倒,可把我吓死了,现在感觉怎样?可好得多了?”沈世韵扶着床板坐起,朝后靠着厢壁,冷冷的道:“我死不了。李……你还在这里……那妖女呢?你给我找胡为来问话。”李亦杰听到她刚醒也不忘仇恨,强忍着难过,道:“我不知道,你都这样了,我还哪有闲心多管别人?”沈世韵哼了一声,若说李亦杰为她而不顾楚梦琳,倒也说的过去。就听李亦杰道:“既是你先挑起此事,正好我也有些话要劝你,梦琳本性并非大奸大恶,实因生存环境影响所致,受她爹的教唆犯了些无心之过;只要善加引导,仍能走上正途,何必定要对她斩尽杀绝?你……你就不能放过她么?”沈世韵冷笑道:“我放过她?谁来放过我?”积怨难消之人通常有此一问,也总能问得劝说者哑口无言,李亦杰也不例外,只说了几句“心胸要开阔些”,又道:“你曾经说过,以杀止杀,则永无休止。我觉得你深明大义,连满汉间的刻骨深仇都尽力设法化解,可怎么事情临到头上,释怀了国仇,却仍不能忘记家恨?这岂非言行不一?”

  沈世韵道:“你也告诉过我,杀一个魔头能救千万百姓,乃是为民谋福祉的千秋善业。我就要将楚梦琳碎尸万段,骨肉为泥,方泄我心头之恨。”李亦杰听了这话,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升到头顶,全身发冷,艰难开口道:“韵儿,你……梦琳并不是全然无药可救,她也是跟我们风雨同舟的伙伴,你就忍心下这样的狠手,却不寻真正的罪魁……你何时变得这般气量狭小,阴险狠毒?你简直残忍得令我恐怖!”沈世韵冷笑道:“李卿家,多谢你的评价了。你什么都不懂,却总幻想着当救世主……你知不知道,当日在长安王府,楚梦琳一听说了我的身份,待咱们五人各自分道扬镳之后,是夜便潜入来暗杀我。如不是皇上在场,阴差阳错的救了我,我现在还怎能有命来听你指责?如今她仍贼心不死,竟公然闯入皇宫行刺。我没有那么高尚,被她打了左脸,做不到把右脸送给她打。是不是她想杀我,我就该抛兵卸甲,脱得□□,迎上前等她杀?她害我是无心之过,我想活下来就是气量狭小、阴险狠毒?这是你的论调了,难道我的命就比她低贱不成?哼,连江冽尘都懂得对我敬而远之,她又算什么东西了?”李亦杰惶恐道:“不是的,韵儿,我不是那个意思,以前是我不知道,中间还有这一段曲折……”

  沈世韵道:“现下你是知道了,不是她死就是我亡,你愿不愿意帮我杀她?”李亦杰道:“这个……”想到要亲手杀楚梦琳,明知不忍,他又是重诺之人,无法答允违心举止。沈世韵一挥手,冷笑道:“罢了,我不来迫你背叛朋友,做个无义小人,你可以不帮我,但绝不能干涉我。” 将头向后一仰,李亦杰担心她撞痛脑袋,横过手掌想替她挡时,托了个空,更是无地自处。这时宫门被人推开,洛瑾和胡为肩并肩的走了进来。胡为见到他,心下仍有怯意,向洛瑾身后躲了躲。李亦杰自识得他们,见面时从未如此刻般欢喜,正亟盼有人来打断此时尴尬的二人独处,迎上前问道:“洛瑾姑娘,大夫怎么说?韵儿她……怎么会突然晕倒?常常会这样么?”洛瑾笑道:“哪个正常人没事干就经常晕倒?真是荒唐!你要想说娘娘不是常人,是神仙,谁又听说过整日晕乎乎的神仙?莫非是醉酒大仙?”李亦杰苦笑道:“我不跟你斗口,反正也说不过你……你只告诉我大夫怎么说。”洛瑾垂下眉毛,脸色也变得阴晴不定,叹道:“女人家的隐秘毛病,你一个臭男人管那么多干嘛?”李亦杰哭笑不得,急得只要跳脚,洛瑾确是重复了大夫的话,重复的却不是重点,叫道:“别闹了!你快跟我说啊!”沈世韵斜过一道视线,冷冷的道:“说。”洛瑾又瞪李亦杰一眼,大声道:“李亦杰,你还有脸问?娘娘会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李亦杰惊道:“怎说是我害的?”洛瑾道:“我说错了?要不是你逞英雄,在前面像只没头苍蝇冲得飞快,娘娘就为了追你,这才不慎跌倒,动了胎气!”

  沈世韵和李亦杰闻言都是大惊,齐声道:“什么?”李亦杰受震更是非同小可,道:“这么说……她……她怀了……”洛瑾道:“废话,否则没怀的要怎样动胎气,你动给我看啊!”李亦杰这一回又比刚听她嫁入皇宫时打击更重,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尽全力才压抑住胸中泛起的酸涩,道:“那是……是皇上的……”洛瑾道:“废话,不然还是你的?”李亦杰苦笑道:“你就是专门跟我过不去……”笑容越来越苦,已逐渐辨不明是哭是笑。洛瑾道:“怎么,不服气?给我记牢了,只要你纠缠韵妃娘娘一天,我见你一次,骂你一次!我有话跟娘娘说,你出去!”

  李亦杰干笑道:“有什么,你……你说好了,咱们都这么熟,何须如此见外?”这种撒赖般的话放在平时,他绝无法厚着脸皮说出来,但越是魂不守舍,就更想胡诌些掩饰情绪,这时要真被灰溜溜的骂走,此后再见到沈世韵是再抬不起头了。洛瑾的眼光像刀子似的剜在他脸上,抱臂冷笑道:“我要跟娘娘指点些安胎时休生养息的法门,以及日常饮食起居中各项关注要点,你就这么有兴趣?放心好了,你生不出来的,以后用不着过这一关,不必早作准备。”胡为听着洛瑾不断挖苦李亦杰,早就忍俊不禁,憋得几乎中伤,此刻一口气直从鼻孔里喷了出来,笑道:“我说洛瑾,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对生养孩子有丰富的经验?不敢请教你是几个孩子的妈啊?”洛瑾却没像他所料想——被气得暴跳如雷,反而笑道:“我只有一个儿子,今年八岁,名字叫胡为,哎,这个臭小子,成天尽是偷鸡摸狗,惹是生非,三天不打就上梁揭瓦,可真是让我伤足脑筋。”胡为脑子一转,做出恍然大悟状,拍手笑道:“哦!原来你的儿子胡作非为,一事无成,像个傻瓜。这可领教了,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子’,所以这个结果也在情理之中。”

  洛瑾柳眉倒竖,双眼瞪得颇具威胁性的瞟他。李亦杰注意到胡为偷笑自己,早就不爽,正好拿他开刀,扬手一指,道:“他也没这顾虑,怎么就能听你介绍……那些?”洛瑾笑道:“你说胡为么?他啊,他又不是男人,不能计算在内。”胡为脸一板,低声喝道:“私下里说,是开个玩笑,怎么当着外人的面也乱讲?”向李亦杰急急的道:“李爷,您别听她瞎说,小人□□……小人可不是太监!”洛瑾掩着嘴笑道:“谁说你是太监啦?太监是被阉过的男人,你打从娘胎里呱呱落地起,就不是个男人。”强撑着说完,笑得更是厉害。李亦杰皱起眉,道:“不管你们这些异族女子再怎样开放,大庭广众下说这些粗话,实在是……实在是伤风败俗,太没教养!”洛瑾冷笑道:“我没教养?可笑啊,我在自家屋里说自家话,又没求着你听,你算哪根葱,凭什么教训我?是呀,正因为我要说这种话,担心污了您李大爷的耳朵,您不爱听,所以才让你回避嘛!你不肯走,就是甘愿与我为伍,同流合污,那不能怨我。要我说啊,若是你能举刀一挥,做了太监,我以后就都不再找你的麻烦,且看你有没有这个决心了。”

  沈世韵内心焦急,实不愿再听他们没完没了的斗口。冷冷说道:“行了,都少说几句,李卿家,我不跟你绕弯子,是我有事要问胡先生,不愿内容外传,也不愿给多余的人在场听到。‘拜托’你暂时回避一下,可好?如果实在‘请’不动你移驾,本宫就退一步来迁就你,我和胡先生到屋外去谈。”说到个别词语时,特意加重了音量。

  李亦杰听她用词虽然客气,但语调、情绪显然是十足不耐,连忙道:“不需要。这里是你的寝宫,理应我出去的为是。”刚刚转过身,脚步还没迈出,沈世韵又道:“李卿家,你我都是明白人,好话不说二遍,你该懂得偷听与偷盗并无本质差别,是坏了良心,道德败坏的下三滥行为。早前虽然是你及时救了我,但一码归一码,你躲在墙角偷听我和豫亲王议事,仍是令我很不开心。况且你身为武林盟主,就该言出必行,既已答允回避,却言而无信,是为人所不齿。”李亦杰急道:“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有意偷听,那……那真是个误会……”沈世韵一口打断道:“同样的事,我不希望再发生。我言尽于此,别再降低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到了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李亦杰心里一片冰凉,他方才起身时,本来确是决定离开,没存半分偷听念头,而沈世韵言下却对他颇生嫌隙,骨气升了上来,拱一拱手道:“告辞。”足下飞快,没多时就走出甚远。洛瑾还不放心,推开窗向四周仔细检查一遍,这才放心,抒了口长气道:“娘娘果然了不起,几句话就赶走了讨人厌的牛皮糖,换作是我,任凭嘴皮磨破都不管用。”叹息着走到床边,帮沈世韵轻轻按摩双肩,道:“娘娘不觉得您对李亦杰太姑息了么?他自以为是,太不识相,屡次冒犯您的权威,还认不清和咱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处处阻挠大计,根本不该留着他。”沈世韵淡淡一笑,道:“李亦杰和本宫也算患难之交,毕竟是他把我从沉香院带出来,我不想做得太绝,让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当然这仅是占比例最小的原因,重点是他现任武林盟主,统领群雄,我要利用他的身份。当初我能为获得权位委身皇上,今日难道不能对李亦杰假意卖好?他对我痴情一片,更是易于操纵,只要丢几个笑脸,说几句甜言蜜语,就收得他服服贴贴。我将他软禁在吟雪宫中,让他尽情享受,消磨他的斗志,腐化他的精神,把他变成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无用爬虫,另一方面我便可以全盘接收他的兵马,进一步扩展势力。回报他的恩情,我已做到仁至义尽。他嘴里说喜欢我,却口口声声替我的仇人说好话,想感化我?他做梦!人的忍耐总有限度,真惹火了我,我就让他从这世上消失,与捏死一只蚂蚁别无二致。空有一身武功的傻子,要对付他不费吹灰之力!”一口气说了不少话,喘了喘,道:“说这许多,可把正事忘了。胡为,你把那妖女剥了皮没有?”

  胡为笑呵呵地听着她们谈论李亦杰,心情甚是欢畅,谁知突然问到自己,脸上的肌肉顿时僵硬了,忙躬身道:“卑职该死。”沈世韵叹道:“我盼着你来禀报时,第一句不必先说‘卑职该死’。既有此一说,我就知道你必是又搞砸了。说罢,这回是哪里出了差错?”胡为道:“这事……其实都要怪李亦杰。娘娘假装昏倒的时候,他啰里啰唆,非打发我去请太医……不过您当时装得可真像,连卑职也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您当真厥过去了……幸亏洛瑾果断,我才有机会脱身,可被这一耽搁,再赶到时,不早不晚,刚好迟了一步,楚梦琳已经被豫亲王带走了。”沈世韵昏晕虽属实,但心想不如将错就错,就让下属以为是一种策略,也不解释,冷冷的道:“不得了啊,豫亲王竟敢当众维护刺客?待要如何?难道他对那妖女假戏真做,始终念念不忘,一朝重逢便旧情复燃?”胡为道:“不会,不会。”吸一口气,又皱起眉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对,不对。”沈世韵急道:“怎么又是不会,又是不对,到底怎样?”胡为道:“娘娘容禀。卑职迟了一步,并没当场看到,只是听前一拨抵达的兄弟说,楚梦琳一口咬定是豫亲王派她行刺,豫亲王大怒,说道‘谁指使你来陷害我?’,就带了她回王府,准备严刑逼供。兄弟们想这事能由王爷亲自处理,自是再好不过……”沈世韵怒道:“什么再好不过?那是豫亲王的诱敌之计,为了帮那妖女脱身而使的障眼法!”胡为道:“是啊,卑职之所以后来又说‘不对’,正是为此。常人蒙受不白之冤,恼羞成怒,也是寻常事。但我仔细一想,您在吟雪宫分明已告诉了王爷,那刺客就是楚梦琳,他怎么表现得还像全不知情?究竟是信不过您,还是记性太差,听过就忘?好像都说不大通,那也只剩故意装傻这一种可能。”沈世韵怒道:“竟让这妖女在我眼皮底下溜掉,你们一个都脱不了责任!”胡为忙道:“也不能怪他们,先到的不知根底,知道的又迟了,要怪,还是该怪李亦杰。”

  沈世韵道:“李亦杰固然可恶,但本宫是将任务交与你办,不是由他,你就该自行负担责任,用不着推脱,抱怨旁人。”胡为道:“是,卑职这就负起责任,带齐人手,到豫亲王府要人。”沈世韵冷笑道:“也不想想你和王爷的身份悬殊,怎敢贸然以卵击石?如果他矢口否认,你还能将王府整个儿翻过来?假使他存心包庇,果真让楚梦琳藏在府内,却不许你进去,你又有什么办法?”胡为语塞,好半天才道:“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那妖女逍遥法外?这……都怪卑职大意,您要罚我学一百个青蛙跳,我也不敢有半句怨言。”沈世韵叹道:“就算罚你学一百声青蛙叫,还是于事无补。文武百官大多对我怀恨,只因迫于情势,谁都不敢动我,表面还要装着恭敬礼貌。那妖女在长安想杀我,这消息也是摄政王事后知会我,当时我没对他表现出感激涕零,他又同如花夫人来威胁我;软硬兼施,便是想逼我就范,为他剪除朝廷旁支异己,扫清道路,相比豫亲王就心浮气躁得多,若他真去雇用刺客,我也不会奇怪,楚梦琳只是适时出现,当了他手中的刀子。他今日既然敢救要我性命的人,摆明了肆无忌惮,要直上台面,与我分庭抗礼。他先撕破脸,我就奉陪。不过换个角度想,说不准正是个良机……胡为,你是个男人,以你的眼光看来,楚梦琳真有那么漂亮、可爱?”

  胡为心道:“女人都喜欢听人夸她们漂亮,娘娘也不能免俗,我务须大力吹捧一番,好让她忘了我所犯过错。”头一抬,道:“在卑职心目中,楚梦琳就是朵干干瘪瘪的小萝卜花,狗尾巴草,只有娘娘才是这广阔土地上最美丽的女人,比她可爱何止万倍……”沈世韵还没答话,洛瑾就笑弯了腰,道:“胡为,你弄不清状况,就别瞎起劲,行不行?娘娘的意思是问,楚梦琳是否就有那么大魅力,迷得豫亲王神魂颠倒,为了她不顾大局?”沈世韵点了点头,道:“这便是和聪明人说话的好处,不用多费唇舌,她就能理解你的话意。碰到某些笨人,说了十句,他也未必能领会一句。”胡为知道“某些笨人”自是影射自己,不敢多言。沈世韵道:“想王爷身边可不缺女人,各种类型的美女应有尽有,无论家世、相貌、才学、气质,胜过楚梦琳的一抓就是一大把。他又不是李亦杰,不可能全凭感情用事。会救楚梦琳,当然是别有所图。你们倒是想想看,那妖女身上,还有什么没被他榨干的?”

  洛瑾道:“断魂泪的图纸?”胡为忙放马后炮:“是啊是啊,卑职心里也正这么想来着。”沈世韵冷哼道:“图纸另有隐秘,豫亲王根本没向我和盘托出,让他用断魂泪解谜,也是扭扭捏捏,东拉西扯。他是信不过我,但这回图纸到了他手里,要解开家族秘密,总该尽心尽力,难道连自己也信不过?我们只要派人在王府各处盯梢,时刻关注其动向,让他不知不觉中,莫名其妙就为我所用。事成之后,不用我动手,楚梦琳也一定活不成。这些人在我眼里尽是戏台上耍猴的小丑,唯有我才是全局的真正主宰者。”

  洛瑾心悦诚服,道:“娘娘高明!胡为,你可要好好学着点。”胡为笑道:“学什么啊?我也有自知之明,要像娘娘那样聪慧,这一辈子都别妄想,但要我安胎养生,每日躺在床上享清福,闲了就到小花园里散散步,粗活累活不用干,还能有大鱼大肉的端上来,实在不学就会。”洛瑾笑道:“既要安胎,就该先学怀胎。如果你能让肚子大起来,叫本姑娘亲自伺候你都行。”胡为道:“是你答应的,事后可不准反悔?”

  沈世韵也抿着唇微微一笑,又开口问道:“对了,洛瑾,你所说……怀胎之类的话,到底是真有介事,还是讲来骗李亦杰的?”洛瑾惶恐道:“当然是大夫给我说的。要是没有他的诊断,我怎敢编瞎话玷辱娘娘声名?”沈世韵面上显出一丝温柔的神色,轻轻抚摸着尚是平坦的腹部,微笑道:“怀上龙种是后宫多少嫔妃梦寐以求之事,怎能说是玷辱?况且皇上承诺过,如果我生下了小阿哥,就借机晋升我为贵妃,并会对我的儿子重点栽培,待他长大些,还要封为太子。”胡为大喜道:“那可太棒了!太子便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小主人登基以后,娘娘就成了皇太后,母凭子贵,您一人得道,仙及鸡犬,我们也能跟着享福啊。”说到“鸡犬”时,用手在自己和洛瑾中间比划出个半圆弧度。洛瑾笑骂道:“一边去!你喜欢当鸡犬,自己去当,别牵扯上我。”胡为刚一说完也感到出言不妥,但又不肯承认有错,撒赖道:“你又怎知定是小阿哥?万一是小格格,你再想当鸡犬,可也不够资格了。”洛瑾叫道:“格格你个头!我说是小阿哥,就是小阿哥!你少乌鸦嘴了,给我把触霉头的话收回去,快吞,吞呀!”胡为笑道:“说出去的话,胜过泼出去的水,怎能轻易收回?”洛瑾道:“那也不管!或者我去各处寺庙里上几炷高香,多参拜送子观音,菩萨念我心诚,便能有求必应。”胡为笑道:“万一菩萨念你心诚,给了你一个儿子,咱们宫里再添一个浑世小魔星,虽说热闹,也怕你太过辛苦。”洛瑾翻了个白眼,道:“我不跟你说啦,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皇上还不知道,我这就到乾清宫报信去。”

  沈世韵像是刚回过神来,忽道:“不用。‘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自古以来,皇上便是最为喜新厌旧的人,喜欢你的时候,把你捧在手心里宠爱,不喜欢了,你就什么都不是。怀胎产子的嫔妃在宫内比比皆是,你现在兴冲冲的去通报,他仅能念一时新鲜。我做的一切,均需与众不同,让皇上得知,也要引起轰动,不是我去告诉他,而是他来告诉我。另外‘几家欢喜几家愁’是早有的定律,同时还要陷一名妃子失宠,用以成就我的计划。”

  洛瑾听得一头雾水,道:“皇上怎会先知道……这,我可真想不通了。”沈世韵道:“那些长舌妇空闲过多,精力过盛,专门喜好监视别人,逮住机会便要搬弄是非。如今我在宫内地位也算尊崇,身边定早伏了不少探子,在寝宫中遇刺,又被一个陌生男人所救,出不了几日,必能传得人尽皆知。”胡为道:“娘娘放心,卑职立刻下令封锁消息。相信以咱们的势力,让不该说话的人懂得闭嘴,还是办得到的。”一面眼望洛瑾,心想:“这一回我可抢在你前头了,娘娘一定夸我。”

  沈世韵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正想此事闹腾得沸沸扬扬,越多人知道才越好,你们不单不要禁言,还要利用着人脉多传播才是。一群莺莺燕燕口比墨黑,再加上七分胡讲的添油加醋,不知最终会成什么样子,真让人期待。你们也来替我想想。”洛瑾道:“或许……或许会说娘娘是……在偷汉子……我是随便瞎猜,假的总也成不了真,您别太往心里去……”虽然她和沈世韵情同姐妹,但说了这种大逆不道之言,仍是有些瑟缩。沈世韵微笑道:“为什么不往心里去?我还要让皇上也往心里去。谁说假的永远是假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真真假假,搅一个天翻地覆。她们要是缺少证物,我也有耐心帮忙提供些。胡为,你尽快安顿好李亦杰,听我的吩咐,整备人手兵分三路,多管齐下。我给几条鱼儿都下了上好的饵,不愁他们不上钩。”胡为仰头看了看天,大声叹道:“我求饶了!想辙动脑筋的活儿,都请您二位多多费心,卑职也只有跑跑腿,卖个苦力。”

  沈世韵一番精密算计,实情果然尽在掌握。消息不久就传到了贞侧妃耳中。那贞侧妃本名贞莹,虽亦属董鄂姓氏,却远不及本族亲姊受宠,入宫以来,总不太受皇上搭理。有一日好不容易趁着福临酒醉,软磨硬泡的将他留在寝宫,才受了一夜临幸,偏生肚子不争气,数月后也没能怀上一男半女。她对身份高贵的妃子都含了一腔怨气,只是知道她们家世显赫,也不敢轻易冒犯,表面还得假作一团和气,但对地位不如己的,便总横眉竖眼,疾言厉色。她曾详查各人家底,知道沈世韵出身平民,却又听说她恰是圣上最爱的妃子,若她仅在后宫独占鳌头,贞莹也不致如此愤怒,她偏又多管闲事,常越级干涉朝纲,皇上对其也充分信任。贞莹原本有些背景,但那些世家交好的王爷只因曾在朝中与沈世韵一语不合,便被她罗列罪状,降位削封,众亲王心里不服,纷纷上书弹劾喊冤,沈世韵一手遮天,将奏折全压了下去。背后势力一倒,贞莹更孤掌难鸣,对沈世韵已直恨不得生啖其肉,一心要抓她的纰漏。但沈世韵总能布置得滴水不漏,让人半点也奈何不得。这一次吟雪宫忽然爆出惊天丑闻,贞莹只视为天赐良机,再也不肯放过,又不敢相信真有如此好运,向丫鬟茵茵反复确认。茵茵禀报道:“奴婢查得一清二楚,委实千真万确。”贞莹冷冷一笑,自语道:“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被我等到一雪前耻,沈世韵,这是你自寻死路,我要将所有失去的一并抢回来。”茵茵道:“恭祝娘娘得偿所愿。”贞莹一拂袖,冷笑道:“吩咐备轿,即刻前往吟雪宫,我这就登门拜访咱们伟大的韵妃妹妹。”

  当下二人乘了软呢小轿,浩浩荡荡的直奔吟雪宫去。到了近处,贞莹忽然又改变主意,喝令侍卫停轿,只带了茵茵秘密潜出,偷偷从吟雪宫后门溜入,这一处长久废置,早长满了丛丛灌木,遮掩得密密实实,但茵茵常奉贞莹之命暗中窥探,倒反比吟雪宫内部之人还清楚,刚一钻入,贞莹因对地形不熟,不慎踩进一个泥潭,沾了满靴污泥,一时也不便擦拭,催着茵茵换了鞋穿,又带她悄悄掩近正殿,也是躲在殿侧的矮格子窗下,贞莹伸一指捅破窗纸,整个头都凑上去看,茵茵也在边上探头探脑,却连一条细缝的空隙都捞不着。只好四顾张望。

  殿内情景果真令人浮想联翩,只见沈世韵与李亦杰在一张方桌旁相对而坐,桌上是一盘正杀得难解难分的棋局。李亦杰已被安排在吟雪宫住下,那原是一间空余柴房,胡为略做清扫后,权做了他的居所。每日刚到辰牌时分,沈世韵便差人来唤他前往下棋,直下到酉时方歇,下棋时也在边上摆了瓜果点心,温言软语的请他喝茶闲聊,再也没摆过脸色,如此过了多日。李亦杰已从大喜过望转为逐渐适应,他本以为自己惹恼了沈世韵,就算她念旧情不下杀手,也一定心里记恨,再不想见他的面。没料到幸福倏忽而至,不但可以时常陪在她身边,而且除了地点稍有不同外,几乎已经实现了和她退隐山林的心愿,这在以前是只敢存在于想象之中的美梦。他也没细想好运来由,只道是在此住了有段时间,日久生情,沈世韵终于念起他的好来。只是自己下棋水平实在太差,最初几局都是落不出几个子便已败了,担心沈世韵嫌他无趣,不搭理他,着实下了一番苦功。早也想着下棋,晚也想着下棋,连睡觉发梦时都是下棋的情形,凡是有些名气的棋谱便统统寻来参考。虽说本无天赋,但如此夜以继日的钻研,沈世韵又悉心教导,棋艺倒是突飞猛进,但与沈世韵仍有天壤之别。

  这日一盘棋下罢,李亦杰自嘲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再来过。”沈世韵却拾起棋子,一颗一颗放入盒内,感叹道:“前人说时光飞逝,日月如梭,我现在才真能领会这意思。李大哥,你住在我吟雪宫已有挺久了,可还能适应么?”李亦杰连连点头道:“适应,适应,当然适应,简直再适应也没有了!”他生怕表达不够强烈,一口气说了好几个“适应”。沈世韵微微一笑,道:“那就好了,我还以为你胸怀大志,定会厌倦如此平淡度日,担心留不住你。”李亦杰喜道:“不,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厌倦?老实说,我就想一辈子都赖在这里不走……”吐吐舌头又加了句:“只要你不嫌腻烦。”贞莹在窗下听得不住咂舌,低声道:“这些话都讲得出口,也不怕丑。听他们说来,这野男人似乎就住在韵妃寝宫中。哎,我真盼着皇上就在此处,也能亲耳听到。且看他还宠着韵妃不宠?”

  沈世韵柔声道:“你不知道,整日关在宫里,和囚犯没多少差别,闷也闷死了,你能陪我做伴,我当然欢喜,但我却盼着你能成大名立大业,凭你的资质能力,前途无可限量,我若与你施加过多牵绊,当真有愧于心。最近咱们总能相见,我一时起意,替你画了一幅像,要是不好,记着放在心里,嘴巴上绝不许笑我的。”唤过小厮吩咐几句,不一会儿,便有丫鬟捧来一个画轴,放在桌上缓缓展开,贞莹所处角度逆光,虽尽力伸长脖子,仍是只能隐约看到边角一线青山绿水,但从李亦杰目瞪口呆的表情看来,必是上乘之作。沈世韵笑道:“怎么,是我的画技日渐生疏,差得让你连评价都省了?”李亦杰这才道:“哪里,是……是好的让人无地自容。不瞒你说,我本来也偷着准备了一份礼物给你,看到这幅画,当真羞于出手,不提也罢。”沈世韵笑嘻嘻的道:“那我岂不是亏了?你要是给我画了像,我保证,就算被你画成牛头马面,我也欣然接受,好不好?”李亦杰道:“不是,我捡了些木头,想依着你的样子刻一个小木偶,但刻来刻去,总也刻不好,我又没有适用的刻刀,只能用剑代替,用得真不称手。由此我实在佩服那些民间微雕艺人,普通的一块木头到了他们手里,就好像有了生命,都雕的活灵活现,太了不起了。”

  沈世韵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羡慕人家,人家还羡慕你呢。你这么一身好功夫,他们就没有了。嘻,倒也有趣,堂堂的武林盟主,李亦杰李大侠,逞恶扬善的宝剑竟然变成了微雕之用,也不知你的下属在背后怎么说你,华山派祖师爷泉下有知,对你这不肖徒孙,也要气得大翘胡子。清算起来,这些可都成了我的罪过。”李亦杰挠了挠头,憨笑一声。两人说笑了几句,沈世韵又问:“你在此地作客,你属下那群兄弟远没这般逍遥快活,你向他们报过平安了没有?”李亦杰听了这话,笑容慢慢凝结,叹道:“还没有。我……难得有几天清闲舒心的日子过,真不想再为俗事烦恼。”沈世韵正色道:“如此不妥。他们都是铁胆忠心的英雄好汉,既奉你为盟主,便甘愿为你出生入死,唯恐你有闪失,大概正全天下的找你,你真能心安理得?他们门路广,或许有人打听到你在宫中,还以为你遭了囚禁,兴兵来救,只有多添无谓死伤,也要令我为难,你又能坐视不理?再说你也答允过我,会帮我调和这场纷争,说服他们归顺。”李亦杰愁眉苦脸,心想:“你这么着急,到底是怕我愧对众兄弟,还是只挂念着招兵买马,让大伙儿为你所用?”这个念头刚一冒出,立刻心中自责:“不管为何,用意总是好的,你抱怨她常有隐瞒,可你对她又何尝信任?”便道:“我不善雄辩,要怎么面对他们,还真是没把握。但我即日飞鸽传书,随后尽力而为便是。”起身站起,看到桌上画卷,又道:“这画……”沈世韵没明说送给他,他也不好意思拿走。

  沈世韵微笑道:“画么,待你雕好了我的小木偶,咱们再相互交换。”李亦杰喜道:“好!好!那我……我这就先走了?”他生是较易知足的性子,此时已全忘了刚才的别扭,吹着口哨走出大门。贞莹急忙拉着茵茵向墙角缩了缩,茵茵低声道:“不得了,这就是韵妃娘娘的偷情对象?连小曲子也吹走了调,她的眼光可不怎么样。”贞莹冷笑道:“我看合适得很,也只有这种人,才和她最是相配。喂,野男人现在要回房,你快跟上去,看到有价值的证物,就顺手牵羊带出来。我先进屋探探韵妃口风。”端整衣冠,昂然而入,张口便叫了声:“韵妃妹妹?”沈世韵回转头,神色平静,不显半点慌张,笑盈盈的走上前道:“今日吹的是什么好风?哎,说起我那些侍卫,真是越来越欠缺礼数了,看到姊姊光临,也不晓得通报一声。”贞莹心道:“你明里抱怨侍卫,实则指责我未经允许,偷溜进来。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你要没做亏心事,又紧张什么?”表面也笑道:“你别冤枉了好人,是我怕打搅妹妹,才没让他们通报。没碍着你什么罢?”沈世韵道:“哪里,我也仅是在临帖绘画,算不得正经。”贞莹道:“早听说你的画技是宫中一绝,将来留传千古,世人竞相购买,不知价位能抬高到几何。”沈世韵笑道:“不过是随便涂几笔,用以打发时间的消遣之物,怎敢企望卖得出钱来?深宫生活枯燥寂寞,除了寄情书画,别无他途。”贞莹道:“这是说笑了,你这种最受皇上宠爱的妃子还有怨言,我们这些被冷落惯的还不要活了?”沈世韵道:“姊姊缪赞,愧不敢当。皇妃自有皇妃的苦处,真正作用,一为装点门面,二为繁衍皇室血统。虽然享尽荣华富贵,心灵却无比空虚,徒然耗尽一生,又有多少能够真正拥有的?永远得不到丈夫一颗完整的心,他的大爱,要分割为多份小爱。试想春宵苦短,各宫妃子却只能独自就寝,躺在冷冰冰的大床里,感到夜越来越黑,心里真是凄凉。偶尔皇上留在自己的寝宫过夜,倒好像是天大的恩惠一般。他最是喜新厌旧之人,今日的宠妃,或许即是明日的弃妃。可是他也过得不易,总要为了政治利益娶根本不爱的女人。这是帝王之家的悲哀。”贞莹听的惊怔半晌,几乎就要直斥“大胆”,转念一想:“我要让她放下戒心,坦诚相待,就得先跟她拉近距离,二人想法相同,才有如遇知音之感。”装作激动万分的道:“说得有理啊,我也早就这么想,跟别人都不敢说,别看皇妃外表风光无限,可还不及一对平民夫妻来得快活,有得必有失,大抵如此。”话锋一转,道:“但话也说回来,做为女人,名节最重要,身份越是高贵,就越要守妇道,命运若斯,也唯有认了。”沈世韵叹道:“是啊,既蒙入宫册封为妃,就是皇上的女人,从前的旖旎幻想都该放在一边,一心一意侍奉皇上。虽为三千佳丽的其中之一,也该心甘。后宫姊妹更不该争风吃醋,忌恨陷害,而应该和睦共处。即使不能替皇上解忧,也要自个人而起,尽力让他省心。”

  贞莹心道:“这话可真假到天边去啦,亏你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得出口。”笑了笑道:“要都似妹妹这般旷达胸襟,宫里也可太平无事了。怕只怕有些不知好歹的,总抱着“不怕一万,不遇万一”的心态,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能瞒天过海。殊不知各人一举一动,背后都有几百双眼睛盯着。前几日有位贵人,跟一个小白脸勾搭上了,常在僻静处幽会,皇上知道后,秘赐白绫三尺,匕首一把,鹤顶红一瓶,让她挑选后自行了断,以正皇威。”

  其实贞莹一席话仅是编造,尽为虚言恫吓,但似此秘密处死的妃子,每朝每代在宫中都有不少,因此也不算全无根据。沈世韵却满不在乎,淡笑道:“有这回事?怎地我竟不知?”贞莹道:“妹妹整日醉心于琴棋书画,不顾身外俗事,怎能得知?况且这是皇室丑闻,自然百般遮掩,秘藏不宣。”沈世韵道:“原来如此,姊姊消息倒灵通得很,连皇家丑闻也打听的出。但知道别人太多秘密,恐怕未必是件好事。”贞莹冷哼道:“恭聆教诲,本宫谨记在心。”又想:“你是在暗示我别来管你的闲事?哼,可没有那么便宜。”挤出笑脸道:“我说妹妹,瞧你身子骨儿这等单薄,瘦骨伶仃,风吹欲倒,脸色也挺苍白,真该跟我到外头散散步,晒晒太阳,总困在斗室里,人也要关得发霉了。”沈世韵道:“多谢姊姊好意,只是我生□□静,不愿出门东奔西跑,招惹是非。”贞莹嘀咕道:“足不出户还能招蜂引蝶,你这狐媚子倒风骚得够厉害啊。”沈世韵道:“姊姊说什么?”贞莹道:“没什么,岂不闻‘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即便你不想招惹麻烦,麻烦却自己找上门来纠缠你,如之奈何?”沈世韵向旁踱了几步,眼神斜睨着贞莹,笑容古怪的道:“是呵,我也正为这事儿心烦呢,你说该怎么办才好?”贞莹一愣,立刻醒悟她在讽刺自己就是那“找上门的麻烦”,心道:“我今日来,如果你对我低声下气,磕几个响头苦苦哀求,再许我些好处,或许我心一软,睁一眼闭一眼,不来与你深究,可你这么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已经惹火我了。”她记着画像摆放位置,一面翻看着桌上书画,装作无意间一甩手,将那幅画碰落在地,又连忙俯身拾起,掸了掸灰,右手小指指甲在画轴上快速一刮,接着将画摆上桌,再装作不经意的瞟一眼,赞道:“哟,多英俊的一位相公哪。他是什么人呀?妹妹可别动了凡心?”

  沈世韵微笑道:“这种话不好乱说,我难道像是明知故犯的人?他是我的一位宫女乡下亲戚给说定的婆家,前几日入宫探亲,小两口儿如胶似漆,难分难舍,我就分别画了幅像,聊慰他二人相思之苦。”贞莹心中冷笑:“什么慰藉‘他二人’相思之苦,分明就是你二人!你可真舌灿莲花,自己的风流□□赖到宫女头上。你给我等着。”脸上仍然笑得温柔,道:“妹妹真是有良心,哪个丫鬟跟了你,是她有福了。好啦,你嘴上不说,肚里一定在催我快走,我就做个识趣的,不打扰妹妹,先告辞了。”沈世韵也不挽留,微笑道:“姊姊走好,日后亦请常来小坐。”贞莹道:“这个自然。”心道:“那还用得着你说?我一定来得比谁都勤快。我却不是好风,是台风,龙卷风,是把你连根拔起,要你命的飓风!”本来想学着李亦杰的口气加一句“只要你不嫌腻烦”,定然过瘾,但想到如此一来教她有了提防,反而是因小失大,自己可须沉得住气,转过头对着沈世韵意味不明的扬了扬嘴角,高昂着头走了出去,每一步都踏得咚咚作响。

  出了正殿没走多远,就看到茵茵站在附近,也是满脸雀跃,显然是跟踪李亦杰有了收获。两人互相奔近,一齐张口,算得是主仆默契,见对方也正要说,又一齐停口。贞莹催促道:“你先说,快点。”茵茵谦让道:“娘娘先说。”

  贞莹勃然大怒,喝道:“我早知道的事,还用得着给你重复一遍?让你说就快说,哪儿那么罗嗦。”茵茵缩缩脖子,道:“是,奴婢跟在野男人身后,看到他住的是间柴房,窗上只钉了几根木栏杆,极其透风,里边的环境足可想见是冬冷夏热。采光也不大好,白天都黑漆漆的,更别提夜晚了。地上乱七八糟铺了些茅草,睡着挺扎人,估计还会有老鼠钻出来……真吓死人,这么个鬼地方,换成是我,连一刻也待不下去,韵妃娘娘对她的爱人心可真狠!”贞莹气得半边眉毛不住抽搐,冷声道:“谁让你描述那间破屋子?野男人可有逾矩之行?”茵茵道:“没有呀,可也不能据此断定他没贼心,独自一人,就算想逾矩又能怎样?”贞莹道:“说得都是废话,我且问你,他做了什么?”

  茵茵忽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道:“我看他走到了角落中,从一捆茅草下取出笔和纸,笨手笨脚但很卖力的磨好了墨,用毛笔蘸过,在纸上一笔一画的写字,他大概读书不多,每写一个字都要抓耳挠腮,费神半天,才写了两行就写不下去,署了名,把纸一点点的折成一个小卷筒,我刚走了片刻的神,他就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只鸽子,把小筒用一根细线捆在鸽子脚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打了个结扎紧,抱起鸽子向窗边走来,我连忙蹲下,就听头顶上响起鸽子拍翅膀的‘扑扑啦啦’声,那只信鸽从我的头顶飞向蓝天,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变成个小黑点,最后一抹晶亮闪现,就瞧不见了……”贞莹听得哭笑不得,终于忍不下去,出口打断道:“别再卖弄你少得可怜的文采啦,又不是说书唱戏,说重点会不会?”茵茵道:“是,重点这就来了。鸽子飞走后,听到他的脚步声也远了,我才敢一寸一寸的直起腿,小心翼翼的再把头探到窗口。娘娘,您说好笑不好笑,明明是他们偷情,却反而弄得我像偷儿一样贼兮兮见不得人……”贞莹喝道:“茵茵!”茵茵道:“是。才一猫腰一抬头的功夫,那野男人又回到了角落,正在用剑刺一个小木偶。奴婢想,莫非他在弄妖术,做巫毒娃娃害人?正好他的窗沿上摆了一排,我就偷了一个,可细看之下,又感觉不太像,不都说巫毒娃娃上面会刻被咒者的生辰八字?可这个小人儿却是光秃秃的。难道这是个半成品,还不及刻?”贞莹叫道:“那是沈世韵的刻像,快拿出来,别磨磨蹭蹭呀!”茵茵提起袖子抖了半天,才从袖口里抖出个小木偶,还不等她接稳,贞莹就心急火燎的半路抢了过去,一看之下,大失所望。

  那木偶虽有个大致人形轮廓,四肢却全呈扁平摊开,长短粗细四不相同,更别提顾及手足比例。五官全糊成了一团,眉毛共计四根,各由两根分别翘起的笔直粗线组成,相交处搭起个尖角,眼睛是两个深浅互异的大洞,鼻子是一个圆球状凸起,嘴巴是一条沟壑般的切入,要说这丑陋木偶是沈世韵,问遍了皇宫也不会有人相信。想到李亦杰说的“羞于出手”的确属实,低骂一声:“晦气!”脑子一转,又有了主意,抱起双臂,冷笑道:“君子有成人之美。那厮雕刻技艺不好,本宫乐意做顺水人情,找能工巧匠帮这个忙,唔,就雕两个神态亲密的小木偶,隐喻他们相亲相爱,和和美美的样子。善者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到时我还会专门派人以他的名义送给韵妃。你即日着手办理此事。”

  茵茵奇道:“娘娘既很讨厌韵妃,怎么还要帮她?”贞莹没好气的道:“我是在说反话,你听不出来?”茵茵轻点了点头,道:“唔,原来娘娘说要帮她,其实就是不要帮她。”贞莹刚想赞她“终于开窍”,茵茵又自作聪明的道:“推而广之,您要奴婢办理此事,其实便是要奴婢不要去办此事……”贞莹忍无可忍,道:“不懂就别忙装懂。算了,此事还可延后一日,你现在同我回宫,立刻解衣就寝。”茵茵问道:“立刻?现在还是白天呀!”贞莹道:“这是替你着想,先为二更前来吟雪宫取物养精蓄锐。”茵茵大惊道:“二更?那是我睡得最熟的时辰了。而且其时黑灯瞎火,百鬼夜游,我祖爷爷说过,不好好睡觉,就会碰到鬼的。娘娘要是有东西忘了拿,现在回去不是一样,何苦再折腾?”贞莹深吸了口气,用缓慢的语调一字字说道:“现在回去?沈世韵就在殿内,让我当面捅她一刀?”说罢再不理会这个教不会的丫头,拂袖自去,茵茵一边跟,还在不停问着:“您要对韵妃娘娘动刀子?可您刚才还说要帮她?要杀人也不用您亲自动手……咦,娘娘?”再看贞莹早走得远了。这一回她顾不得说话,一路小跑地追赶上去。

  回到宫中,贞莹倒头就睡,茵茵也躺在枕上,但她生活极有规律,不同时刻身心均有不同反应,既然天色尚明,她瞪着一双大眼,过了一个多时辰仍是了无睡意,又担心在殿内弄出响动惊扰贞莹,万般无奈之下,起身到园中锄草浇花,忙活了半天,累得筋疲力尽,回房想稍事休息,结果刚一躺下就睡熟了。到二更被贞莹强行拽起,套上一件黑色紧身衣,徒步走到吟雪宫,尽是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待得拨开灌木小心溜入,被冷风吹了一路,困意方消。这一晚吟雪宫中竟反常的安静,连巡夜的侍卫也看不到人影,月亮又被浓厚的云层遮掩,各处漆黑一片。正殿两扇朱漆大门虚掩着,轻推之下应手而开。贞莹没多想怎会如此顺利,只道沈世韵已是天怒人怨,连老天爷也盼着她灭亡。拉着茵茵闪入屋内,反手关上房门。室外多少有些微清光,关门之后,殿内黑暗像一张密实的大网般压下,气氛沉郁得几令人窒息。茵茵颤抖着声音道:“娘娘,奴婢觉得这地方不干净,我看……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否则……恐怕真的要撞到鬼……”贞莹斥道:“哪里有鬼?疑心才会生暗鬼!本宫又不曾杀人放火,没得罪过死人,还怕什么?就算吟雪宫真有盘桓不去的鬼怪,也是被沈世韵害死的冤魂,咱们要让她下十八层地府,正帮了群鬼的大忙,他们不该害我们,反该保佑我们旗开得胜。”

  嘴里安慰着茵茵,也是在安慰自己,双眼四处扫射,从墙角的壁炉看起,视线从左往右地挪移,忽感腕处传来一阵尖锐剧痛,好像有把利刃将手臂剖开了,挣扎几下,终不得脱,心猛地一坠,立时想到是被鬼怪长牙咬住,张口就想呼救,但声音才刚冒出喉咙就勉力压下,暗忖:“莫非真有厉鬼作祟?被它吃掉事小,叫出声来惊动沈世韵,在她跟前颜面尽失事大。”紧咬牙关,向小臂看去,此时眼睛对周遭环境已稍许适应了些,模糊中看见竟是茵茵死死掐着自己手腕,指甲深深抠入了皮肉。贞莹又是后怕,又是侥幸,用另一只手拧着茵茵耳朵,喝道:“死丫头,干什么了!你想掐死我?还不放手!”茵茵哆嗦着伸出一根手指,朝前指了指,颤声道:“我……我看见了,那,那是不是鬼火?”贞莹放眼一望,果然看到书架下层闪烁着一丛幽幽的绿光,暗中抒了口气,一直悬着的心方始落定,却也来了兴头,想戏弄茵茵一番,冷笑道:“这一回你又错了。那不是鬼火,是妖怪的眼睛,别看现在只有一丁点,谁要是敢对它稍存不敬之意,它就会咧开一张血盆大口,把你整个人吞下去,连一点骨头渣滓都不剩。”

  茵茵已吓得脚软,拖着贞莹才勉强站稳,带了哭腔道:“奴婢对妖怪大王……存有绝对的恭敬之意……”贞莹道:“那好得很啊,你就怀着这份虔诚,上前捧起它回来。”茵茵听说要她去捧一个妖怪,还是吓得跌坐在地上,只差一点儿便要吐白沫,翻白眼了。贞莹拉茵茵同来本是壮胆,看她这么不经吓,也没趣了,道:“索性跟你实说了,那就是咱们要拿的东西,是韵妃给野男人的画像,我白天作客时在画轴上涂了些磷粉,一到晚上就会发光,便于识别方位。你替我去拿过来罢。”茵茵口里答应着:“是。”却只能瘫坐在地上,连起身也是艰难。贞莹无奈,只有自行上前取画。用一只手掌轻轻压住一旁书册,防止挤压作响,终于将画抽出。茵茵看到她手里拿的的确是幅画,精神这才复元。站起身,劝道:“娘娘,东西到手,还是快离开为好。”贞莹冷笑道:“急什么啊?难得有机会好好参观皇上最爱跑的吟雪宫,不多带点纪念品怎么成?这只是其一,再好好翻,说不定还能找到他们写满情话的往来书信,证物越多,证据越充分,我的话就越易令皇上信服。”抽出一卷书册,揭开来瞧,是一本概述《奇门遁甲》之术,这是一门极高深的学问,贞莹没兴趣详看,动作粗暴的塞回书架。

  沈世韵藏书甚丰,每本间都挤得不留缝隙,再要塞入原位自是艰难。贞莹用力推了几下,不耐烦地一甩手,腕上翡翠镯子晃动,在书架壁上撞了一下,发出“铛”的一响,在静夜中十分清晰,接着就听内室床板“嘎吱嘎吱”的响动声,似乎正有人翻身坐起,茵茵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喘,只急急拉扯贞莹衣袖,示意快走。贞莹倒还分得清轻重,心道:“待我将此事奏明皇上,那时就算你知道是被我出卖,我也可以居高临下的俯视你,将你踩在脚底。但要是现在当场被逮住,以后看到你也神气不起来。还是先退为妙!”向茵茵打个手势,颠起脚尖极其小心的探路。从后门溜出吟雪宫后,又跑了一段,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才刚脱离险境,整个人便沉浸在得意的喜悦中,注视着手里紧握的画,幻想沈世韵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却被皇上一脚踢开的狼狈相,忍不住笑出声来。忽然感到有异,平时话匣子似的茵茵这一路话少的出奇,甚至是一直没开过口。清了清嗓子道:“茵茵,你是给吓糊涂了?你主子得势之期指日可待,怎地不为我高兴?”

  茵茵随口应道:“是,高兴,高兴。”不但声音细如蚊蝇,话调中也殊无半分欢喜之意。贞莹心下不愉,板着脸道:“你在应付谁啊?茵茵,本宫现下心情好,你别找不自在!”茵茵连咬了几次嘴唇,才下定决心道:“不……不好了,奴婢的耳坠……刚刚少了一只。”清辉映照下,果见她左耳戴了一串银白色的半月形耳坠,右耳却空空荡荡,耳坠不翼而飞。贞莹不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耳坠,我的首饰盒里多的是,尽管拣喜欢的戴,算是我赏赐你的。”茵茵摇了摇头,道:“不,不,这对耳坠是先母留给奴婢的唯一遗物,不容有失,否则,她在地下也会怪罪……上午还好端端的,定是方才手忙脚乱,落在吟雪宫了。不行,我要回去找。”说着也不再怕鬼了,转身就往吟雪宫跑。贞莹疾步赶上,一把拉住,斥道:“笨丫头,做事就是不懂得用脑子!你现在回去,岂不是在沈世韵面前不打自招?你豁得出去,我可不成!”茵茵是第一次反抗贞莹,连连甩手跺脚,昂头叫道:“若是韵妃问起来,我就说是我起贼心偷东西,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波及娘娘!”贞莹在茵茵额上戳了一指,骂道:“你是我的宫女,你偷东西,与我偷东西有何分别?我瞧当奴才的就是这一点好,不管做了什么坏事,都可说是受主子教唆。”见茵茵仍是一副顽固神态,瞪了她一眼,又道:“以后别再跟我抱怨那个瑾丫头老欺负你,像你这么笨的,谁不欺负你才有古怪!沈世韵这么好命,有个机灵的丫鬟,我就偏摊上你这……”茵茵双眶含泪,却显得更加坚定,想来要“晓之以理”是行不通。贞莹又“动之以情” ,好言好语的劝道:“现在太晚,怎样都说不通。先回宫安心睡几个时辰,天亮后我亲自到吟雪宫,只说那耳坠是我昨日拜访时落下的,一定替你讨回来。但你再哭哭啼啼,我就不管你了!”说着果真不理茵茵,自己扭头走了,却竖起耳朵,没多会儿就听到细碎的脚步声跟了上来。

  回至寝宫时,这夜已过了大半,贞莹伏案假寐,不多会儿就感到窗隙间透入微光。她刚一张眼,第一个意识便是收紧手指,感到画轴在掌中的充盈感,估计着大约时辰一到,即匆忙起身洗漱,觉得丫鬟动作太慢,就自己将紧身衣脱下压到箱底,换了一件镶有金边的月白色长袍,焦急得手不住发抖,起初连扣子也扣错了几颗。出宫前提起旗头随意戴了个大致位置,急匆匆的奔了出去。才赶到半途,远远看到福临身影,似乎是刚刚退朝,正准备回宫,又见他背负着双手,面上隐有愁容。贞莹连忙放慢脚步,摆出端庄姿态,优雅的走上前,先请安道:“皇上吉祥。”福临步履急促,只说了句“平身罢”,却不停脚。贞莹暗中给自己鼓了把劲,转头又叫:“皇上!”

  福临微感诧异,平时贞莹在他面前话语不多,连请安都微含羞涩,不像有些妃子每日尽在吃飞醋,见到他就扑上来纠缠,应付常感乏力,倒惟有贞莹显得温柔娴静。因此交流虽少,却也对她不存烦厌,和蔼的道:“唔,贞侧妃,你有什么事?”贞莹道:“皇上愁眉不展,不知是为何事耿耿于怀?不妨说了出来,让臣妾替您分忧。”福临触动心结,叹了口长气道:“没用的,你帮不了我,不过跟你倒倒苦水,也没什么坏处。现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安定民心更是当务之急。如今朝廷上分为两派势力,一派主和,说道应以德服众,仁义爱民,免除严刑峻法及苛捐杂税,同时举国大赦,并对前朝权贵割地封王,使其不作异想,让汉人自思想而与满人同化,心甘归顺。另一派主战,觉得我朝既以铁蹄夺得万里江山,原处于强势,却去和败军俘虏讲和,有辱皇权威势。对遗民便该全仗武力镇压,不但将乱党尽数剿灭,连稍起反意的苗子也不能留。若有墨客吟诗撰文怀念明朝,也一律问罪杀头。这叫做杀一儆百,还比如什么‘剃头令’之类的,都是他们想出来的花样。两派各执一词,整日争论不休。吵得我一个头两个大。”贞莹心道:“沈世韵定是主和派了,她当然帮着自己族人,对,就是‘身在清廷心在明’。我可要跟她观点相反。”便道:“皇上,臣妾也赞成以武镇压。有些人就是不宜纵容,你退一步,她就要进十步。你对她客气,她以为你怕了她。已是败军之将,就该老老实实当个奴隶,谁让他们没本事打胜仗?”

  福临道:“但那些只想好好生活的平民百姓呢?没上过战场,没跟任何人作对,他们有什么错?他们的冤情又该向谁去诉?”贞莹道:“陛下是先皇之子,自小养尊处优,不懂得世情险恶,也不知道那些汉人有多坏。您只须记住,久历沙场的王公将臣都是为江山社稷着想,所做的决定也都是对的。”福临道:“我怎么没看出斩尽杀绝哪里对了?屠城时尸横遍地,血流成河,连老弱妇孺也不放过,又有什么道理?”贞莹无法解释,只好含糊其辞道:“总之,这天下就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胜者才有资格掌控生杀大权。”福临冷笑道:“果然是主战一派提倡的思想。其实这些话你不该跟我说,朕这个皇帝早已名存实亡,百官在我面前争议不过是走个形式,背后各干各的,具体行动全不由朕做主。都以我年轻识浅为名,不把我放在眼里。而那些势力足以独坐一方的重臣,‘摄政、辅政’,嘴巴里说得好听,我瞧着都是想‘专政’。当初我是给他们糊里糊涂立了太子,就被推上皇位,实际是成了挡箭牌。没错,天下不是由朕打出来的,我承认,攻城陷地也没立过半分功劳,群王心中不服是理所应当,即便有人当面要朕退位,我也不会怪罪,但我平生最恨的是两面三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说得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声音也越说越响。贞莹紧张得四面张望,心道:“宫中耳目众多,万一给人听到了,说是我煽动皇上反抗,我可担不起这个罪名。”连忙压低声音道:“您可别乱想,谁敢来逼您退位哪?”福临道:“我料想也是不敢。就算我不追究,枪打出头鸟,其余王侯便会以‘犯上作乱’之罪制其死无葬身之地,这是一个原因。其次,坐上皇位即为众矢之的,相比之下,退居幕后揽权谋私,由朕在台上当靶子,百姓要泄愤也是冲着我来,于他们可更为有利。很多时我并非看不透这些想法,只是想着以和为贵,不愿明说罢了。”贞莹满心慌张,一只耳朵听他说,另一只耳朵却要留心周边,眼睛向侧面扫视,还要装作听得全神贯注,又不敢打断,正备受煎熬时,福临握拳敲了敲额头,叹道:“算了,不说这些,越说便越是心烦。另有一事堪忧,朕登基以来,国务繁忙,因此过于冷落了太后,实在过意不去。我记得太后喜爱画像,本想借几日后她寿辰之机加以弥补,但素来受宠信的画师抱病告假,她对此要求又高,在画风、布局、色彩搭配都看得很重,能否在短期内找到对她胃口的画师,毕竟是个难题。”

  贞莹劝慰道:“既然还有几天时间,只须张榜告知,许以重赏,宫内人才辈出,还愁找不到合适的画师?皇上又何须如此焦虑?”福临道:“要说画技高超的,那也不是没有。说得稍微夸张些,她画出的耗子,会有猫来扑;画的鲜花,能吸引蝴蝶。只是,未必能请得到……”贞莹道:“那怎么会?莫非那人脾气十分古怪,还是他云游四海,行踪不定?”福临道:“不是的,只因韵儿贵为皇妃,却让她做下等画师的活儿,与身份不相符,只怕不妥。”贞莹听他说的竟是沈世韵,心里不屑,冷笑一声道:“那有何不妥?您下一纸诏书,宣她为太后作画贺寿,难道她还敢抗旨不遵?”福临叹道:“不是这个问题。一幅真正的传世名画,是定要画者投入全部的心思、感情和灵魂,才能赋予其神髓,似乎就是他的第二个生命。这是极高雅精深的艺术,又岂是逼得出来?若单为作画而作画,那末便如同空有皮囊而无血肉。哎,你终究是不懂的。”贞莹的火气“蹭蹭”的直往上冒,心道:“说我不懂高雅精深的艺术,便是讽刺我粗俗浅薄。”她本将拿画的手背在身后,如果福临能对她态度温和,不断谈笑风生,或许她也就不急于出言诋毁,但如今福临虽眼看着她,心里想的却是别人,而沈世韵在他心里简直臻于完美,这便使贞莹气不打一处来。手臂划个圆弧,装作不经意的将画送到福临面前,欲言又止的道:“韵妃妹妹的画技,臣妾也向来是十分钦佩的,不过至于这一幅画么……还想请皇上品评品评。”

  福临早就注意到她神色古怪,手里遮遮掩掩藏得有物,此时她主动拿出,也就接了过去,慢慢解开轴上所缚细绳,将画展开。贞莹心里又是得意、又是担忧;又是欣喜、又是紧张;又是迫不及待,又是六神无主;各种情绪混杂成一团,只是紧盯着福临表情的细微变化,只待他变色喝骂,便可在旁趁机挑拨。福临凝神看画,不多时,紧皱的眉头稍有舒展,嘴角也漾起个淡淡的笑容。贞莹心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怒极反笑了,向来只有耳闻,今日才算得亲见。”福临笑过后,又点了点头,道:“好,好啊!”贞莹心道:“这又是故意说反话。听说人气极了就会这样,脸上笑得越欢,心头的伤口却划得越深,不住滴血。那沈世韵又有什么好了,不忠不洁,值得你这么难过……”她在献画之前就先揣摩福临如何反应的不同可能,又设计了各种相应回答。话已经到了口边,却听福临道:“朕今天真算是开了眼界,这不像看画,倒像是拿了一面镜子,的确了不起。”贞莹听得一阵糊涂,只因他连说几句,全不在自己预料之中,倒不知怎样是好。忽然闪过个恐怖的念头:“皇上该不会是受刺激太甚,气得神志不清了?都是因为我给他看了这副画,追究起来,还要我替沈世韵背黑锅,我……我可不愿意!”此时也不敢火上浇油了,试探着去接画,劝道:“这不过是随意画的,当不得真,皇上要是看了不高兴,那臣妾就拿走了?”

  福临这才抬眼看她,微笑道:“谁说当不得真?自然是要当真的。只不知是哪位高手的杰作?”贞莹听他说时条理清晰,逻辑思维似乎并未混乱,凑上前神秘兮兮的道:“那是臣妾在吟……”刚说了一半,那幅画完全落入视线,却与原先所见大相径庭。背景的青山绿水尽被龙翔九天的威武豪迈所取代,福临端坐龙椅之上,英姿飒爽,潇洒外表下又无形中含有统领天下的恢宏气势,一袭明黄衣袍,既衬托得他与身后真龙融为一体,又以旭日东升为其点缀。贞莹虽是外行,也能看出此画定为上乘之作,而福临语气中又显然对画者大加赞赏,虽不知沈世韵弄什么妖术,但这个现成便宜可不能给她白捡了去,当即改口,笑道:“都是臣妾不自量力,画得不好,让皇上取笑了,更难以表达臣妾对皇上深情之万一。”福临又惊又喜,道:“这是说哪里话?你的画技已几可与韵儿不相上下,要让太后满意自然绰绰有余,宫里的正牌画师都及不上你。这幅画朕收下了,对了,你刚才说吟……吟什么啊?”

  贞莹误打误撞,竟使福临喜出望外,自是再不愿放过这个出风头的机会,灵机一动,道:“那是吟……因臣妾钦慕韵妃妹妹,私底下模仿着她的笔法作画,又不知效果如何。”福临笑道:“效果好得很,你总能带给朕惊喜。想到刚才还在跟你谈作画的大道理,不啻班门弄斧,好生惭愧,倒是请你不要取笑了。”贞莹妩媚的笑道:“如果皇上多宠爱臣妾,臣妾还能带给您更多惊喜。”福临转念一想,会错了意,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必舍近求远,再专程去吟雪宫商量,直接拜托爱妃便是,请你在寿筵上为太后画一幅像,想来你会卖我这个面子?”贞莹一直眉开眼笑的听着他夸奖自己,直到最后一句才大惊失色,连真话也漏了出来:“啊……臣妾不会画画,恐不能担此重任……”福临却没多想,笑道:“你还自称不会画画,其余画师就都该卷铺盖回家了。你要是不来,朕就按你的提议,下一纸诏书宣传。”贞莹暗暗叫苦不迭:“有这幅画压着,不论我再怎么解释,都像在睁眼说瞎话。拒绝一次是谦虚,拒绝得多了,反而变成推三阻四,不肯为太后画像,更甚者再冠以一个对朝廷不忠的帽子,那可真不是闹着玩的。”只能勉强挤出笑容,躬身道:“是,臣妾遵命,届时一定到场献丑便是。”福临笑道:“不是献丑,是锦上添花。朕对你可有信心。”贞莹咬着牙笑笑,行礼退去。

  满洲的人才培养本就重武轻文,女子亦多善骑射,鲜喜舞文弄墨。贞莹出身名门,幼时虽也跟着先生读书识字,仍是拘于肤浅,对绘画更一窍不通,但她想沈世韵既乐得轻松悠闲,想必不是难事,自己任何方面都不输与她,一定也能画好。到时临场发挥,一展身手,说不定福临还要赞她画得“比上一幅更好”。如此自我安慰,信心满满,连临时抱佛脚也不忙做了。

  几日后,宫中就传遍了一名侧妃在寿筵时自告奋勇画像助兴,将太后气得拂袖而去的消息。贞莹起初不断挑剔,先抱怨纸张尺寸不合,又说毛笔手感不适,接着再说磨墨太稠。太后看她这等讲究,还以为真是个中高手,吩咐太监宫女严格遵命行事。众人手脚勤快,片刻功夫已万事俱备,贞莹见再无托辞,只好支起画板作画,但每起一幅,都是第一根线条就画坏了,私下扯掉了数张,遂想艳能掩拙,将身旁五彩缤纷的颜料一股脑的涂到纸上,一张白纸比染房浸过的布料还花哨。太后等得不耐,自行起身察看,顿时勃然大怒,只见画得哪里是太后,根本成了个不男不女的老妖怪。这庄妃刚当上太后时年岁尚轻,容颜仍颇为秀丽,一直自负美貌,今日却在百官面前被一名妃子出了个大丑,而那妃子又是皇上曾在面前极力引荐,称“观其画,胜于揽镜自照”,对比之下,无异当众羞辱。她火冒三丈,当场离席。福临脸色一沉,连忙起身追赶,他好心办了坏事,也憋了一肚子火。众臣见皇上和太后都动了怒,均怕担当责任,争先恐后的赶上劝说。只把贞莹一人留在场中,隔日就成了宫内众人的笑柄,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戳戳,连知情的宫女也在她背后偷笑。虽然见不到福临的面,想来也不会再对她有好脸色。又传言沈世韵听闻此事,花了一天功夫,为太后画了一幅全身像,亲自送往慈宁宫。据说也画得一流,太后向与其颇有嫌隙,经过此事,连态度也好了不少,又厚赏些绫罗细软。福临趁她愉悦时百般规劝,方使她气消了,也没再提及给贞莹降罪论处。

  但贞莹想到这一回得不偿失,又等同领了沈世韵的情,郁结万分,在寝宫中四处摔东西发泄。茵茵不合时宜的道:“娘娘,您可真不该揽下这一桩差事的,哎……”贞莹怒道:“用得着你废话?还不是皇上要去吟雪宫,我为了拦住他,没话找话,东拉西扯,才惹上了这身麻烦?”茵茵道:“您不该拦住皇上的,否则韵妃娘娘早已自掘坟墓。正是盗画的第二日,我念着耳坠,挂心不已,又担心您忘记,连早饭都没吃,就独自赶到吟雪宫,也是那个时候,结果……结果被我看到韵妃娘娘又在和野男人见面,两人打情骂俏,说的话比上次更露骨啦,最后……还搂搂抱抱的,我不好意思,就先溜了。”贞莹脸色僵住,头脑也僵化了几秒,才慢慢理解了这条消息,干巴巴的问道:“这么说来,如果我不截住皇上,让他按时到达吟雪宫,便能恰好撞到这一幕,我也不用惹祸上身?而即使那副画没出鬼,也及不上眼见之景有说服力?是不是这个意思,是不是?”茵茵声音清脆的道:“正是。”贞莹眼前阵阵发黑,踉跄退了几步,喃喃道:“这样的好戏,竟然是被我给拦下来的。我不仅引火自焚,还在损己利人,救了沈世韵?她……她……我……”不断喘着粗气,几欲晕倒,茵茵拍着她的背,连声安慰。

  贞莹这一回受了重大刺激,怒火烧心,气得大病一场。沈世韵却每日令胡为前来看顾,关心病情,还带来一碗参汤给她补养。但在贞莹看来却全是虚情假意,惺惺作伪。前几日她总将汤碗打翻在地,指天划地破口大骂。胡为叉手而立,始终笑嘻嘻的听着,不仅不顶一句嘴,脸上连半点不恭敬的神色也找不出来。或是因人生来便有征服欲望,别人对自己愈霸道,就更想挫磨他的硬气,而真有人甘愿给指着鼻子,如同孙子般的挨骂时,自己倒反而先失了趣味。这一天贞莹便忍不住问了一句:“哪个教你态度这么好?”胡为笑道:“敝上感谢娘娘的救命之恩,更谢您成人之美。宫里能威胁到她的嫔妃算来当属您为第一,而您既卧病在床,正可让她与万岁爷的关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谢您却又谢谁?是以敝上吩咐卑职,不论娘娘说了多少难听话,总让我不可还口,任您发泄,至于参汤,还是照样给您调理身子。”贞莹冷哼道:“她要是高兴我生病,何必假模假样的送参汤?你们该不是下了毒罢?”

  胡为笑道:“倘使有毒,您宫中的下人均可指证吟雪宫,我们可也没那么傻。为娘娘设想,您只有养好了病,才有力气跟咱们一争短长,您说是不?”贞莹冷笑道:“想让我病着看她风流快活?休想!你拿过来,我喝!”看着波纹晃动的参汤,咬牙切齿的发狠道:“这是沈世韵的血!”说着仰脖大口喝干,喉头也不住咕嘟作响,胡为笑眯眯的捧着空汤碗回宫交差。此后贞莹在治病喝药无比配合,只想着尽快痊愈。一日出过一身虚汗后,自觉身子舒坦了不少,唤来茵茵问道:“我让你找工匠刻的小木偶,你找了没有?”茵茵想到她病中还牵挂着算计沈世韵,感到说不出的怪异,另一面又庆幸自己总算完成了任务,胸有成竹的答道:“是,近日已然完工。”贞莹大喜道:“太好了!你给我找几个盒子来,不计价钱,只要是最好、最贵重的,把小木偶放在其中,再用丝绸锦帕包裹,到吟雪宫找个隐蔽处藏妥,以营造出她对野男人的礼物十分珍爱的假象。你再带几个人日夜埋伏,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向我禀报。”她兴奋得脸上也恢复了血色,自语道:“沈世韵,上次是本宫太过大意,这一局可绝不会再输给你!”

  贞莹从小在草原长大,体质也不算太弱,康复倒也迅速。但她自派出人起,每日耐心等候,始终不见有人回报,实在沉不住气,索性亲自出马,寻偏门溜入,到了窗下,就听到殿内的谈笑声,又是沈世韵在与李亦杰幽会。她既喜且恼,暗想定是属下不用心,否则怎会连日风平浪静,偏等自己一来才状况突发?她观察了一会儿,忽然见李亦杰将沈世韵拦腰抱起,在殿内绕着步转了几个圈子,沈世韵娇笑连连,二人一齐转入内室。贞莹喜得站起身来,压低声音道:“最初他们是私下见面,不久后手脚不规矩,而现在可就快好到床上去了!过一过二不过三,本宫这就去告诉皇上,是我害他错过好戏,自然要补一出更精彩的给他。都说捉贼捉赃,捉奸拿双,如今两者俱全,还能作何狡辩?我要这一对狗男女统统人头落地!你们都给我瞪大眼睛,牢牢盯紧,连一只蚂蚁也不准放出了这个范围!”接着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茵茵在身后叫着:“娘娘,您补个妆……”以及小太监发问:“娘娘究竟要我们盯人,还是盯蚂蚁?”全当作耳旁风。难为她穿着厚如花盆底的鞋子,还能奔行如飞。这次又是在半途遇到了福临,身边又是没带侍卫。贞莹暗叫:“天助我也!”,急急请安道:“皇上……啊!”却是她奔得刹脚不住,整个人向前跌倒,扑到了福临怀里。福临面色冷淡,双手扶住她肩头,硬梆梆的将她推开,也不过问一句,绕开她继续前行。贞莹叫道:“皇上行色匆匆,莫非又是往吟雪宫去?”

  这一句话问得福临对她印象更大打折扣,只觉得她与那些醋缸似的妃子也没本质差别。不耐烦地应付道:“朕虽无能,但也不是荒淫无道、终日享乐的昏君。朕正要寻几位亲王重臣,商谈兴修水利大坝的工程安排,不是去吟雪宫,你该放心了?”关于修建大坝,防洪固堤的提议已在奏章中被央及多次,福临只觉若须审核得面面俱到,太过枯燥,便吩咐近臣先讨论个大致计划,再寻他最终下令。他本来也确是想去吟雪宫找沈世韵,庆祝她与太后日渐和睦,但此时宁可听老大臣啰嗦,也不想听贞莹喋喋不休,情急之下只好搬出旧事挡驾。贞莹哭笑不得,心想:“皇上真有趣,为了躲我,连修大坝的理由都编得出,怎么又不说修长城呢?”她此刻分秒必争,四面乱晃着,只给福临留出到吟雪宫方向的一条路,口齿灵活的劝说道:“不不,您应该去吟雪宫,您一定要去吟雪宫!实不相瞒,臣妾今日找您,就是想邀您一道儿去吟雪宫坐坐!”

  福临怔了怔,奇道:“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主动请我去找韵妃?”贞莹泫然欲泣,双眼泪汪汪的看着福临,道:“皇上,臣妾知道您还在生我的气,但臣妾是真的不会画画,绝没有给太后和皇上难堪的意思。否则怎么古训教人不可说谎,但须说了一句谎话,就要再说个十句八句来给它遮掩。那幅像其实是韵妃所画,只是我虚荣心作祟,鬼迷心窍,猪油蒙了心,这才将错就错,胡乱认了下来。”看到福临表情还是冷冷的没多少变化,却似乎添了些“意料之中”的淡然。忽想:“他就是爱听人家夸沈世韵,比夸他本人还开心。我何不照此一试?反正只要骗他到了吟雪宫,亲眼见到那幅丑相,也不会再迷恋那个女人了。暂且说几句违心话又不会死。”于是改口道:“臣妾虽不愿承认,但对韵妃娘娘实是因嫉生妒,看她极具世间万般灵秀之气,尽显造物主赋予的一切神奇,简直美得不食人间烟火,自知弗如远甚,皇上宠她也正常得很,换作任何一个男人,都会爱她而不是我。不过也只有您这真命天子,才配得起仙女下凡。而且我又羡慕她画得一手好画,想向她讨教些技巧,可一看到那幅画像,就明白我是永远及她不上的,因此动了歪心思,花言巧语将画骗到手,就来献给皇上,如今真如不当初,原是想争些台面,结果反而丢尽了脸,都是我自作自受。韵妃娘娘比我好上百倍、千倍,风头早已远盖过我,我还有什么可瞎盼的?”

  她表面大加恭维,却还是不愿从自己嘴里说出夸奖沈世韵的话,不少语句暗含另一层深意,“不食人间烟火”,骂她是个小妖精,“换作另一个男人” ,指她背地里与李亦杰勾搭。“仙女下凡”指的则是自己。但福临思路哪像她这么迂回百折,当然不会想到这许多,只当她诚心改过,脸色也缓和了,温言道:“既是如此,你当时怎不对我明言?此事由朕处理,只当作私下里互开玩笑,也没什么严重,何苦闹到太后面前,将小事惹成了大事?”贞莹哀声道:“臣妾时已骑虎难下,不敢出尔反尔,若再改口,只怕犯了欺君之罪,又怕给皇上讨厌。何况您向我提议时,我不敢逞强,确是拒绝过的,可您又不准。”福临听她说得委屈,又好气又好笑,倒也不忍再骂她,道:“那算什么‘欺君之罪’了?你就是想得太复杂。不论哪一位爱妃多才多艺,都是令朕欣喜之事。另外我花了一番大力才说服太后,取消对你的处罚,一切到此为止,你今后时常引以为戒便是。”贞莹俯身道:“多谢皇上恩典。”福临笑道:“别谢朕,要谢就谢韵儿罢。要是没有她的新画,先哄得太后气消了一半,我也没那么容易说得上话。”贞莹道:“是,臣妾与韵妃妹妹作比更是相形见绌,惭愧万分,不瞒皇上说,臣妾已内疚得卧床数日不起,今方大病初愈,就急着往吟雪宫亲自道歉致谢,又担心诚意不足,想请皇上同去,替我说几句好话。”

  福临道:“怎么,你生了病?哎,朕连日忙于向太后求情,摆平这祸事,实在不知,却不是跟你赌气,有意不来探望。你……现在感觉怎样?”贞莹捅了这么大的篓子,百官看得出她必然失宠,人人都懂见风使舵,自无人再费心向皇上禀报弃妃的起居状况。贞莹感到他关切出于真心,也觉得意,微笑道:“承皇上金口相询,什么病也好了。还要劳动皇上四方奔走,替臣妾收拾烂摊子,臣妾更是无地自容。但我仍想当面获得韵妃妹妹谅解,才能解开这个心结。”福临笑道:“难得你是个有心人,刚好朕也正要去吟雪宫,就与你同行好了。其实你还是与韵妃接触不多,对她了解不深,她不仅善解人意,而且宽宏大量,一定不会怪你。但你们能成为朋友,倒不失为美事一桩。”贞莹只听了首句,心下苦笑:“你‘正要去吟雪宫’,还说要修建大坝,果然是骗人的。”自嘲道:“不怪我……对啊,大人不计小人过嘛。”

  片刻工夫到了吟雪宫门前,遥遥望见肃容凛立的守门侍卫,贞莹心里打了个结,暗叫:“失算!倒忘了这茬儿。他们一出声通报,沈世韵就有了可乘之机。”但既不能拉着皇上钻树丛,也不便抢先他一步进门,暗中塞给侍卫封口费。左右为难之际,已然经过侍卫身旁。但一众侍卫却对皇上点头微笑,口里不发一言。贞莹又惊又喜,胡乱猜测:“难道是苍天助我,让他们突然哑了?唔,定是沈世韵平日施压得紧,这些侍卫敢怒不敢言,也都盼着她倒霉,因此故意创造机会让皇上看她现原形。这么看来,除沈世韵是众望所归,本宫正是替天行道。”她愈发觉得推想有理,忍不住露出微笑。福临不经意的说道:“朕与这些侍卫早有约定,令他们见我时不可通报,是为能给韵妃一个惊喜,你别误会是对你不敬。”贞莹听了,虽与设想不符,但也没多大影响,心道:“惊喜,惊喜。沈世韵,今日要教你唯有惊而无喜。”

  踏入内府小园,没走几步,就听到一连串的吵嚷撞击声,原来是两个丫鬟正在打架,贞莹心道:“这才叫上梁不正下梁歪。主子没教养,教出来的丫鬟也没教养。”走近一看,却是洛瑾与茵茵。那两人扭作一团,都一个劲儿的拉扯对方头发,用指甲互相抓挠。洛瑾虽然瘦小,身形却灵活,只见茵茵挨打的多,还手的少。自己的丫鬟打架也罢了,偏是处于下风,贞莹便难以容忍,快步上前喝道:“都停手!在皇上面前动武,还有没有规矩了?到底怎么回事?茵茵你说!”她担心福临爱屋及乌,对洛瑾有所偏袒,因此抢着询问茵茵,只盼她能言善辩,将局势有利面引向自身。茵茵却不识大体,仍是不断挣扎着要冲向洛瑾,嘴里叫着:“那是我的东西,我怎会认错?你把耳坠还给我……”洛瑾淡淡一笑,从她旁侧绕过,福了福身道:“皇上吉祥,娘娘吉祥。还是由奴婢来说罢,我刚才正在园中修枝,看到茵茵在附近,就想同她打个招呼。没想到她突然对我大叫一声,扑了上来。奴婢自省或是平素秉性骄横,待宫中姊妹过于苛刻,茵茵才会对我深有看法,总想着要揍我一顿。”茵茵叫道:“什么叫‘对你大叫一声’?你不要避重就轻!我说的是你戴的那个耳坠!是不是你在角落捡到的?我跟你说了,那是我的东西!”洛瑾晃了晃脑袋,用两根手指抚摸着耳坠,满不在乎的笑道:“我几时说过耳坠是捡来的?这个啊,是我娘留给我的,一对两只,几日前才有其一不见了。”茵茵也用两根手指拉着耳坠,大声道:“如果是你娘的遗物,我怎会也有一只,而且式样跟你一般无二?难道这是巧合?”洛瑾笑道:“我的耳坠刚刚不见,你这边就戴起了一只,我也觉得不像巧合。”茵茵怒道:“你说我偷了你的耳坠……?”

  福临见二人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让谁,再看茵茵左耳戴了一只耳坠,洛瑾右耳戴了一只,虽能明确看出两只耳坠是一对儿,却无法轻易判定谁是真正主人。贞莹听她提起这个“偷”字,吓得寒毛倒竖,厉声道:“茵茵,你说耳坠是你的,本宫怎么从没见你戴过?教你的规矩都抛到脑后了?好的不学,学起偷东西了!还不快把耳坠摘下来?”她思前想后,觉得只有茵茵偷的是另一名丫鬟的东西,才绝无可能是她这个主子指使,既能为己脱罪,哪还顾及茵茵是否受了冤枉。茵茵瞪大双眼,难以置信的看着贞莹,眸中充满悲伤。贞莹被她质问的眼光盯着,倒也有些愧意,转开视线看着别处。茵茵吸了吸鼻子,大声叫道:“对,我就是贼,我偷的是皇上的画像,与此同时弄丢了耳坠。画像可以物归原主,但我只是想拿回我的耳坠啊!”贞莹急道:“画像的事,我已向皇上解释清楚了,你不用多说。”一边给她连使眼色,茵茵会错了意,以为她暗示自己顶罪,连忙补充道:“这都是奴婢胆大包天,自作主张,娘娘毫不知情,万岁爷只怪罪奴婢一人就是了。”贞莹欲哭无泪。福临心想:“贞妃告诉我,她是用花言巧语从韵儿那里骗来的画像,茵茵却说是偷的,将责任全揽到自己头上,表情还这么惊慌,一定是给她逼出来的。这种人品……也没什么好说了。”洛瑾假装惊喜地叫道:“哎呀,我就奇怪嘛,近日将宫中角角落落都翻遍了,到处也找不到那幅画像,原来是被你拿去了。那是韵妃娘娘几日几夜不眠不休,通宵达旦的心血,想要献给皇上的。她都准备再花个几天工夫,重新画一幅了。”福临心里涌过阵阵暖流,道:“那幅画朕看过了,韵儿的心意,朕自能理会得。她画得传神,无真情所不能成,代朕向她说一声感谢,再劝她别太辛苦,多注意休息。”洛瑾笑道:“这句话分量太重,我可传达不起。奴婢是个小人物,怎敢代表皇上?娘娘就在里面,您何不亲口去对她说?那可更有意义得多啊!”

  贞莹向茵茵递了个眼神,意示询问宫中情形。茵茵低声道:“奴婢和几位公公都盯着,眼睛也不敢眨一下,没见那个人出来呀。”贞莹心生疑窦,随即恍悟:“是了,洛瑾这鬼丫头在玩欲擒故纵,欲拒还迎的把戏。”果然福临道:“朕还是不打搅韵儿,改日再来不妨。”贞莹走上前,轻轻挽住福临一臂,道:“皇上难道忘了,您还要替臣妾向韵妃妹妹说情,怎么好不进去?”福临拍了拍额头,笑道:“不错,朕是说过的。”贞莹大喜,以胜者的得意眼神看向洛瑾,故意拿腔拿调的道:“我说洛瑾啊,本宫跟皇上一齐进去,不打紧罢?”洛瑾笑道:“这个自然。皇上请,娘娘也请进。”向后退开一步,手臂一摊。贞莹一步不慢的跟在福临身边,不给洛瑾稍留报信之机。

  进入殿内,第一眼看到的是空荡荡的大厅,此景正中贞莹下怀,得意洋洋的走到内室,本想尖叫一声以应景,却看到理应寻欢作乐的沈世韵坐在床沿里侧,捧着一块海蓝色锦缎刺绣,面露温柔笑颜。身上衣袍穿得整整齐齐,不似匆忙披起。后背倚靠着廊柱,洁白的纱帘轻垂在她身侧,轻轻飘荡,更衬托出非凡的仙子气质。贞莹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仍是难以相信所见是真,视线在屋内扫视一圈,定格在角落的一个背影处。那人蹲在地上,姿势半天也不改变。贞莹轻巧的走上前,绕到正面,透过他举手侧目的缝隙不住偷看。那人忽一抬头,四目相对,贞莹更是吃惊的失声叫了出来:“胡为?怎么会是你?”胡为咧开嘴,对着她无声的笑了笑。贞莹又问:“你……你这是在干什么?”

  胡为站起身,将手中的一块抹布随意搭在臂上,打了个千,笑道:“卑职给皇上和贞妃娘娘请安,皇上万岁,娘娘千岁。我在干什么,娘娘难道看不出来?卑职是在擦灰啊!子曰:‘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居室环境实该特别在意。不过您有专门的奴才伺候着,对这些事不太了解,也可想见。”贞莹也不在乎他讥讽,急问:“以你的身份,怎会做这种下等活儿?吟雪宫的规矩就这样上下不分?”胡为像是听到了新鲜事,笑道:“那依您看来,以卑职的身份,该做什么活儿?”贞莹道:“你是宫中的带刀侍卫,就该时刻保护主子安全。脏活累活,则应交与下人收拾。”胡为笑道:“韵妃娘娘又非每时每刻都处于危险之中,用得着那么警惕?在我们这里,诸般事务并没具体分工,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儿,谁看到了,就自觉去做,相互合作,减轻旁人负担,从没人有偷懒耍滑的念头。”福临听得连连点头,抚掌道:“说得好!朕朝中的大臣要是都有这些‘天下为家’的豁达胸怀,也不致争权夺势,纷乱日起。你这个侍卫,可很有些见识啊。”胡为笑道:“多谢皇上夸奖。那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卑职是受韵妃娘娘教导,示范得好。”沈世韵点了点头,道:“臣妾告诉他们,每临大事总须团结一心,而对于小事则不必斤斤计较。”

  贞莹冷哼一声,道:“有此想法固然是好,但近日宫中可不大太平。据闻韵妃妹妹在寝宫遇刺,一干侍卫束手无策,还亏得有个陌生男人及时相救。胡先生,请问为何有这许多外人可轻易闯入吟雪宫,害韵妃受伤,这些都是你的失职!”福临一惊,几步跨上前坐在沈世韵身边,握起她的手,道:“韵儿,你……你受伤了?伤到哪里,快给朕看看!”刺客之事虽在后宫传得广泛,但众嫔妃出于妒忌,谁也不愿主动提起情敌。众亲王耳目虽多,却连皇帝的安危也不在乎,正巴不得乱中浑水摸鱼,只暗中在府邸四周加派人手,也无一人禀报,因此福临直到此时才初次听到消息。沈世韵道:“些微皮肉之伤,已不碍事了,多谢皇上关心。”福临这才舒一口气,道:“你别忙着客气,先前可有看清刺客相貌?朕一定下旨严查,定要把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揪出来!你想想,近日是否与人结过仇?”沈世韵眼光斜斜的扫过福临背后,落在贞莹脸上,向她抬了抬眉,这个小动作只有贞莹看到,暗想:“要是她反咬一口,指证是我,那可百口莫辩哪!”不由心惊胆战,沈世韵收回眼光,看回福临,微笑道:“刺客之事,纯属一场误会,是别有用心之人以讹传讹,以致于此。”贞莹刚想打断,又担心惹恼她趁机报复,只好闭着嘴一言不发。

  又听沈世韵叹道:“臣妾知道皇上忧心国家大事,在臣妾看来,以平民百姓开刀绝不可取,他们的地位实力,均弱不足道,只求吃饱穿暖,就能安安份份的过日子,即使偶有动乱,也不会对中央皇室构成多大威胁。若压迫过甚,倒反而显得残暴无德,落人话柄。真正棘手的该是哪些身负绝艺的武林人士,自以为能担负起救世济民的重任,打着‘为民请愿’的旗号四处起义,屡禁不止。朝廷每年出兵镇压乱党,国库中也是一笔巨大花费。”福临道:“是啊,而且他们又十分顽固,软硬兼施仍收效甚微,好不容易劝降的又都是些没本事的软骨头。就没什么好法子么?”沈世韵道:“臣妾未进宫前,曾与这些人有些接触,见他们讲究的是‘忠、孝、义’,为人臣之忠,为人子之孝,为人友之义,如失此三者,会受众人唾弃,而与此相关的,便是他们严守等级高低,身份尊卑,不敢以下犯上,对于自己决意效忠之人,他事后倘有愚行,也只会冒死进谏,却绝不会背叛他。例如帮派众将皆忠于帮主,大小群会忠于各自首领……”福临道:“照你所说,这些思想是几千年来根深蒂固。可他们又不忠于朕,岂不是始终没扭转的可能了?”沈世韵笑道:“皇上别急呵,臣妾还没有说完。江湖各派虽归属不同,但总立场不变,都是听从武林盟主管辖。他做的决定,众人一律遵从。只要能说服盟主归顺,不愁其他人不紧跟着他的脚步。况且人有从众之心,觉得独自孤掌难鸣,即有降意也不敢特立独行。有了武林盟主带的好头,一见归顺乃大势所趋,必不敢再生反心。只须说服一人,同时也说服了数千之众。”

  贞莹听着她侃侃而谈,福临在一边不住点头,哪像对着自己时愁眉紧锁,一脸的苦相。心有不服,冷笑道:“你说得轻巧,寻常人已经说不通了,武林盟主难道不更老派得厉害?哪能轻易就给你说服了?”沈世韵淡笑道:“可武林盟主并不是个老头子。我邀请李盟主到宫内商谈和解,颇费了一番口舌,终于将他说服。如今他已答允规劝下属。我还自作主张,封了一个官儿给他做,皇上不反对罢?”福临大喜,道:“你竟然说服了盟主?这……这是造福万年的大好事啊!韵儿,可真有你的。”贞莹插口道:“那是什么官职?如果他身居要位,功高盖主,从内部造反,赛似蛀虫,令人防不胜防。”沈世韵笑道:“你不用担心,只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他就是想反,也没有造反资本。”福临又是放心,又是疑惑,问道:“这么低的官职,他……你又如何说得他动心?只怕是另有图谋罢?”沈世韵笑道:“皇上尽管放心好了,他答允帮我,绝不是为了当官,您想,他已是盟主,武林当中万人之上。真要封他官职,在宫中除了皇位,好像也找不出更大的。而且我和他商议合并兵权,加以利诱。祭影魔教在朝廷份属乱党,在江湖中同样声名狼藉,为武林公敌。我就骗他说借兵与他剿灭祭影教。表面看来,是我们为百姓做了好事,也能让众人对朝廷重新定位,然就根本而言,咱们收获的尽是能以一当十的大英雄,只借些弱兵蒙混过去就是了。此举虽有些冒险,但还是稳妥多于弊端。那个闯进宫的刺客是祭影教的杀手,前来刺杀李盟主,现在自然是死了。”

  福临大喜,道:“韵儿,朕每与人论及治世之道,还是和你最起共鸣。有你在身边帮忙,辅佐政权稳固,朕复何忧!”沈世韵乖巧的笑道:“皇上的江山,就是臣妾的江山,此尽属我份内之事。”这话若是出自另一位重臣口中,势必令人怀疑有篡权之心,但既是沈世韵所说,福临只当作“一家人不说二家话”,更是喜欢。贞莹心有不甘,想到确曾在窗下偷听到她说过“武林盟主李亦杰”,转念又想:“沈世韵满口谎言,事实如何,也不能全凭她一言定夺。”装出笑脸道:“是啊,你为商谈和解,还真是下了一番苦功,谈得不亦乐乎。李盟主接受劝降,以后也就成为我们的好朋友了。我和下属刚刚还看到他在你房内,怎么不请出来拜见皇上?”沈世韵道:“协议既已达成,我与李盟主多日未见,想来是你看错了。”贞莹冷笑道:“我手下的宫女太监会看错,难道我还会看错?一次看错,难道还会次次看错?我们可是夜以继日的在你宫外守着,见到也不知多少次。”

  沈世韵笑道:“敝处简陋,难为姊姊有心,每日光临。不过既然到了,为何不进来坐,而要在外面吹冷风?”贞莹冷笑道:“吹吹冷风,倒也不错啊。至少不会像某些人:内火旺盛,肝肺燥热!你说房内只有你和胡为二人,除了他,还有谁能证明?”她盛怒之下,也不管此话是否合乎逻辑。沈世韵仍是处变不惊的道:“你要是不信,大可以搜一搜。”贞莹冷哼道:“你以为我不敢么?”笔直走向大床,正是她一进房就以目光锁定的重地,连皇妃仪态也不暇顾及,弯下腰探头查看,接着又转身在室内四处搜寻,翻箱倒柜,连根本不可能藏下人的碗橱中也逐一查过,又踮起脚向一个青瓷花瓶中张望,瓶颈细长,将光线都遮蔽了,瓶底黑黝黝的瞧不清楚。洛瑾把玩着辫梢,好整以暇的看着,笑道:“真不得了,能钻进这个花瓶,首先要有多高明的缩骨功?李大侠这个武林盟主可真是当之无愧了。”贞莹正找得满头大汗,灰头土脸,听了洛瑾讥讽更是气往上冲,脑中灵光一现,叫道:“我知道了,原来都是你这个死丫头捣鬼。你故意和茵茵打架,弄出响动,提醒他逃跑,是不是?”

  洛瑾笑道:“贞妃娘娘,奴婢冤枉啊,分明是你们茵茵先扑上来打我,我是出于自卫才还手,大家都是丫鬟,算不得以下犯上罢?哎,这年头还真是世风日下,做小偷的被发现了还敢打人,再不设些严刑峻法整顿,可行不通了。”贞莹怒道:“你给茵茵看那个耳坠,她脑袋笨,看了必然发疯,还不都是你设计好的?”洛瑾笑道:“茵茵脑袋笨,这又怪不得我。您愿意派个笨人替自己办事,也不知算不算代表您。”贞莹大怒,又不知怎样还口,惟有不去理她,走到一旁,用手指在窗框轻轻拂拭,仔细感受有无微温,又想凭空看出一个脚印。洛瑾又插口笑道:“您别看啦,李盟主这么高的轻功,跳一扇窗还用得着借助窗框?再说这吟雪宫被您的人团团围住,就是出去了,也逃不脱外面的天罗地网。”贞莹被她提醒,斩钉截铁的道:“不错,他不可能逃得出去。既然如此,他应该还在这间屋内,就在我们中间!”洛瑾笑道:“贞妃娘娘,您在断案么?要不要皇上给您在刑部寻个差事?”贞莹只有装作没听到,环视一圈,走到胡为面前,皱眉道:“我还是越看你就觉得可疑。很多时候,人会被眼睛所欺骗,忽略了更为可信的第一直觉……”

  洛瑾笑道:“您想说李盟主精通易容之术,假扮成胡为的样子么?别说笑话啦,一个是武林至尊,一个是鸢肩羔膝;一个是侍卫长,一个是小喽罗;谁会存心降损身价?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要说胡为假扮李盟主,倒还有些可信性。您要是想说胡为就是韵妃娘娘的新欢,也请您作个对比来看,皇上这么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可以坐着喝茶,再看胡为这么獐头鼠目,贼眉鼠眼,只能蹲着擦地。换作是您,难道不爱皇上,反而选他?”她说话捏腔拿调,如同唱戏词一般。贞莹不悦道:“那也难讲。说不定就有人品位特殊,专门喜欢他……他这样的。相貌再丑的男人,也总能娶到老婆,就是这个道理。”胡为躬身道:“多谢娘娘错爱,卑职可实在不敢当。您是皇上的妃子,卑职就是动一个念头也是亵渎。”福临大笑道:“是极,是极!胡为,朕是越来越欣赏你了!想要些什么赏赐,尽管提!”胡为笑道:“卑职忠于皇上,不敢要什么赏赐。只求您常到吟雪宫走动走动,让我和洛瑾多多感受皇恩浩荡,我们这两个俗人受了圣光普照,也有脱胎换骨的希望。”福临笑道:“朕一眼就看得出,你是变着法儿要我来瞧韵妃。这一点花花肠子,可瞒不过朕。”贞莹看着这几人其乐融融,真有些亲如一家之感,胸口仿佛有团火要烧灼开来。胡为陪着福临说笑了阵,悄悄退到一边,向贞莹打个手势,引着她来到角落,低声道:“不是卑职多话,您并不适合断案。刚才洛瑾给了你那么重要的提示,您还是无动于衷。”贞莹一头雾水,道:“什么?你……说什么?”

  胡为神秘兮兮的笑笑,道:“您就没听说过,川蜀等地盛行的变脸之术?我来给你表演一出最精彩的变脸。”说着微侧过身,提起手掌在脸上迅速一抹,五官顿时成了李亦杰的模样,贞莹看得目瞪口呆,胡为不待她反应,翻手又是一抹,相貌恢复如初,这一回贞莹却看清他手上捏了张薄薄的皮,上面显现的正是李亦杰的面孔。胡为笑道:“韵妃娘娘总骂我‘朽木不可雕也’,今日终于后继有人。听我解释给你听,一开始来喝茶下棋的,确实是李盟主。我们为了饱你的眼福,已经给了他多次享艳福的机会,但这小子为人太正派,总没什么大动作,也真能熬得住。要是将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只怕要等得胡子一大把。万般无奈下,只好以他为范本,制作出了这个小道具,仅为博取一笑,登不得大雅之堂。”贞莹失声叫道:“□□!你……”心里仿佛打开了个豁口,隐隐有光线照射进来,胡为将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低声,笑道:“贞妃娘娘,我劝您还是别声张的好。我们在宫里玩变脸,不过是自娱自乐,称不上罪过;您可要想清楚,一旦引得皇上兴趣大发,整日请人到宫内表演变脸,看了也不舒服。您要是没过足瘾,改日卑职可以变作皇上的样子,对您多加照顾。”贞莹怒道:“你敢!”伸手就要去夺面具,胡为手一缩,引着她在空中东西南北的晃了四下,扬手丢入了身旁的一个木桶中,那桶中还盛了大半的污水,都是擦灰时清洗抹布用的。贞莹双手插入桶中,到处掏摸,将污水搅得溢出不少。

  虽然贞莹叫到一半就压低了声音,那头两字叫得实在太响,还是清晰的传入了福临耳中。福临暗暗皱眉,心道:“一个满脑子尽念着剥人皮的女人,品行可想而知!”对贞莹的失望越来越浓,又看她将吟雪宫的地毯弄湿了一大片,忍不住喝斥道:“够了,贞妃,你不要太过分!”胡为笑道:“皇上别错怪了贞妃娘娘,她是想帮我洗抹布,结果一个不小心,没抓紧,抹布就沉下水了,现在正在捞呢。她从没做过这些,缺少经验,也值得谅解的。”贞莹狠狠的瞪了胡为一眼,等福临转开视线,便恶狠狠的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本宫也不是好欺负的!”转头吩咐:“茵茵,人家逼到了这份儿上,再不讲究礼尚往来,可真有些说不过去。快把咱们的‘制胜法宝’拿来!”茵茵面色迟疑,嗫嚅道:“娘娘,您真的要那个……”贞莹道:“废话,本宫跟你说假的么?还不快去!”茵茵只得低头应道:“是。”贞莹又向胡为冷笑道:“你有精妙的道具,难道本宫就没有?”胡为随意挥了挥手,神态轻松的道:“拭目以待。”只稍微等了一会儿,茵茵就捧着个黄金盒子走了过来。胡为夸张的叫道:“哇,够贵重的啊,何故赠此大礼?”茵茵双手呈上时仍有些胆怯,手才伸到半途,又向后缩了缩。贞莹极不耐烦的劈手夺过,昂首挺胸的走到床边。正好听到福临说道:“韵儿,这一次给太后画像祝寿,你立了大功,朕早就想送些礼物给你,正好假公济私,借了赏赐之名。你有没有特别想要的?”

  沈世韵道:“皇上厚爱臣妾,吟雪宫里什么都有,我也不缺东西。只要能拉近和太后间的距离,就很开心了。再说,她不是已经赏过我了?”福临道:“她给你的,只算是赏赐。朕却是要你作为我的女人,收受一些礼物,其中意义可是全不相同。”贞莹忍不住冷笑出声道:“韵妃妹妹可不缺礼物,她当女人当得也够本了。你们瞧,这是什么?”猛地将盒盖掀开,露出里面的一个白银盒子,掀开盒盖,又露出一个碧玉盒子,再掀盒盖,盒中是一条金黄色镶有翠钻的帕子,极稳妥地包裹着。贞莹抽去锦帕,将盒子一翻,就见一个小木偶从盒中骨碌碌的滚落出来,冷笑道:“礼轻情意重,保管得真是周到!”沈世韵面上连一丝惊讶也没有,只是轻轻拾起了小木偶,手指柔和的抚摸着木质表面。那小木偶长发绕肩,体态纤细,衣裙的皱褶也勾勒得清清楚楚,五官刻画得精致漂亮,眉眼间的妩媚,唇角边的微笑,活脱脱正是沈世韵的微型木雕。贞莹本来满心讥讽的只当看热闹,直到此时才发觉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急得一把从沈世韵手里抢过木偶,语无伦次的嚷道:“怎么会是这个……怎么可能的?另一个呢?到哪里去了?”将木偶在手中颠来倒去,想从木偶中找出点东西,又拧着它的头,似乎要将它变个样子。

  正一筹莫展之际,一个雕成李亦杰模样的木偶在她眼前冒了出来,耳边有个声音冷冷的道:“你要找的,就是这个东西?”贞莹看了一眼,大喜过望,忙伸手去接,连声道:“对,对,就是它!怎么在你这里,也不早点拿出来……”说到一半,心里蓦的升腾起一股寒意,目光沿着那手拿木偶之人的衣袖缓慢上升,正看到福临神色冷峻的站在面前,脸上犹如罩了一层寒霜,吓得接了一半的木偶脱手落下,连退了数步。福临顺手接住,冷声道:“如此说来,你是很清楚它的来历了?”贞莹已吓得气断声吞,不敢再多说一字,福临也不耐烦等她答话,遂提高声音叫道:“德寿!德寿!”没过多久,就有一个花白胡子直拖到胸前的老者快步奔入房内,行礼道:“臣在!老臣参见皇上,愿吾皇……”福临板着脸,一口打断道:“德寿,前些时候朕曾请几位亲信共同讨论,送什么礼物给韵妃较为新奇,众说纷纭,但都不免落于俗套,最后是你提出了雕刻木偶的主意。朕素知你精通微雕技艺,便将这任务交与你一力承办,至今进展如何?”那老者德寿道:“老臣奉皇上旨意,不敢怠慢,日夜赶工,终于在钦定限期内完成。已与今日退朝时私下交给了皇上,您……怎地忘了?”

  福临冷笑道:“真是这样么?那……”将两个小木偶一齐甩在桌上,道:“这是出自你的手里罢?又当作何解释?”德寿颤巍巍的探头探脑,先看到沈世韵的木雕,又对着这个引以为傲的杰作多看了两眼,用手一指,道:“对呀,这不就是……”心想皇上难道觉得我把娘娘雕得还不够美?下一眼就看到了并排躺倒的李亦杰木偶,惊道:“皇上,这……怎会在您手上的?”福临冷哼道:“这就要问你自己了。”德寿皱着眉头,苦思半晌,豁然开朗,道:“皇上,这确要属臣之过错,罪诚惶恐!当时贞妃娘娘曾经拿了一幅画像,要我照着样子,雕一个男人,还反复叮嘱要雕得一模一样,向皇上建议微雕的灵感便是来自于此。也怨臣贪心,应知好事不应图多,否则也不会弄得手忙脚乱,两边都须按时完工。臣紧赶慢赶,总算完成了任务。最后关头却犯了个错误,让我的小学徒分类包装,又粗心大意,忘了再检查一遍。结果就把本应献给皇上的木偶给了贞妃娘娘,把贞妃娘娘交托的献给了皇上……请皇上恕罪!请皇上恕罪!”说着磕头不止。福临叹了口气,一挥手,道:“罢了,朕好面子,在朝堂之上匆忙塞进衣袖,也没细看。”接着语气又急转直下,道:“但是朕不明白的一点,你说这木偶是雕给贞妃,又怎么会在吟雪宫里找到?”德寿道:“这个……老臣就真的不知道了。”福临瞟了贞莹一眼,道:“贞妃,这男人是谁啊?”贞莹满面羞红,想到不久前还大义凛然的说什么“宫中的女人更要守妇道”,如今却更像自己春心大动,动了动嘴唇,小声道:“回皇上,臣妾……臣妾也不识得。”福临冷笑道:“不识得?对一个陌生人,你特意请人画了像,又雕刻了木偶收藏?”

  茵茵看到贞莹陷入窘境,护主心切,忙帮着解围道:“启禀皇上,他就是那武林盟主李……李大侠。主子知道韵妃娘娘和他有要事相商,盼能为国尽绵薄之力,就请德寿先生雕了这木偶,好让韵妃娘娘当礼物送给李盟主,作个人情。”她用意虽是好的,但在贞莹听来不压于火上浇油,这开脱话编得实在漏洞百出,先前她是当着福临的面讥嘲沈世韵“不缺礼物”“做女人够本”,又说她“礼轻情义重,保管周到”,言下之意都分明是说这礼物是她的野汉子送的,绝没可能是相助作人情,只叫得苦。福临自也想到了这一层,脸上显出不屑,道:“前阵子?贞妃不是说了,她在生病么?”茵茵道:“确是在生病。至于拜托德寿,以及采办盒子等事均由奴婢出面。”福临道:“然则四处盯梢画像的,也是你们宫里的人?”视线直视贞莹。贞莹无处遁形,避无可避,只有答应了一声:“是。”福临袍袖一拂,道:“你寝宫中的侍卫,看来一个个都空得发慌,尽做些无聊勾当。朕的皇宫里不养闲人,你既然不需要这些多余人手,留下几个服侍饮食起居的奴才,其余人都调到吟雪宫当差,也负责保护韵妃安全。胡为,这支新队伍,就由你多费心统领。”胡为朗声道:“遵命!卑职领旨,谢恩。”福临点了点头,胡为趁他不察,偷偷向贞莹笑了笑,低声道:“精彩,真精彩。搬起石头接连砸向自己的脚,这样的好戏,可不是每天都有得瞧。贞妃娘娘,看来您的道行,还是高不过一丈啊?”

  这第二个回合贞莹又是颜面尽失,一败涂地,连番铩羽而归,倒也不敢再小觑了沈世韵,但觉她心机深沉,阴险狡诈,实是个不易对付的劲敌。一味在背地里使小伎俩,只能不断吃亏,打落牙齿和血吞。于是贞莹决定改变战略,转“暗斗”为“明争”。这一日她大清早就赶到了吟雪宫,见到不少曾在自己寝宫当差的侍卫,那些人有了新靠山,看到她时都显出鄙夷的神情。贞莹忍着愤怒,心想如在此地效法泼妇骂街,为这些忘恩负义的畜牲败坏形象,也不值得。带着积压的满满一肚子怨气,直闯入殿内,一把扣住沈世韵手腕,拉着她就走。胡为和洛瑾装模作样的上前拦阻,胡为道:“娘娘要带我们主子去哪里,好歹交代一声,让奴才们有个准道。”贞莹看到胡为就冒火,想到都是他当着皇上的面,百般羞辱自己,怒道:“大胆,本宫做什么,难道要先向你汇报?”胡为笑道:“不敢。您做什么,是您的自由,旁人也劝不住。”贞莹冷哼一声,道:“你知道就好。”胡为笑道:“那不是明摆着么?我倘若来劝您道:‘那边是阳关大路,宽阔平坦,请您这边走’,您说:‘不,我就是愿意走独木桥,惊险刺激,我的水性还特别好!’一个人铁了心思,不撞南墙不回头,别人又有什么法子?总不见得陪您一起撞?”贞莹便是讨厌这副看似说笑的嘲讽腔调,刚想大骂,沈世韵微笑道:“胡为,你别耍贫嘴了。看来贞妃姊姊的兴致很高,总想邀我同去散步,接二连三的前往拜访。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未加回馈也罢,总该应和一声,我去去就回。”贞莹冷笑道:“是啊,本宫又不是洪水猛兽,还怕我吃了她?便是你在一边瞎操心,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撂下话,扯了沈世韵一把,快步往外走。

  一路疾行,比赶路的旅人还快了几分,这种速度的散步,真是见所未见。沈世韵抿着嘴,一言不发的跟着她走,到了御花园中的一个荒僻处,沈世韵忽然开口发问道:“贞妃姊姊,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咱们能不能走慢些?我可实在是走不动啦。”并有些微微的气喘。贞莹本来只顾闷着头走,听到她说话,才抬起头四下里打量,见人烟稀少,正觉满意,手臂用力一振,将她甩开,冷笑着说道:“沈世韵,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就别再装了,行不行?本宫不是皇上,不会被你这种楚楚可怜的小羊羔扮相打动,你那些酥人骨头的语气,只会让我觉得恶心!”贞莹要激她生气,沈世韵反偏不生气,还是宁静的微笑道:“姊姊在说什么呢?我怎么都听不懂?”若是当真蒙在鼓里,是另一回事,但如果明知对方是在说谎,她的无辜装得越像,便越是气人。贞莹气得冷笑三声,将双臂抱在胸前,扁扁嘴唇道:“我说你这女人是不是从戏班子里混出来的?怎地就这么会唱戏啊?唱得真精彩,我都想给你拍案叫绝。如果你恨起骂我两句,踢我两脚,本宫还会觉得你是真实的情绪流露,多看得起你几分,可你伪装得连自我都丧失了,也真可悲。你不觉得最近在你身边,祸事发生的特别频繁?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设下的局,我不断的使用阴谋诡计,把你害得这么惨。别说你不知道是我做的,我不信你会那么笨!”

  沈世韵淡笑道:“这也不难猜,那又有什么想不到的?”贞莹瞪着她,点点头道:“你终于肯坦诚了?很好,既然知道,你岂会完全不生气?别说你不恨我,我不信你有那么大度。”沈世韵道:“尽依着你设计好的台词说话,不无聊么?只不过,我确是不恨你。‘憎’亦属七情之一,劳神费时,你还不配我花心思。说设局害惨了我,我怎么没看出来?本宫最近反而扶摇直上,一路顺风顺水,都是托了你的福,皇上本来忙得有些冷落了我,全仗你这么一闹,才教我重新赢回宠爱,我不是个不知感恩的无情人,这里多谢了。你甘愿牺牲颜面,舍弃自尊,做我登上巅峰的铺路石,我又怎会恨你?”她娓娓道来,语气却也显得诚恳。贞莹不愿承认斗不过她,掩饰道:“我可没打这高尚脑筋,君子说一不二,我就是存心在搞破坏,谁知道全都给你躲过去了,只能说你的运气好得惊人……”至于搞了破坏还怎能算得“君子”,也未待深究。沈世韵听了这话,笑容慢慢褪去,脸色阴沉下来,目光如两把刀子落在贞莹身上,冷冰冰的打断道:“应该说,是因本宫比你棋高一着。你全盘动作无不尽在我掌控之中,包括你一切所想的、所做的,都在按照我的思路进行。自以为是幕后的策划者,可以掌控大局,却不知早处在我设好的圈套中,依我规划的路线进行,连一丝一毫的偏差弯路都不曾有。可你这么听话,倒也让我觉得无趣,就像是欣赏一幕早已听得烂熟的戏。有些事若不说,恐怕你决计想不通,我就跟你挑明了罢,事在人为,天底下可没那么多巧合,等着你去撞。德寿粗心大意,送错了木偶,你道他当真老糊涂了不成?给皇上办事,稍有不慎就要掉脑袋,他敢那么马虎?退一万步讲,难道他连哪只木偶有盒子装点都分辨不清?”

  贞莹也早疑惑德寿在宫中办事多年,一直妥帖周到,怎会犯那种低级差错?此时茅塞顿开,怒道:“这是你安排好的!是你买通了德寿,让他故意说那些话,盅惑圣听?”沈世韵笑道:“我也没怎样。你确有请他‘雕一个男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今他照实禀明,你也不冤啊。盅惑圣听之人是有的,究竟是谁,那也不用多说了。”贞莹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道:“你们都擅长做戏,尽是一丘之貉!这么说,那个李亦杰,也不是武林盟主,不过是你请来的另一个骗子。”沈世韵叹道:“你觉得他不像武林盟主,是不是?哎,这一点你倒是跟我看法相同,也不知该为你庆幸,还是该为我悲哀。但他正是货真价实的盟主,否则,那种爱管闲事的讨厌家伙,谁耐烦跟他耗着?至于商谈和解,我跟皇上说的话,也并非都是真理。”贞莹道:“好哇,你承认跟那小子有私情了?”沈世韵道:“要让笨人开窍,真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到的。我刚刚跟你说了,我很讨厌他,哪有私情可结?不妨都跟你说了,当时你视为珍宝的那幅画像,是我故意让你看到的。颜料是以许多不同种类的花挤出汁液调配而成。先画的皇上肖像会暂时沉淀,渗入纸内,外观透明,而再画的过一段时间便会自行消散。有趣得很,它正可作使第一层墨迹显形的药水。其实原不用这么麻烦,只要另画一幅,在相同位置也用磷粉做上记号就是。但我顾虑你拿到后会重新打开查验,没想到你这么盲目自信,是我把你设想的谨慎了,判断不当,算我的失误。那一晚吟雪宫守备空虚,是为防止你被阵势吓破了胆,才预先吩咐侍卫们各去歇息,又担心你没法子静悄悄的破门而入,因将门户大开。你看,为了偷画的小贼成功得手,我可帮了不少忙,一直设法替你们扫清障碍。”

  贞莹咬牙切齿的道:“你设好了圈套等我来钻,为陷害我更无计不施,还敢说是帮忙?”沈世韵笑道:“我说错了?我所做的正是为应合你的圈套,将计就计,你要是不跳进来,就当是我在唱独角戏,没碍着什么人罢?本宫做事向来天衣无缝,怎会给旁人捉住把柄?若是碰巧被你捉着了,不是你运气好,而是我故意漏给你捉的,怨你太高估自己,又太低估了我。我在深宫中步步为营,取得了今日的权势和地位,岂是凭你蝼蚁飞灰之力所能轻易撼动?仰仗着亲族是朝廷高官,没听过万贯家财也会坐吃山空?一旦顶梁柱倒了,还剩得些什么?哦,我也忘了,你没有本事,毕竟还有你姊姊,她的勾引功夫不比窑子里的姑娘差,不过等到人老珠黄,就不值钱了。因此想大捞一笔,还得赶在前头。”

  贞莹怒道:“沈世韵,你整日笔墨丹青,我看是把墨水当滋补,全喝下肚了,还会不会说人话?懂不懂‘廉耻’二字怎么写?你……你以为有皇上宠着,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以为我不敢教训你?”高扬起巴掌,气愤得手腕不住颤动,作势欲挥。就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却是沈世韵抬起手,透过她肘臂间空隙,快速无比的抽了贞莹一耳光,这一记扇得又快又狠,事先连半分预兆也未曾显露。贞莹捂着脸,几乎被打懵了,感到半边脸如烈火烧灼般热辣,又是疼痛,又是羞愤,连声音也捏得尖了上去,叫道:“你……你怎么敢打我?太放肆了!你这没教养的……”沈世韵冷冷道:“那也是有范本现学现卖,你不是正举着巴掌想打我么?”贞莹怒道:“我是说说而已,又没真打,比划几个手势,还能打得你破皮流血?”沈世韵冷笑道:“对,这就是你与我的不同了。你只会装出凶神恶煞的嘴脸吓唬人,轰了半天响雷,还不见一个雨点。我若是决心做一件事,看准了时机就果断出手,事前不会跟你多半句废话。想跟我斗,最起码该具备旗鼓相当的实力。我看你实在傻得可笑,可笑得又有些可怜,我就教你一句,永远不要把真实的一面暴露在人前,否则任人看穿,就像□□的在大街上撒泼一样,要有多蠢,就有多蠢。”

  贞莹冷笑道:“学你的那些假面具?”沈世韵道:“可以这么说。你也不用费心探寻我的真面目,我没什么真面目,对于不同的人、不同的事,我都有适当措施应对。但可以告诉你我的为人准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是真有人惹火我,我要先使得他生不如死,再用最残酷的手段缓慢折磨。不过你这点火候,也没那么容易让我生气。”贞莹大怒道:“你欺人太甚!”扑上前就要动手,这一掌是打实了。沈世韵侧身避开,架住她手腕,神态轻蔑的道:“模仿别人的言行举止,是最愚蠢的行为,特别是忙着紧随其后。这是我教你的第二点,可要记牢了。”说着面带优雅笑容,踱着步子,漫不经心的从斜突出的树枝上扯下几片粉色花瓣,在指间旋转把玩,悠然道:“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对李亦杰绝无感情,唯有利用的关系,借着他身为盟主之便收买人心,笼络其麾下势力,等到将这些好处发挥殆尽,那时是否大发慈悲,留他一条性命,就要视我的心情而定。这与我利用皇上的道理均为相通,说穿了他们只是一颗颗棋子,以我的本事,要寻个待我百依百顺的男人,简直随处可见,但再怎么听话,毕竟是些草民,国君才有着执掌天下的大权,我当然跟在他身边,以权谋私,报了家仇之后,顺便培养宫中可造之材对我尽忠,待得亲登大位,坐拥江山,就轮到我给皇上看脸色,也不用假笑卖好。他倒是比李亦杰还难伺候,可任何事都要请教别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很了不起么?只配在后宫耍耍威风,不如让他去做东宫之主,恰宜得其所在。”

  贞莹额头冷汗也冒了出来,万没想到沈世韵公然侮辱皇上,反比说话者本人还紧张,四面看了一眼,颤抖着声音道:“你……你不要命了?竟敢说这等犯上作乱的忤逆之言,就不怕满门抄斩么!”沈世韵内心深处隐隐一痛,仿佛触动了某个柔软的地方,心想:“无影山庄覆灭已久,园子也给人一把火烧成了废墟,如今只怕连遗址都找不到了,还妄谈满门?”脸上露出少许苦涩的神情,随即又镇定下来,暗想绝不能给她看出情绪变化,冷笑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了?我可没笨到将这些话挂在口边,整日翻来覆去的讲,今日以后,便再不重提,只须此刻没人听到,自与未说前浑没两样。我说过犯上作乱的话?谁听见了?谁能作证?有些人面慈心恶,明里假装道貌岸然,暗地里干了一辈子的坏事,如没被拆穿,别人也始终当他是大好人。还有人行善一生,只在一时糊涂下,做了一件坏事,倘若败露,虽不能说从此身败名裂,但旁人再看他时,眼光总会有所差异。觉得很残酷对么?那也没奈何,这确是世间真相,难道还想指望公平?伪善的假面具虽不够坦荡,对于避嫌却还是挺有用的,你说是不是?”

  贞莹感到从脊梁蹿起一股寒气,不由退了几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这……这都是你见不得光的秘密,为何……”沈世韵声音极尽魅惑的道:“看来你还不算太笨,至少懂得耳朵长、舌头长的人往往命不长,因为只有死人绝不会泄露消息。”故意顿了顿,看着贞莹全身阵阵颤栗,就仍要强装勇敢的神情,似乎欣赏的颇为有趣,等到将她吓得够了,才道:“放心,我不会杀你灭口。你在我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与死人无异,绝不可能影响我的计划,我才可以毫不顾虑的跟你说说真实想法,好比在跟一块石头说。你便是去告密,也没人会相信,因为你的口碑已经被自己毁了,得不到认同,真理也是谎言。就像故事里放羊的孩子,把村人愚弄得失了耐性,等到狼真的出现,没人再去救他,除引颈就戮外,别无他途。此外还有一点,你处心积虑的刺探我,现在我把最大的把柄亲口说给你听了,你却不能告诉任何人,独自憋着,一定难受得要死,你就慢慢享受这种滋味罢。”手指将花瓣在掌心一揉,本来盛放的生机勃勃的花瓣顿时被摧残成了碎片,自她指缝间全无生命力的飘洒下来。沈世韵欣赏着这一派凋败景象,眉目含笑的瞟着贞莹,好似向她示威一般。

  贞莹已气得几乎暴跳如雷,行为不由理智掌控,大笑道:“沈世韵,你以为你可以当一辈子的假好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看来你没这份好运!回头看看身后,是谁来了?”沈世韵见她神情不似作伪,也有了几分紧张,满脸倨傲之色一扫而空,摆出温和可亲的笑容侧转身子。贞莹瞬间跨步上前,扭住她一条胳膊反压至背后,同时发掌径击她肩胛,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贞莹幼年时也曾随满洲武师学过几招格斗擒拿之术,略有小成,又趁对手心慌意乱,全未提防时偷袭,沈世韵被她一击之下,骤然失去重心,头与肩齐平的跌入了身旁一个小池塘中,溅起纷纷扬扬一层水花。那池塘是在御花园中特地开辟,种植了些花卉植物,盛放得甚是繁茂娇艳,作为一处观赏景致,塘也不是很深,只是每及入秋后,水温便急剧下降。贞莹见一击得逞,远比在背后放冷箭顺利得多,高兴得不住拍手,笑道:“你服不服输?再敢说基业不易撼动?同样给我一推就倒。是谁可笑得可怜?嘿嘿,这还是你教我的,不做君子做小人,害人前不作提醒,我学得不赖罢?你就像那只教老虎学本领的猫,自作聪明留下一手,可爬树救不了你的命,最终仍是难逃虎口。你就在水里慢慢扑腾罢……”

  她连说多句,也没见池塘中有任何动静。人落水后,由于求生本能,总会拼命挣扎,浮浮沉沉,但沈世韵却像是跌入池塘后立时死了,平静的湖面毫无波纹涌动,连细小的气泡也没冒出。贞莹虽恨她入骨,即使真将她杀了也求之不得,却不愿她不明不白就死了,这仇也报得稀里糊涂。她向池塘走近几步,终究难以看到水下情形,又叫:“你要是撑不住了,就求饶服软,我会去救你的,可别为了争一口气给淹死。”但不论她威逼利诱,沈世韵总是“按兵不动”。贞莹正又气又无奈,忽然从四周冲来了一群侍卫,奔到近前纷纷跳进池塘,连裤管也没顾得挽。贞莹叫道:“做什么?谁允许你们……污染塘水?还不快上来?”但她说了一半,就感到一股极强的压迫感从背后袭到,以最小的幅度一点点扭过头,看到福临快步赶来,左右两侧各有一名小太监搀扶,二人七嘴八舌的劝说着“万岁爷保重龙体要紧,韵妃娘娘就交给奴才们去救。”福临急道:“那你们还不快去救?”两名小太监啼笑皆非,脸上都有些挂不住,想不通自己怎么也被归入了救人一列。贞莹乍见到福临,又惊又喜,脚步轻盈的走上前,挽住他左臂,道:“皇上,您都看见了?”他既能出现得如此及时,想必刚才正在附近,而对话中一直是沈世韵出言篡逆,自己则每一句都在维护皇上和皇室利益,孰是孰非,当有分辩。而能亲耳听到沈世韵讲述计划,效果更胜旁人离间百倍。这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也让她因祸得福,守到了拨得云开见月明之日。福临冷冷的道:“也算不上都看到,不过该看的,至少没有错过。”贞莹按耐着心头狂喜,又问:“那您也都听到了?臣妾是被她陷害的,她的歹毒手段层出不穷,要论耍心机,我还真不是她的对手。但只要能使真相大白,使皇上不再受那恶女人欺骗,臣妾受一点小小委屈,又有什么干系?”福临道:“什么被陷害?难道朕亲眼看到的也会有假?我刚来就看到你和韵儿大吵,把她推到水里,说什么基业一推就倒,什么猫捉老虎,老虎吃猫之类的。朕对你忍让,没想到你不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越来越可恨……”

  贞莹沮丧得恨不得当场昏倒,怎想到福临该听的没听到,不该看的却一幕不落,若不说是自己运气背,还能有何解释?这时一名侍卫已抱起沈世韵,趟水上了岸,福临迎上前,忙不迭的伸手接过,沈世韵早昏了过去,衣衫尽被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玉葱般柔嫩的手指冻成了紫黑色,触感冰冷刺骨,一缕缕湿淋淋的头发凌乱散在脸上,面色惨白得简直不似尚有生命,好像血管中的血液全凝结了。她整个人单薄得没一点重量,抱在怀中轻若无物,也正因如此,难以体会真实的存在感。福临急急吩咐太监备轿,抬回乾清宫,再请所有太医齐来诊视。贞莹道:“皇上,此事如果闹到乾清宫,一定影响不小,不知别有用心之人会怎么说,不如就近请太医到吟雪宫去看病。”福临恼恨贞莹接连毒害沈世韵,但他对事不对人,本身也并非十分记仇的脾气,想到贞莹身份还是自己妃子,不想让她太过难堪,哼了一声,脸色仍是严峻,待太监抬来一顶软轿,再吩咐时却改了地点。贞莹顿感喜慰,暗想:“皇上能采纳我的建议,说明我的话至少能给他作为参考……哎,真没出息,作参考就高兴得骨头轻飘飘的,怎不想他对沈世韵言听计从?”心里抱怨,手中提着衣襟下摆,一瘸一拐的跟在轿子后追赶。

  她的速度比不上抬轿子的侍卫,直待赶到吟雪宫,看到福临给沈世韵换过了干衣服,将她放在内室卧床上,地上跪了一排太医,按着顺序轮流替她搭脉。每位太医抬起手后,都摇摇头,长叹一声,让到一边。贞莹倒不忙进,站在门口瞧着,满心不屑:“沈世韵太会做戏,碰点水也会晕倒,还有人住在海边,整日游水,都不见异常啊。她本来没病,神仙也讲不出症状,你们不愿显得医术不精,又不敢编谎话欺骗皇上,这就都说不出话来了。”再思索了阵,心念一动:“阴谋!又是阴谋!皇上怎会突然到御花园?值得他烦心的事那么多,我才不信他有闲情逸致来看风景。一定是沈世韵安排好的,在我们离开多久后,就遣人禀报皇上,才能将时刻算得那么精准,让皇上只看到对她有利的,忽略有害的。带她去御花园,我都是临时乱走胡乱撞进去的,她竟能事先猜到,只怕是用了某种巫术……”这样一想真觉得有些恐怖。

  内室众太医人人自危,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房中安静得钢针落地之声也听得见。又一名太医搭完了脉,抬起手指,摇摇头。福临怒道:“诊脉的结果究竟怎样?没人会说话不成?一个个只会摇头叹气,你们和满街的庸医有何不同?”那名太医一口气叹到半途,给福临一吓,硬生生吞了回去,憋得面皮都有些紫涨。其余太医看到这副情景,没一个不想笑,但在紧张的气氛压迫下,连脸上的肌肉也不敢牵动半分。

  福临等了一会儿,喝道:“朕问你们话,都变成哑巴了?”这时一名太医排众而出,朗声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福临听得没头没脑,只当太医乱拍马屁,道:“朕的爱妃昏迷不醒,何喜之有?”那太医道:“皇上可知娘娘为何昏迷?”福临怒道:“废话,朕若是知道,还要你们这帮庸医干什么?”那太医不敢再卖关子,道:“是,是,那只因娘娘有喜了。”福临自惊转喜,竟有些难以适应,连声问:“此话当真?你……你能确定么?”那太医道:“若非十拿九稳,绝不敢蒙骗皇上。臣曾为宫中众多嫔妃诊脉,对其中道理是极熟悉的。娘娘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应指圆滑,必是喜脉无疑。宫中又将再添一位龙嗣,怎不值得贺喜?”福临对医理虽不甚明了,听他说得信誓旦旦,也去了怀疑。欢喜得坐立不定,在房中来来回回的走动,只想大摆宴席来庆贺一番。说也奇怪,以往听闻其余妃子有孕,均未如此刻般欣喜,自语道:“有这等喜事,韵儿怎么从没向朕提起?”那太医微笑道:“或许是韵妃娘娘也不知道,初次怀孕,总是缺少经验,不过……”

  贞莹心下大怒,冲进房内,直赶到床前,叫道:“你说谎,你说谎,你是怕皇上治罪才这么说。同样编个毛病,说什么不好,偏说怀孕?你就不能说她患了天花?”天花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病,她这么说,自是想要福临远远避开沈世韵,却难免幼稚可笑。福临脸色阴沉的道:“谁让你进来了?你最好先去烧高香、拜活佛,祈祷韵妃和孩子没事,否则朕第一个不饶你!”贞莹叫道:“皇上,您千万别上当,沈世韵是假装晕倒。她先拿话激得我恼羞成怒,好让我背负恶名,然后故意落进水里……”福临冷笑道:“你怎么没有故意落水?”接着不再理她,又向太医问道:“你刚才说‘不过’,不过怎样?”

  那太医道:“不过,从脉象观来,韵妃娘娘天生体质较弱,身子骨虚,这一次落水震动剧烈,既受到惊吓,又不免压迫心脏。如不妥善调理进补,只怕……只怕还会危及腹中胎儿的健康。”贞莹插话道:“那好得很啊,总之是要活气养血,尽管去找些当归、独活、半夏、白蔹、草乌、益母草(她不是想当母亲么?)、铭藤、人参,反正什么补就找什么,熬成一碗‘十全大补汤’给她喝……”那太医连连摇头,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俗话说得好,是药三分毒,补药也不可乱服,《本经•序例》中有言:配药‘勿用相恶、相反者’,而‘相反为害,甚于相恶性’,严重者危及生命,那‘半夏、白蔹’便同属‘十八反’,绝不可同时服用。至于草乌、铭藤,易导致肾脏损害。对于有身孕的女子,忌讳可就更多了,凡‘大寒、大热、峻泻滑利、破血祛瘀’的药物,均不可乱服。”福临道:“你说得很好,但朕一下也记不得那许多,这样罢,你把服了有益的药名写出来,列一张单子,朕差人依样去抓药。”贞莹道:“让臣妾去抓药。”立刻看到几道满是怀疑的目光射来,尴尬得闭了嘴不敢再说。

  满屋太医聚集到一处交头接耳,少顷,商议已定,乃提笔开了方子,交给福临后,行礼退下。福临握住沈世韵一只手,笑得真有些合不拢嘴,道:“韵儿,咱们有孩子了,等他出生,我就晋你为贵妃,将来再立他太子之位。朕对你的承诺,都不会忘记。”贞莹又忍不住道:“她不可能当国母的。皇上,您并未看到整个经过,不可轻下论断,是她亲口对我说,她并不爱您,只是想利用您给她的家人报仇,因为您是皇帝,才跟你在一起……”福临皱眉道:“你怎么还没走?就算是又如何?朕愿意帮她报仇,她也没利用我。说到身份问题,谁不是一样?如果朕不是皇帝,嫔妃中留不住十之二三,你要是不在乎,怎么要嫁进宫来,却不去找个平民百姓?”贞莹道:“好,这件事您不计较,但还有一件……还有一件……她并不是当贵妃就满足了,她还想……还想……”关于沈世韵的“宏伟计划”,太过大逆不道,竟连转述也是不敢,嗫嚅了半天都没能说出,苦笑道:“她做得,我却说不得。”福临根本没在意她说话,自顾着心想:“当初是我迷恋韵儿美貌,提出纳她为妃,即便她心里并不爱我,也在情理之中,只须她行动顺服,本不用管那么多。时日久了,她为朕的诚心所打动,或许也就动了真感情。”贞莹将嘴凑到福临耳边,低声道:“臣妾已想通了,她这一招,叫作‘苦肉计’,正是想博取皇上怜悯。我说的您不相信,咱们做个试验可好?请您先在房中找个地方躲起来,待臣妾套出她的话,我是一定要揭露她真面目给您看的。”福临道:“朕没时间陪你装神弄鬼,你再不闭嘴,定要给人轰出去才满意?”贞莹无计可施,只好走到福临视线之外,倚墙叹息。

  僵持了不知多久,一名小太监轻手轻脚的走进房,低声唤道:“皇上?”福临哼了一声,那小太监低声道:“禀皇上,豫亲王求见。”

  福临沉吟道:“豫亲王么?哎……朕今日心神不宁,有事不妨延日再议。”那小太监道:“奴才也是这么告诉豫亲王的。但王爷说,他有极为要紧之事,非即刻面见皇上不可,您瞧这……”福临叹了口气,道:“罢了,且听他说说,免得误了大事。”向躲在角落的贞莹招呼道:“你随朕出来。”贞莹明知他是担心自己对沈世韵不利,绝不是要她陪伴,但想到稍后无外人在场,便套出了话也没个见证,倒不如跟在皇上身边,至少做足台面,还可趁机偷听二人谈话,豫亲王平时与福临私下里接触不多,这次表现得十万火急,凭直觉也能猜出其事甚重。应了一声“是”,随行在福临右后方,那小太监也低眉顺眼的跟了出来。

  到了大厅中,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负手站在桌边,双目随意的扫视墙上字画,眼神淡漠,既似凝神欣赏,又似目光穿透墙壁,看向未知之处。听到杂乱的脚步声,才不慌不忙的回转过身,正是豫亲王多铎。福临心里虽不耐烦,但重于礼数,也不能过分表露,走上几步道:“皇叔福体安康。”多铎面上波澜不惊,皮笑肉不笑的道:“谢皇上关心,臣特来向您请安了。在乾清宫找不到您,才寻到此地,卤莽勿怪。不知可有打搅到什么?”福临尚未开口,贞莹在旁笑道:“王爷,您可来得不巧了。韵妃娘娘受伤昏迷,万岁爷忧急如焚,紧张得什么似的,一颗心全系在她身上,与其无关之事,只怕一件也听不进去。” 多铎奇道:“韵妃娘娘受伤?是吟雪宫又招了刺客?这……这怎么可能?”心道:“楚梦琳那个丫头这几日都待在府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能再分心杀人?难道是其余的魔教中人?”贞莹当着福临面前开玩笑,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却看到多铎反应中奇大于惊,倒像怀有内部消息,一早就认准了此事绝无可能。其中一定别有隐情。故作轻松的笑道:“哦?王爷对那些刺客似乎很了解?否则何以用那个‘又’字?她与李亦杰李盟主议和遇刺时,莫非您也在场?”多铎更奇:“沈世韵初次遇刺,我就在边上看着,怎地又说跟李亦杰议和?但那个假扮的侍卫是被我带进宫的,解释起来不大方便。她替我遮掩,是有求于我还是别有所图?算了,不管意欲为何,我也没必要自揭短处。”答道:“韵妃娘娘遇刺,前一阵子在宫中盛传,本王自也有所耳闻。不过我与她稀少往来,这吟雪宫么,除今日拜访皇上之外,更从未曾涉足。这一次我说不可能,只是因大内皇宫戒备森严,高手如云,怎会随随便便出现刺客?又怎能容他轻松闯入?”

  贞莹笑道:“王爷对这件事,最起码也是很关注的。凡事有一即可有再,‘一而再,再而三’,刺客失败了一次,觉得不甘心,明知飞蛾扑火,也还是要来的。有什么想不通?难道王爷事先熟知刺客行动?”多铎右眉挑起,冷冷的道:“贞妃口齿伶俐,咄咄逼人,是欲指本王为幕后主使?”贞莹笑道:“不敢,臣妾只是与王爷探讨,刺客在宫中若有内应,必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那会是谁?”福临对第一次刺杀详情不明,听到他们提及,也就暗暗留神,过得几句,忍不住摇头,心道:“贞妃越说越不成话,豫亲王和韵儿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怎会请刺客杀她?”看到多铎脸黑得锅底一般,知他一向傲气十足,给人连声诘问,只怕立时便要暴发,只好做和事佬,道:“皇叔,您别听她胡说八道。韵儿也不是受伤,她是……不慎失足落水,受寒发了高烧,又因怀了龙种,才至今未醒。”

  多铎道:“韵妃娘娘有喜了?那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臣要隆重的给皇上道喜了。”他说话时语气喜悦,但面上表情并未改变,哪有听到“天大的好消息”时一般模样?福临道:“多谢皇叔美言。”心下只觉厌烦,盼着这种唱戏词一般的谈话尽早结束,提醒道:“皇叔急着找我,好像不该专程为了道贺?朕隐约记得,你另有一件大事商谈。”多铎被他生硬的语气震得一愣,随即放声大笑道:“原来如此,我就奇怪皇上今日怎的情绪不定,此刻想必是早已归心似箭,我再唠叨个不停,是为不识相之至,要惹得你肚里大骂了。”福临道:“哪里的话。皇叔但说无妨。”宫内重臣交谈时,都十分擅长作表面功夫,福临耳濡目染,也学得惟妙惟肖。多铎道:“好,那臣就长话短说……”才刚起了个头,又叹口气,道:“却让我从何说起的好?”

  福临听他欲言又止,分明有所暗示,宫内伺候的太监宫女都已退到殿外,瞟了贞莹一眼,道:“要她回避?”多铎一摆手,道:“不必,真说起来,此事也只是有些……怪力乱神罢了。近期间臣常受太上皇托梦,已持续了有段时日。”福临道:“太上皇?是说我皇阿玛?”多铎道:“不,臣所指是□□爷。臣当真糊涂,竟然用错了称呼,请皇上恕罪。□□爷虽归天已久,但他心心念念,惦记的仍是大清的江山社稷……”

  福临冷哼一声,道:“担心朕守不住祖宗基业?”他听着多铎说话,同时暗中打量着他面部神情,发觉他语气和表情完全配不上,每句话都显得言不由衷。再加上毫没来由的用错称呼,口称谢罪时全无畏惧,语调平淡,眼神中反而含了些嘲笑,好像自信已将他玩弄在股掌之中,心里自然有气,情不自禁的顶了一句。多铎道:“皇上何以敏感至此?自您登基以来,设官员司业、助教;厚赏八旗将士;对前明遗民以礼相待;告慰进军关内功成。做了不少利国利民之举,年纪轻轻能有此担当,实为难能可贵。陛下仁德贤明,真乃我朝之福。”话锋一转,道:“如今初步统领中原,但各地仍有流寇□□,四处行风作浪,不自量力企图复明。边疆小国浑水摸鱼,屡次派兵犯境,昔视吾等定邦以少胜多,心羡效之,却不明其中兵力差距,我方练兵贵精而不贵多,每次作战也总能结合地势、运用策略,哪是他们比得上?不给些教训,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臣请缨率军出战,荡平天下,彻底消除隐患,使皇上高枕无忧,整日尽情安逸享乐,岂不甚好?未知皇上尊意若何?”

  福临听他说得不卑不亢,起初不断称颂自己功德,究竟还是爱听好话,给夸得心花怒放,待提及又要打仗,心就沉到了谷底。一方面他对行军作战一窍不通,拿不出主意,只能全盘仰仗手下将领。另一方面他受沈世韵观点影响颇深,希望营造太平盛世,与天下百姓和平共处,而不是以强权压得人们畏惧。再出兵作战,定会损及不少无辜苍生。但作为天子,服软倾向过重必会失了威望,这些话也不便直说。只好道:“皇叔一心为大清着想,朕……朕很承你的情。朕就祝皇叔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早日凯旋而归。”

  多铎哈哈大笑,道:“保家为国,原是臣下之本分,承情之说再也休提。皇上金口玉言,臣此去必要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如无他事,臣先行告退。”福临皱了皱眉,还是忍不住道:“各地流散民众,如不是罪大恶极、成心谋反之辈,下手还是注意分寸的好。”多铎微显不屑,道:“请皇上放心,臣赴战场是欲杀敌,不是杀百姓。只要他们不来自寻死路,我也没空搭理。皇上还有吩咐没有?”福临气势一锉,道:“没有了。你何时启程?”多铎道:“常言道‘兵贵神速’,既得皇上准奏,自然是即刻出发。不过在此之间,还要先走一趟阳鲁山。”福临脑子一转,道:“东京城东北的阳鲁山?你要去东京陵?”多铎一口承认,道:“不错。那是□□爷与几位亲王的埋骨之地,臣今往祭拜大清祖陵,既一尽忠孝,也祈求先祖托蒙福庇,保佑此战大胜。此事一了,臣直接凭兵符起军,不复呈表另奏,特此先教皇上得知。”福临心里乱成一团,只觉他今日言行处处透着古怪,用错称呼及拜祭祖陵均似有心暗示,但在清理上都说得过去,究竟有何不妥,一时辨别不清。摆了摆手道:“是了,你去罢。若要上香,别忘了朕的一柱。”多铎淡淡一笑,道:“绝不敢忘。臣告退。”转身便行,同时右臂一挥,宽大的衣袖下摆高高扬起,透出种辉宏威武的气势。福临忽又想起自己刚才的话表意含糊,有些不大吉利,但他既走远了,也不耐烦叫住他重新嘱过。

  贞莹近日不断暗整沈世韵,虽次次失败,总是着实用尽了心机,思虑也被□□得缜密不少,看出多铎别有图谋。心道:“豫亲王好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不就是皇上答允他带兵出征?用得着这么神采飞扬么?难道他好战成痴,一听说能打仗就高兴得浑身有劲?不可能罢?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余光瞥到福临又掀帘进了内室照看沈世韵,权衡轻重,顿时有了计较,紧跟上多铎快步追赶。

  多铎脚程甚快,没几步就走出了吟雪宫,径向西行,贞莹只能看到他一个远远的背影。好在这一条大道平坦笔直,虽然落后得远,也不致失了踪迹。又行一路,看到多铎在一棵大树边站定,看不清他发出什么信号,就见树冠一阵抖动,“哗啦”一声,从树顶跳下个人来,那人身材瘦削,穿一身暗绿色长衫,与树叶颜色相近,起初竟没发觉。头上戴一顶宽大斗笠,边沿垂下一周黑色纱帘,像幕布似的将脸遮挡起来,面目一点都看不出。那人见多铎到来,欢声道:“办好啦?你动作倒快,可没让我等急。皇上准奏了?”是个清脆的少女声音。虽说相貌和声音并没相干,但贞莹听她话声有如莺啼般婉转悦耳,想来也不会太丑,戴面纱应是遮掩身份之用。多铎冷笑道:“本王自告奋勇,意在为他捍卫疆土,好让他皇帝位子坐得更安稳些。这小子不说感谢已是失礼,还哪有不准的道理?”那少女道:“嗯,你说得对,是我糊涂了。不过我和皇上不熟,听你话中语气,好像对他有很大的不满。”多铎冷笑道:“那也没什么不满。他登基不足半年,满口官腔打得够顺,说到真正价值,也只是在朝廷高官权益斗争中,被推到风口的牺牲品。不过这小子脑袋挺聪明,不仅懂得分辨忠言谗言,又能坐怀不乱,各方周旋。可惜人无完人,心肠太软,对沈世韵又过分宠爱,她说朝东,皇上不说朝西,一切机密大事对她也全不避讳。这样也好,最难消受美人恩,为此荒废朝纲,正方便我们私下取利,为所欲为。”

  那少女拍手道:“对呀,这就叫做红颜祸水。古有商纣王为宠妃妲己造摘星楼,周幽王为褒姒烽火戏诸侯。也不知今圣上为沈世韵会做出什么出格举动,真令人好生期待……”说了一半,才想起所举二帝皆为亡国之君,且平日统治昏庸残暴。自后金兵建立清王朝起,□□□□哈赤与太宗皇太极连年四方征讨,在马背上出战杀敌。福临则是大军正式入关,根基稳妥后登基的首位皇帝,如以此作比,似乎有意咒骂清朝短命而亡,慌忙摆手道:“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有朝一日待你登临帝位,一览众山小,那才威风呢!”多铎脸色阴沉,冷冷的道:“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权势固然要争,但我从没想过自己当皇帝。你要是做梦都想当皇后,尽可有样学样,像沈世韵一般勾引皇上,反正你的美貌也够用,何必跟在我身边浪费时间?”那少女慌道:“对不起,对不起,又是我说错话,你别生气。我可并不想当皇后,只要让我跟着你,便是天王老子,我也不做。哎,其实你跟我说过的每句话,我都牢牢记着,不敢有忘一字,要说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也不夸张。你告诉我‘不想做皇帝’,加上今天的两次,总共说过五遍,我只是盼望你能实现心中理想,做最强势的霸主,既然你不想听,那我就再不讲了。”她言辞诚恳,说得情真意切,贞莹暗暗念叨其中语句,心道:“这丫头很会讨饶嘛,改日皇上再生我的气,我也这么向他求情。”

  多铎听得也难免有些感动,就算怒气未消,也不好再发火。缓和了些语气,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个。我刚才去见皇上,遇着一件事,极是有趣,你知道是什么?”那少女道:“皇上不在乾清宫,而在吟雪宫,我早就知道啦,也没……不过你总是不苟言笑,现在连你也觉得有趣,那一定是特别有趣的,只能说我看到的太肤浅……”多铎不悦道:“皇上的去处,咱们是一齐听太监禀报过了,我当时不说,拖到此时再旧话重提,引以为趣,你以为我有毛病?你一定想不到,沈世韵已经怀了皇上的骨肉,正在卧床静养。皇上那副高兴的样子,不用我特意形容了。”那少女愣了愣,忽然用力跺脚,双手乱捶,贞莹再听沈世韵有身孕的消息,内心也是这般反应,不由暗自赞许,对那少女的亲近又多了几分,又听她叫道:“她怀了孩子?那……只要我上次的一剑再刺准些,就是一尸两命,彻底斩草除根,毁了无影山庄最后一条血脉,堪称完美!可我竟只划了她一点小伤,留得她春风得意?我……我真是个半吊子!都怪李大哥这个大傻瓜多管闲事……”多铎道:“闭嘴,怕别人听不见么?”待她不叫了,又冷笑道:“李亦杰保护他最爱的女人,是人之常情,说他碍事没错,但怎能称之为管闲事?”那少女道:“是我用词不当。就好像我遇到了危险,你会奋不顾身的保护我。你遇到危险时,我……我也是一样的。”她神态娇羞,隔着面纱,看不出脸上悄然浮起两朵红云。多铎不为所动,道:“少自作多情,又乌鸦嘴什么?好端端的干么遇到危险?不过你老是这么冒冒失失的,冲动莽撞,想一茬做一茬,也真难说。以后你一切依我吩咐行事,不得自作主张,懂了没有?”那少女道:“好的,我什么都听你。”

  贞莹在树后已是全身发冷,四肢僵硬,脸却烧烫得厉害。听到此处,自然知道面前此人就是暗杀沈世韵的刺客,并且与豫亲王走得很近。这一日不知是初逢吉运,还是噩运当头,接连听到宫中最隐蔽的机密,但她极少留心中原武林之事,也不知这绿衣少女楚梦琳原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只是她与父亲反目,背叛祭影教出逃后,长期以坚强外表掩盖的脆弱汹涌爆发,性格变得有些封闭,特别在独处时情绪极度抑郁。她对多铎温柔备至,百般委曲求全,一方面因多铎确是她深爱之人,另一方面实在害怕被他抛下不理,若此,自己就失去了唯一的精神支柱,从此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如果教中旧部看到她如今逆来顺受的模样,任谁都无法相信,这就是往日最为骄横任性的大小姐。

  多铎与楚梦琳都是武功较高之人,毫不费力就听出了附近陡然传来的粗重呼吸声。楚梦琳喝道:“什么人?出来!”抬臂及肩,迅速锁定方位,食中二指间已扣了枚锋利的六角银镖,双眼一眨不眨的紧盯着左首大树,树后之人稍有异动,便立刻发镖取其性命。贞莹缩在树后,虽然看不到她眼神,也知道自己行迹暴露,随时有杀身之祸,心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该当如何是好?对了,豫亲王责怪那丫头莽撞,就是说他自己做事稳妥,会顾虑大局,一定不会难为我。他的秘密给我撞破了,可得反客为主,先吓他一吓,说不定就能让他忠心耿耿的帮我办事,这就叫先发制人。”打定了主意,轻咳一声,拢起袖管从树后慢慢走出,脸上挂着闪烁不定的笑容,直走到多铎面前,叹道:“王爷,您果然识得那刺客,把皇上骗得好苦。啧啧,让本宫说您什么好呢……”多铎道:“所以怎样?”贞莹微笑道:“也不怎样。不过王爷在朝廷中,是有头有脸的高官重臣,试想,您买通刺客,杀害侄儿的爱妃,一旦给皇上知道了,影响可实在不大好,您觉着对么?”多铎冷冷的道:“容我问一句,假如真是本王雇用杀手行刺,我连皇帝最宠爱的妃子都敢毒手加害,你又是哪里来的信心,担保我不敢动你?”贞莹额头冒出冷汗,心道:“不好,我怎的没想到?”楚梦琳二指收缩,就要将飞镖扬出,多铎却突然抬臂格住她手腕,楚梦琳满心疑惑,但想他做事总有道理,慢慢将飞镖放下。多铎向贞莹道:“我也用不着杀你。你告密前,最好想清楚皇上会更相信你,还是相信我?本王好歹是他的皇叔,你不过是个满口谎言的低位侧妃。我与韵妃没什么过节,杀了她有什么好处?况且皇上本来就很讨厌你,你给他的印象一跌再跌,再这么胡闹下去,只怕连妃子也没得做。不在乎的话,咱们就来试试。”

  贞莹心惊胆颤,勉强争辩道:“你……你怎知皇上很讨厌我?”多铎道:“那还用得着问?在吟雪宫皇上看你的眼神,以及对你说话时的态度,隐含何种情绪,难道我还看不出?”楚梦琳点点头,道:“作为情人,有几种女人最讨厌。一种是聪明过于外露,你做什么,她都知道。你想什么,她都分析得出。在她面前说几句谎,也会轻易拆穿。久而久之,你会感到压力极重,而且觉得可怕,在她面前就像个透明人。而且大凡聪明之士,也不会高兴情人比自己聪明,风头更盖过他本人。另一种则是不懂装懂,以顽固掩饰无知,死不认错。更讨厌的是总会把莫须有的罪名加在你头上,还不容你解释。真正讨人欢心的女人,她应该聪明,可也要懂得装糊涂,这不是痴和呆,很多事心里明白即可,何必说出来,弄得人家下不了台?他有需要,你就温柔体贴的服侍,他忙的时候,就不要打扰他。最好做到‘招之即来,挥之则去’,切不可有怨言,他怎样待你,你都不能生气,永远要一心一意的对他好。”多铎暗觉好笑,初听前半段还觉得她研究透彻,到了后来,若真有那样的男女,也多半是主仆而非夫妻。沈世韵表面柔弱,实则内心城府极深,别说后宫,整个朝廷也难逢敌手,余人更是斗她不过。

  贞莹刚被多铎反问一句,已自胆怯,又经楚梦琳旁敲侧击,虽仍是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所说有理,却恰好与沈世韵观点大同小异,暗指自己连被灭口都不够格。要对付这二人,凭威胁显然行不通,至少也要拉拢关系,探知情报,为皇上立下功劳。赔着笑脸道:“谁说我要去告密了?我说过么?我只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听到你们讨论有个大计划,就来关心一下。好奇心能杀死猫,非同小可。”多铎冷哼一声,背转过身,道:“这不是你应该管的。知道太多绝无益处。好奇心能杀死猫,同样也能杀死人。在宫中但求自保,小心驶得万年船。”贞莹凑上前,进一步劝说道:“你可以信任我。因为咱们的目的是相同的,都不希望看到沈世韵势力坐大。大家是同路人,就该通力协作才是。”多铎瞟了她一眼,满眼轻蔑,好像看的不过是一堆垃圾,冷笑道:“同路人?倒是会套近乎。你无非是在吃她的醋,执著于女人间争宠妒忌的小儿科把戏,又怎能和我筹划多年的鸿图霸业相提并论?”贞莹希望赢得宠爱,获得更高封位,却也是渴盼依附于皇上,追求生活奢侈享受,以最悠闲舒适的方式度日,她眼中的对手只有后宫众嫔妃,范围狭小。要是让她来当女皇或武林至尊,掌管大权,全天下无不畏服,但从此挑上重担,也是不愿。行为相同而目的不同,也算得“道不同不相为谋”。可她还是不死心,想到楚梦琳偶尔流露的小女儿娇态,与多铎说话时态度恭顺,或许撬开她的口会方便些。便绕到楚梦琳身边,赞道:“这位姑娘……不,这位女侠,想必就是孤身闯入吟雪宫,刺杀沈世韵的大英雄?我听说过你的壮举,一直想亲眼见到你,表达敬仰之情。果然耳闻不如一见,想不到女侠这么年轻貌美……”

  楚梦琳甩了甩头,叹道:“你夸我是很好,但这种全无诚意的恭维话,听起来没多大意思,还是免了罢。我戴着面纱,你又瞧不到我,怎知我是老是少,是美是丑?”贞莹心道:“晦气,第一句马屁就拍到了马脚上,须得想个法子,怎生将它‘圆’一圆。”说道:“老少美丑,都是外在条件,作不得准。我真正佩服的,还是女侠的义行。你不顾个人安危,身犯险境,意在为民除害,真令人拍手称快。只可惜我不会武功,否则一定像你一样,大有一番作为。能想到扮作侍卫,实在聪明极了。女侠胆略过人,智勇双全,武功高强……”楚梦琳听得不是滋味,嗔道:“你不妨直说我胆大包天,有勇无谋,武功低微好啦,何必这么虚伪,还要说反话讽刺?扮作侍卫,实在是个笨法子,笨到家了。刺杀沈世韵,结果她没什么事,反而弄得自己身受重伤,岂不荒唐?至于刺杀原因,也没你说的那么崇高目的,她专权跋扈,便随她去,就算她将来成为第二个武则天,又与我何干?我只是不服气,所有男人一看到她,就被迷得丢了魂,争着、抢着要为她出头,她有什么好?”

  贞莹大喜,一把握住楚梦琳双手,双眼发亮的道:“是啊,你说得太对了,简直是我肚里的蛔虫……不,我是说,你可把我心里的想法全说出来了,我也早就看不惯,她有了李什么盟主的,还来欺骗皇上,真不要脸,就是个臭狐狸精。女侠是祭影……祭影神教的高手,贵教在清军入关时立过首功,要不是你们,我看潼关根本就攻不下来,比原山海关总兵吴三桂更加了不起。但他给封了平西王,镇守云南,贵教帮众却反被诬陷为乱党、反贼,天下通缉,这就是沈世韵公报私仇,干下的好事。谁见过这种过了河就拆桥、卸了磨就杀驴,忘恩负义,卑鄙无耻的小人?而且她还下令,这条河从此不准造桥,运磨从此不准用驴,真是不可理喻!我为你们抱打不平,甚至……甚至气得病了!不如咱们做个交易,我来当雇主,付银子请你杀掉沈世韵,一雪前耻,同时贵教曾受之辱,也可连本带利的一并讨回。”

  她情绪激动,声调几次拔高。楚梦琳不惜以身犯险,对沈世韵的恨意不会比自己少,现在给了她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料想她定会感激涕零,立刻答应。却见楚梦琳低垂下头,不发一语,手也从她掌中滑出,垂在身侧,揪紧了衣服,用力得骨骼关节突出。贞莹并不知道楚梦琳作了叛徒,也由此背上沉重包袱,每当听人提起祭影教,就像有锋利的刀子从心口划过,又怎能打得起精神?多铎一直冷眼旁观,要看看这两个女人物以类聚,能说出多少无耻言语。听到贞莹为夸楚梦琳,说什么“要不是你们,潼关根本攻不下来”,他当时曾为统帅,率军攻城陷地,靡计不施。现在经她一说,似乎能够获胜,全是借助祭影教的帮忙,自己没半分功劳,心头火起。拖过楚梦琳,冷冷的道:“贞妃,你有钱没处花,觉得搁在身边碍事?她不会替你杀人,祭影教也不是杀手组织,相烦另请高明。我们还有大事要办,少陪了。走!”

  最后一字是对楚梦琳严词命令,说完也不顾她情绪正低落,一把拉了她就走。贞莹问道:“办什么大事?”见二人漠然不应,心想追问无用,不如卖个人情,叫道:“放心,在这里遇到你们的事,我对任何人都不说!”只要能从他嘴里听到一个“谢”字,也不枉费这一通口舌。多铎站定脚步,略微侧目,道:“无所谓,劝你缄口是为你自己好,别摆出一副施恩望报的架子来。”接着似是想到个有趣主意,嘴角扬起,从袖管中掏出张折叠的方方正正,只有巴掌大小的纸片,道:“你当真好奇,尽可先去研读这份无字天书。”双指一横,纸片向着贞莹平平飞来。贞莹急忙伸手接住,逐层小心展开,那纸触手极薄。捏得重了怕碎,捏得轻了又怕被风吹走。好不容易拿得稳稳当当,定睛看纸上端尽是乱七八糟的圆点,下端是些歪歪扭扭的线条,痕迹均淡,便如刻在山石上的字迹,长年累月受风吹雨打,而逐渐消退。又有几条长短不一的白印子遍布各处,与从书页撕下胶带后所留印痕相类。纸上怎会产生这些效果暂且不论,单是眼中可见的圆点线条,就已看得脑袋胀大一圈,全不解其意。心道:“王爷是消遣我来着。”

  刚想将纸揉成一团,转念又想:“王爷冷口冷面,哪会闲得画这种图耍我?其中既‘必有深意’,当然不是寻常人能看明白的,否则还成什么秘密?”绕着树慢慢寻思,不知绕到了第几圈,忽然灵机一动:“我看不懂不打紧,只要宫里有人看得懂不就好了?我去骗沈世韵说,查出了刺客的线索,而且他们另外还有个大阴谋,这是截获的一封密信。她想一探究竟,就得着手调查,我在旁边假装出谋划策,提些华而不实的建议,其实还要靠她独立分析。她解出了谜底,不也等于我解出了谜底?”但这样一来,等于承认沈世韵比自己聪明,那是绝不能容忍。找了个想法暗自宽慰:“纸上写的都是畜牲文字,人类看不懂,只有畜牲才能看懂。”

  于是回到吟雪宫,先在大厅中探头探脑,确认福临已不在殿内,遂蹑手蹑脚的挨近内室,正要掀帘进入,听到房中有人低声说话,声音尖细,是小太监的声音,听来不止一人。这次难得的没有胡思乱想,手在半空举得酸麻,便搭在门框上,侧耳倾听。

  先一人道:“韵妃娘娘料事如神,奴才等苦候多日,终于等到王爷沉不住气,离开了王府,但他身边并无旁人跟随。”又有一人道:“你说得不对,王爷在府中行事有条不紊,绝不是沉不住气,而是专等某个最有意义的日程,这才有所行动。娘娘可知近月有哪些特殊日子?”沈世韵冷冷的道:“相同的日子,对不同人皆有其独特意义,胡乱猜想又有何用?”另一人道:“王爷外出是天赐良机,奴才想牢牢把握,大伙儿趁机潜入府中,分头寻找线索,运气好的话,还能把那个刺客给揪住来。可王公公拦住我,说娘娘只让咱们盯王爷的梢,没让我们擅作主张。万一给侍卫拿住,那就功亏一篑,身份也会暴露。”沈世韵道:“你懂得随机应变,足够灵活。王公公处事稳妥,考虑周详总是不错的。后来怎样?”那人气呼呼的道:“奴才说‘娘娘待咱们恩重如山,奉命办事,我张某人万死不辞。王公公,你贪生怕死,尽管留在府外,我也不拦你。但有了功劳,别找我同你平分。’王公公说‘不行,大家是一根线上的蚂蚱,祸福与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一人被逮到,势必连累全体,我们不想陪你受罚。’奴才坚决要去,王公公坚决不许。奴才大怒,推了他一把,喝道:‘让开’,他也推了我一把,喝道:‘不让’,谁也不服谁,就这么动起手来了……”

  连贞莹都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心道:“沈世韵虽然聪明,却养了群笨奴才,真够笨的。”想象着沈世韵眉眼气歪的样子,又听她道:“你们都很忠心,本宫明白。但我并非派你们去王府打架,难不成是那里的练武场更大些?动手时各用了什么招式,胜负如何,那也不用禀报了。你们只专注着争出高下,最终一无所获?”传来几声低低的咕哝着,想来是两名太监自觉惭怍。突然有个女子声音笑道:“这几个家伙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苯奴才,关键时刻,只有本姑娘靠得住些。”沈世韵道:“是啊,洛瑾,我还是对你最放心得下。听你语气,想是有发现了?”

  洛瑾得意洋洋的道:“那是自然。我依照您的吩咐,先劝皇上去御花园逛逛,然后想到有些人在豫亲王的府外埋伏多日,一时兴起去瞧热闹。刚到附近就看到二位公公打架,问明了经过缘由,我想中间人可不能做,做得不好,里外不是人。趁着他们打架的工夫,不如去碰碰运气。我在王府搜寻一圈,最后溜进书房,看到桌上摆了一摞白纸,不过纸面是空的。又在室内东瞧西看了半天,终于注意到异常之处,发现王爷的书架上堆满了书……”那张公公酸溜溜的道:“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大惊小怪。王爷博学多才,书房里摆满书有什么不对?你不学无术,难道王爷也不读书?要是书架上没书,那才真有些稀奇。”沈世韵急道:“别理两个废物打岔,快说下去。”洛瑾笑道:“等下再和你们算帐。王爷的书都是按照从薄到厚的次序,排列得整整齐齐。却有一本特别厚的放在当中,与中等厚度的书显得格格不入,外缘又有些突出,和同排书不属一平面。一个历来做事细致的人,怎会突然变得粗手粗脚?这书一定是近日看过,又并非王爷亲手摆放。如果是府外之人偷窥,定会万般谨慎的将书放回原位,只有经过王爷默许,才敢如此随意。说到王府这位神秘客人的身份,也极易推想,十有九成是那个祭影教小妖女,她藏在府中养伤,就抽出书来看。但是那书既不是武功秘籍,亦非宫廷密卷,不过是一本市面上随处可见的编年史书。我曾快速翻看过一遍,书页上未见批注圈划,只其中一页的空白处滴了一点墨迹,那一页记载的内容也没什么特别。此外书册无夹层、无信件、无秘录,她为什么会看这样普通的书?首先可以排除她生性好学,专意求知;那就仅剩唯一的解释:不是王府中的书有问题,而是在于此书本身。为了不惊动王爷,我就将书放回书架,也是故意留出半截,再到书市上买了相同的书,供娘娘参详。”

  她话音刚落,屋里顿时嘘声一片。有的道:“不过是一本破书,也能给你杂七杂八,扯出一堆废话。”“说不定那妖女闷发无聊,拿了本书随手翻翻。”“能想得出跑到书市上再买一本,你真有意思。银子多也不用这么浪费。”“有发现等于没发现,说了白说。”显然众太监不服洛瑾抢去功劳,更反衬自己无能,一时群起而攻之。立刻传来“咚”“咚”几声闷响,夹杂着吃了拳头的呼痛声。洛瑾笑道:“你们才到吟雪宫当差几天?好的不学,尽跟胡为学得一副德性。这也难怪,要从他和你们旧主子贞妃娘娘身上找到点好,可当真不易。”

  贞莹脸色“唰”的白了,接着慢慢转红,她不住偷笑那些太监是“蠢才”,“瞎了他们主子的狗眼”,万没想到,几个最不明事理的正是当初皇上下旨,从自己宫中调任的一批。这样一来,好比攻击敌人的矛头统统倒转。虽然刚才只是在心里偷骂,未为贰人所知,却仍是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而洛瑾分析条理清晰,循序渐进,偏是吟雪宫的主事丫鬟,要将自家的茵茵培养成这样,是永远没指望了。漏过房内几句嬉笑互骂,又听沈世韵假意开解,几句话说得太监们羞愤惭愧之情消退,竭力尽忠之念高涨,乘势吩咐众人再接再厉,他日论功行赏。随后脚步声起,贞莹忙向屏风后一退,盯着太监们个个欢天喜地的涌出内室,嘻嘻哈哈的到了殿外。她刚要跨出,就看到洛瑾回转头,朝屏风处打量一眼。贞莹满心惶恐,只觉她已看到了自己稍稍露出的靴子。好在她只坏坏一笑,不予理会,走时还将殿门掩了起来。贞莹心下忐忑不安,但猜想她并没存揭穿之意。先奔到近前插了门闩,又想:“沈世韵让她的手下时刻盯住豫亲王,一定早就知道刺客的事,我再卖弄,倒显不得新鲜了。好在他们还没查出王爷去向。”

  用手背冰了冰发烫的面颊,整顿衣冠,步入内室。看到沈世韵躺在床上,双眼合拢,柳叶眉轻蹙,花瓣似的嘴唇微微抿起,连假装昏迷也是娇怯怯的样子,堪称我见犹怜。身上盖一条水蓝色锦缎薄被,材质足以显其贵重。贞莹重重哼了一声,道:“这里没有外人,别装了,我有话对你说。”沈世韵“甜睡”不应,睫毛都不眨动。贞莹提高声音道:“你听到没有?起来啊!”沈世韵还是给她来个无知无觉。贞莹大怒,就想掀开她被子,将她从床上揪起来,但还是勉力克制,站在她床边骂道:“你以为装晕不理,本宫就拿你没办法了?少跟我来这一套,我知道你心里在得意。可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妄想母凭子归,一步登天。皇家立太子不是小事,你这种出身卑微的女人,连血管里流淌的血液都是肮脏低贱的,绝不容玷污了皇族血统。你能当上皇妃,是老天爷打了个盹,他醒了,你也该醒了。现在怀的孩子,天生男为奴、女为娼。不如早作打算,生了男的就直接送去净身当太监,生了女的就卖进妓院接客当biao子,一个是绝子绝孙,一个是浪荡子孙满天飞……”她自认为已经骂得够毒,一定能激得沈世韵自动醒转,孰料骂得口干舌燥,仍如石沉大海,激不起一丝波澜。定了定心,暗忖:“死蹄子不会生气,不会跟我还嘴对骂。我要从心理上击垮她,还得利用手里的新筹码。”转身走开,在桌旁圆凳上坐下,一手旋转茶杯,欣赏着杯上的花纹,一边拖长了声音道:“真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撞见了鬼,我刚才从西华门那边过来,你道我看见的是谁?竟然是豫亲王在和一个美貌女子说话,他们还商量着要去……哎,一时想不起来。我知道有人关心王爷动向,派太监侍卫宫女全体出动,从早到晚紧盯不怠,还是给跟丢了……”

  她说完这些话,沈世韵倏然从床上坐起,挥手拨开纱帘,走到贞莹身后。贞莹心里得意,扶住茶杯底座,另一只手提起茶壶,缓慢提起,做倒茶之状,并不回头,微笑道:“怎么,你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不准备装晕糊弄人了?韵妃娘娘身子还没好,怎的起来了,快回床上躺着歇息。”她总被沈世韵说话时的悠闲腔调气个半死,这次自己模仿,反觉说不出的畅快。沈世韵哼了一声,道:“沉不住气的,一直是你才对罢?假你之手来伤害我,是做给皇上看的。我先毁你名声,再略用几招激将法,果能如我所愿。还有刚才我是觉得你说话难听,不想同你一般见识。睡便是睡了,有什么好装的?即是闭目养神,也属自由。你徒然扰人清梦,给我出去。”贞莹冷笑道:“清梦?是春梦罢?可惜你一场春梦发的时机不大对头,当时豫亲王到吟雪宫来找皇上,亲口对他说了来日打算及去向。你派了一群奴才探听无果,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我没装昏迷,待在殿上听得一清二楚,这叫作‘得来全不费功夫’。”

  沈世韵心里一动,她落水是挺而走险,其后当真昏迷了一段时间,贞莹说得胸有成竹,不似编造,又想到太监回报王爷曾独自出府,极可能真有其事。表面装出不屑,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惦记王爷去向?你若是以为我详知宫中各人情况,忒也抬举我了。”贞莹道:“你也别掩饰啦,我又没误会你们什么。这样好了,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也把知道的都告诉你,够公平罢?上次扮作侍卫,想杀你的那个刺客,明明没有死,你干么包庇她?”沈世韵道:“这问题够无聊。那个刺客想杀我,我还要包庇她,难道我很愿意找死?那末自己拿刀抹脖子便是,岂非省事得多。”贞莹冷笑道:“因为你想放长线,钓大鱼,利用她查探出豫亲王的计划,加以干涉。”沈世韵笑道:“我怎么觉得,你比我本人还了解我?说得好复杂,难道是你自己的打算?那刺客死就是死了,我没有必要骗你。你一口咬定她还活着,莫非是你指使的她?”贞莹怒道:“哪有此事?我……”随即想到刚刚劝说楚梦琳前来刺杀,只是对方没买她的帐,这一句“哪有此事”也就说得不那么肯定。改口道:“我看到她跟豫亲王在一起,一眼就认了出来。既然你说刺客死了,大概是我眼花,我的推论也无法成立,不能跟你说了。”

  沈世韵道:“不说便不说,好稀罕么?你的谎话漏洞百出,我本就不想听。”贞莹怒道:“我的谎……我的话怎么漏洞百出了?”沈世韵道:“简直前言不搭后语。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问题,第一次刺杀时,你好像并不在场,又怎会知道刺客的样子?还谈什么‘一眼认出’?假设你所说不假,那也只能是你曾经见过她,并给她传达指令。说白了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你说了谎,陷害豫亲王,挑拨他和皇上亲情,惑乱宫廷;要么是你没说谎,勾结魔教逆贼入宫行刺,图谋造反。二者必择其一。”她脸上始终带着笑,将极具威胁性的话一句句缓慢道来。说完左手支在桌面,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贞莹,悠悠的道:“还有必要提醒你,刚才你说过什么来着?什么叫做‘这里没有外人’?我可不记得几时跟你成了自己人。牵扯党派纠葛,含糊不得。”

  贞莹瞪圆了双眼,不敢相信眼前的形势逆转,更不知易位如何发生。本来她前来是以机密情报要挟沈世韵,不知怎的,被她话语指引,拐入死路,这两个选择任一皆是杀头重罪,即便皇上开恩,董鄂氏一族得以保全,她自己也必定有死无生。再想回头,退路也被条条封绝。分明是欲加之罪,却让她难以辩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到最后几句恶意调侃,才能够还击,咬牙切齿的道:“对,我怎配跟你当自己人?那真是高攀不起啊。娘娘还不知道罢?您已病入膏盲,皇上遍请御医,诊脉毕,皆叹惋而去。皇上大恸,乃叹曰:呜呼哀哉,惜吾之爱妃,贤德震慑寰宇,容貌从古至今,无人能出其右者。只恨红颜薄命,芳魂已逝,唯建陵立碑,册封为皇后,谥号‘寡廉’。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她往日在宫中听戏,曾记住了几句哀悼戏词,略加修改,便吟诵出来讽刺。沈世韵也不恼,微笑道:“你的学问很好,既知‘寡廉’,应知后有‘鲜耻’。宝剑赠烈士,红粉配佳人。这‘寡廉鲜耻’四字评语,送给你是再恰当不过了,当可说是为你而创。”

  贞莹勃然大怒,猛地举起茶杯,但杯中干干净净,并没有供她出气的热茶。便就地取材,提起茶壶要泼,壶中也是干干净净。茶泼不成。刚才拼命泼茶的动作就显得尤为可笑。稍一思考,明白这是沈世韵早设计好,来戏耍自己的。出的丑虽然不大,毕竟还是出了。沈世韵在她身边的凳上坐下,笑道:“看来姊姊肝肺燥热,内火旺盛,将一整壶茶水全蒸发得干了。当真功力不凡,小妹佩服,佩服。”这话本是贞莹曾在福临面前说过的讥刺之言,想来沈世韵设这个小圈套,就是为将那句侮辱言语原封奉还,心眼之狭小、性格有仇之必报,不言自明。怒道:“沈世韵,你……你真是可恨,说话就不会好听些?”沈世韵单手支颐,状若天真的笑道:“你倒是难伺候。我对你客气,你就骂我虚伪。我实话实说,你又怪我态度不好。到底要我怎样?”

  贞莹气得眼前发花,大脑发晕,转过头用力喘了两口长气,心道:“她不相信我的话,所以不感兴趣。我只有故意漏点口风,引她上钩,再让她破解那封密信。”回头道:“王爷对皇上说,他想出兵作战,平定天下,请皇上允可。然而在背后提及,言词用语却极其不恭不敬。在大厅中就有些端倪,故意称□□爷为太上皇,那是明摆着越过皇上,不认他这个国君。认错时表情毫不诚心。又说打仗前先到‘东京陵’焚香祭拜,求先祖保佑。每一件事都不寻常,王爷此次离京,定将有大不利于皇上之举。”她分析时满脸严肃,也收起了讥讽的神情。沈世韵微笑着等她讲完,叹道:“你希望我说什么?夸你‘几日不见,变得聪明不少’?我觉得却是无用的疑心病加重不少。一句无心口误,能说明王爷居心不良?难道你从没有过口误?诚心与否,重在于‘心’,你死盯着表情,徒劳无功。再说祭拜祖陵,更是再正常不过。平民人家也可立有祠堂祭祀。一为尽孝,二为战前平定心神,鼓舞自身信念,与求神拜佛意义相仿。”贞莹道:“好,这些算你解释得通,他祭拜大清的祖陵,带个外人在身边干么?那个蒙面女子……”沈世韵道:“你怎知是外人?可能是新纳的王妃或福晋,也算得皇室宗亲。不见得人家娶妻生子,都要来向你禀报?祖陵代表整个家族的先祖,没听过一脉单传。平民夫妻扫墓祭祖,也是举家共事。”贞莹怒道:“你今日认准平民夫妻的例子,跟我较上劲了?皇室也好,平民也罢,谁祭祖要带这个东西了?又不是焚烧的纸钱!”说完“啪”的一声将一张纸重重拍在桌面。沈世韵神情淡漠的瞟了一眼,心里乐开了花。

  早在贞莹刚提起多铎行踪,沈世韵就绞尽脑汁的想诱她说出来。但她也知道自己表现得越是着急,贞莹就越不肯说,定要钓足了胃口,再提出各种刁钻条件胁迫她答应。向来每有好事者无意中得知他人疑难之事,便千方百计代为探听,再美滋滋的前往邀功,若对方其时满不在乎,则自己所有心血尽皆付诸东流,此刻必然失落得无以复加,也不去提条件,非要说给他听不可的。只要那人肯听,已视作莫大恩惠。沈世韵正是利用这种心理误区,兼诸良好口才,看起来是将贞莹的责难句句驳回,实际是指引她将整件事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遍,对话不删减一字,细节处处精准。讲得情绪激昂,绘声绘色。末了问道:“你怎么看?”沈世韵还沉浸在自己思绪当中,心道:“他们动身出发,一定已经解开图纸之谜,得到了隐含的指示。难道那些记号是满族的某种古老咒语?当务之急,还是要遣几个心腹侍卫到东京陵。不知胡为死到哪里去了,任务又办得如何……”,随口回了贞莹一句:“你糊涂了?图纸在你手上,他们怎带得去?”

  饶是沈世韵神机妙算,却也没料到,胡为现下正紧跟着多铎与楚梦琳前行。事有阴差阳错,当日一早,沈世韵随贞莹前往御花园,众属下依着她先前吩咐,几名太监随同吟雪宫侍卫去王府埋伏,洛瑾去劝说皇上,胡为带着银两去找德寿,付给他相助的赏钱。胡为在宫中与德寿是常划拳喝酒的老朋友,寻思着开他一个玩笑。德寿看到胡为,犹如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也满脸堆欢的迎上前,执着他手,不住口的称赞。胡为乐呵呵的听了几句,笑道:“德寿,你今天好像特别神清气爽?”德寿笑道:“当然了,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每次看到你,我耳也聪了,目也明了,手气也旺了。哈哈,胡老弟,你总能给我带来好运,简直就是我的福星啊!”胡为笑道:“你知道我所为何来?”德寿笑道:“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前些日子给娘娘雕的两个小木偶,娘娘可还满意?”胡为道:“那自是满意得很。你对娘娘忠心,就是对皇上忠心,就是对朝廷忠心。你这样的大忠臣,总得给你些奖赏不是?”德寿笑嘻嘻的道:“娘娘差遣我办事,是看得起我,有奖赏固然最好,没有的话,也是理所当然,不敢奢求。只是我的手艺还不错罢?”胡为道:“不错,不错。你的手艺不错,配合我们做戏,表演得更不错。这是你应得的报酬。”说着将一张银票塞在他手中。

  德寿道:“啊呀,那怎么好意思?”双手却牢牢攥住银票。旁人收礼时总要假意推辞几句,装出清官的假象,直到让人认为“不是我有意要拿,是你非要送,我给你迫得没法子,勉强收下”才罢休。德寿嘴上也学着客气几句,却怕别人将客气当福气,手早已老实不客气的接了过来。他于微雕颇有造诣,手指也十分灵活,接过后二指迅速一捻,脸色便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来。抬头看向胡为,胡为见他一副要讨说法的神情,笑道:“你别以为多就是好,少就是不好。七十二张一两的银票,也抵不过十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他有意凑成零数,想让说法听来更加合理有据,其实与这种例子也不大相干。德寿心想不错,银票数量小,一定是份额极大,脸上漾满笑意,连眉毛也弯弯的挑起,将银票抬起看了一眼,笑脸霎时无影无踪,眉毛成了两条拧紧的直线。他情绪起伏,眉毛大起大落格外明显,脸上神情如做戏似的生动。胡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板起脸,一本正经的道:“韵妃娘娘差遣你办事,是看得起你,有奖赏固然最好,没有的话,也是理所当然,不该奢求。”德寿瞪了他半晌,忽然一把揪住他衣领,须发皆张,喝道:“少跟我打官腔,当初咱们分明讲好的价钱。啊,我知道啦,韵妃娘娘言出如山,一定是你这小子见财起意,从中吞没了!快交出来!听到没有?”又冲着他脸扬扬拳头。胡为苦笑道:“有话好说,何必动怒?你嫌一张银票少了?嫌少就直说,可以加啊。”德寿方才撤手,将他往地上重重一顿。胡为从袖管掏出一大叠银票,取出一张塞给德寿,德寿拇指起落,将两张银票一起夹住,脸色稍见缓和。胡为将银票一张一张的递出,德寿每接一张,就增一分笑意。直到一大叠全转入他手中,胡为冷哼道:“都在这里了。你点一点,看够是不够。”德寿既不再有银票收进,又没了好脸,独自转到一边清点,他爱钱如命,刚接过时就在心里暗自计数。但容不得毫厘之差,仍要反复检验。他点过一遍,又点一遍,正要点第三遍时,胡为等得不耐烦,叫道:“喂,一寸光阴一寸金,你再没完没了的点下去,浪费的金子可要超过本钱了。”

  德寿确认无误,翻了个白眼,自言自语道:“有些人就是天生的贱骨头,你不骂他两句,就不会乖乖交出钱来。”他虽是自言自语,但声音之大,明摆着是说给胡为听。胡为双手叉腰,翻着白眼,摇头晃脑的虚点两下头,鼻子里哼了两声,道:“成,成。现下我跟你三言两语,保证你听完以后,不但不会骂我,还要跟我道歉,出力巴结我。也难讲我到时没消气,扭头就走。所以我劝你还是先赔不是的好。”德寿道:“扭头就走?好哇,求之不得!最好你永远别来,否则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胡为抬手凌空压了压,道:“我提几个问题,你自己思考对与不对。你的微雕是一门手艺,民间便有人靠它养家糊口。他卖微雕,赚到的钱是劳动所得,天经地义。对不对?”德寿道:“这不是废话?”胡为续道:“民间微雕卖出的价格不会很高。你雕刻两个木偶,是你的‘劳动’,我们买时付钱,是你的‘所得’,也是天经地义,对不对?”德寿道:“废话少……”表情一滞,双眼间放出神采,似是想通了其中关节。胡为语速加快,道:“第一张银票是你雕刻木偶后卖出的钱,称为‘你应得的报酬’,其余的是你出力有功,娘娘给你的赏钱。这叫做一码归一码。你说对不对?咳,你慢慢想,一天想不通就想十天,十天想不通就想一年,一辈子想不通,还有儿子、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终有想通的一天。就此告辞。”作势要走,德寿忙抢上拉住,赔着笑脸道:“胡老弟,我跟你闹着玩,你怎地当真生气?这种玩笑可不能再开,年纪大的人经不起玩笑,险些吓掉我半条老命。以后有这样的好任务,你还要多多介绍给我。”

  胡为道:“以后?算了算了,我再不敢来见你了。你见我一次,揍我一次,我吃饱饭没事干,跑来讨那般没趣?不来了,再也不来了!”德寿一手拉他衣袖,腾出另一只手,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赔笑道:“胡兄弟,我口不择言,尽说些混帐话,老哥哥给你赔不是,你别放在心上。咱们亲兄弟也要明算帐不是?”胡为道:“呸,谁跟你是亲兄弟?”德寿道:“是是,这叫‘不是兄弟,胜似兄弟’。”胡为见他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恨不得笑出花来,强忍好笑,双手又叉在腰上,昂首挺胸,视线在房梁各处转动,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悠哉游哉的道:“刚才是谁见财眼开,认钱不认人,揪住我衣领,勒得老子几欲断气,差一丁点儿就到地府和阎罗王拉家常了?”德寿道:“是是,老哥哥不是人,我给您拍拍。”说着无比恭谨的抚平胡为领口皱褶,顺着他衣袖一路拍下,掸完了袖口灰尘,又道:“胡兄弟气消了罢?往后您再弄几桩生意来,咱们有财一起发。”胡为过了一把被服侍的瘾,仍是端着架子,斜睨他一眼,道:“什么一起?财都给你一个人发了,我们娘娘给的赏钱,我分文不少的交给你,私自没留下一星半点,还被你指着鼻子骂见财起意,我是那样的人么?天理何在?”

  德寿赔笑点头,胡为将赏钱全给了他不假,但对于他自己一点油水都没捞到,心下却是绝不相信,更有好大不以为然:“你不过是个跑腿传话的,换谁都行,我才是出大力的功臣。”这话在心里想想,绝不会说出来。顺着他道:“是是,咱们升官发财,你升官,我发财。”

  他不知胡为与洛瑾是沈世韵心腹中的心腹,专门代她办各项机密大事。关系固是十分亲近,但完成艰巨任务后,最多听她夸奖几句,赏钱却是没有。就如亲戚间尽心办事不须用钱通路,那也是心照不宣。相反彼此间越生疏,委托办事时谢礼也给得多些。

  胡为余怒未消,骂道:“升什么官?你哪只眼睛见我升了官?你的上下嘴唇这么一碰,管个鸟用?须得皇上发话才管用。”德寿道:“别看老哥哥整日摆弄微雕,可不是普通的工匠。在皇上面前讲话,还是有些分量的。我替你美言几句,皇上龙颜大悦,便下旨升你的官了。”胡为单从皇上采纳他送木偶的建议一事,也能看出他并非胡吹大气,奇道:“你在皇上身边地位不低,他赏你的难道会少?怎么还看得上我这点小恩小惠?”德寿道:“大主顾的钱要赚,小主顾的钱也要赚。这叫面面俱到,两手不落空。”胡为听他竟能将视钱如命说出些道理,又好笑又无奈,叹道:“瞧你那一副小器的样子,看了就知道办不成大事。”德寿道:“胡兄弟您办大事,我只要有钱赚,甘效犬马之劳。”他一门心思讨好胡为,道:“兄弟,我给您看些好东西。”搀着他走到内房,将墙角柜上的一个铜碗向左转三圈,再向右转三圈,一阵响动过后,柜子自动移开,露出个暗室来。

  胡为微感好奇,跟了进去,只见室内尽是些平平整整的架子,呈梯状排列,架上放满各种木刻微雕。德寿介绍道:“这些都是我的收藏,是我最得意的微雕作品。除了你胡老弟,从没人得过这个眼福。”胡为道:“好得很,真了不起。”德寿大喜,道:“我就知道,还是你有眼光……”胡为苦笑道:“不是,我说你这些微雕真了不起,只是摆着给我看看,就有那些银票的价值。”德寿条件反射般的将怀里银票捂紧,讪笑一声。凭心而论,德寿除贪财外,微雕技艺确实无可挑剔。架上种类繁多,木雕桌椅、木雕人偶、木雕房屋无不精巧逼真,令人看得眼花缭乱。胡为拿起一棵木雕大树,笑道:“这是棵桃花树。每日参拜,桃花运立至。”德寿道:“胡兄弟别取笑……”话犹未了,房外就有清脆的女声叫道:“德寿,德寿,你在不在?”听声音已到了殿内。胡为没想到随口一说,当真灵验,笑得一口气喷了出来,扶着墙壁慢慢蹲下,不住捶击地面。德寿脸面有些挂不住,去拉胡为。

  那少女又叫:“德寿,你出来!”

  胡为拼命憋着笑,断断续续地道:“德寿,你……你快去……别误了大好……嘿嘿……大好姻缘……哈哈……”德寿也动了心,叮嘱道:“好,那你待在这里,千万别闯出来捣乱。那些木雕,只能看,不能摸。”胡为道:“一堆木头人,你……让我摸我都不……哈哈……不摸。”德寿点点头,在架子最外侧一个人偶脑袋上轻轻拍了三下,柜子自动移开,德寿刚走出,柜子便又挪了回来挡住暗室。

  胡为止住笑,将耳朵贴在柜子上,心道:“我不出去打扰你便是。在这里听听甜言蜜语,碍不着你们好事,那也不算耍赖。”

  一个男子声音冷冷说道:“德寿先生,你好。”德寿恭恭敬敬的道:“微臣参见王爷,王爷吉祥。”刚才那少女道:“喂,你在房里弄什么鬼?我叫了好几声,怎么才滚出来?”那王爷道:“你别吵,在宫中大呼小叫,成何体统?”那少女闷闷不乐的应了一声。

  胡为心道:“这丫头性格泼辣,对那位王爷倒温顺得很。不过这二人口音好熟,不知是谁?”又听德寿道:“微臣日间困倦,在房中打了个盹,不知王爷光临有何吩咐?”那王爷道:“先生客气了。本王今日来此,是有一事请先生帮忙,不知可否。”虽是商量的语气,话里尽透着命令。德寿善于察言观色,又如何听不出来,当即道:“王爷差微臣办事,那是看得起微臣,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至于这……”他与胡为言谈间,随口提起酬劳,但对王爷就不敢如此大胆,却以闪烁的目光示意。那王爷点头道:“只要事情办妥,给你的好处绝不会少。”德寿大喜,道:“多谢豫亲王,多谢豫亲王。”那王爷嗯了一声,向身旁少女使个眼色,道:“梦琳,你来跟他说。”

  外间德寿是因大主顾上门,欢喜得心脏砰砰乱跳。暗室中胡为也是又惊又喜,他起初就对二人身份有所猜疑,只是揣摩不定,待得听了德寿称呼,心下再无怀疑,暗忖:“我就说么,这样任性的丫头,果然是那个魔教妖女。豫亲王当真跟她在一起。这可不是送上门来的功劳?娘娘真是料事如神,一定早想到王爷会来找德寿,便让我来给他赏钱,要将这功劳默不作声的交与我立下。”霎时间对沈世韵佩服得五体投地。

  楚梦琳走上几步,道:“德寿,听说你的微雕技艺很好,是不是?”这话却让德寿犯了难,仓促间难以作答。他的技艺在宫里当然是公认的好,但如一口承认,却显得在王爷面前自高自大。如谦称技艺不好,王爷说了有事相求,一定和微雕有关,那反而是有意推脱,不肯办事。对方问出话来,不答更是不敬,只好折中道:“多谢姑娘夸奖。全承宫中朋友们抬爱。”楚梦琳道:“哼,谁夸你了?你的技艺可能好,也可能不好,你也没回答啊。我不跟你闲扯,如果让你将纸上的图画刻到木片上,你能不能办到?”德寿本考虑是何种千难万难的任务,没料到竟是这等小事,在木片上刻字,在他初学雕刻时就是打底的基础。有些不敢相信,问道:“就这么简单?”楚梦琳道:“你这老糊涂鬼,我问你两句,你总是答非所问,这算什么?”从衣袖里取出一叠纸,道:“你将纸上的图画刻在木片上,再按照顺序在右下角刻上编号。办得到还是办不到?”德寿连连道:“办得到,办得到。每块木片要多少尺寸?还和这纸张相同么?”楚梦琳翻个白眼,道:“让你刻木片,就是因为嫌这些纸太大,携带不便。我们要能握在掌心里的,图画看得清的限度内,当然越小越好。”德寿道:“是,微臣明白。不知姑娘多久来取?请给明限时,微臣一定如期完成。”楚梦琳道:“用不着那么麻烦。你立刻开工,我们在边上看着,等你做完了当场拿走。财货两清,双方都省事。”

  德寿目瞪口呆,道:“这……这有些为难……”他也看出这少女牙尖嘴利,不好商量,还没等她答话,就先向多铎道:“王爷,这只怕不大妥当……微臣做工时,边上从未有旁人观看的先例。否则,我浑身不自在,难以发挥,作品的效果也会有失水准……再说微臣动作慢,耽误王爷时辰……”多铎径自在一张太师椅中坐下,双臂搭在椅边靠手处,淡淡的道:“无妨,有道是‘慢工出细活’。你雕刻时专心致志,目不斜视,耳不旁听,等闲身外于无物,又怎会受妨碍?”德寿赔笑道:“这个……真要全心投入,对身外物视而不见,是工作的最高境界。佛经中讲究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也大抵相当。微臣自问……”多铎道:“你自问怎样?”德寿为他威严所慑,将到了口边的“尚未达到此境界”吞回肚里,改口道:“已身临其境,足以望其项背。”这是临时生拉硬拽的说法,用词是否恰当,暂且无暇顾及。楚梦琳笑道:“你倒真不谦虚。那很好啊,还有什么问题?”德寿道:“是……是……没有了……”步履蹒跚的走到一旁架子上取木片,暗暗咒骂胡为说什么“桃花运”。他最满意的作品珍藏在暗室内,寻常雕刻工具则置于殿中,因此也不须动用机关,也幸亏如此,胡为才侥幸逃过一劫。

  楚梦琳见他不大的桌上堆满了刻到一半的微雕,十分积极的挥手一扫,替他腾出空地。德寿哭丧着脸,便是赶鸭子上架,事到临头也不可不为,只有颤巍巍的拿起刻刀。他平常总觉微雕乐趣无穷,闲时顺手就雕刻几个。有人拜托他刻,也从未当成工作,均是以一件高雅工艺品看待。但这次感觉大不相同,每个动作,每个表情,都有两道冰寒的目光紧盯着。自己的一切行为都像是舞台上做戏的。因此不敢有任何多余表情:沉思时不敢皱眉头,高兴时不敢露齿而笑。不敢有任何多余动作:额头沁出汗珠不敢擦,流入眼中刺痛不敢眨眼;背后发痒不敢抓,双眼只看面前木片,差点连鼻尖也贴了上去。只好匆忙抬头,不小心扬起视线,看到多铎目光,吓得低下头,一个不小心,刻刀将左手拇指削出个大口子,不敢裹伤,不敢让血滴在木片上,不敢污了身上官服,只好在桌面抹一把,涂出一道血印,又不敢倒吸冷气,不敢露出疼痛之色。楚梦琳在旁边看到他一张脸面无表情,板得和木片差不多,连割伤了手也满不在乎,哪里能体会他所受煎熬,只觉得是一件十分有趣之事,比戏台上的小丑还好玩些。捧腹大笑一阵,乐趣逐渐减弱,拿起扫到桌角的一个小木偶摆弄起来,拧一拧他的头,扭一扭他的胳膊。笑道:“你雕的不好,我来给他打扮一下。”拣起桌上另一把刻刀,在木偶臂上刻划,想要雕一副盔甲,让他做将军。然而微雕技术何等精湛,力度须得掌握恰当火候,楚梦琳随手一削,立刻将小木偶的胳膊削了下来。

  德寿看到她摆弄木偶时就在偷眼观察,心都揪了起来,等到小木偶的胳膊掉了,真是比自己胳膊被砍掉还心痛,想喝叱她放下,却又不敢。楚梦琳道:“咦?不好玩!”拿过一艘木船,看到船上竖起一根细长的桅杆,杆上连有一面战旗,旗面线条弧度正显出航行时的迎风招展。楚梦琳道:“刻上一个骷髅头。”她左手捏船身,右手刻刀在旗上用力一划,“咔”的一声,桅杆从正中断为两截。这一次德寿再也无法忍受,喝道:“不许动!你给我放下!”楚梦琳吓了一跳,随即怒道:“发什么疯?你已经无视身外之物,眼里只有工作,我做了什么,你应该看不到的!快刻,不许偷懒。”德寿怒道:“你……你……”看到自己的心血被她弄得支离破碎,几乎有抛下木片刻刀转身就走的念头。眼里竟有泪花滚动。多铎不悦道:“梦琳,你别给他捣乱,过来!”楚梦琳撅嘴道:“我才没有捣乱,只不过是在监督他……”看到多铎脸色不善,不敢再闹,连忙拖过一张椅子坐到他旁边,又对德寿伸伸舌头,扮了个鬼脸,多铎道:“德寿先生,请继续。”德寿右手抖了抖,知道抗命对自己没有好处,只好继续雕刻。心想速战速决,先打发走了这两个瘟神煞星,再修补那两个木雕。

  胡为贴在柜上,半边身子都已僵硬麻木,明知声音不会传到殿中,还是不敢稍有放松,弄出响动。外头说话吵嚷,还可以了解大致情况,此时万籁俱寂,就总感觉正有人走向柜子,下一步便是挪动铜碗,发现暗室……那些图画定是豫亲王的机密,也是沈世韵要众人查找的重要证物。以楚梦琳久在祭影教中培养的作风,自己一旦被发现,铁定要遭灭口无疑。德寿雕刻时看到了图画,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那是更加没指望了。幸好在木片上刻字远比微雕容易得多,不必精雕细琢,那些图画都是弯曲线条,又比文字快了不少。只用了大半个上午的时间,便将纸上图画都搬到了木片上,一张图对应一块木片,编号齐全,最后未被破解的一组数字则单占一块。德寿放下刻刀,将木片摞起,双手捧给多铎,这才敢转过身,擦一把汗,整个人就如虚脱了一般。

  多铎仔细检查木片,楚梦琳被德寿骂了几句,积愤难消,忽道:“德寿,你刚才雕刻时,故意藏起一块木片,是何用意?”德寿大惊,道:“我……我……哪有……你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我怎敢在你眼皮底下耍花招?”楚梦琳啐道:“谁要目不转睛的盯着你看?你以为自己很好看么?我一个疏忽,你就偷藏了一块,要给谁报信啊?”德寿全身发抖,半是愤怒,半是惊恐,多铎斜瞟他一眼,道:“你不用紧张,她疏忽了,我没有疏忽,不会轻易混淆是非。你做的很好,这是给你的赏钱。”取出一叠银票塞在德寿手中,低声道:“嘴巴严实些,今日之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否则,你知道后果。”德寿颤声道:“是……微臣知道,多谢王爷。”楚梦琳这段日子住在王府,大事小事不敢违多铎之意,本身喜爱捉弄人的天性按捺得难受,这一回自然要拿德寿开刀。心想藏木片的动作大,不易横加诬陷,不如说些表面看不出的,还可以胡编乱造一番。便道:“好,算我看错了。可是你在雕刻数字时眼神非常专注,心里暗暗记诵,是受了谁的吩咐?”德寿怒道:“你这是胡搅蛮缠!在木片上刻数字,不看仔细了怎么刻?”楚梦琳道:“你说没记,那就算你没记。”凑近了他,神秘兮兮的道:“你想不想发财?听不听我的话?”

  德寿大喜,连声道:“当然,当然,姑娘说的话,我比谁都要听。”楚梦琳拉着他走到一边,故做为难道:“可是豫亲王也给过你赏钱,如果我给的价钱高出十倍,交待的事与他有所冲突,你是对他忠心,还是对我忠心?”德寿一心追求的是“两手不落空”,笑道:“臣对王爷当然忠心……”压低声音道:“对姑娘更忠心。您差遣我办事,那是看得起我,微臣为姑娘上刀山、下油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句同样的恭维话,他在一日之内已分别向三人作了担保。楚梦琳微微一笑,道:“何必那么客气?”蓦然脸上变色,手腕一翻,“噗”的一声,一柄匕首没入德寿胸膛,直刺进心脏。德寿已是风烛残年,受此一击,哼也没哼一声,喷出几口鲜血,当场毙命,如一团烂泥般瘫软在地。楚梦琳在他腰眼踢了一脚,骂道:“活该!”

  多铎吃了一惊,道:“你做什么?”急忙赶上几步,将德寿身子翻转过来,提指探他鼻息,只觉半点呼吸也无。怒道:“谁让你这样胡闹?”楚梦琳理直气壮的道:“我是为了你好。只有死人永远不会泄密。我爹教过我,若要万无一失,就不能留一个知情者。”从他怀里翻出银票,嗔道:“你还给他这么多钱,留着给我买些珠宝首饰不是更好?”说着搔首弄姿,做出各种妩媚姿态,要显示“花钱帮她打扮是值得的”。多铎无动于衷,只是看着德寿尸身沉思。楚梦琳双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又道:“我刚才试探过他,这老东西如此贪财,虽然你给过他封口费,他今日答应你保密,改日有人给他更多钱,只怕他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多铎心想她说得也不无道理,怒气稍减,但仍忧心忡忡:“他是皇上宠信的近臣,皇上不出几日即会闻知其死讯,那又如何收场?”楚梦琳道:“正因此才更要杀啊。他整日在皇上身边做事,皇上可比你有钱得多。那不是更凶险万分?不如当作破釜沉舟,反正这一次离京后,你也打算起兵,到时自己当了皇帝……”多铎怒道:“我几时跟你说过要造反,想当皇帝?我原意是悄悄离京,明察暗访,先弄清了当年真相,再做打算。现下德寿刚死,我就私下离京,你说皇上会怎么想?他定要寻思我是畏罪潜逃,往后一路行事多有不便……”将眼前局势在心下反复掂量,站起身道:“没奈何,只有去向皇上禀明缘由。就说……说我要出兵作战,另外还要祭祖。预先埋好了铺垫,今后才不会令他起疑,也不知能否瞒得过……”楚梦琳忙道:“能瞒得过,一定瞒得过!那可最好,起兵扫荡时他不加提防,等到反应过来时,大军已经打到城下了。我跟你一起去,你向皇上禀报时,我就帮你多说好话。”多铎叹道:“算我怕了你,成不成?你给我惹出这许多乱子,还想到皇上面前胡来?你说话尽是些给人找茬的低俗言语,难成大事。我自己去倒有把握得多。你到西华门等我,别跟旁人起冲突……算了,你自制力差,那就不要让别人看到你!只管躲在左排第十棵树顶便是。”楚梦琳应道:“好。”将桌面的纸梳理整齐,丢到一边燃烧的壁炉里,挽着多铎离开。

  胡为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直听着他们确实走远,间隔长到绝不可能再返回取物之时,才试着动了动身子,感到倚着柜子的那一侧已全没了知觉,上下捶了捶,无济于事,只好暂时不予理睬,效仿德寿的做法,在外侧人偶的头上轻拍三下,柜子缓缓移开,胡为扶着墙壁站起,先探出半个脑袋,再次确定二人离开,才敢踮着脚走出。全身力量集于左脚,腿就一软,狼狈的跌倒在地,他低咒一声爬起。走到殿内四面环顾,先看到壁炉中尚有大叠纸张,奔上前就想伸手去取,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暗骂自己糊涂,捡起炉边火钳,将纸夹了出来。翻看之下,除最后一张被火烧出个大洞,一张被火熏黑外,其余都完好无损。原来纸张叠加后极厚,丢出时力道又大,将火压得熄了。楚梦琳小事精明,大事糊涂;多铎正忧虑向皇上禀报能否凑效,二人均未留意。胡为喜出望外,他躲在暗室中时,当真心惊胆战,只求能捡回一条性命,没想到脱险后还能得到证物,立下功劳。扑净纸面沾上的煤灰,将一叠都藏入袖管。接着才看到德寿俯伏于地,兀自瞪大了双眼,死不瞑目。他遭灭口原就在胡为意料之中,因此并不惊慌,只是稍感惋惜。看了他一会儿,叹道:“你钻到钱眼里,最后还是被钱害死。你到了阴间,做兄弟的多烧纸钱给你。阳世的银票你是用不着了,还是还给我罢。”

  解开他胸前衣裳,伸手摸索。摸了半天,除了他身上穿的几件内衣,空无他物。胡为想了想,立即明白,忍不住低声骂道:“楚梦琳这妖女取银票时,也不点清数目,竟把我孝敬老爷子的份一道拿走了,弄得老子两手空空。他妈的死丫头,臭娘们!”其实道理也说得过去,逢及杀人劫财,哪有人拿走一半,又给地上死人留一半的?胡为发一阵狠,又向德寿道:“我去追那个妖女,一定把钱都拿回来。你心里感激,就把两笔钱都送了给我。是了,你好生安息,别这么瞪着我。”刚想伸手替他阖上双眼,看到他这副凄厉面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多铎至吟雪宫向福临禀报,恰好他因沈世韵昏迷心神不宁,没多想就点头准了。随后又到西华门前与楚梦琳会合,将图纸交给贞莹,打发她离开。图纸易手,也不如何担心,因其已等同废纸一张。早先无法解谜是方法不当,如今便是方法更当百倍,也不可能再凭它解出消息。出宫后,二人先购买了两套平民衣裳换上。多铎雇一辆马车,直到离城数里后,另雇一辆,却不让先前车夫便走,而是多给了些银两,让他驾车与第二辆并排前行。其后每行一段路,总要转一辆马车。楚梦琳不懂他用意,既然已向皇上禀明,赶路时为何还要偷偷摸摸?但她屡次询问,多铎总是含糊其辞。

  没过几日,马车进入辽宁境内。多铎不向楚梦琳解释,在辽中、康平、长海几处大城镇分别逗留,每处客栈都要了上房,吩咐楚梦琳待在房内,不得外出。楚梦琳已习惯缄口,并没多问。这天多铎又带她赶路,让车夫驾车前往辽阳,在那里盘桓一阵后,可自行离去,却带着楚梦琳上了另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个陌生青年,相貌身材都十分普通,但让人感觉似乎太普通了些,竟而有些反常。楚梦琳在车厢中听说要去新宾县的赫图阿拉,终于忍不住询问近日行止缘由。多铎方与她说知。

  赫图阿拉原是后金政权都城,又称兴京,在满语中为“横岗”之意。明万历三十一年,□□□□哈赤始建城堡于此,两年后增修外城,供亲族及精悍部卒居住。天命九年,将其祖父、弟、子等十余人的陵墓迁往辽阳,建“东京陵”。但庄亲王舒尔哈齐生前秘密安排,受迁的仅是衣冠之冢。他受兄长囚禁而死,早年于民间有一红颜知己,名叫穆青颜,曾在地底为舒尔哈齐修建一座地宫,规模浩大,位于永陵镇老城村的昭宗祠下,使他得与永安公主合穴而葬。永安公主早年嫁往塞外,虽同舒尔哈齐历经患难,但从未行过正式拜堂大礼,至死也未能以他妃子之名载入史册。为防外贼滋扰,这座王陵修建得迷宫一般,不仅道路曲折难行,机关暗弩更数不胜数。从图纸中描出的图画便是王陵内部地图,那段文字则是舒尔哈齐所留遗言,称自己含冤而死,望后辈子侄在他祭辰深入地宫大殿,得知真相后,为他伸冤复仇。

  多铎心想古墓中危机重重,若不找个富有经验之人陪同,仅凭自己与楚梦琳二人,不但难以成事,更可能遭遇不测。他计划周密,出宫前从王府中取了些玉器携带,都是入关后在百姓家中搜刮得来,有几件年代颇为久远。到大城镇作贩卖玉器的生意,故意引人注目。起初来的都是门外汉,逐渐才有内行前来。玉器出手了大半之后,有个青年在身后悄悄跟随。到了一处陋巷,便现身询问玉器从何得来。多铎先假说是自祖辈传下,迫于生计方才卖出。那青年逼问几句,又装作遮掩不过,称此皆由倒斗所得。那青年半信半疑,对了几句切口,待听得分毫不差,乃大喜,介绍说自己是外乡人,也是从小做这门营生,对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墓已失了耐性,孤身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所在,就是想倒一个大斗。经多日探查,盯上了启运山脚下的兴京陵,满语称为“恩特和莫蒙安”。多铎将地底王陵之事半真半假的跟他说了,那青年大有兴趣,立刻表示愿随同前往。

  楚梦琳听他说得复杂,未能悉数领会,却仍然连声称赞。多铎意兴索然,盼望尽早解决此事,坐在车上闭目养神,楚梦琳不敢吵他,安安静静的坐在旁边。一路颠簸,不知行过几日,马车停了下来。据那青年说,前方遍地乱石泥泞,路况不易驾车,须步行前往。多铎下车后,扶着楚梦琳下来。走不多远,就看到了赫图阿拉城遗迹。满目疮痍,杂草丛生,外屋城墙尚有部分残存,其余都成了残垣断壁,不复旧日雄姿。楚梦琳看到这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感到世事无常,心里一酸,便欲掉下泪来。

  战乱年代百姓多有流离失所,此处虽破落,总有些屋檐能遮风挡雨。因此常或聚族而居,长年以来,渐形成一个小村落。平时极少有人前来,村民乍见几个外人,都忍不住留神看了几眼。多铎为掩人耳目,先带着二人到各处参观拜祭,经关帝庙,看过文庙、启运书院,又到显佑宫、地藏寺;昭宗祠反而留到最后。三人拜过铜像,就在祠堂各处东翻西找。遗言中明示王陵建在昭宗祠地底,却未指出入口所在。找了半天,一无所获。

  正商定着要将地上青砖拆开搜寻,忽听一声粗重的咳嗽,一名虬髯汉子走了进来。三人以为他也是来参拜的外客,连忙对着铜像扮出恭谨神色,企盼他拜完就快走。那大汉打量三人一番,冷冷的道:“三位刚进关帝庙,我就注意到了。只因你们太过专注,没发现我跟在后面。鬼头鬼脑的,干什么了?想要偷东西不成?”

  楚梦琳第一个沉不住气,怒道:“瞎了你的狗眼,这种破地方,有什么东西好偷?”那汉子道:“不是偷东西?那么一定是找东西了。”多铎沉思片刻,道:“有一位英雄葬在此处。我等敬仰他遗德,特来祭拜,以慕其风范。”那汉子瞪眼道:“和硕庄亲王的陵墓不在这里。你们几个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楚梦琳嚷道:“啊哈,你这可露馅啦,我们又没提起和硕庄亲王,只说是一位英雄,天下英雄何其众多,你怎么就知道了?”那汉子久居于此,不晓世事,同村人生性淳朴,缺乏应对外界经验。一句话就被引了出来,十分光火。怒道:“那又怎样?我们祖上受恩人嘱托,世代做陵墓的守护者,不容盗墓贼肆意冒犯!”多铎见情势如此,那村人显然知情,听语气对庄亲王并无仇恨,反有尊敬之意。要进入墓室,只有着落在他身上,不如实话实说。恭恭敬敬的行礼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与墓主颇有些渊源,这位庄亲王……是我的叔父,请大哥行个方便,在下感激不尽。”那汉子道:“你的叔父?你是爱新觉罗家的人?”多铎道:“正是。”那汉子仍然面色不善,冷哼道:“同族有什么稀奇?兄弟间尚可不念情面,手足相残!”多铎听了“手足相残”四字,暗暗心惊。

  楚梦琳火冒三丈,那汉子头脑虽简单,认定的事却分外固执,如果换了另一种情境:入口已现,对方仅是前来拦阻,那当然二话不说,一剑把他杀了。现在偏偏杀了他也无济于事,愤愤地叫道:“我们是奉穆青颜穆前辈的嘱托,进入陵墓取得庄亲王遗物,难道你们希望忠良之物永远深埋地底,不见天日?”她较尽脑汁编造说辞,无意中想起纪浅念跟她说过,断魂泪与穆青颜也大有关联。又有传言她是舒尔哈齐的情人,只因念着与永安公主的姐妹情谊,是故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姑且死马当活马医,随口叫了出来。那汉子听了这句话,始终板着的脸竟有所缓和,道:“你们知道恩人名讳?莫非真是……”忽然又大力摇头,道:“不会,不会的。恩人早已逝世多年,你们还这般年轻,怎能再受她嘱托?嘿嘿,我也不是这么好骗的。”

  楚梦琳道:“笨,谁说嘱托定要面对面亲口托付?穆前辈虽然逝世,尽可留下书信、手谕之类的,或者让她的后人转达。你说对不对?”这可算得一场赌注,只愿那汉子全无心计,否则若真让她拿出穆前辈的亲笔书信为证,那就无计可施了。好在那汉子信以为真,抓了抓头皮,道:“既然是穆前辈所遣使者,自应另当别论……”楚梦琳大喜,赞道:“对啦!想不到你这个榆木脑袋,终于也有开窍的时候!”多铎与那盗墓青年齐声喝道:“闭嘴!”好不容易劝说得那汉子言语松动,万一被楚梦琳一句话气得改了主意,真教前功尽弃。好在那汉子没生气,却也没答应,又在头上抓了几把,道:“这事我做不得主,还要先去请示村长。你们等着,别走。”走到门口,还不放心,又回过头叮嘱道:“千万别走了。”说完一溜烟的跑了。多铎暗想:“那还用得着你说?看来断魂泪秘密与庄亲王的冤屈有关,此事定要即刻查清,你让我走,我也不会走。”楚梦琳暗骂:“同意我们下地宫,你做不得主。阻止我们,倒做得主了!哼,早知你是个纸老虎,没权管正事的主儿,我何必跟你费这半天口舌?直接让你去喊村长岂不省事?”

  或是因那村落确实太小,房屋间隔不出几步距离,那汉子刚跑出去,没多大会儿,就和几名村民一齐簇拥着一位老者来到祠堂。那老者身材瘦弱干枯,风吹欲倒;白须白发,眉梢微微下垂,任何时候看来都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那老者走到正中,双眼逐一略过楚梦琳三人,视线牢牢盯着对方眼睛,楚梦琳从未被人这样注视,浑身不舒服,瞪回一眼。那老者咳嗽一声,道:“听说三位便是穆姑娘的后人了。”楚梦琳道:“是啊,你还不快打开墓道,让我们进去?”

  那汉子叫道:“不对,你们刚刚还说,自己是和硕庄亲王的后人,这一会儿又变了,说话前后矛盾,多半是说谎。”楚梦琳气得狠瞪他一眼。说他们是穆青颜的后人,是由村长说出来的,而他“听说”又能听谁说?自然是那汉子了。要说他在转告时故意偏差,设个圈套给他们钻,以那汉子的智商,绝无可能。想来是转告时记得不清不楚,回来后却又想起来了。冷哼道:“你才说谎。大家都知道庄亲王与穆前辈的……关系很好很好,好到极点,好的就像一个人,最后就有了男女之事。庄亲王的后人,便是穆前辈的后人,有什么分别了?我打个比方,如果说你是你爹的儿子,又说你是你娘的儿子,这两种说法相互矛盾,那不知是谁去外面偷……”多铎道:“你闭嘴。”再容她说下去,必有极难听的话出口。这么胡编乱造,真的也会变成假的。对村长道:“我们是受穆前辈嘱托的‘庄亲王后人’。”这句话倒是十分聪明,恰好将两种说法同时包含在内。

  那村长点了点头,叹一口气,道:“穆姑娘昔年曾有恩于我等,她的嘱托,于情于理,都是不该拒绝的。但还盼你们听老朽一句劝,和硕庄亲王早已入土为安,魂魄荣登极乐,再多的是非也早了结了。他都能抛开,旁人难道还抛不开,反而沉沦其中?几位若真为庄亲王着想,又何必重拾往日恩怨?”多铎心绪纷乱,默念着村长所言,“往日恩怨?看来庄亲王身死果然别有隐情。人都死了,你怎知他抛得开?”肃然道:“多谢村长教诲。但那既是庄亲王遗愿,作后辈的自当尽心竭力。值与不值,日后自有分晓。”那村长摇头叹息,道:“执迷不悟,非外力所能化解。只盼行事三思而后行。下古墓也是有损阴德之事,你们当真不后悔?好,既然如此,那就随我来罢。”他是怀着悲天悯人的心肠劝说,却丝毫也劝不动。只有摇头叹息,走到铜像前,躬身拜了三拜,命村民取来两柱香与洁净托盘。先接过香点燃,高举过顶,一动不动的站立着。只看到袅袅白烟升腾而起,祠堂中漂散着一股淡淡香气。那香气也有些古怪,竟能调动起每个人的悲伤记忆,堂内众人均感心绪憋闷。过了一炷香时分,村长捧起托盘,从铜像上端落下两滴液体,多铎站的最近,看清那液体竟是从铜像眼中流出。村长将托盘交给一名村民,绕到铜像后方,仰起头注视金漆剥落的墙壁,再次摇头叹息,双臂一分,众人大吃一惊,那墙壁原来是一块仿造逼真的帘帐。拉开后露出个白布蟠,上书一个“奠”字。蟠下停着一具古铜色棺材。村长取出一根木棍,在托盘液体中蘸了蘸,便在棺盖与棺身的缝隙间涂抹,每一处都仔细涂遍,唤过几名村民,打个手势,几人一起将棺盖掀开。

  楚梦琳吓了一跳,忙将头偏到一边。她平时杀人不眨眼,却也不敢为难死尸,像这种将人家的棺盖说掀便掀,更是从所未有。真怕棺材中躺着具皮肉全部腐烂的骷髅,两只空洞洞的眼眶直盯着她。余光先从棺尾看起,没见到白骨,这才大着胆子,慢慢转回头,棺材中铺着张草席,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刚要松一口气,但转念一想,正是空棺才更可怕,惊道:“这……那个死人呢?是诈尸……”话刚说完,立刻看到身边每个人都有嘲笑之色,连村长的脸上也隐现笑容,道:“有棺材必有尸体,是谁定下的规矩?帘子、空棺,这些都是我们在掩人耳目了。”说着将棺底草席揭开,露出个黑黝黝的洞口。一眼望去,诡异深邃,如同通往地狱的道路。草帘揭起时带起一阵阴风,更令人背脊发凉。那村长道:“此棺底与地面相通,直达地底。不过你们下去之前,老朽还有几点忠告。这座陵墓有些邪门,多年以来,也总有些人……说的好听些,叫做‘摸金校尉’,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听说这里有座古墓。他们却不是冲着王爷来的,只是想发一笔小财。不听劝阻,在这里行不通,就绕到别处,测量出距离,自行挖掘通道,真能给他们找准了。可是下过古墓的,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都是有去无回。其实这座墓里并没有金银财宝,真说起来,东京陵中的陪葬品还能多些。为空中楼阁而枉送性命,岂非太冤?有人说,这座墓中存在诅咒,是庄亲王仇恨的残留意念。我们村人在此守护,一防外人惊扰王爷亡灵,二来也劝说贪财者,别走这一条不归路。不过,或许也有例外,你们是他的亲戚,或许他不会害你们,可是墓里其他的东西,是不属于你们的,切记不要去碰,以免横祸。”

  楚梦琳暗暗好笑:“这座王陵如果真是座空墓,那也是无物可碰,你却特意叮嘱我们勿碰他物,还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永安公主给庄亲王陪葬时,是个小姑娘,年轻漂亮。俗话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一定有不少珠宝。就不知剥下死人的首饰来戴,会否不吉。”

  多铎一刻都不想再等,正要抢先下墓,那位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青年忽道:“且慢!”点燃一根火把,探入洞内,火把并不熄灭。多铎暗赞:“果然是倒斗老手,就是有经验。我一时情急,竟然忘了检验地底空气。”忽然心念一转:“如果他真是为了盗墓发财,听说墓中并无财宝,应该大失所望,转身就走才是。就算知道我们身份,不来计较我骗他,也绝无再冒生命大险,随我们下地宫之理。他打的又是什么主意?嗯,他不说,我也不点破。不如让他走在前面,能破除沿途机关是最好,即使不能,也是他第一个中招,我就可以有所准备。”本来伸手要接过火把,想到这里,临时改为拍了拍他的肩,道:“兄台精研此道,经验丰富,在下自愧不如。劳烦兄台当先领路。”那青年道:“行啊,你是皇宫里的大官,我当然听你吩咐。”说完露出个古怪的笑容。称其为古怪,只因那笑容十分僵硬,不仅不像发于本心,更像是被人挤压脸上肌肉,扭曲而生的笑容。那青年左手支住棺沿,右手执火把,双脚一跃,跳了进去。楚梦琳小声道:“我……我……”多铎心道:“就让她走在第二个,那盗墓贼若真有异动,也不可能神通广大,隔着一人加害于我。”假装体贴道:“没事的,你走在中间好了。”到了这一步,楚梦琳也不可能退缩,更不想让自己看来胆小懦弱。走到棺材前,先伸入一只脚探底,立刻触到实地。

  原来这洞穴并非直上直下,而是曲折往下蜿蜒。她胆气壮了不少,两只脚都伸进棺材,坐了下来,双手撑在身后,慢慢往下蹭。本来头顶还可射进一线微弱的亮光,但蹭出不远后,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头顶响起棺盖移回的声响。她突然有种感觉,仿佛已被囚禁在幽深地底,隐隐听到怪物咆哮声,黑暗中随处可能扑出各种妖魔鬼怪。想要放声尖叫,却听到多铎冷冷道:“自然要掩上棺盖,总不成让那个洞口随意展于人前。”楚梦琳心想那也有理,但黑暗易于滋生恐惧,脑子里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出现的尽是些被自己杀死之人的残肢断臂。那青年虽有火把,因距离太远,光亮也传不过来。她不怪自己太慢,却抱怨那青年不等她。双臂及腰都是剧烈酸麻,过了好半天,发现道路不再往下,而是一直向前。黑暗中互相都瞧不见,她也不怕丢脸,将向下蹭的姿势改为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向前爬。这一段可比刚才更难过,身上本来就酸得厉害,而此处低矮,只能低着头爬行,连头颈也酸了。身子能直起的范围极为有限。全身的重量几乎都集中在双臂上,细瘦的胳膊酸痛得仿佛下一秒便要断了。手上沾满沙石还是小事,掌心都被尖石磨破,火辣辣的疼,仍要在地上按着伤口。连膝盖也磨破了。这通道中空气虽无剧毒,仍不敢多吸,呼气都要极尽细微。

  不知过了多久,再稍直起身子时,忽然感到空间大了许多,原来那段狭小的通道终于到了尽头,楚梦琳几欲喜极而泣。看到前方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她只以为是那青年,叫道:“喂,你怎么不等等我!”奔上前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触手冰冷坚硬,不似活人的身体。紧接着掌心又一痛,好像被利器刺了一下,有液体从手上流出。这时那青年的声音道:“什么事?你怎么了?”有亮光出现,是那青年举着火把过来,照向她碰到的东西。原来是一根雕有龙头的石柱,她刚才拍的便是龙头。流出的鲜血在顶端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使威严的龙头显得极为狰狞可怖。一瞬间,眼前闪过被自己砍掉胳膊的小木偶、浑身鲜血的德寿,以及被自己杀死的冤魂,都张牙舞爪的要捉自己偿命。那青年也看了龙头一眼,低声道:“姑娘,你犯了血煞,这是不详之兆。当真还要向前走么?”楚梦琳虽然害怕,却绝不容别人小瞧自己,道:“当然走啊,为什么不要?”那青年又对她笑了笑,仍是那古怪的笑容,好像面前的人不过顶着具皮囊,有个无主冤魂钻进他的躯壳,代他发笑一般。楚梦琳心里又是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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