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相比早前阴沉的天气,阳光显得犹为明媚可爱,那一场酝酿多时的秋雨,终究没有落下。

  玉芙蓉在西风里款款折腰,仿若被逗得开怀的娇娘,萧萧红叶,晃下变幻的日影,洒上肩头衣襟,斑斑点点的温暖。

  当清茶彻成,旖景的窘迫早就抛至了九宵云外,她天生成疏朗的性情,再兼着耳濡目染了小姑姑苏涟的“豪阔”,本就学不来那些个欲语还羞,这会子只顾猜度虞沨的来意,就更顾不上刚才的“肌肤之亲”了。

  春暮与夏柯呈上茶点,识趣地退去十步开外候命,两个丫鬟,远远观望着一对壁人相向坐于红叶灿烂下,只觉得画面十分美好。

  “五妹妹何故关注那起连环命案?”虞沨品了品茶盅里的庐山云雾,率先提问,占据主动。

  旖景原本没想到虞沨会立即寻来,却早有准备灰渡会将她的问话转述给虞沨,说辞倒是准备好的,脱口而出:“之前听姐妹们议论起来,心里觉得惊惧,又有几分好奇,更是可怜那些无辜丧命的女子,顺天府那帮官员未免有些无能,怎么过了数载,尚还没有查获真凶,放任着他四处行凶。”

  “这案子虽恶,但被害者都为平民,官府难免不太重视。”虞沨沉声说道,其实,自从重生,他也在关注此事,一是因为当年得知董氏娘子被害,另一个原因也是想要查获真凶,揪出这个恶人,免得他再为害乡邻,可他前世,因病弱之身,长年缠绵病榻,与禁于闺阁的女子并无什么差别,不知此事详细,甚至不知最近一起凶杀案的受害者是谁,阻止不了命案的发生。

  “更兼这凶手狡诈谨慎,单寻独居女子下手,挑的又是夜深人静时分,他隔上数载才犯一次案,可见是用了许多时间筹谋计较,避人耳目,没有留下线索,官府要查,也是有些难度。”虞沨又说。

  “沨哥哥也关注此案?”旖景反问。

  虞沨微笑:“五妹妹身于闺阁,尚且关注着,我一个七尺男儿,闻得此等‘恶事’,怎会坐壁上观。”

  “早先听灰渡之言,受害者皆不曾与人结怨,而三个丧命的女子,也并没有什么关联,却都是在睡梦中被人缢杀,被青缎悬梁,可见凶手臂力过人,应当是壮年男子。”旖景分析道:“三名被害女子,居于不同的村落,凶手为了寻找目标,观察其起居,谋定计划,应当会想办法接触她们,可灰渡却说,村民们众口一词,竟否定了凶案发生之前,有外人接触过被害女子。”

  “所以,我认为凶手应当是村民们熟悉之人,能与受害女子接触,却不致让人生疑。”虞沨也说。

  其实顺天府的官吏也想到了这点,可目标人群委实有些太杂,受害女子虽居于不同村落,可相隔也不算太远,三个村落的村民本身就有嫌疑,再兼着走村串巷的货郎、化缘求斋的游僧、甚至游医郎中、游手闲汉,都有可能做案。

  受害女子并没有受到奸污侵犯,又未与人结仇生恨,更没有引人觑觎的钱财,既非情杀、仇杀,也非财杀,除了独居与弱质女子这个共同点,再没有别的线索,这个案件想要告破,当真不易。

  虞沨与旖景交换了意见,都找不到什么头绪,旖景心念一动,便再试探:“听说沨哥哥擅长阴阳卦术,不如为此卜上一卦,或许会找到线索也不一定。”

  果然,这丫头是起了疑心。

  虞沨假作不解:“五妹妹这是何意?”

  “早先灰渡有言,说沨哥哥当年算出了江姑娘的劫数,多得你提醒,清谷先生一家方才幸免于难。”

  事实真相,当然不是如此。

  前世之时,清谷为求入仕,得知楚王为世子遍寻良医,登门自荐,果然妙手回春,虞沨感激之下,与清谷结成忘年之交。

  一年中秋,团圆之节,楚王置宴,邀清谷痛饮,酒过三巡,半醉之余,清谷生了感慨,提起自己曾有一女,夭折于十岁那年正月,却是因地动之故,引发的泥流。那一日县城有个商户犯了急症,求请清谷前往诊治,清谷让儿子同行,却留十岁的幼女在家,托于邻人照顾三餐,哪里料到会有那般祸事,因是白日,村民们多于田间劳作,并不在家,而地动之时,妇人们只顾自家逃命,一时也顾不得江薇。

  清谷所居之宅,乃靠山而建,江薇尚还年幼,地动之时,惊慌失措,不知怎么就被山石砸中,失了知觉,没有能及时避祸,竟被后来的泥流淹没,一条村落,虽屋舍尽毁,遇难者却只有她一人。

  为此,清谷自责不已。

  于是这一世,得知此难的虞沨,才编出个劫数的借口,挽回了江薇的性命。

  他哪里擅长什么阴阳卦术?

  “五妹妹误会了,擅长阴阳之术的并非是我,而是同济大师,当年若非他替我卜上一卦,寻得清谷先生,只怕我早已随了母妃的后尘。”虞沨不动声色,将“神算”之名推给了同济:“大师虽识此术,但天机终究不能轻易泄露,当年我见他时常望着阿薇兴叹,面带怜惜之情,一时疑惑,追问之下,大师却又缄口不言,还是我与他以对弈为约,饶幸胜了他一着,他方才告之这番天机。”

  “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是不能袖手旁观,方才出言提醒。”

  旖景半信半疑,想起同济前世的遭遇,他若真识阴阳之卦,又怎么避不过自身的劫数?受腰斩之刑?

  虞沨情知这话里还有漏洞,也只好待后来转寰,这时故作神秘:“还请五妹妹莫要声张此事,大师虽有天赋异禀,可若是再多人得知,只怕佛国寺就不得安宁了。”

  “沨哥哥果然是福泽深厚,才得了大师的缘法?”旖景忍不住问道。

  “也是因为母妃托梦,我对父王提过一句,当年我身中剧毒,太医们束手无策,父王无奈之下,才带我去了佛国寺求庇,同济大师听闻,声称便是天意,方才肯为我卜上一卦。”这一套说辞,正是虞沨当年说服楚王与老王妃的办法,倒不担心旖景去求证。

  旖景依然还是半信半疑,虞沨却不由她多想,忽然说道:“有一件事,我原本早想提醒姑祖母,可还不能确定,有些犹豫,早前往仁寿殿,听太后娘娘提起,说数日之后,五妹妹要应文氏娘子之邀,往霞浦苑卦会?”

  一提这事,旖景立即从刚才的疑惑里醒过神来,又陷入了另一重疑惑当中:“沨哥哥所言,不知何事?”

  “实不相瞒,五妹妹当日与杜宇娘的一番言谈,被灰渡无意间听闻。”虞沨略带尴尬。

  无意……好吧,且当无意。

  旖景抚了抚额头:“所以,沨哥哥也知道甄四娘与太子殿下的事?”

  “包括五妹妹答应了杜宇娘,要让甄四娘身败名裂。”虞沨坦然相告:“当日我得知之后,很为五妹妹忧虑,再兼着甄二郎本是同窗知己,便委托他留意着甄四娘,却知中秋宴后,甄四娘并未当真放弃与荇弟的姻缘,至少甄夫人与太子妃,都还心怀希望……霞浦苑之会,原本是甄四娘的意思,却让文氏娘子出面,未免有些蹊跷,更兼着前不久,甄四娘特意从太子妃身边讨要了一名侍婢,根据二郎的观察,这侍婢身怀武艺。”

  旖景心中一凛,果然,就像她推测的那般,甄茉是害死董音的真凶?

  “五妹妹,甄四娘心思毒辣,我担心她会对你不利。”虞沨终于说道。

  “不,她想害之人,应当另有其人。”旖景摇了摇头。

  虞沨挑了挑眉,故作不解。

  旖景脑子里纷扰有如乱麻,一方面,委实想不到什么计策揭穿甄茉,一方面,又拿不准是否应当让虞沨牵涉进来。却听虞沨忽然一叹:“五妹妹,你信不过我?还是……只将我看作是外人,不愿我插手你的事?”

  有些自嘲的笑容,让旖景心中一紧,便再也顾不得许多了:“沨哥哥,并非如此,无论是中秋宴,还是兰花簪的事,都多得你出手相助,我怎么会不识好歹……我是担心,甄四娘会对阿音不利。”

  旖景连忙解释:“我瞧着祖母的意思,极欢喜董氏阿音,可到底没有正式议亲,故而还不好张扬,甄四娘心怀企图,只怕会嫉恨阿音,所以,我才不放心让阿音去卦灵山之邀。”

  果然,一如自己所料,这丫头是想借着这次机会,屡行对杜宇娘的承诺,虞沨眉心微蹙:“五妹妹一心为他人着想,可你不过也是弱质闺阁,怎能以身犯险。”

  沉吟一刻,虞沨又道:“若五妹妹信得过我,莫如依我之策行事。”

  却根本不给旖景犹豫的机会,只将早先才盘算的计划与她道来,又分析了一回甄茉会有什么举动,又该如何应付,本是粗陋的框架,便渐渐轮廓完整。

  经虞沨这么一筹划,旖景也有了八成把握,沉思了一阵,又问:“不知那日,甄二郎可会出席?”

  “若五妹妹有心让他出席,他便能够出席。”虞沨微笑。

  旖景十分感激,把握便又加了一层:“有劳沨哥哥,让甄二郎提议在霞浦苑的聚会中,增加击鞠为乐。”

  “这有何难……不过到赴会那日,五妹妹要答应我与你同往。”虞沨提出条件。

  旖景尚且有些迟疑,她实在不想让虞沨犯险。

  “此类宴会,虽各府都有随从同行,但甄四娘若当真心怀恶意,必会布下陷井,避人耳目,虽说依我之策,有如姑姑安排的暗卫扮作侍女,对付甄四娘身边那位侍婢绰绰有余,可难保甄四娘不会另有准备,故而,五妹妹之计虽然可行,但也有所纰漏,我身边的灰渡,轻功与剑术十分了得,若有他在暗中保护,倒可无忧,但他本是王府近卫,瞒不得旁人,若无我同行,只让他随侍,难保甄四娘不会生疑,为了稳妥为见,还请五妹妹不要拒绝。”虞沨坚持己见。

  此事太过危险,他是怎么也不会放纵旖景孤身前往。

  最终,旖景再一次被世子说服,两人决定携手,共同对付甄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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