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薇这些时日一直患得患失,自从得了世子的嘱咐,她果然就学会了谨言慎行——几乎不到万不得已,甚至都不会开口,这个“万不得已”,其实就是指的与太后避不可少地交谈,除此之外,也就只有每日往余照苑,每当在世子的面前,她才能畅所欲言。

  可是许多日以来,能与世子见面的机会寥寥无几,在她一连几日的追问下,罗纹总算告诉了她实话,原来,这些时日,世子与苏五娘频频会面,尽管罗纹屡屡宽慰:“王府与卫国公府本就是亲戚,当年老王爷与大长公主兄妹之间,感情十分深厚,世子只将五娘看作是亲妹子一般。”

  江薇虽不擅与人交际,但与罗纹还是十分熟悉地,知道她这些话不过就是安慰而已。

  想起那一日,为了不让苏五娘尴尬,世子竟不顾禁忌,这哪里是对待妹妹的举止。

  一念及此,江薇心生烦躁,并没有多想,就贸贸然来了玉芳坞,可当她到了这里,却又不知道该与苏五娘说些什么,却又不甘落荒而逃,心里正在矛盾。

  “江姑娘好。”

  宁静忽然被打破,江薇抬眸看向迎上前来的丫鬟,瞧着与苏五娘年龄相差无几,福身行礼时也是一般地稳重,但这丫鬟的目光,却没有举止这般有礼有节,带着些挑剔与挑衅,乌溜溜地直盯着自己。

  江薇不由轻哼一声,她就瞧不上这些虚伪的人,分明就不欢喜,何必装模作样。

  也没有回礼,直冲冲就问了一句:“苏五娘呢,怎么还不见人?”

  秋月憋屈得不行,若不是五娘一再叮嘱,她可不愿搭理这么一个野丫头,这叫什么话!什么叫还不见人?她以为她是谁呀,她以为她一来,五娘就该迫不及待地迎出来?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但到底秋月还没忘记规矩,尽管心里头怒火直拱,还是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句:“姑娘来得不巧,五娘午睡未醒,奴婢不敢打扰。”

  这话,就是逐客令了。

  江薇依然用脚尖“蹂躏”着落叶,倒也不甚在意:“那我等她睡醒就是。”

  “如此,便请姑娘于花厅稍坐。”秋月咬了咬牙,好不容易才忍住心里的怒火。

  “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

  ……

  秋月闭了闭目:“姑娘,若是如此,五娘会怪奴婢们怠慢了贵客。”

  “如果真当我是贵客,为何不将苏五娘唤醒?”江薇蹙了蹙眉,她倒不是存心刁难,的确是不明白一定要强迫人家去花厅等候算个什么待客的规矩。

  无法与江薇正常沟通,秋月只好跺了跺脚,任由那野丫头伫在院外,满腹怨气地回到屋子里头,黑着一张小脸往脚踏上一坐,两只粉拳捏得死紧,秋霜放下手里的绣活,纳闷地打量着秋月:“这是怎么了,不是让你去招呼江姑娘么?”

  “怎么招呼?她一定要伫在院子里等,不肯去花厅。”到底顾及着五娘在里间午歇,秋月压低了语气。

  秋霜一琢磨,心道秋月原本就对江薇有几分不满,只怕态度上就有些怠慢,让江姑娘心生不满,便没理会秋月,自己出去“招呼”贵客。

  谁知任凭她满面是笑,殷勤好客地将江薇往花厅里请,江姑娘依然无动于衷,到后来还有些上火,冷着脸甩下一句:“姑娘自去忙碌吧,我不想饮茶,更不需茶点,让我一人在这儿反倒自在。”

  秋霜也垂头丧气地回来,见秋月依然余怒未消,只好与春暮报怨:“江姑娘果然不好相与,偏偏她又对世子有恩,该如何是好?”

  春暮思忖,别不是来寻五娘有急事吧,还是去问个究竟才好。

  便第三个迎了出去,岂知才询问了一句,江薇就冷哼一声:“难道一定要有事才能见苏五娘?果然是名门贵女,底下的丫鬟都是这般傲气。”

  好脾气的春暮未免也有些着恼,沉着脸铩羽而归。

  夏柯见状,思索了一阵,便与春暮商量:“掐着时辰,五娘也该醒了,否则夜里又该失眠,莫如就唤醒了她吧,让江姑娘久等,终究不是待客之道。”

  秋霜姐妹很有些窝火,春暮到底还存着理智,想着五娘往日的叮嘱,让她们一定不能得罪了江姑娘,也就采纳了夏柯的建议。

  旖景迷迷糊糊地被春暮唤醒,一听说江薇来了,心里多少有些纳罕,连忙更衣净面,一边让人将客人请进外间。

  江薇听说旖景总算是醒了,倒也没再为难丫鬟们,进了屋子,也不与人客套,自己就先坐在炕上,对秋霜秋月的冷脸视若无睹,不过多久,当见旖景满面是笑地从里间出来,打量着她眼睑略微有些浮肿,不待旖景见礼,二话不说地拉过她的手腕凝神号脉。

  这等方式,让几个丫鬟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五娘你脉象细弱虚浮,不知夜里是否多梦少眠?”

  旖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以我看来,五娘气色尚好,不像有内虚之症,应是忧思过重之故,既然夜里少眠,午歇便不宜过长,稍后我写个方子,五娘让人准备几种药膳,大概只需月余,也就调整了过来。”分明是好话,可因为江薇说得冰冰冷冷,倒让几个丫鬟疑惑忐忑。

  旖景便笑:“多谢阿薇姐姐。”便让夏柯准备笔墨,又让春暮上茶,见秋月满面不愉,于是干脆打发了她与秋霜出去。

  “我与五娘泛泛之交,还是别以姐妹相称的好。”江薇收回了手指,依然冷若冰霜,目光肆无忌惮地将旖景好一番打量,当见她并没有因为这话变了颜色,方才有所缓和,才将那目光收回,四顾打量一番。

  却定格于西壁某处,一幅画卷之上,

  旖景虽不计较江薇直来直往的性情,一时也不知应当如何与她相处,正有些如坐针毡,又见她脸色忽然更冷,不由循着江薇的视线看去——

  原来是那幅虞沨亲手画的“溟山春秋”,当知要来汤泉宫,便随身携带了来悬挂。

  “这幅画怎么在你屋子里?”江薇起身,往前几步,立在画前仔细察看,认出果然是世子的手笔,神情更加不愉:“我与世子在书院的时候,亲眼见他画成,当时不知多少人向他讨过这一幅画,都被拒绝。”

  这话,当真让旖景不知如何作答。

  江薇冷哼一声:“既然五娘要谢我,莫如将此画转赠可好。”

  恰逢春暮与夏柯备好笔墨、热茶,才进了屋子,一听这话,未免都有些暗恼。

  她们往常接触的人中,当真罕见这般放涎无礼的,这幅画可是五娘最为心爱的,这次来汤泉宫,才随身携带,哪里能轻易送人!

  旖景这下更觉得头疼。

  她对江薇非但没有“恶感”,反而心怀感激,可她的确也拿不准一个合适的方式与江薇相处,更何况这一幅画,莫说她发自内心的珍惜,就算是考虑着虞沨的心情,也不能转赠旁人,眼看着江薇咄咄逼人的目光,旖景只得硬着头皮拒绝:“阿薇,这幅画作是世子所赠,我甚是珍惜,实在不愿割爱。”

  “这幅画是世子废尽心血作成,你怎么能夺人所好!”

  ……

  “我不过是想交还给世子而已。”江薇很是恼怒:“我知道他待你比常人不同,可你也不能……”又顿时失语,方才无措地发觉自己是在无理取闹。

  世子如此珍惜这一幅画,这时却在苏五娘手中,当然是世子心甘情愿所赠,她又有什么资格索要?

  江薇涨红了脸,看了一眼后头捧着笔墨与热茶正在发呆的两个丫鬟,又看了一眼满面为难的旖景,只觉得自己就像个跳梁的小丑一般,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方子我会让罗纹送来给你,便就告辞,刚才那话只当我没说。”

  江姑娘来去一阵风,不等旖景回过味来,自顾迈着飞快地步伐,须臾走得不见人影。

  “真是莫名其妙。”春暮嘀咕了一句,才将茶放在案上:“江姑娘这性子还真是急躁,难怪太后身边的宫女对她颇有微辞,就连如姑姑也有些反感。”

  旖景苦笑,宫里的人习惯了虚以委蛇,江薇这般孤僻的性子当然讨不得好,至于今日这番鲁莽,自然是有别的缘故。

  这姑娘对虞沨,倒是一片真情。

  他自然是值得的,值得这番真诚相待。

  可是心里,怎么会有些失落,还有另一种怪异的情绪,品不出是酸是涩。

  “不管旁人如何,你们几个对江姑娘,可不能有半分慢怠,务必谨记,尤其是要好好叮嘱秋月。”旖景严肃了神情,再一次约束丫鬟们。

  却说江薇,离开玉芳坞后也是满面沮丧,下意识地往余照苑的方向行去,当至半途,却又折回,又再犹豫,最终还是去了配药房,默不吭声地在清谷跟前坐了一歇,不知不觉间,竟然落泪。

  清谷原本在研读先帝的医档,起初还没有留意,当觉口干舌躁,沏茶时才瞧见女儿坐在旁边红了眼眶,眉心微蹙之余,叹息一声:“我知道以你的性情,定是不惯宫规约束,可我们才刚入京,虽赁了处宅子,可我常常要在宫中当值,也不放心将你一人留在家中,这次来汤泉宫,也不能让你一人依然在卫国公府寄居,这才让你随行……”

  “女儿愿意随父亲一同,不愿寄人篱下。”这个时候,当听见卫国公府这四个字,江薇都觉得刺耳,心里更是酸涩,眼泪直涌。

  清谷又是一叹:“好歹坚持些时日吧……等太后痊愈回京,就不会再将你拘于宫廷了,不过,家中却也无人照管,为父委实为难,倒是世子曾经提议过,让你暂居楚王府……”实际上,世子这么一提议,清谷便婉言谢绝。

  这些年来,他也看出了女儿的心意,当然也看出世子待江薇不过是异姓兄妹而已,尊卑贵贱本就是一重障碍,更何况世子原本无心,清谷自然不愿看着女儿执迷不悟。

  可他身为医官,十日倒有七八日会在太医院当值,委实不放心女儿一人在家中,无人照管,颇有些左右为难。

  “女儿愿去楚王府,还请阿爹允许。”江薇听说世子曾有提议,立即欣喜若狂,抬着一双泪眼迫切地哀求道。

  清谷乌眉紧蹙,却终究还是心软,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眼看着女儿当即破涕为笑,眉心反而一片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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