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的忙碌暂时告一段落,对于一些交际应酬,黄氏再没有借口推拒,兼着大长公主又说既然有了长孙媳妇,也该带她去出席些邀宴,尽快与交好的人家熟识起来,如此一来,旖景便也得跟着去串门赴请,反不如早前清闲。

  便与肖蔓在某个“避暑茶会”上又遇见一回。

  “我已经回绝了表哥,称深知他的难处,并不怪他负誓,只是我同样为人子女,敢不自珍?唯有与他缘尽于此。”

  旖景听后,却也还担忧着金七郎会就此死心,妥协于父母之命,可她一个闺阁,也实在干涉不了金七郎的决定,又想虞沨应当也留意着这事,猜测他已经在金七郎耳畔灌输了些话。

  其实旖景与肖蔓相交,并非都是虚情假义,处的时间长了,倒觉得肖蔓当真是个不错的女子,她不知金七郎是个什么德性,但看着肖蔓对他情深意长,倒也希望着有情人能成眷属。

  只是也担心着将来金相入罪,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也试探过肖蔓:“假若金七郎为了你忤逆长辈,坚持拒绝求娶他人,却因此受到责罚,或者会为家族所不容,潦倒一生,你当如何?”

  肖蔓却说:“若是他当真如此,我定不相负,就算将来一贫如洗,我也会跟随。”

  “阿蔓,当真值得?”

  “他若真心相待,我便是值得的。”

  旖景完全没想到,自己这一句话,竟也一语成谶。

  六月未尽时候,就在又一个贵族宴请时候,听见了风言风语——

  “你们听说没,金相府的七郎竟离家外居,似乎是为了婚事。”

  “当真?你从哪里得知?”

  “我兄长不是也在国子监么?与金七郎原本是同窗。”

  “我也听家里长辈议论了几句,说原本金夫人早年就与娘家兄嫂有约定,要成全七郎与阿蔓的,结果金相却不允,要与尚书府联姻,七郎坚持早前的婚约,这才与金相争执起来。”

  “看不出金七郎倒是个重情重义的。”

  “他与阿蔓原本就是青梅竹马,奈何尚书府那头一厢情愿,金相还不是看中尚书府门第比肖家要高,这才棒打鸳鸯,不顾当年口头约定。”

  听见这些舆论的倾向,旖景便知其中有世子的煽动,暗忖金相筹谋多时的联姻计划,只怕要泡汤了。

  果然,不过多久,就传出了尚书府退还七郎庚帖的事儿。

  韩尚书称——原本不知金家与肖家早有婚约,既然如此,自是不能夺人姻缘。

  金相气得跳脚,不过是儿媳妇为了一时私心,与娘家兄嫂有了口头约定,既无信物,又未经文定,怎么就成了早有婚约?

  可传言有时就是这么蛮横无理,哪管你有没有凭据,韩尚书就算心疼女儿,可也不得不顾及家族声誉,再兼着金七郎那绝决的态度,再把女儿强嫁过去,可真是恬不知耻了。

  好好的联姻就此作罢,金相暴怒之下,将金七郎毒打了一顿,居然扫地出门,从族谱除名,甚至要逼迫着儿子休掉肖氏。

  肖家虽说不是显贵,好歹也曾是大族,怎容金相无理,据理力争——我肖氏女自嫁入金家为妇,上事公婆,下育子女,无犯七出,何故遭弃?

  更有与秦相一党的御史,弹劾了金相一本,说他强横无理,轻侮礼法。

  金相才没有坚持。

  但更让金相怒火攻心的事随之发生——肖经历又称,当年婚约之事,虽只是口头约定,却也不能反悔,尽管七郎已被金家逐出,但肖家却依然承认当年之约,七郎被父祖所弃,姻缘之事可自己作主,只要他请媒提亲,肖家就愿意嫁女与他。

  如此一来,金相更坐实了恶名——为了结党,不顾前约,逼迫孙子不成,竟全不顾骨肉亲缘,以“忤逆”为辞,将血亲嫡孙从族谱除名,可见心狠手辣。

  而肖氏在金府忍辱多年,连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却落得个险遭休弃,儿子还被驱逐,一时也是义愤填膺,竟豁出去提了和离,带着当年嫁妆与七郎一处安置,声称今后生死荣辱,再与金家无涉。

  肖氏嫁入金家之后,生了两女一子,两个女儿早已嫁入名门,听说此事后,自然也与祖父生隙,金相尚且不察家宅已乱,只将肖家恨得咬牙。

  旖景断断续续听闻这场“剧变”,倒真心替肖蔓欣慰——她的痴心并没错付,有情人也终成眷属,金七郎既然已被族谱除名,将来金家一但有个祸事,小两口也不至受到牵连。

  而关于国公府里,一件算不得大,却“影响深远”的事,也正在发生。

  六月的午后,祟正坊内长长的青石甬路满载着金阳炙照,折射出逼眼的烈光,墙外茂盛的梧桐撑开的两道荫凉下,偶尔有两府的下人通行,尽都步伐匆匆。卫国公府角门外,两个看门的小厮儿斜靠着梧桐,时不时地打上一个幽长的呵欠,拉扯一把衣襟,擦一把颈窝里热汗,抱怨着刚才那一场期盼多日的雨,怎么连路面都没打湿就偃旗息鼓。

  忽有一人眼瞧着树荫下快步而来的男子,似乎是身着公服的衙役,连忙扯了一把同伴,两个小厮儿飞速整理了一番散乱的衣襟,将脸上的怨气与困顿收敛。

  果然是顺天府的衙役,当行至门前,甩了一句话后,又不由分说地原路返回。

  两个小厮儿面面相觑,愣怔了一刻之后,才回过神来这事儿不妙,飞奔入内禀报宋总管去了。

  “辐大爷,大事不好,刚才顺天府有个衙役来传话,说有个什么无赖为了收利伤人,被人告去了衙门,那人却说是受了国公府的人指使。”小厮儿气喘吁吁。

  宋辐却是心中暗喜——他的一番作为,显然已经有了效果。

  一般这种事涉公候的案件,顺天府尹为了稳妥,都会遣人来知会一声儿,为的就是让贵人先有个准备,若无关大局,只是微末争端,也好先一步息事宁人,就算事情闹得太大,难以收场,一般也不会直接上门拿人。

  宋嬷嬷为了“稳妥”,自是不会将事情闹大,免得惹得主子恼怒起来要彻查,但为了让杨嬷嬷“没脸”,至少得在国公府内部,先闹得人尽皆知才好。

  于是宋辐的暗喜一阵之后,立即意会到烦恼——两个小厮儿并没有指名道姓说出杨嬷嬷的儿子,让他怎么把事传扬开?

  当即细问,才知那衙役本就没有说明。

  宋辐没好气地踹了一脚传话的小厮儿:“既知事情要紧,怎么不问个仔细,这没头没脑地让我怎么回禀主子?”抬脚就追了出去,想打听个仔细明白。

  可哪里还追得上那衙役?

  再说宋辐原本也没打算真去追问,这事情究竟是个什么样,他怎会不知,不过就是作个样子罢了,于是回来之后,连忙让二门处的婆子去请国公夫人身边的蓝嬷嬷——

  这也是宋嬷嬷的主意,她料到国公夫人对杨嬷嬷已是暗恨多时,有了这么一个良机,必不会放过让杨嬷嬷颜面扫地。

  果然,蓝嬷嬷一听宋辐说杨嬷嬷家三小子惹了这么一个纰漏,一路上直念叨佛祖开眼,路上见到一个人称“大嘴”的婆子,当即就喊住了她——

  “去找杨嬷嬷来,就说她家三小子在外头惹了祸,收利钱时将人打伤了,事情闹到顺天府,被人告了个仗势欺人,让她快些来和瑞园,与夫人商议商议怎么处理。”

  于是随着这“大嘴婆”的步伐匆匆,杨嬷嬷惹祸的事情瞬息就传遍了整个国公府。

  诸如这一类事,即使手握中馈的黄氏,也不好自作主张,一家之主卫国公事务繁忙,这时还在督衙,为了这等不大不小的事儿也不好去惊动,只好领着杨嬷嬷一同去了远瑛堂,先禀报了大长公主,再拿出个章程处理。

  旖景这日“刚巧”在祖母跟前儿,不仅是她,还有七娘与许氏也在。

  而宋嬷嬷,自然也是在的。

  当黄氏有条不紊地将宋辐禀报的事儿说了一回,杨嬷嬷已是羞愧不已,面色涨得通红,毫不犹豫地就双膝着地,带着哭腔禀报:“奴婢家教无方,管教不当,才惹来这等祸事,不敢求恕,请太夫人严惩。”

  宋嬷嬷且待大长公主眉心一蹙,连忙就扶了杨嬷嬷起来,一边劝解:“眼下还是对方一己之辞,事情究竟如何还不好理论。”

  杨嬷嬷却不肯起身,只是说道:“太夫人,奴婢那逆子好高骛远,早些时候就警告过他,却是屡教不改,他只称拿钱放利,不曾越限,也合律令,奴婢一时不能说服,却不曾想他竟然胆大妄为至此,奴婢已经遣人去让他来请罪……”

  其实关于此事,杨嬷嬷也早禀报过大长公主,听说只是寻了中人放利,大长公主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国法都不禁止,而杨嬷嬷一家也早就脱了奴籍,她家三小子想要攒息立业也无可厚非。

  但如今为了收利竟然伤人,还闹到官府去,事情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公主,莫如先着人去顺天府问问仔细,假若只是小事,人伤得不重,无非就是使些钱银。”宋嬷嬷十分贴心地安慰:“雪雁她家三小子虽说好强,往常看着也不是胡来的人,再说年轻后生,一时冲动行事也不算什么大罪。”

  旖景在一旁瞧着,假作不解:“祖母,事情既然已经闹去官府,怎好这么蒙混过去,万一是那个中人污赖呢,既然他早就帮着放利收利,怎么从前没闹出伤人的事来?”

  别人也还罢了,只许氏听了旖景这话,微抬眼睑看了过来,似乎有些疑惑。

  黄氏连忙“教导”旖景:“这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往大里张扬,宋嬷嬷的建议才是道理,能先平息还是先平息了,至于错在谁身上,也只好事后理论。”

  道理十分简单——无论是否中人诬告,国公府这个玉瓶,都不能和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对碰,否则传扬出去,引得谣言滋生,三人成虎可不管你是非黑白。

  许氏在想,如果换了七娘,说出这一番话是在意料之中,可五丫头嘛……聪敏如她,怎么会天真如斯?

  大长公主虽素恶“仗势欺人”,但一来此时还不知事情仔细,再说与杨嬷嬷的旧情也不一般,素知她不是那等“恶人”,家里头孩子年轻,一时为了利益考虑不周,犯了错是该责罚,可就这么陷在衙门里头却太重了些,再有到底事关家声,也只好先息事宁人。

  于是便采纳了宋嬷嬷的建议,先让人去衙门里头打点——若不是什么大事,原告只是为了钱银,就先赔偿了他,只要原告善罢干休,顺天府自然不会再小题大作。

  这一个任务,不出所料地落在了宋大总管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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