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不出所料地正在往宋嬷嬷计划的方向发展,这让她内心十分得意,宽慰起杨嬷嬷来,也显得万分真诚贴心——就算事情是雷声大,雨点小,可别以为就这么揭过,太不符合宋嬷嬷的行事作风。

  她当然还有后着。

  先是息事宁人,待风头过后,让那中人离了锦阳回避,不至被人捏到把柄,再在外头小范围的散布传言,重点针对几个刺头御史。

  就算卫国公因为此事被参,却也无伤大雅,毕竟只是小纠纷,没有出人命,原告也得到了安抚,以圣上对卫国公的信重,必然不会责难。

  但是如此一来,杨嬷嬷只怕再也无颜协理管家,并且留在国公府。

  至于她家小子是否无辜,随着“恶果”造成,还有谁会在意?

  被这风波一闹,大长公主原本愉悦的心情,多少也受到了影响,远瑛堂里气氛显得有些沉凝,就连“小黄莺”七娘,都一改往日的活泼爽朗,乖巧地没有多言。

  众人都等待着宋大总管带回来“息事宁人”的结果。

  按理来说,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杨嬷嬷也早被大长公主劝了起身,却还是羞愧难当,无精打彩地站在地上,对宋嬷嬷的宽慰仿若不闻。

  旖景也是极乖巧地默坐一旁,静待事态发展。

  黄氏显得沉着如常。

  许氏却偶尔打量着旖景,蹙着眉头思量这件突发的风波,总觉得事情会有波折。

  果然——

  半个时辰之后,二门处的婆子慌里慌张地飞奔而至,险些绊倒在石阶上,还是玲珑扶了她进来,颤颤兢兢地说了一句:“太夫人,宋总管被顺天府扣押了!”

  许氏惊讶地看着旖景,没有错过她极小地神情变化——唇角轻扬。

  五丫头这又是唱的哪出?

  这一个消息,对宋嬷嬷来说当然是五雷轰顶!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一时心神大乱,上前厉喝:“好好说话,究竟怎么回事?”

  那婆子却支支吾吾地说不仔细,只说消息是跟着宋总管去顺天府的小厮传回。

  黄氏也是满腹孤疑,谨慎地没有开腔。

  大长公主也顾及不到太多,见那婆子说不清楚,连忙吩咐让随行的小厮进来回话。

  那小厮满头热汗,见正厅里都是女眷,不敢入内,跪在门槛外头,扯着嗓子将事情的仔细说了一回。

  “小的原本没有跟进府衙,在外头等候,哪知不久就听说宋总管被扣住了,连忙打听,才知原本是那中人讨利伤了人,被人告去顺天府,说他违限私自加利,又违律强讨……顺天府着人拿了他,他口口声声说是受了咱们府里豪奴的委托,腰秆子挺得笔直,不肯认罪,府尹大人为了稳妥,才先遣人来通会了一声儿,不想宋总管才去,那个什么胡子马指着他就招供了,一口咬定正是宋总管指使,又说有个什么字据为证,府尹大人只好将宋总管扣留,遣人去找字据。”

  !!!

  这一番话顿时让宋嬷嬷眼冒金星。

  “公主,这定是有人陷害呀。”宋嬷嬷咬牙分辨。

  “祖母,这事的确蹊跷,那中人起初不是说秋月小叔指使么?怎么又当堂翻供?”旖景满面不解。

  宋嬷嬷当即有如醍醐灌顶:“一定是那中人有意攀咬国公府!”

  大长公主显然也觉得满脑子浆糊,又问那小厮儿:“事情究竟如何,那中人怎么会当场翻供?”

  一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小厮儿身上。

  唯有许氏眼睛里带着一抹笑意,看着旖景。

  那小厮儿说话甚有条理,不过显然是对宋总管不利,而旖景刚才的质疑,像是引导着小厮继续往下分解。

  这门房随行的小厮是三顺的“异姓兄弟”,对今日之事早有预料,当然是极有条理的——

  “小的当时也不明所以,给了不少好处出去,才打听了仔细,原来,那胡子马声称,是宋总管早些时候寻了他,许了他好处,让他栽污荣庆斋掌柜家的儿子指使为利伤人,胡子马是认得宋总管的,不敢得罪,又贪图利益,就先答应了下来,为求自保,还让宋总管立了契。三日前果然依计行事,收利时冲人下了重手,但胡子马终究有些不踏实,暗中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荣庆斋竟然也是咱们府的产业,当即就着了慌,料得是国公府下人间的内乱,一时不敢掺和进来,本打算跑的,却没来得及。”

  旖景看了一眼宋嬷嬷面若死灰,又再垂眸,只瞧着金砖地面照入的烈日如剑,继续袖手旁观。

  “胡子马心想,一个宋总管得罪不起,荣庆斋既也是国公府的产业,掌柜当然也是得用的,他也得罪不起,还打算着只囫囵说出有国公府撑腰,府尹大人就能息事宁人,却是并不曾供出谁来,直到宋总管去……因宋总管质问了胡子马一句是否诬告,他立即就着了慌,以为宋总管是要落井下石,过河拆桥,就将实情供认了出来。”

  小厮一口气说完这番话,才重重喘息了一声。

  真是相当奇妙!

  “阿宋,既然连那中人都没有供认出我家三小子,那宋总管为何说有人告我家三小子‘仗势欺人’?”杨嬷嬷一针见血。

  宋嬷嬷这时已是目瞪口呆,再分辨不出一句话来。

  到了这个时候,真相如何,已经毋庸置疑了,大长公主冷冷看着宋嬷嬷,继续问话:“原告伤得可重?”

  小厮立即作答:“人伤得倒是不重,原本他也没想到会涉及国公府,只不过被逼得没有退路,听人劝说,胡子马不过是个市井无赖,身后无人撑腰,可告他违限放利,强讨不法,这才去告了官,后来一听说竟然有这等缘故,便求只要免了重息,偿还了求医养伤的费用,他也就满意了,不再追究。”

  大长公主才松了口气,交待黄氏立即安排个稳妥的管事去顺天府处理,先将宋辐脱身,暂且息事宁人。

  一切都如同旖景所料,顺利告罄。

  当知宋辐收买胡子马,立即就委托了杜宇娘,从胡子马口中套了个仔细,并布好了这个陷井,胡子马招供的自然全是鬼话,他受了杜宇娘的重金,自然要依计行事。

  起初并不曾招供秋月小叔,只将国公府推出来撑腰。

  旖景料到宋辐为了让杨嬷嬷难堪,不及求证,就会将这事传扬开去。

  然后宋嬷嬷会出面转寰,提出息事宁人,毕竟若是追究下去,她也会担心胡子马露出破绽。

  那个劝说平民告官的人,自然是宋辐安排。

  一切本是天衣无缝——当他奉命去顺天府“息事宁人”,不过是演个过场,先质问胡子马是否污告,依宋氏母子的计谋,胡子马当然会一口咬定秋月小叔,于是宋辐再对原告温言安慰,陪以钱财,劝他撤诉。

  原告本身也是借了贷,再说身为贫贱,自是不敢得罪权贵,得了好处一定会见好就收。

  事情就这么处理了,秋月小叔必定百口莫辨。

  哪知宋辐这戏词才说了一句,竟就引得胡子马当场招供!

  他当时一定也是如遭雷劈。

  且不论胡子马那里还有他的字契,就算没有实据,但宋辐从一开始就“造谣”秋月小叔被人告去官府,委实就能说明问题的症结所在。

  这一招请君入瓮,万无一失。

  接下来的事情当然十分简单,宋辐得意洋洋地出门,垂头丧气地归府,虽因着国公府顾及名声,不至让他受牢狱之灾,但身为总管,却欲陷主家不义,以报私恨,必然要受严惩。

  而他这么行为的目的,当然与宋嬷嬷有关。

  宋嬷嬷匍匐在地,痛哭认罪,只说自己糊涂,因不愤杨嬷嬷发落了与她相熟的管事,才起了歹心,想置杨嬷嬷于不义,还企图说服大长公主对宋辐网开一面,称宋辐是因为“孝顺”,被逼无奈才做出这一番事来。

  她的这一番哭诉,当然是避开了闲人,大长公主到底顾及旧情,没有当众让她难堪。

  宋嬷嬷以为,假若大长公主能痛斥一场,也许还有一线机会,能保住宋辐的总管职位。

  但她万念俱灰地看见,大长公主只是疲倦地挥了挥手,甚至连呵斥都觉得多余,只让她领着宋辐回家待责。

  当然对于胡子马的忽然倒戈,宋嬷嬷也心生疑惑,可不及她有所行动,胡子马就从锦阳京的市坊间消声匿迹,据说是跟着个江湖游侠闯荡去了,这自然是旖景的后着,为的是不让宋嬷嬷追察到她的身上来。

  后着当然不仅此一步。

  待宋氏母子回家待责之后,旖景又回了远瑛堂,有一些话,她是一定要提醒祖母的。

  “孙女知道祖母定会为难,可宋嬷嬷这般行为,委实不能再放纵,否则将来,她只持仗着往日情份,更会胡作非为。”旖景叹了一声:“这一回不过是因为杨嬷嬷处罚了与她交情甚好的管事,她竟然收买市井无赖,欲陷杨嬷嬷于不义事小,更不顾及咱们府的声誉,如此睚眦必报,让人思及,委实心惊。”

  大长公主经此一回,对宋嬷嬷也是心灰意冷,可一想到她为了尽忠终身不嫁,还有曾经生死与共的情谊,到底有些迟疑。

  旖景当然能体会祖母的心情,紧跟着又劝道:“祖母,虽说宋嬷嬷曾有功劳,您顾及往日情份,宽待她也无可厚非,可若是连这般涉及家声厉害的事也不追究,将来府里的旧奴岂不会有样学样?依我看来,情份是情份,规矩是规矩,两者必须分明,宋嬷嬷当年口称因为祖母的恩义,甘愿侍候身旁,原本也是她的忠心,可渐到这时,却成了倚仗祖母的信重与旧情越发跋扈,岂非是有违当初的本心?所谓忠诚,倒早已变了味道。但她是如此,祖母尚还顾及旧情,莫如再给她一个恩典,脱了宋总管一家的奴籍,或者赏他们铺子自去营生,或者送他们回宁海安家,也算全了从前的生死情谊。”

  这当然是以退为进,旖景相信虞沨的判断,宋嬷嬷必不会轻易放弃,可当她一再坚持留在国公府,用心如是,祖母必当生疑,会对她多加防范。

  果然,当大长公主听取了旖景的建议,召来宋嬷嬷,提出要脱了宋辐的奴籍……

  宋嬷嬷哪里不知这是要客套地驱逐他们一家,顿时又是痛哭,又是叩首,只说自己犯了重罪,无颜领恩,唯求惩罚,再不敢怀不甘之心,若公主不肯原谅,只能以死谢罪。

  说是如此,还不是用“死”来要胁,欺大长公主慈悲,顾及生死情谊,为了这么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不忍置他们于死地。

  大长公主已经很是不耐,冷声说道:“既然你坚持如此……也罢,我顾念着你跟了我数十载的情份,也不强迫你离开,只是既然你甘心为奴,就得遵循府规!宋辐这次犯了大错,受罚也是应当,再不能任总管之职,本应受杖责之罚,念及旧情,我再网开一面,责他去城郊庄子里当差,今后若有行差踏错,不服管教,倚仗旧势妄为之举,当罚则罚,再不宽恕,你可服气?”

  宋嬷嬷哪里敢说出个“不”字。

  “还有你……罢了,你年纪大了,原本早不该操劳,今后好好在家里颐养天年,若是我得了闲,再叫你进来说话。”

  宋嬷嬷面若死灰。

  因为大长公主言下之意,不仅是没了她所有差使,甚至剥夺了她出入国公府的自由。

  “至于冬雨……”

  这四个字更让宋嬷嬷胆颤心惊。

  大长公主一叹:“景丫头说她倒是个懂得好歹的,这事与她无关,我也不会牵连无辜,还是留在绿卿苑里吧,只是她今后,除了年节上的准假,是难得与你团聚了,你若是不舍,我这就准她出去。”

  冬雨可是宋嬷嬷眼下唯一的希望,哪能被人“斩草除根”,当即一番赌咒发誓,说冬雨本是国公府家奴,不敢有异议。

  大长公主冷眼看着宋嬷嬷受辱至此,尚且俯首恭身,紧蹙的眉间,渐渐凝聚了疑惑。

  宋嬷嬷虽不敢正顾,却已经察觉,但依然咬牙坚持,因为她已经没有后路。

  半世筹谋,怎能止步于此?

  只要有宋辐在手,只要冬雨还有机会,她就不会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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