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颇声音放得很轻。

  老将见惯生死,一眼就看出老友已于弥留之际,稍有风吹草动就可能一命呜呼。

  他白发搭在火塘沿,望着老友如金纸一般的面容,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是我的错。

  “我又犯了老毛病,一有功就骄傲自大,甚都忘了。

  “颇离邯郸时,君相送。

  “归来时,未见君,早就该想到君出了事。

  “可这……这只过去了数月,怎就病至如此地步啊。”

  病榻上的蔺相如,体态佝偻,形销骨立,缓缓睁开双眸。

  其目无神,浑浊,没有生机。

  瞳孔移动到廉颇脸上,依旧是半点色彩也没有,就像是死人的眼睛,目睁人未醒。

  廉颇心中本就有着王上待其不公的郁气,又看到相交数十年的老友被病痛折磨的模样。

  一时间心绪剧烈起伏,悲伤到极致,难以自已。

  情绪激动到这般境地,他依旧不忘控制着声音,低声泣语。

  残酷的现实,让他开始追忆起和老友辉煌的过去,希冀唤醒老友。

  人多是如此。

  意气风发时,只顾畅快淋漓得享受现在,不思过往。

  跌入低谷时,才会追忆当初。

  那些在巅峰时顾不上的人和事,一一浮现在脑海中。

  “当初,先王得到了一块楚国的宝玉,价值连城,称为和氏璧。

  “秦昭襄王知道了,说要用十五个城来换。

  “满朝谁不知道秦国言而无信,六百里地变六里地,扣楚怀王致死。

  “和氏璧有去无回,十五城却难拿一也。

  “偏又秦国势大,若是不送和氏璧,就会落下口实。

  “先王不想给和氏璧,却又不得不给。

  “我们这些人,没一个顶用的,不是让先王让出和氏璧,就是要与秦国开战。

  “唯有宦者令缪贤说他有一门客,名蔺相如,一定有办法。

  “先王召见君。

  “当时君不过是宦者令缪贤的舍人,位低身卑。

  “却敢说出愿意出使秦国送和氏璧,不得十五城,便带回玉这等话。

  “没人看好君,可结果却是君不辱使命,完璧归赵。

  “君只用这一件事,就打响了名头,被先王封为上大夫。”

  老将一边说,一边看着老友。

  蔺相如微微张开嘴,两侧嘴角牵动,扯动干枯面皮,似乎是笑了一下。

  老将却哭的更厉害了。

  他轻轻握住老友的手,感知到老友肌肤上没有一点弹性,和他自己的手差不多。

  他们都老了。

  “那时候君多风光啊,缪贤因此多收数十门客。

  “再后来,秦昭襄王邀请先王去渑池赴会,先王不敢去。

  “是我们两个力劝先王赴之,那是我们第一次合作。

  “我带兵列在秦、赵交接地,君在渑池会上陪在先王身边。

  “秦昭襄王设计要先王弹瑟,君就强行拿着缶让秦昭襄王击之。挣回了赵国颜面,未让秦昭襄王站的一星半点的便宜。

  “能让秦昭襄王连续吃两次亏,还有苦难言,无法追究,也只有君才做得到。”

  老将正说着,感觉到手上有些许力气传来,知道是老友在给予回应。

  他轻轻回握,注视着蔺相如的双眼,哭着笑。

  “先王为表彰君的功劳,封君为上卿。

  “我不服啊。

  “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列兵陈于边境,才让你们一行人自渑池安然回邯郸。

  “我是个上卿,凭甚你一介文弱书生也是个上卿?

  “你不过是口舌之功,凭什么官做的和颇一样大。

  “会上说几句话,哪里有颇打生打死的功大?

  “那时颇的心中真的是不服,见谁都说以后要是见了你,必定会羞辱你。

  “我想你连退两次秦昭襄王威势,勇气自不必提。

  “像你这样凛然不可侵犯之人,听到我这么说话,必然是无法与我善罢甘休。

  “我一心等你来找麻烦,满脑子想的都是压倒你,方显我廉颇的本事。

  “可君非但不与我争,还开始称病不来上朝。

  “道路上,君看到我的马车就避让开,不与我争。

  “我以为你是怕了我,志得意满,逢人便说你也不过如此。

  “连你的门客都看不惯你这窝囊模样,集体辞行前规谏道:‘我们离开亲人来侍奉主君,是因为仰慕主君的高尚品德。现在主君与廉颇为上卿,廉颇连连口出恶言,主君却害怕廉颇躲避廉颇,怕的太过分了。就是寻常百姓的我们对这种情况也感到羞耻,被尊为蔺相的主君你就不羞耻吗?主君如此,我们没有脸在主君门下待着了,请允许我们告辞离开吧。’

  “君拦下门客,让他们留下,跟他们解释缘由。

  “君说自己秦王都不怕,难道还怕廉颇吗?秦国现在不敢来打赵国,就是因为国内文官武将一条心。君和廉颇两人好比是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要是打起架来,不免有一只要受伤,甚至死掉,这就给秦国造成了进攻赵国的好机会,君是以国家大事为重才不和我争。

  “君说服了自己的门客,也说服了我。

  “我听到后,实在是羞愧难当,我的心胸和君相比实在是太狭隘了。

  “我背负着荆条来你门前请罪,就像现在这副模样,君原谅了我。

  “往后数十年,长平之战我被换,沉郁难言,满心悲苦时,是君拖着病体开解我。

  “君说要是赵括能赢,赵国国势昌盛,那我的权势将随着国家扩大而扩大。若是赵括输了,那证明我才是对的,王上就会更加重视我。

  “若不是君,颇哪里能多年修身养性,到了七十七年岁还能上战场呢?

  “当初我在君门前跪下,负荆请罪,君帮了我数十年。

  “让我从一个冲动易怒只知道打仗的将领,变成了一个知进退懂分寸的人,让我活到了现在。

  “今日颇来得急,没有带荆条。

  “我再给君跪下,不负荆而请罪,君能否再原谅我一次,再帮我数十年呢?”

  塘下,老将双膝不知道何时落在了地上。

  面见赵王而不行跪礼的廉颇,二跪蔺相如。

  蔺相如嘴唇微微翕(xi一声)动,却只见动作不闻声。

  廉颇抹去眼泪,抹不净。

  旧泪抹去,又生新泪。

  他感知到老友的生命之火犹如风中残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他起身,弯着腰,将耳朵凑到老友耳边。

  “蔺相,你说,廉颇在听。”

  “对不住啊……”蔺相如气若游丝。

  弯弯绕,钻心间,钻的廉颇心口痛。

  老将泪如泉涌。

  “没有的事……”

  蔺相如那双眼眸突然焕发生机,满怀歉意,定定看着廉颇。

  一息,两息,三息。

  瞳孔涣散,无法聚焦。

  一辈子不为相,被尊称一辈子蔺相的老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日负荆请罪,将相和。

  这日不负荆,再请罪,将相离。

  一直在门外等候的蔺仪突然如遭雷击,他心头好似有什么东西突然抽离。

  他一下子瘫坐在地,好一会才爬起。

  也是个老人的他手脚并用,爬进如三伏夏日的父亲屋中。

  他爬到火塘前,用力扒着塘沿,想看而又不敢看。

  他咬老牙,下定决心,眼睛上瞄。

  他看到假父脸上满是泪水,看到了父亲安然熟睡一如过往数月。

  他手指颤抖着,放在父亲鼻下。

  无风,没气。

  蔺仪嚎啕大哭,白发苍苍的他像是一个孩子,哭的极凶。

  廉颇长吸一口气,沉痛道:

  “我的过,我昨日该来的……去叫人,准备丧事。”

  蔺仪没有立刻动。

  一边哭,一边对假父说道:

  “假父不要自责。

  “所有看过父亲的医者都说父亲早该走,能多活这数个月,只是因为一口气咽不下。

  “这口气,就是见到假父你啊!”

  廉颇痛苦地捂住脸,手指缝间有泪外流。

  数十年的老友在最后数月忍受着病痛折磨,就是为了和他说一句。

  对不住啊……

  他不明白老友说的是什么意思,明明这数十年都是他对不住老友才对。

  直到数日后,老友沉棺时,老将见到了赵王丹。

  王上在老友坟前垂泪,缅怀,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但老将却看出不对,太悲痛了。

  先王死的时候,王上都没有这么悲痛过。

  悲痛的就像是演戏,演给满朝文武的一场戏。

  这一刹那,老将好像想明白了。

  为何他立下救赵大功,封地却是一个破烂的尉文,封号是一个狗屁的信平君。

  相邦这个职要不就不给,他也不是很想要,给还给一个假的。

  他一直以为问题出在乐乘身上。

  可他想不明白,乐乘虽然也是赵将,但战绩远没有他好,且也不是宗室。

  对于王上而言,他和乐乘身份应该是一样的,王上怎么会信乐乘而不信他?

  就因为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吗?他总觉得有些不对。

  邯郸十里外,他分明看到前来相迎的王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喜色啊。

  他一直没有向某神童联想,因为某神童是和他有数十年交情的蔺相如所保。

  当所有人都离开后,老将独自一个人站在蔺相如坟墓前,苦笑道:

  “原来,对不住在这里……是他啊……”

  缓缓蹲下,摸着地上新土。

  “这真是一报还一报。

  “老友,你无需道歉,颇也想过杀他。

  “他原来也忌惮颇啊,呵,颇其实更忌惮他啊。

  “颇七十七了,可他才七岁啊。

  “是赵国先负了你蔺相,你背弃赵国,无可厚非。

  “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啊……”

  老将碎碎念,说给新鬼听。

  过了数日。

  在府中自封,称病不出的老将从门客口中,得知那日去见蔺相如的时候。

  所坐马车撞倒了十七人,死了七人,残了三人。

  老将找来府上管家,让管家去给那天被撞倒的十七人拿点钱。

  死了的就给家属,多给点。

  活着的给本人,残的要比不残的多。

  一众门客都夸主君仁义,廉颇安然受之。

  知道这件事的赵人,大多也说廉公仁义。

  小半月后,望诸君府邸。

  腿脚不好的乐毅早早就站在府邸大门口,一直望着,望着。

  终于,一个男人出现在他视线内。

  乐毅笑了。

  他的儿子,乐间终于回来了。

  他秉持着父亲威严,站在门前,寸步未动。

  燕昌国君乐间走到父亲面前,讪笑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憋了半天,道:

  “父亲站多久了?是等我吗?”

  也已经老去的乐毅板着脸,像是大多父亲那样,明明心系子女,却也不愿承认。

  “你这鸟人是甚?也配我等?我在屋待的闷,才出来望望风。”

  “嘿嘿。”乐间憨笑。

  乐毅冷哼一声,转身入府邸,边走边道:

  “咋样,这回知道为父说甚了吧?”

  乐间偌大个人,行步间本是龙行虎步。

  这时却像小时候一样,迈着小步,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屁股后面。

  “儿子明白了,燕王确非良主。”

  乐毅唠叨声不停。

  “哼,除了燕昭王,剩下这几个燕王都一个鸟样。

  “我早就说过他们不行,你不听,是不是和我说的一样?

  “给你一个昌国君你就挪不动地,真当自己能昌燕?

  “我都不行,你行?真是……”

  老人言语训斥数落,说个不停。

  明明心中都是关心,都是欢喜,可就是不说出来,非要说这等言辞。

  父亲,多如此。

  好容易到了屋中,乐间为老父脱去履。

  在老父不满的“我还没老到这个样子”的声音中,搀扶着老父上了床。

  然后轻轻敲击老父的腿,道:

  “这次回来,间就不走了。

  “燕国一切,间都不要了。”

  乐毅哼哼两声。

  “别啊?上次来不是还火急火燎的,让你多待两天这给你急的。

  “我赶紧给你备马,你痛快回去,别在我面前碍眼。”

  乐间苦笑。

  “阿父别奚落了,留点颜面。”

  老人嘟囔了两句,这才作罢。

  定睛看着儿子半晌,老人摸着儿子脑袋,眼神柔和下来。

  这位年轻时连下齐国七十二城,差点将那个时代的霸主彻底灭亡的名将如今全无锋锐,只剩慈祥。

  他叹口气,无奈道:

  “老了老了,还要跟你折腾。

  “本打算在赵国终老,因为你,我还得挪窝,还得跟着你去秦国。

  “那竖子能把你救出来,这份情,得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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