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蓟,北边无名山峰。

  嬴成蟜一身熊皮衣,白无瑕一身火狐裘。

  少年少女一黑一红,结伴而行,踩着冻得邦邦硬的实土上山。

  少年用力跺跺脚,震的腿脚发麻,却连一点灰尘都没跺出来,由是轻声道:

  “灭燕,不能挑冬日,打不动啊。”

  少女轻哼一声。

  “冬日本就难行军,不宜战事,连那些未开化的胡人都不会在冬天南下。”

  少年没有争辩。

  少女见少年不接话,颇有些无聊,又道:

  “你把乐间放走做甚,拉拢乐毅吗,我们何时走?”

  “一是拉拢乐毅,二嘛……放乐间就是放我们自己。”少年笑笑:“燕王以为他在黄金台上大宴我,就是燕昭王再世?没有燕昭王的心胸,做事有形而无神,坚持不了多久。放心吧,他马上就会犯蠢了。”

  少女听到,“哦”了一声,心中复杂难言,自己也说不清是喜是忧。

  二人又行三百步,有星星白点从天而降,下雪了。

  雪下得很快,雪势也变得很快。

  起初如空中撒盐,然后如风起柳絮。

  最后变成了燕地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黄金台。

  北方的雪在落下的最初能装一阵子小家碧玉,装不了多久就会现原形,气势磅礴叫人寒。

  一抹胜雪白衣忽然出现在二人五步之外。

  其在这寒冬天仍只穿着一件单薄白衣衫,风度翩翩,毫无冷意。

  一张脸英俊是英俊,但就是缺乏表情,正是江湖人称剑圣的盖聂。

  “公子,雪天不宜入山。”剑圣认真道:“危险。”

  嬴成蟜耸耸肩膀,簌簌雪落。

  “听盖先生的,我们回去吧。”

  蓟城中的燕人生活,他这十数天都已经勘察过了。

  听说这座无名山中有不少燕人打猎为生。

  一为避苛捐杂税,二为躲避战乱,就想亲眼见一见。

  可惜,天公不作美。

  剑圣说危险,那就是真危险,嬴成蟜向来不逞强。

  剑圣心中轻舒一口气。

  大雪会掩盖掉诸多事物,比如猛兽脚印、猎人陷阱。

  他虽然剑术高绝,但寻觅蛛丝马迹不是所长。

  万一在探查时漏掉什么,让公子受到了什么损伤,那可就是悔事了。

  还好,公子很听劝。

  刚刚进山的三人打道回府,步行下山。

  行至半途,忽有若隐若现的笛音悠扬而起,在雪花中游行穿梭。

  剑圣脚步不停,脑袋转向,顺着笛音起处望去。

  面色虽一如既往的淡漠,眼中却是有了担忧、严肃两色。

  [冰天雪地,哪里来的奏春之音?]

  [事出反常,必有患也!]

  [公子年幼,或会被此吸引注意。]

  [要是公子非要去看,该当如何劝谏呢……]

  一声稚童音,压住了笛音。

  “盖聂。”

  剑圣内心轻叹。

  [果然好奇了……公子要非想知道,我一个人去探好了。]

  “在。”

  说话间,剑圣目光收回,转向公子。

  看到宛如一个小熊的稚童正站在他的身前,张开了双臂。

  剑圣有点迷惑。

  [这是做甚?]

  “公子是要……”

  “抱我。”少年沉声道:“我们快跑!”

  [谁家好人大雪天在外吹笛子啊?明显奔着我来的!]

  盖聂眨眨眼。

  [嗯?]

  [嗯!]

  “唯!”

  他弯腰抱起稚童,冲身边少女点点头。

  少女颔首以回。

  三人的时候慢慢走。

  两人的时候一阵风。

  一白,一红,两道魅影破开风雪,迅速消失在无名山中。

  不需要照顾少年,两人速度快了十倍不止,只有雪地上的脚印能证明有人来过。

  大雪纷飞片片落,很快就会盖过脚印,消弭掉三人的痕迹。

  那本来悠扬的奏春笛音忽然急促,像是一个淡泊之人生了气。

  笛音越发清晰。

  三人离开后的半刻,一个苍颜白发的老人出现。

  他横持碧绿竹笛,穿着单衣,敞着胸怀,站在山上向下望。

  除了白茫茫的大雪,什么都看不到。

  他移开笛子,奏春之音乃止。

  蹲下身,手掌在白雪中轻拨,想要找到来人痕迹。

  他没找到,白雪可不会帮他留痕。

  他抓起一把雪,放在嘴中吃了一口,尝出雪水有一股泥土味。

  他咽下去,蹲在地上,唉声叹气。

  “真是不通风雅,跑啥啊?可惜了我好一场大雪。”

  碎雪落在他的头上,白发愈白。

  分不清本来就是白发,还是落雪白了他的头。

  老人扶着双膝站起,拍拍身上雪。

  “行啊,天意如此。

  “五行轮转,相生相克,永无休止。

  “你不找我那便我找你,一样的。”

  秦国,咸阳。

  去往巴蜀的相邦吕不韦,风尘仆仆归来了。

  马车在家门口一步未定,辘辘而行,向着中央王宫而去。

  秦王子楚闻听其归来,大喜过望,立刻放下手上竹简与之相见。

  两人见面寒暄没超过三句话,吕不韦就躬身下拜:

  “臣不是一个人归来,此次同行者还有巴蜀商会之主巴清,请王上见之。”

  秦王子楚喜上加喜,端正仪态后,命常侍嬴白亲自去请巴清入内。

  吕不韦忽而一笑,轻轻一拍额头,似乎是刚想起来似的,轻声提醒道:

  “王上稍后见到巴蜀商会的主人,可千万不要惊讶。”

  秦王子楚挑眉,笑:

  “先生真是说笑,这世间除了先生能让寡人惊讶,再无旁人了。”

  秦王子楚话是这么说,但心中还是有了准备。

  及至巴清为嬴白引入时,秦王子楚面色虽不变,心湖却是一圈涟漪绕一圈。

  民间七大商会之一的巴蜀商会之主巴清,竟然是个貌美女子!

  巴清身子矮小,不到秦王子楚胸膛。

  其面透着水灵之气,说不上绝美,一颦一笑间却自有一份婉约之气。

  她盈盈下拜,未语先笑:

  “拜见秦王。”

  秦王子楚不再隐藏心中惊叹,全部表现在了脸上,双手虚托女人。

  “请起请起。

  “寡人本以为是一位壮士,不想却是一位美人。

  “能以女子之身操持这般大家业,卿是寡人从未见过的奇女子。”

  巴清笑脸抬起,轻声道谢,细语温柔。

  秦王子楚嗅到一股暗香,心中莫名一荡,竟是起了再要一位夫人的冲动。

  他双目只闪过一丝迷离,就霍然清醒。

  后退一步,满是警惕,声音霎时冷了下来。

  “你做了甚?后退五步!”

  巴清美目流转,闪过一丝满意之色。

  笑容甜甜,应声退后五步。

  一边退,一边挽起两手袖子,露出洁白手腕。

  双手掐着腰,在五步之外喊道:

  “够了没有!”

  声音虽然还是很好听,但已是称不上细语二字。

  秦王子楚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心腹吕不韦,强忍住没有发作。

  巴清是吕不韦带回来的,若是有什么问题,吕不韦怎可能不知道?

  “够了。”秦王子楚淡淡道:“你方才做了甚?”

  巴清解下腰间一个以花草编织的小袋,笑道:

  “香袋罢了。

  “起先是怕秦王看上我,要我人,吞我财,拿我地。

  “吕不韦说秦王绝非此等人,我就拿个催情香袋试上一试。

  “现在我看到秦王确实对我没兴趣,意志很坚定,那我们可以谈下一步合作了。

  “我帮秦王拿下巴蜀,秦王帮我把持巴蜀商会,干不干?”

  秦王子楚望着巴清,没有从巴清的脸上、眼中,看出一丝一毫对他威势的敬意。

  这位巴蜀商会之主似乎全然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秦王子楚冷声道:

  “寡人要是不答应呢?

  “你敢对寡人用药,按秦律,该是夷三族的罪名。

  “你还敢站在这里大谈特谈,寡人是该说你勇气可嘉还是无知无畏。”

  巴清摆摆手,真的是浑不在意。

  “你不帮我,我回去也活不了多久,下场还不如死在这里。”

  “死很简单,难的是死前。”秦王子楚缓缓道:“我秦国有许多有趣的刑罚,例如凌迟。是用一把钝刀片人身,要片三千六百刀。三千五百九十九刀片死了人,行刑者就要陪葬。还有水滴之刑,是……”

  巴清脸色渐渐白了。

  她不怕死,但她怕折磨。

  她后悔了。

  她不该被仇恨、欲望冲昏头脑,和吕不韦一同谋害了自己的夫君。

  夫君再宠幸妾室,再对她不好,可也没有秦君可怕。

  秦国是虎狼之国,秦君是虎狼之君,她怎么忘了呢?

  秦王子楚看着巴清的脸,冷着脸说了九种酷刑。

  然后忽然微微一笑,如冰雪消融。

  “只有背叛秦国的人才会受到这些有趣刑罚,卿想来是不会的。”

  一个时辰后,巴清被嬴白送出王宫。

  接下来的半月,秦王子楚派专人陪同巴清游览咸阳。

  中原第一城的磅礴大气,让巴清心中骄傲渐渐消散。

  巴蜀商会偏居在巴蜀这一隅,是很厉害。

  但放在咸阳,放在秦国,放在中原,不过尔尔。

  王宫内,吕不韦立刻跪在地上,头砸出一个“咚”声。

  “臣罪当死!只求王上放过臣的族人!”

  秦王子楚扶起吕不韦,瘦脸满是感伤。

  “先生啊,寡人到底哪里又做的不好,让你非要瞒着寡人行事呢?

  “你提前告知寡人,寡人难道会不让这女人进来吗?

  “还好先生是独自求见寡人,没有人看到这一幕,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但凡有一个大臣在此,寡人不追究就失了威严,追究就失了先生,请先生不要让寡人再陷入这两难情景了。”

  吕不韦感激涕零,涕泗横流。

  “谢王上!谢王上!

  “不是臣不想告诉王上,实在是那巴清感知敏锐。

  “一旦让她看出王上已有准备,她就不会配合我们,臣无可奈何。

  “那香囊是臣准备,入宫前才交到她的手中。

  “臣确保不会伤害到王上,才带她见王上。

  “不想臣无可奈何的女子,王上三言两语就破了其心房,王上威武!”

  又过了一刻,吕不韦低着头走出王宫。

  秦王子楚坐在草席上,对着身侧常侍嬴白道:

  “白,去查查吕不韦。

  “看他在巴蜀都做了甚事,详细报来。

  “若有叛意……杀。”

  嬴白轻声应“唯”,将出宫之际,身后又是一声召唤。

  “白。”秦王子楚看着转身的常侍,认真道:“寡人最信任的人,只有你。”

  离开了秦王宫的吕不韦回到相邦府。

  这里既是他办公之所,也是他居住之处。

  前面的大庭院是官府,后面的大宅邸是私府。

  挥手让所有管家、下人下去。

  吕不韦看着家中陈列,很是陌生。

  他上任相邦没有多久,就去了巴蜀之地,他还没有好好熟悉自己的相邦高位。

  他慢慢坐在椅子上,幻想自己正坐在朝堂上最右前方那把相邦才能坐的椅子,闭上双眼。

  “王上不杀不韦,对不韦容忍度这么高,那不韦可就要大刀阔斧变法了。

  “暴秦不可得天下。

  “百姓、商贾,都该受王道教化,真心归附,这个天下就不该有贵贱之分!

  “暴虐手段,残酷刑罚,压的住人,压不住人心。”

  说着话,他原本漆黑的眼前,浮现了一个七窍流血,面部狰狞的男人。

  男人死状凄惨,伸着手臂向他够着,凄厉怒吼:

  “我巴德真心待你!已然答应助你秦国!

  “你为何和那贱人串通一气,杀我儿!谋我财!

  “这是为何!这是为何啊!啊!”

  吕不韦的手颤抖着,就像是他第一次听说麃公以人为肥一样。

  他的手上,也染上了洗不净的血。

  不,早在那场震惊全国的草滩刑杀之时,他的手就已经洗不净了!

  他睁开双眼,就着烛光看着自己的右手。

  他就是用这只手,将毒下在了巴蜀商会之主巴德的酒樽里!

  他至巴蜀,巴德盛情招待。

  他利用巴德的信任,联合没有子嗣将被休掉的巴德正妻巴清,毒杀了巴德。

  在蜀郡太守李冰的武力帮助下,巴蜀商会成功由巴清接管。

  “一个自小由家族精心培养,有家族作为后盾的继任者。

  “一个娇生惯养,母族弱小,因不能生育而将休的外族女。

  “你不要秦国的帮助,你还是巴蜀商会之主。

  “你的妻没了秦国的帮助,就是任人蹂躏的玩物。

  “你俩哪个更好控制,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他说着话,挥挥手,挥散了眼前仍然在怒吼的巴德,低吼出声:

  “我没有错,这是最快之法!

  “要治暴国,当先以暴,以暴制暴!

  “黎明前总是黑暗的。

  “死一人而救万人,怎么就不可以呢?

  “可矣!

  “大可矣!”

  翌日,长途奔波的吕不韦连一天都未休,自私府走进官府。

  “甘罗,其他竹简先放在一旁,先将关于长安君的消息给我找出来,我要看。”

  一个小童子睁着大眼睛,糯糯地应了声“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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