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影断魂劫 35 鱼死网破(下)

小说:残影断魂劫 作者:以殁炎凉殿 更新时间:2017-03-12 01:45:27 源网站:圣墟小说网
李亦杰拍手称赞,道:“好极了!娘娘果然深谋远虑!七煞魔头一日不除,朝野上下都是永无宁日。咱们就趁此际,彻底了结这个祸害。”沈世韵淡淡一笑,道:“还不宜高兴过早,毕竟那人究竟是不是七煞魔头,尚未可知。不过多除去一个反贼,于巩固江山社稷总好一分。李卿家,本宫在此,想向你求一个情。玄霜是受人引诱,误入歧途,等此事了结,你能否再收他做回徒弟?这孩子的脾气心性,有待磨练,还有不少需要你多教他。”李亦杰难得见到沈世韵一个笑容,听到她一句温言软语,喜不自胜,这时哪还有什么要求能够拒绝?应道:“这是自然。卑职刚才……也只是一时气话。玄霜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假如真教他为此事,毁于一旦,也是于心不忍。只要他还愿意跟我学,我就总是他的师父。”沈世韵笑了笑,道:“那就最好不过。为其后事宜排兵布阵,设下战略,操练士卒等等,就全交由李卿家负责。咱们要对付的是一位强敌,其中困难,也不亚于打过一场大仗。相信你绝不会辜负本宫期望。不知皇上的意思呢?臣妾自作主张,可不见怪罢?”顺治顿了顿,抬起双手鼓掌,道:“韵儿是说到哪里去了?哪次处理难解之事,不是你在朕身边,帮忙出谋划策?朕又哪一次没有依你?你已然给了魔教重创,又献计剿灭为祸一时的青天寨。功绩累累,难道朕还信不过你?唯独七煞魔头一人,他又没有三头六臂,迟早也得伏诛,又何必过于忧虑?朕能有你这个贤内助,办事是有利得多了。”沈世韵笑道:“臣妾献丑。却不知后宫不得干涉朝政的祖训,是否可废?那是汉家的规矩,如今皇上治理天下,正应广开言路,才更有望使国家兴盛……”顺治道:“嗯,可以考虑。不过毕竟是千年规矩,贸然更改,恐会引来闲话,待朕与众卿家商讨再说。那瓮中捉鳖一计,便就这样定下了,麻烦李卿家费心。”李亦杰忙道:“卑职领旨。”

  其后好一段时日,宫中均以此事为头等要务。玄霜是一早知道七煞二宝在吟雪宫的秘密,因此沈世韵不必多漏口风,只管顺其自然即可。一面另派些心腹,盯紧了他一举一动,随时禀报。情报只须稍有价值,立时重重有赏。旁人即使未轮到任务,如是无意中得见端倪,也可许下大笔厚酬。这可比整日里劳碌琐事,只拿点微薄月钱优厚许多。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时间吟雪宫众侍卫都卯上了劲,昼夜留心,片刻不止。玄霜却机灵无比,办事极有分寸,不是以更高的价钱买通了那人,推他去酒馆喝酒,并说以后他“喝酒赌博,乃至于逛窑子”的一应花费,全算在自己头上;便是及时察觉,转几个弯将他甩脱。实在不成的就几掌敲晕。反正沈世韵不敢明说跟踪之事,也不会摊到面上责问。叫她吃个哑巴亏,自己倒也开心得很。

  另一边则是御林军的操练。李亦杰和沈世韵一道商量,并围绕着宫殿缓行,一路详细考察地形,同时随手记上几笔。回房后铺纸研墨,勾画阵形图。其间又经数次修改,最后才拿着成品给众将操练。李亦杰每想起那人,第一反应总是当作江冽尘看待,偶尔几次,才提醒自己未必是他。然而这份非成功不可的劲头,还是脑中念着他得来。训练时可谓下了苦功。一众御林军本就是此中好手,经他摆布几日,竟也有种疲累难当之象,李亦杰自身疲倦更不必说。但凡有动力,辛苦再多也得以忽略不表。

  此事持续甚久,一日不成,那也就一日不得松懈。御林军究竟不是铁打的,于是分为几班,列由上、中、下三个时段分别操练阵形,未轮到的两班暂在吟雪宫埋伏。等得真正作战之日,立可发出信号,招呼援军前来。一切可说是排布得滴水不漏。顺治与沈世韵看到这样的战果,也常连声赞许。

  李亦杰劳心劳力,拼命得连血都能随时吐出。每日回房,头才一沾上枕头,顿时呼呼大睡。但在他日间清醒时,仍能时刻保持一等一的警惕。这天刚结束了一番训练,距离下一场,当中只余一、两个时辰的间隔。刚打算回房假寐补眠,没走出几步,忽然感到背后有个人影,偷偷摸摸的跟随着,每次回头,又都是空空荡荡。但即使不论直觉,单从耳力说来,身后不远处定然有个跟踪者,但对方武功低微,顿地声、喘息声全能听得清清楚楚,即使真是敌人,也不足为虑。一边紧走几步,同时将脚步放得忽快忽慢,从声音听来,那人时刻紧随着这速度。只是体力难以为继,喘息越发粗重。此时得以确定,他正是冲着自己来的。心下反而一宽:并非对沈世韵不利的刺客,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也不去怕他。快步拐过一个小弯,忽然停步转身。那人一怔,此时躲闪不及,在他视线中落了个正着。却原来是上官耀华。

  李亦杰整日听陆黔在耳边念叨,说尽了这不孝徒弟坏话。逐渐受其同化,对上官耀华也不失恶感。冷着脸道:“原来是承小王爷。一路上跟着我,辛苦了。不知有何贵干?”

  上官耀华起初被他察觉,心中还极为慌张。过不多久,一等恢复镇定,立即重新摆上副高傲的架子。昂着头道:“若不是有头等要事急待相告,本王也不必迂尊降贵,来寻李大人说话。”

  李亦杰冷笑道:“是么?真想不到,我还有这份荣幸。那我就来听听,最尊贵的小王爷到底有什么要紧话说。”一边耸了耸肩,双手分向两旁摊开,一副吊儿郎当模样。上官耀华即是有事相求,但自尊作祟,却是不肯低头服软。道:“怎么着,有求于人,就是这副态度?”

  李亦杰道:“那就奇怪了,刚才我好端端的在这边走路,是小王爷自己凑上前来。怎么变成我有求于你?”上官耀华瞪圆了双眼,目中犹如要喷出火来。李亦杰笑道:“啊哟,小王爷,你的眼睛倒是生得很大。就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上官耀华紧咬牙关,一步步走上前,经过李亦杰身侧时,略微垂头,贴近他耳边,低声道:“周围耳目众多,我不便多说。等你几时有空,就到潮州水月庵一趟,去寻你最想见的人。如果去得晚了,只怕就再也见不着他。别给任何人说,切记。”说完装作若无其事,与他擦肩而过。

  李亦杰在原地出了片刻神,心脏突然“咚”的一跳,暗道:“我最想见的人?如今我担忧师妹下落,其他人又都安然无恙的在我身边……除了她,还会有谁?”猛转过头,叫道:“等一等!你说的可是雪儿?你……你见到她了?”

  上官耀华站定脚步,却并不转头,冷冷的道:“不错,难为你还记着她。李亦杰,不要怪我说话难听,你根本就从未用心探查过她下落。天地虽广,但只要真心想着一个人,不论距离多远,又怎么会找不到?你以为托人探听,就能对得起你的良心了,就自以为是很关心她了是么?她想要的是什么,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既然不能给她幸福,就不要自作聪明的伤害她。她虽然外表坚强,也只是因为在你面前强充笑脸,不愿让你担心。所有的泪水,都默默地往肚子里咽。她实在是个很脆弱的女孩子。”

  李亦杰心里打翻了五味瓶,没想到竟会被这个自己一直瞧不起的人教训。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上官耀华不悦道:“你知道什么?你肯抛开一切去找她么?哪怕找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找到她的决心,你又有过没有?当然,你李大人贵人事多,永远纠缠于公务,还可以理所当然的借此说服自己,你也是逼不得已。自欺欺人,得过其过,你还挺开心的是罢?在你眼里,你的前途都不可以放弃,你的工作都不可以耽搁,任何事都比她来得重要,对不对?让我告诉你,即使世上没有你,日月星辰一样在运转!这个天下,并不是不借助你的拯救,便会当场毁灭!你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罢了,不要每日里尽做些救世大侠的美梦!你不配,任何人都不配。与其不切实际的空想,不如好好怜取眼前人。整天只会围着那个韵贵妃打转,她根本就看不起你!你们不是都说,我是个没骨气的小人么?现在就连我,也一样要轻视你。”

  李亦杰心头连遭重击,觉得他的话句句都说到了自己心坎上,偏又是所不敢面对之处。急唤道:“小王爷……耀华……她……你告诉我,她还好么?烦请你转告她,她始终都在我的心里,即使我说过什么话,伤到了她,也一定都是无心之失!请她在外面,要好好待自己。如果实在太累,就回京城来。师兄会照顾着她,我……真心的希望她幸福。”

  上官耀华嗤之以鼻,道:“我可以回答你,她不好,很不好!有人在找她的麻烦,随时可能要她的命,你别以为她在水月庵里是享福去的。其他的话,等你见到了她的面,自己去说!”

  李亦杰见他几步间便要走远,而心里却还积压着一箩筐的疑问,最后只匆匆问出一句:“你且跟我说,究竟是谁要找雪儿的麻烦?她怎会与人结下那种解不开的怨仇?”上官耀华道:“亏你还问得出口啊?哼,还不是拜你所赐!其他人,哪有这么小心眼?想也知道是七煞魔头,你们的老熟人了。他想伤害阿雪,就为了向你和韵贵妃报暗夜殒的仇。”李亦杰怒道:“真是莫名其妙!那又关雪儿什么事?”上官耀华哼了一声,径自走远。任李亦杰再三呼唤,也不再应答。

  李亦杰身上阵阵发冷,想到南宫雪时刻处于险境之中,而自己却在宫中逍遥快活,真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光。但眼前正是备战的紧要关头,怎能撇下众将士一走了之?然一想到南宫雪正为江冽尘威胁,如果最初想保护她的本意,反而成了害她的罪魁祸首,那日就不该硬着心肠将她赶走,现在落得这等两难境地,自己还可说是自作自受,雪儿却有什么过失?他这个做师兄的,曾立誓保护自己的师妹,现下却只能靠着旁人牺牲来成全,那又与踏着尸体前行有何分别?他在上官耀华口中如此不堪,别说给人看不起,简直没有面目再见人。思来想去,还是寻南宫雪的念头占了上风,暗道:“韵儿与雪儿以前便是好姊妹,我给她讲明利害,她知道处境如此危险,也不会不通融的。说不定还会派兵与我一同前去……不成,应战兵力本就稀缺,还是留下照看的好。雪儿是我闯下的祸,也该由我一个人来负责任。”想到此当即动身前往吟雪宫。特地请了侍卫通报。直等过四、五个时辰,明知会为此耽误了列队训练,却也无暇顾及。

  好不容易沈世韵传令召见,李亦杰前一刻还在捶腰蹬腿,此时就如同得聆福音。丝毫也不耽搁,举步奔了进去。沈世韵正悠闲地坐在桌旁,手中拿了本诗集翻看着,显然根本没将他的造访放在心上。视线还停在书册上,并未挪开,淡淡的道:“李卿家,这么急着求见本宫,有何要事?可是训练时出了什么差错?要想严格要求,大伙儿一时不适应也是常事,你要有点耐心才好。”

  李亦杰支吾道:“不是的,训练情况……倒是很好,大家也都很卖力。是……是卑职的一点私事。”沈世韵冷笑道:“又是私事?李卿家,你的私事倒不少嘛?”

  李亦杰脸上一红,道:“我找了雪儿这么久……方才,终于得到她的下落……”沈世韵面色冷淡,道:“哦,恭喜你了。那又如何?”李亦杰道:“虽然听说,她就在潮州水月庵中,可近来却十分危险……七煞魔头为了暗夜殒的事,迁怒于我,现在又迁怒上了她。我……我不能让他再伤害……对我很重要的人。”沈世韵冷哼一声,端起桌上茶杯轻抿了一口,道:“你想说什么?本宫绝不可能派兵前去保护她,皇上也不会答应。”李亦杰忙道:“是,卑职知道,我也并未想过以公谋私……所以,卑职打算自己跑一趟,带她回来。让她跟在我身边,至少可以护她周全。就是这其间……可能会耽搁几日,弟兄们的操练……”

  沈世韵终于从书上抬起了头,道:“李卿家,不是本宫说你什么,行事须当顾全大局,首要的便是分清轻重缓急。如今宫中从内到外,防御坚如壁垒,都是为了对付七煞魔头。正值紧要关头,你却突然要抛下一众将士不顾,到深山里去寻你的师妹?你自己听听,说出来像话么?”

  李亦杰心里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凉水,从外冷到内心,艰难开口道:“韵贵妃娘娘,我知道以前同行时,雪儿对你……很有些不大礼敬,或许,也说过些难听话,我代她给你赔不是,好么?但现在的她,确是无依无靠,就等着我赶去相救……”沈世韵冷冷的道:“你将本宫看成什么人了?我不是记她的仇。哼哼,当年是什么身份啊?我只是欢场中的一个卖唱女子,最为卑贱不过。她却是华山大派的弟子,瞧不起我也是稀松平常,我又怎敢怪她?只不过,宫中不比民间,尤其是身居重位者,行事由不得你随心所欲。本宫眼下就事论事,你的头脑须得放清楚些。我且问你,这消息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李亦杰道:“是承王爷告诉我的。他亲眼见到过雪儿,可以证明此事不假……”沈世韵自语道:“我还道上官耀华是怎样的精明机智,怎地是这样一个碎嘴婆?”见李亦杰正一眨不眨的望着自己,又道:“本宫却觉得,此事多半不尽不实。你去想了,如果承小王爷真能见到南宫雪,他又不是手无兵权,怎么就不救她,还要专等着来知会你?假如南宫姑娘确已危在旦夕,你现在即使赶去,远水难救近火,也是帮不得她的。那还不如留下指挥布阵,早日收拾了七煞魔头,大家都能清静。”

  李亦杰急道:“他在潮州难为雪儿,一时半会,也不会到京城来。咱们放出的消息,又有什么意义?等他那边完事,雪儿就成了一具冰冷的……不,不,一定不会的!卑职斗胆请命,让我赴潮州一趟,到时既救回雪儿,再一并解决七煞魔头,一了百了。”沈世韵冷笑道:“你也未免太想当然了。如果那人并不是七煞魔头呢?你这一走,是正好给了他造乱的契机。退一步讲,即使你真能找到他,以你的武功,又怎能杀得了他?最多也不过是陪你师妹一起送死罢了。若是不按照咱们事前的计划,你根本全无胜算!”

  李亦杰脸色极是难看,还想解释,忽然有个小厮捧了个大碗进殿,一进房就吵嚷着:“韵贵妃娘娘,您的药已经熬好了,需要奴才……”沈世韵怒道:“放肆!没见着李大人正在这里么?什么话都敢口没遮拦的乱讲!”

  那小厮骇得连声称是,匆忙退出。李亦杰摆了摆手,道:“我不要紧。韵……韵贵妃,怎么你生病了么?为什么要喝药?”

  沈世韵道:“本宫身子好坏,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不是已经打算抛下我,一个人跑一趟潮州了么?既然我死了,你也不会关心,这会儿又何必假惺惺的来问?”李亦杰心中慌乱,道:“不,这从何说起?我……我怎会不关心你?”沈世韵道:“你要留我一人对付七煞魔头,明知此举凶险万分,心里却还是只有你的师妹。好罢,最后你是选择了她。宫中之事,不劳你再费心。本宫与一众侍卫,就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了。”

  李亦杰听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忙劝道:“别……好好,我不走了,你也不要再说那些话难为我!”沈世韵淡淡道:“说得倒像本宫稀奇你。行了,既是如此,你快去练军罢。”李亦杰默默应了一声,动作僵硬的走了出去,心里反复骂着自己。

  另一边程嘉璇早已哀求过数遍,玄霜对她那一套风花雪月的肉麻话却是根本不屑转达。最终耐不住她软磨硬泡,最终只略退一步,答应了带她同去。程嘉璇一见到江冽尘,顿时双眼放光,随即心里好一阵慌张,双手交叉,并在胸前,目光躲躲闪闪,几次张口,既怕声音难听,又担心说错了话,连任意一个字词都要仔细推敲过。江冽尘全没心思搭理她,道:“一句话也讲不清楚,玄霜你来说。”玄霜笑道:“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有所发现,就为着在你面前邀功,前些日子也不知对着铜镜,私下练过多少遍了。我不能抢了人家的风头啊!”

  江冽尘无奈道:“你带这个丧门扫把星过来,就是想让我头疼,是不是?”玄霜笑道:“你自己偏爱头疼,怎怪得着我?小璇对你,可是痴心一片,忠诚无比,你别这么冷淡待她。”江冽尘道:“话也不是这么讲。假如一头母猪对你忠诚,难道你也要整日里围着它打转?”玄霜暗自苦笑,最终只得找了个无以辩驳的理由,道:“好歹她不是母猪。”见程嘉璇还站在一旁默默酝酿着情绪,她不急,自己看得都心急。推着她的背,直走到江冽尘面前,道:“说啊!怕他干什么?倒像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之事一般?我教你啊,你就想象着:他,也不过是一头母猪而已,对母猪说话,有什么好紧张的?”江冽尘哭笑不得,斜过视线道:“你这小子……不懂得尊师重道,胡说什么?”玄霜笑道:“离经叛道,却礼法之虚妄,为世俗所不为,跟你学的。”

  程嘉璇下巴直垂到胸前,迅速将脑中思路理过一遍,终于壮起胆子,道:“以前你……您命我在宫中查探七煞二宝下落,我拖延至今,实在对您不住。可我也绝不是不上心,凡有机会……”江冽尘冷冷的道:“废话少说。”程嘉璇吓得头颈又埋下几分,眼神更不敢与他对视,道:“现在我已经都找到啦。就在吟雪宫地底的密室中。我带您去取,好么?”说完竖起三根手指,勉强挤出个笑容,道:“三句。”

  江冽尘不去理她,只问玄霜道:“这话有几分可信?”玄霜道:“十分!我当时也在场,亲眼所见!”江冽尘道:“嗯。我不信她,如今既是你所说,那就暂时信过。”程嘉璇的笑容僵在脸上,这一回更是萎顿得全无影踪。玄霜苦笑道:“是不是啊?我这么荣幸?那不是成心挑拨我俩关系?待会儿我还得跟她回吟雪宫过夜,还不知她怎样‘秋后算账’,你可别害我。”江冽尘笑道:“是又如何?她要是敢欺负你,下次跟我说就是了。”玄霜故作大度,道:“算了,算了。她现在是讨好我还来不及。明天皇阿玛会组织一场狩猎,场面盛况空前。届时所有王公大臣、皇子皇孙,以及一众御林军都会前往护驾,太后妃嫔则在侧旁观看。吟雪宫中无人看守,正是守备最松,你趁机去夺宝,不过是说得好听。堂而皇之的取走,也没人来管。”

  江冽尘道:“那好得很啊。为什么要她带路?”程嘉璇一听此言,忍不住又向前走了几步,双手怯生生地揪着衣角。玄霜应道:“我还要随皇阿玛去狩猎啊!总不成是我提出的建议,好不容易得着他恩准,末了我自己却又不去?先不说在其余兄弟面前影响不好,就说他也不会相信,你说是不是?如若惹得怀疑,那倒是适得其反。哎,为了宝物,一点小小牺牲又打什么紧?”

  江冽尘视线在两人脸上转了几个来回,没看出有何破绽。淡淡道:“好罢,那我就信你们一回,最好不要有任何状况。”程嘉璇登时满面欣然,拉着玄霜的衣袖,几欲同他一起欢呼。玄霜默默将胳膊抽了出来,赞道:“早应如此!就算有何变端,以你的本事,也总能安然无恙。你以为我不希望过程顺利?不然遭殃的可都是我在宫中那一群狐朋狗友的侍卫啊?对了,正要给你报喜,前些天我与李亦杰比武,招式上略胜一筹,逼得他弃剑认输。可是……也不能算我赢了,他当时与我动手,根本就没用上内力。否则,即使凭着天魔解体大法,究竟造诣不深,也不会是他的对手。他对我很是留得情面,又破格准我出师。如今想来,他也不是怎样讨厌。和汤师父差不多,对我要求严格,是为了我长大以后能更有出息。我一直排挤他,逮着机会就在皇阿玛面前开罪他几句,临走时又甩下狠话伤他的心,现在想来,却是有些对不住他。”

  程嘉璇在旁趁机插话道:“是啊,是啊,玄霜当时很厉害,三拳两脚,就将那李亦杰打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好好灭一灭他的威风!我只是看看,也觉爽气。都是你的功劳啊,那个妄居武林盟主之位的,又怎能及得上你?”

  江冽尘心中没来由的不舒坦,明知李亦杰是担心出招过重,伤到了玄霜,向皇上不好交待。说出口却偏要擅改其意,道:“我还道怎地。先前说你能胜过李亦杰,指的也是来日功力有成之时。以目前修为,根本就是白日做梦。你以为他这个武林盟主就是吃干饭的?他出手不尽全力,那就是看不起你。你还在给他歌功颂德?”

  玄霜道:“我怎么记得,‘与人交手,点到为止’是出于体贴?好比你跟殒少帅,以前多少次比武,不都是你让着他?”程嘉璇插话道:“是啊,也许李亦杰没安好心。可你对殒少帅,当真是很好的……”江冽尘经他两人一番提点,又想起些旧日之事来。与暗夜殒虽也常有不睦,但却始终当他是最看重的兄弟。每次如尽全力,不仅是打击他信心,只怕还得非死即伤。不留情面是对待敌人的手段,而不是对朋友。不少破绽都装做未查,威力极大的招式也未曾打实。暗夜殒同是武道个中高手,即使打不过,也能看穿其中关节,对此愤懑已极,自己则始终我行我素。念及往事,心里好不容易涌现起了几分喜悦,再想起数月前总舵一场血战,暗夜殒此生终于如愿以偿,让他拿出真功夫与之较量了一回,但这代价却是自家性命。心绪立时又被仇恨塞满。对江冽尘而言,也许他在世上唯一看重的,便是与暗夜殒之间的一点兄弟情义,至高无上,任何人都不配与之作比,现在更别说是玄霜将李亦杰与他相提并论?不耐道:“你只管给我记住,在两个武学高手面前,真正的体贴是战时全力以赴,能让他打得酣畅淋漓。到了一决生死的关头,这才及时收手。不然的话,则因他觉得那个对手不值他出尽全力,也能轻松取胜。再讲得浅显些,同道间相让是客气,师徒间相让,就是轻视,明白了没有?”

  程嘉璇道:“有道理!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李亦杰很看不起玄霜,整天摆出一副自大的模样,好像谁都欠着他似的。”

  玄霜叹一口气,抓抓头皮道:“以前你跟我讲这些,往往说得极其透彻,死了也能说成活的。即便我本来抱着相反的观点,最终也能给你说服。这次怎地如此简略?”

  程嘉璇小心翼翼的道:“这叫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您说……对不对?”江冽尘道:“你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如果能明白,自然不必我多说。假如实在愚昧无知,说再多也无用。何必白费口舌?”玄霜苦笑道:“算啦。你总是有理由的。对了,李亦杰说,你的观点都是谬论呢。”程嘉璇锲而不舍的道:“不会的。你说出来的话,最有道理,我每天要翻来覆去的想上数遍,恨不得都去背了出来,用作人生信条。”江冽尘也是一如既往地不予理睬,道:“李亦杰的话,你去信他干什么?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何况就连他自己,不也有一套什么‘博爱众生,兼以救世’的理论?对于观点相左者,他若是不驳,岂不是就如质疑自身?”玄霜道:“唔,那也说得是。”

  程嘉璇孤零零的站在一旁,在那一对师徒眼中,仿佛早已成了透明人,煞费苦心的插了一连串话,竟连一句回答也得不着。看来与玄霜一起见他,自己的风头是注定要被抢个精光。不由深深怀念起荒庙中两人独处的那一个月。能与他朝夕相处,时不时说上些话,简直是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眼里带了些怨怼的看向玄霜,耳中听他二人谈论武功、时局,再及下一次任务该往何处进行。仿佛自己的身影越缩越小,逐渐拉开了一段长长的直线,最终在黑暗角落中独自消湮。

  其后几个时辰,也不知是怎样度过。再转眼间,到了次日一大清早,犹在恍恍惚惚,感到他们三人都站到了吟雪宫正殿中,玄霜道:“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还得立刻赶去围场。师父,徒儿预祝您,一番风顺。”

  江冽尘皱眉道:“你……算了。”此时仍对他安排自己与程嘉璇同去寻宝颇为厌烦。玄霜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别摆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你也没吃什么亏啊?小璇都没抱怨,你急什么?”突然从背后推了程嘉璇一把,道:“你和小璇好好相处,让我在围场,也好安心。到时打最大的野猪来给你吃。”程嘉璇双腿一软,身子倾倒下去。江冽尘冷着脸避到一旁,道:“臭小子……慢点再跟你说。”玄霜道:“好啊,徒儿洗耳恭听,就等着听你们的喜讯了。”说完一蹦三跳的先奔了出去。

  程嘉璇见到这吟雪宫中终于只剩了两人独处,简直欢喜得要晕了过去。然而与玄霜在一起时,她是有话而插不进嘴。现在好不容易等到他回避,却又因太过紧张,完全找不出话题来。寂静中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直跳。试谈着道:“玄霜他……还真有趣啊,你……您觉得呢?咱们……”江冽尘道:“宝物在哪里?快点,没时间跟你耗着。”就这一句话将程嘉璇一应幻想尽皆击碎,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勉强抬起手向沈世韵的卧房指了指,主动上前掀开帘帐,来到床板前。手指刚搭上雕刻的龙头,想起上一次的推论。她向来是个烦恼得快,恢复也快的。这会儿又兴致勃勃地道:“你看,这机关可有个讲究……依韵贵妃之意……”江冽尘不耐道:“你给我少啰嗦。”程嘉璇苦涩一笑,视线还舍不得从他脸上挪开。手中一转,床板果然如上次般,分向两旁裂开,露出一段蜿蜒向下的台阶来。道:“从这里下去,就是那座密室了。这其中不比赫图阿拉古陵,别无机关暗道。”

  江冽尘冷哼一声,向洞中打量,一眼望不到底。淡淡答道:“知道了。喂,你先下去。”

  程嘉璇一怔,道:“上次我和玄霜一起走过,底下一切如常,你……你不用担心。可咱们能不能商量商量,不因我胆小,只是我……我一直都习惯跟在你身后的啊。再说,我背影丑陋,不想给你看见,大失颜面……”江冽尘道:“吵什么?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我说让你下去,你从命便是。不要说背影,你的正面也没什么好看。还不快走?”

  程嘉璇硬着头皮,但想自己在他眼里,本就毫无形象可言,或许也算不得特别毁损。当着他的面走下台阶,全身都已僵硬紧绷,两条腿木头一般挪动着,真要连路也不会走了。一边心中悲凉,上次与玄霜齐下密室时,还记得他是如何装腔作势,强要走在自己身前。那次闯的可是个未知所在,他仍能全无畏惧,慨然独面险境。看来玄霜即使不再说爱她,也还会尽力来照料自己。但对于江冽尘,充其量也只能做得他的一面挡箭牌。这个身份,至今未变。

  正自出神,连弯也往了拐,结结实实的撞中面前墙壁。她从刚才起就始终小心翼翼,最担心有所差池。不料千防万防,最终仍是躲不过。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急于转移话题,顾不得揉鼻子,干笑几声,道:“那个……请问……玄霜他……真是你的徒弟?”这一句话偏又说得断断续续,一阵慌乱,感到疼痛的鼻尖迅速烫了起来。

  江冽尘半天才道:“是啊!怎么着,你有意见?”程嘉璇能听他回答一句,已是连日以来难得的待遇。受宠若惊,面上只会傻笑。等到终于反应出他说了什么,忙摆手道:“不不不,怎么敢呢?只是……我很羡慕他。你为什么会收下他?”江冽尘不耐道:“没必要向你禀报。”

  程嘉璇原想尽量开□□谈,但听他语气实是森冷无比,自己也不能不懂识相。无论如何,能得到断魂泪与绝音琴,他态度再如何冷淡,心里也该有少许感激。能被他念着一星半点,一切就都值得。然而往往天不遂人愿,等两人走到密室底端,面前立着一座石台,望去一目了然,空无一物。

  程嘉璇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双眼,也不敢相信老天竟会同她一个可怜人开这等玩笑。在石台前来回翻找几次,甚至趴在地上,从底端缝隙间察看。但那石台四面皆筑于泥地,没半分裂痕,讪讪的爬了起来,道:“我也不明白……上次进来看时,宝物正是摆在这石台上。难道不慎漏了形迹,给韵贵妃知觉?”

  江冽尘视线在密室四处游走一圈,最后才重新定格在石台上,淡淡的道:“耍我是么?”

  这四字说来没半分感情起伏,程嘉璇却觉是一柄柄利剑戳进心口,寒意浸透全身。她宁愿做手持残影剑,满手血腥的妖女,可以视天下人的唾骂为无物,却唯独不能忽视江冽尘的看法。慌得语无伦次,辩解道:“没有!我对你,一向都是最忠诚的,说得难听些,就好象狗对主人一样的忠诚。何况玄霜当时也看到了,就算我会耍你,他也不会啊……不不,我更加不会耍你,绝对不会……”江冽尘冷笑道:“我谅你也不敢,还是那小子的主意?总之你给我听好,就算想讨好我,也不用耍这种手段。说什么狗对主人,你有没有资格做我的狗,还很成问题。”

  程嘉璇低声道:“是,我知道了。可你相信我好么?我从未耍过手段,宝物怎会不见,现在我也是一头雾水,但是……我会负起责任,哪怕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挖它出来。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去赎罪……先别打我,呜呜,别打我……”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战战兢兢的直退到墙角,蹲坐在地,双手抱住自己的头,满脸泪痕,瘦小的身子不住痉挛。

  江冽尘看了她这副神情,不屑道:“既然你这么怕我,又何必要见我?还不是自讨苦吃?”

  程嘉璇心道:“只要能见到你,吃再多的苦也是甜的,我又怎会介意?”但她抖得太厉害,音调同时剧烈颤抖,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江冽尘再不理会,直接转身沿原路上行。程嘉璇匆忙跟上,在泪眼中看着他背影,仍是怎么看,就怎么爱。连滚带爬地赶到他身边,道:“你的意思是说,这是韵贵妃设下的陷阱,现在那机关极有可能转回原位了?”心里却想:“如果能跟你一起关在这密室里,你终日无聊,或许就会跟我多说几句话。我一直都陪着你,患难见真情,也许就能让你知道,我究竟有多爱你……”脸上露出个甜蜜的笑容,还没等维持得一时半刻,膝盖上先挨了一脚,痛得半条腿发软,险些跌倒在台阶上。一只手匆忙扶住墙壁,揉了揉伤处,一瘸一拐的追上。

  转过一个拐角,只见上方隐约有光线射入,叫道:“太好了,看来咱们没被困住。”深心里却还深怀遗憾,对于如此轻易脱险而不甘,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片刻工夫,两人已在密室间周转一圈。回到卧房,程嘉璇忙着将床板推回原位,这次只由她一人出苦力,累得全身酸软,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末了软绵绵的摊倒在床上。等记起形象大关,嗖的一下,挺直身子坐起,一眼就看到桌上的两件宝物。断魂泪居左,绝音琴则横过了半张桌子。不由大为惊奇,道:“咦,你看到没有?刚才咱们进来的时候,桌上还没见着有物。怎么一转眼间……”江冽尘道:“闭嘴!我又没瞎。”程嘉璇沉吟道:“如果这真是韵贵妃放在此处,她的目的又是什么?还不知,这两者究竟是什么东西,说不定仅是外形神似而已……”

  这时忽然有个温婉的声音传了进来,答道:“那就是断魂泪与绝音琴啊,是你梦寐以求的东西,还怀疑什么?”一个人影娉娉婷婷的走了进来,穿戴玲珑绸缎,佩戴珍珠耳坠,晶玉手链,每走一步,拖在地上的长裙都会带起一阵沙沙作响,身上各块翡翠也在同时相互碰撞。既有泉水之空灵,又不失环佩之叮当。原来正是沈世韵。走到两人面前,微笑道:“江圣君,果然是你啊。这些天来,你着力栽培小儿,也算辛苦。本宫在此深表谢意。”

  江冽尘淡淡道:“韵贵妃,你今天打扮得这么美,是为了给谁看哪?”沈世韵笑道:“如果我说,就是你,你信不信?”江冽尘一声冷笑,道:“别说得这么好听,难保我不会当真?喂,我问你,今天的圈套,你是专为我而设?”

  沈世韵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我知道你对七煞至宝垂涎已久,今天,你可以将宝物带走,只是须得踏着本宫的尸体过去。”江冽尘眉峰抬了抬,道:“嗯?本座就来听听,你有什么话要说?”

  沈世韵道:“连年与你争争斗斗,却总也得不到什么真正好处,本宫早已腻了。今日的赢家,来日不过归于一抷黄土,全无意义。胜负乃因时而异。现在本宫尽可如你所愿,也正是为此,才特意将宝物拿来给你。只是本宫天生争强好胜,从不与人议和。既退一步,唯死而已。人这一生,有两个大日子。一是生辰,第二个则是祭日,难道不该打扮得美些?只不过,即使是死,我也不愿给旁人全无美感的杀死,宁可选择自行上路。江圣君该不会连这一点仁慈,都不肯给我罢?”

  江冽尘冷笑道:“请便。”沈世韵从桌上抱起绝音琴,道:“本宫事事讲求完美,死也不能例外。在此之前,我还想用这绝音琴再奏最后一曲,也算是……给自己送终的哀乐。你肯留给我这一点时间么?绝音绝音,是谓这乐音从此绝迹。”江冽尘道:“说得够可怜。将死之人,本座可以开恩。”

  程嘉璇到此时也没认清状况,皱眉道:“绝音琴由弹奏者心意所控,诱发暗中乐音,两者相通,可杀人于无形。我就曾亲眼见过此中威力……”沈世韵冷笑道:“怎么,你江圣君向来胆大包天,难道连一支曲子都不敢听?那还真要令本宫失望。你在我心里的印象,怕要一落千丈。”江冽尘道:“她胡言乱语,与我何干?本座岂会怕你?韵贵妃当年以‘淫词艳曲’闻名于市井。想沉香院初遇之时,仓促间未能详细品味,深以为憾。本座今日既能得闻,何其有幸。”

  沈世韵脸色微微一变,当年流落青楼之事,向来是她心中忌讳,旁人顾忌着她贵妃身份,即使有所耳闻,也自当含混而过,唯独江冽尘偏爱以此事讥讽。指甲刺痛了手心,记起初定计划,仍将火气强压下去,露出个浅淡笑容,手指轻拨琴弦,几个前奏过后,唱道:“红酥手,黄藤酒,满城□□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江冽尘背靠着墙壁,赞道:“好,唱得好!不愧为六年前风靡荆溪的名花魁,技艺堪称得炉火纯青,怎会不好?”程嘉璇轻叹道:“怪不得那句话叫作‘此曲只应天上有’,假如娘娘此后当真归西……”

  沈世韵手指如行云流水般在琴弦上拂动,仿佛全然未受那两人言语影响,表情也无分毫改变。旋律转过数度间奏、高音,继续唱道:“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琴音甫绝,沈世韵转首问道:“江圣君大人,你说这世上最毒的,是什么东西?”江冽尘不以为意,道:“天下毒物,自然以本座的断情殇居首。还多问什么?”沈世韵微笑道:“只怕不然。”江冽尘道:“哦?愿闻其详。”沈世韵微微一笑,轻轻埋下头,指尖在弦上缓慢掠过,再抬起头时已换了副高深莫测的神情,道:“人心。”话音刚落,手指连连拨动,几根短箭自琴身激贯而出,呈四面八方合围之势,直射向江冽尘。

  程嘉璇失声惊呼,叫道:“小……小心!”江冽尘眼色未易,袍袖一拂,凡是撞在他衣袖上的箭杆,少数几根当场落地,另有大半反向沈世韵击去。紧贴她衣衫缝隙擦过,肩头一根衣带“啪”的崩断,衣袖滑下了半截,香肩微露,裙袂翻飞。耳边掠过几阵急风,一根长发缠绕着箭尖,“嗖”的声钉在背后墙壁处,深深没入。稍后再看沈世韵,一身华贵衣裳处处现出裂痕,梳理整齐的发髻散下几缕秀丝。唯独皮肉分毫无伤。几支箭射出时略偏了方位,弹向旁侧。程嘉璇全无防备,狼狈躲闪,箭杆在脚边插了一列,总算及时避过。

  江冽尘袍袖一卷,冷笑道:“雕虫小技!你能奈我何?”

  沈世韵轻理衣装,同样报以冷笑,道:“自然是雕虫小技。江圣君总不会以为,本宫就打算用这种小伎俩对付你罢?你不仅是轻视我,也轻视了你自己。刚才一点攻击,不过是主食前的开胃小菜。现在本宫不怕告诉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围场狩猎,全是由本宫一手安排!连你也得给我乖乖上钩!此事连玄霜也一并瞒过,从你踏入吟雪宫一开始,便已入了圈套。眼下外头尽是御林军埋伏,并由诸位大帅带领将士增援,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你是插翅也难飞!弓箭手随时弯弓搭箭以待命,箭杆上少说也涂了百八十种□□,虽说单一论来,没一个及得上你的断情殇。但那同样是无解之毒,要不了多久,自会一命归西。你今天是注定栽了,如何,争争斗斗这许久,最终你还是死在了本宫手上!这算不算是因果报应?到地底下再去向我的家人赎罪罢!刚才我的性命掌握在你手里,而今风水轮流转,好在我也像你一样的仁慈,可以最后留给你一点时间。有什么遗言交待?”说罢故意向程嘉璇笑道:“小璇,多谢你替我引这魔头入瓮,你今天做得很出色,不愧为摄政王义女。立此大功,本宫择日禀了皇上,与你相认作异姓姊妹如何?”

  程嘉璇还没醒过神来,一心只惦着适才言行可有出格之处,冷不防给沈世韵来了这一句,好半天才认清此中后果,惊道:“娘娘您……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沈世韵笑道:“七煞魔头,哼哼,江冽尘,你以为小璇当真会喜欢你?她起初奉命接近你,奉的是我的命!与你套近乎,是为了叫你放松警惕,以为她已然彻底臣服。否则,她怎会如此忍辱负重,对你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还道自己确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休想重演当年洛瑾的事,本宫吃过一次亏,就不会在相同的道路上再跌第二次。我可以告诉你,要说以前,你那张脸或许真能骗过几个天真的女孩子。现在,都给□□毁尽了,简直奇丑无比,你就只配顾影自怜,任何人都不会多看你一眼。还有胆子自称七煞圣君?”

  程嘉璇听着沈世韵侃侃而谈,意气风发,但如此一来遭殃的却是自己,急得拼命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从不知娘娘的计划,但我对你的爱,一直都是真心真意,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爱上你,难以自拔。宁可牺牲我自己,也不可能害你一丝一毫……”

  沈世韵道:“小璇,这魔头今日是死定了。你不必再有顾虑,也用不着委屈自己,去讨好他了。”程嘉璇哭道:“不是啊,娘娘,您为什么要害我?”突然脑中嗡的一响,以沈世韵的个性,向来不会饶过背叛者,即使她极能隐忍,面上看不出端倪,忍个十年八年也不稀奇。但凡是耽下的帐,却都能一笔笔记在心里。六年前洛瑾也正在此两难关头,对两人都是无法面对,最终逼不得已,投井而死。自己曾一度将她视作羡慕对象,难道口上不积德,说过的话应了衰神,果然要重蹈她覆辙?然而洛瑾毕竟比自己幸福得多。心里阵阵发憷,在沈世韵的眼神中仿佛看到了些微狡黠。

  江冽尘目光只停在沈世韵脸上,忽而冷笑一声,一巴掌将程嘉璇的头扇偏到一边。继而直接抬步跨出,袍袖张起,右手揽住沈世韵肩头,左手捏起她下颚,道:“你以为,本座会上你的当?那个蠢货不过是被你利用,你想让她做第二个含冤而死的对象,是找错了人。无论如何,她,绝对不会害我,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别人待我是好是坏,我还是分得清的。”

  程嘉璇双眼张大,这一刻直如枯木逢春,整个人的冰冻随即解除。然欣慰之余,见着江冽尘与沈世韵姿势亲昵,又不禁暗中嫉妒。

  沈世韵冷笑道:“那又怎样?即使这一点给你看穿,也不影响全局。”

  江冽尘道:“我只是为你觉得可悲,身边的丫鬟,个个胳膊肘向外拐。不管是给你养了多久,只要本座随便说一句话,她们都得顺应从命,片刻都不敢迟疑。你觉得,究竟是你赢了,还是我更占优势?”

  沈世韵道:“你得意什么?要跟我比,谁更善于管教丫鬟?本宫便是当场给你认输,也没什么大不了。整日跟这些莺莺燕燕的墙头草搅和在一块儿,有的是苦头好吃!永远都不要将成大事的希望寄托在女人头上。这是本宫对你的忠告,虽然现在对你,也没什么用处了。”

  江冽尘道:“哦,看来你对自己的计划,倒是很有自信哪?”一边横过拇指,指腹在她柔嫩的脸颊上轻轻抚摸,蔓延而至耳际。沈世韵皱眉道:“那是自然,本宫……几时输于旁人?”江冽尘不答,手指顺势滑下,在她脖颈间一路抚过,最后轻轻捏了捏她脸蛋。沈世韵恼道:“你到底在干什么?别拿你勾引其他无知女子的手段来对付我,本宫才不吃你那一套!”

  江冽尘微微一笑,低声道:“舒服么?你应该懂得知足,有些人可是想求也求不来的。”沈世韵抬起视线,看了看一旁满面哀怨的程嘉璇,冷笑一声,道:“可惜本宫偏不稀罕。你讽刺我引诱皇帝,试问你自己,除了出卖色相,还会怎地?”

  江冽尘道:“你不是说,我很难看么?那有什么色相?要讲本座的武功,在大内高手,乃至于整个武林,任你去找。只要能拉出一个与我旗鼓相当的,就算我自认败给你,此后随你处置。你敢不敢?”沈世韵惟有干瞪眼,几人最初同行时,自己是亲眼见识着他武功远超常人。途中多少自身颇有名望之士,在他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最为难处是他以一己之力,轻松灭了无影山庄,假如此时再质疑他武功,岂不也等于承认父亲和两位叔伯父的武功更差到十万八千里?

  江冽尘淡淡的道:“与其尽念些无稽之谈,倒不如说是本座善于揣摩人心。如果对方值得利用,一切能使他心动的好处,我都可以给他。只有你们这些肤浅的女人,除了以貌取人,春心萌动之外,整日里活着,还有什么旁的事做?所以我最看不起的就是女人,对你们逢场作戏几句,就跟逗弄猫狗,没什么两样。凭你也配与我夸夸其谈,大讲世上最毒的东西是人心?在我看来,你的头脑也实在是不值一提,以前都是我高估你了。能灭青天寨,算不得你的功劳。你一次次的排兵布阵,最终换来的,只有屡次损兵折将而已。你最好不要因此自满过盛。说起来,只有你那副颠倒众生的绝世容颜,值得一看。本座日夜惦记着,都是你那张漂亮的脸,想的却是如何毁了它!到时你在宫里,还能有什么地位?你赖以生存的一切,都算完了。”

  沈世韵咬紧牙关,道:“本宫与皇上是患难夫妻,我固然不会离开他,他也不会抛下我。我的丫鬟可以对你一心一意,我相信皇上,他也是同样的爱我。你现在所说,都不过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罢了。”

  江冽尘道:“你这么有把握?还是认准了他定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三千后宫,见识过多少绝色佳人,你也未必就是最美的一个。是了,还有那个李亦杰,逼得本座如此……我绝不放过。他可是一直爱着你,但又自惭形秽,望而却步。不如,我就大发慈悲,成全了他,让他在死前最后快活一回。只要给他下几味猛药,欲至深处,情难自已,再将你二人关到一处。等到真正成了奸夫□□,再知会人即时逮住。以那副衣不蔽体的模样,游街示众。让别人都来看看,原来堂堂的武林盟主,与满清皇帝的爱妃有一腿,怪不得一直心甘情愿的给朝廷办事。使他视若生命的名声尽数扫地,含恨而死。你韵贵妃也现出了本性,原来算不上什么贞节烈女,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下贱女子罢了。民间会有多少人翘首以盼,一定能引起轰动。正好你这一生,也不适合平平淡淡的活过便罢,是不是?岂非正好遂了你的心愿?至于囚车么,就照着当初陈家那个无辜女子的笼子打造。虽说同时装下两个人,的确是嫌挤了点,你们靠得紧些便是。反正连那种事也做过了,还在乎这一时半刻?正好更便于体现你们的恩爱……”

  沈世韵怒不可遏,一掌扇下。程嘉璇惊道:“不要……别打他!”江冽尘却动也不动的挨了这一耳光,表情仍是淡然不变,道:“很好,你打我是罢?”沈世韵怒道:“那又怎样?打你算是轻的,我还恨不得杀了你呢!”江冽尘冷冷一笑,指尖搁上了她脸颊,直拖出深深四道并排的血痕,从眼眶下端直至脖颈上方。大颗大颗的血珠滚落下来,看来极是狰狞可怖。沈世韵痛得倒吸一口冷气,面色发白,立即抬手去抹。江冽尘若无其事的握住了她的手背,道:“这也算是轻的。你应该知道,我的脸是怎么回事,如果将这断情殇也用到你身上,不知会有怎样的效果?不巧这种药,我正好随身带着。”

  沈世韵背脊发凉,心知江冽尘并非危言耸听,对于断情殇毒性之强,也一贯有所耳闻。连他也躲不过,换成自己,又无半分内功根基,容貌尽毁是另一回事,首要处只怕连性命也难以保全。手指根根收紧,骨节处隐约泛起青白之色。脸上伤口火辣辣的刺痛,有种强烈灼烫之感,仿佛有千万个火苗在脸上跳动。

  江冽尘已全然忽视了程嘉璇,一手推过沈世韵侧脸,嘴唇贴上她伤处,舌尖一转,将滚滚直下的血珠全扫到口中,唇齿间沾了几抹鲜红,与面上妆容相映,更显妖媚。淡淡道:“难得一见,原来你韵贵妃也会流血。本座原还以为,同样的刑罚,向来唯有你加在旁人身上。”

  沈世韵忍住脸上加剧的疼痛,冷冰冰地道:“让世人受伤流血,坏事做绝,还要以阁下居多罢?”江冽尘道:“这算是称赞?那我也就不客气的接受了。你早已输得一败涂地,就连你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得客客气气的尊称我一声师父。你有什么资格与我相提并论?”沈世韵恼道:“我怎知道,你到底是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江冽尘道:“玄霜足够识相,学武勤奋,人也聪明,本座很喜欢啊。能懂得审时度势,单这一点,就比他那个娘亲好过很多。最近你不是也注意到了,他在同你闹脾气?其实那不是赌气,是他对所见之事,终于有了明确判断。你生了个好儿子,应该欣慰才是。”

  沈世韵恨得咬牙切齿,道:“归根究底,还不是你从中挑拨?现在倒是得意了,还敢在我面前炫耀功绩?把持住这个无用的棋子,根本就给不了你任何好处。本宫权且当作没生过他,左右日后,也不必靠他养活。”

  江冽尘冷笑道:“日后?你想得倒挺美,觉得自己还能有日后?可惜让你失望,那也只能成为遗憾了。”沈世韵斜瞟了他一眼,轻轻叩弄着修长指甲,道:“你还有什么花招?尽管都使出来便是!你想杀我,难道我就会任由你杀?”

  江冽尘不言不答,另一只手挪下,双臂同时扣到她胸前,将她紧紧抱住,嘴巴则俯近了她微微□□出的肩头,语气暧昧的道:“喂,亲爱的,韵儿,你注意到没有,每次跟我在一起,你都是十足失态?第一次让你由一个千金小姐,一朝间沦为歌妓。其后你好不容易攀龙附凤,但你一见了我,立刻颜面尽失,全无贵妃娘娘的半点端庄仪态。你说……我对你来说,算不算是很特别的人呢,嗯?”

  沈世韵咬牙道:“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灾星!每次遇到你,必然倒霉!我巴不得你早一点死!”听他又来及揭自己疮疤,真恨不能持剑在他身上捅出一个个透明窟窿来。仿佛只有见到了鲜血,才能使心里稍觉快意。骨头被他勒得如欲断折,着力挣扎了几下。

  江冽尘柔声道:“嗯?为什么不说是克星?”同时双手又加几分力道。沈世韵艰难开口道:“因为我绝不会输给你!现下一切尚处于料定进展,谁赢谁输,都是未知之数。”

  江冽尘道:“与我作对之人,绝不会有好下场。本来我不会对你怎样,你就算害我,捅我几刀,刺我几剑,我都可以原谅你。但你不该触犯了我的底线……”沈世韵冷笑道:“又在怪我害死殒少帅?你强词夺理的本领,还真高得惊人。我都听腻了!你自己的错误,凭什么要我负责?”

  江冽尘轻轻一点头,下巴在她肩上一顿,道:“想死,那还不容易?但你执意不肯求饶,要我拿你怎么办?死也没有那么便宜,对了,你说说,如果咬掉耳朵,会不会很疼?听说古往今来,因此而死之人,也为数不少。”缓慢转过头,牙齿咬住她耳垂,舌头在耳廓舔过一圈。沈世韵登时毛骨悚然,打了个寒颤,既想急着推开他,却又不敢乱动。身子绷得僵直。

  程嘉璇双眼大睁,一眨不眨的瞪视着,瞧她神情,是恨不得将沈世韵生吞了换成自己。江冽尘转过一边视线,忽然放开了沈世韵,上前几步,冷冷道:“你看什么看啊?”啪啪两巴掌劈头盖脸的打了下去,随即一路直进,一记记重脚落在她身上。程嘉璇连连躲闪,四肢蜷缩,胡乱护住要害。仍然处处挨个正着,没一会儿就痛得小声抽泣起来。沈世韵抹了抹脸上伤处,只觉血迹已逐渐凝固,仅有几分微硬触感。她对任何人都不报同情,此时也无非是幸灾乐祸。冷笑道:“够了,像你这样的男人,只会欺负小璇,有什么出息?”

  程嘉璇带了几分感激的抬眼看看沈世韵,虽是有意道谢,在这一阵疾风暴雨般的踢打中,却是实在无力开口。江冽尘也因此甩下了她,转身道:“你给我闭嘴!”手腕一翻,指间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根箭杆,顺手刺出,剑尖直抵沈世韵咽喉。

  沈世韵故作傲然地将头抬高几分,实则却是为使喉咙离开尖锐处,道:“你敢动手?何况就算杀了我,也走不出这间屋子。皇上绝不会放过你。”江冽尘一声冷笑,冲程嘉璇一抬眼,道:“喂,你敢不敢?”程嘉璇正顾着揉搓伤处,耳中还时刻留心着那边情状。忽然听了他这句话,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向自己说。匆忙告罪,又道:“以下犯上,不管到了任何地方,都是重罪……何况,还是勾连外敌……”江冽尘道:“都是废话!所以我才问你,敢是不敢?”

  程嘉璇来回闪避着视线,她虽妒嫉沈世韵已久,最多是见她死而毫不动容,却无法自己下手杀她。等过许久,沈世韵冷笑道:“看来,你也不怎么样嘛?”江冽尘面上挂不住,哼声道:“这样也敢说深爱着我,简直可笑。当年洛瑾为了我,可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程嘉璇一听到洛瑾的名字,身子剧烈震了一下,不愿落于她之后,慌忙道:“我愿意,我愿意,只要杀了她,你以后……会对我好些么?会不会……跟我在一起?”一边胆怯的接过箭杆。江冽尘冷笑道:“荒谬!谁准你杀她?”抬臂狠狠扫出,将程嘉璇击得飞了出去,跌坐在门槛前。

  这时门帘忽然被人一掀,一大群侍卫以顺治、李亦杰、汤远程等三人为首,冲了进来。侍卫刚一散开,各自拔出刀剑,严阵以待,有几人则拉开了弓箭,弦已拉到满处。箭尖同时对准了江冽尘。江冽尘对弓箭威胁视若无睹,目光落在李亦杰脸上,定住片刻,冷笑道:“甚好,人都到齐了,今天就一并解决。”

  汤远程快步奔上前,先将程嘉璇扶起,仔替替她掸了掸身上尘土,抬起头正色道:“江圣君,容我说一句公道话,你实不该如此。女孩子是用来给人疼,给人爱,而不是任你打骂的。你应该向小璇道歉才是。”

  江冽尘冷笑一声,扬手直指向汤远程鼻尖,道:“远程小儿,当年如非本座救你,你在长安早已死于非命。现在又怎敢恩将仇报,在我面前口出狂言?”

  李亦杰怒道:“你这魔头……”汤远程全无惧色,抬手拦住了李亦杰,一本正经的道:“不错,当年救命之恩,在下也十分感激。若说狂言,我怎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谈谈,不以身份为限,完全是以双方平等的地位,可好?你如今离经叛道,或许能逞得一时威风,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我想,每个人误入歧途,都有他的原因。我并不像大多数人一样,仅因你做过许多坏事,就盲目断定,说你全无可取之处,那是太过偏狭。或许正因你常年倍受冷落,这才生起一股愤世嫉俗之心,将一切的指望都寄托在了追求力量之上,希望能借此得到旁人肯定,是这样的么?我很同情你,也很欣赏你,以你才能,你该过的生活,本来不该是现在这样的。让我做你的一个朋友,来关心你,可否?”程嘉璇也道:“是……是啊,我也愿意像朋友那样关心你,你有任何烦恼,尽管跟我说就好。”

  江冽尘神色微微一僵,从小到大,确是从未有人对他说过类似之言。朝着大致方向,对程嘉璇一脚踹了出去,表情随即和缓几分,道:“远程,你的才能,本座一直很欣赏。满清统治早晚都要垮台,你何苦在此徒然浪费实力?不如加盟本座麾下,我定当欢迎!到时保证让你‘人尽其才’,如何?”

  汤远程举重若轻,神色淡然,道:“不,我如此尽力,正是为了说服你,又怎会帮你去做伤天害理之事?假如你觉得朝政有何弊端,尽可上谏提出,待皇上会同众臣商议后,视其确有其理,必将予以采纳。但政变一起,民怨沸腾,你又为何偏要选择,颠覆整个朝纲?”

  江冽尘淡淡道:“一步走出,再无退路。对自己的行为,没有人会替你负责。”汤远程道:“你担心其中难以转寰?是了,皇上曾下令,任何人能先一步找到你,都须即刻将你就地正法。不过,听说你是凌贝勒的另一位师父,咱两个是同道中人,应当讲得来。我就以太子少师之名担保,只要你答应归顺,我一定向皇上求情……”江冽尘冷笑道:“留我一具全尸是么?这可多谢了。不过,遗憾的很,这一类话我早就听腻了。”

  汤远程道:“不是的,我会恳求皇上,让他饶你一命,同时将活罪一并免除。我汤远程向来实事求是,从来不说大话。如非有十足把握,我也不敢贸然承诺于你。这几分薄面,皇上总会给我,也会给玄霜的新任师父。以你的本事,做任何事,都不会找不到出路。如果你愿意留在宫中,继续做谋士、武将,我与皇上,也会表忠心接纳。”

  江冽尘耐着性子听完,冷笑拂袖道:“行了,多谢你的好意,本座岂须求他宽恕?你既要求情,倒不如正经求求我,除了李亦杰和韵贵妃外,饶过你们这一干人性命。”

  汤远程道:“好,你信奉的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是不是?现在你可以洋洋得意,因为你还能得享胜利喜悦。但你可有想过,假如有朝一日,你也失败了,那要怎么办?难道就甘愿处于人下,俯首为奴?”

  江冽尘冷冷的道:“本座生来,就不同于你们这群卑微贱民。在我眼里,向来只有胜利。一旦失败,那也用不着再活着。幸喜我至今为止,始终顺风顺水,看来老天也懂得趋炎附势,还是很眷顾着我的。”

  汤远程道:“错了,你也仅是世间芸芸众生,自身已是渺小,又怎能奢求天地为你而运转?各人比形于天地,受气于阴阳,生来无所差别,你凭什么敢说,自己的才能便是绝顶之流?你固然可以格外卖力,但等旁人比你更为卖力,那时的你,又算得起什么?”

  江冽尘眼神沉郁,道:“不会有那么一天。即便如是,今日在此之人,也都无缘得见。”汤远程见他眼中现出凶光,显已动了杀机。但他向来主张以和为贵,劝道:“江圣君,我是出于真心,为你着想,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一意孤行,致使亲者痛、仇者快……”江冽尘放声大笑,道:“不要拿感情牌来唬我!本座在这世上没有亲人,只有一个个恨我入骨的仇家。以我一死,换你们个个欢喜,有何不好?对于那些假仁假义的伪君子,有此良机,自然视为千载难逢,还不忙着给我落井下石?可惜啊,你要是当真关心我,那也不必紧张,反正我总不会轻易遂了他们心意。”

  汤远程道:“我却认为,你是自绝于人,或者怀疑一切好意。最起码,我愿意做你的‘亲善者’。”程嘉璇忙着从旁赶上,道:“是啊,还有我。不管任何时候,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顺治见两人久劝不下,起初心里是抱定了剿灭之计,但逐渐受汤远程所言影响,倒也隐隐动心。低声道:“待朕去同他说。”李亦杰忙道:“皇上,不能去,太危险了!七煞魔头穷凶极恶,说不准几时便会突然发难。在他眼里,只有他自己一个,却不会因您是一国之君而有所相让……”顺治道:“朕自有分寸,此人大是可造之材,为何不加以收归,却要双方拼得两败俱伤?”说着绕开了李亦杰,径行上前,行了个江湖之礼,道:“这位便是七煞圣君大人,朕为帝日久,今能得见尊颜,实感幸会。”江冽尘转过头,道:“哦,你就是清朝皇帝?本座早想见你一面了。”

  顺治淡笑道:“微名小利,不足挂齿。江圣君才是真正的大人物,朕每日里批阅奏章,十卷里倒要有九卷同你相关。能得你另眼相待,朕岂非应暗地里欣然自喜?听说你有意做新一任的太子太傅,欢迎之至啊!难得大驾光临,实令我整座皇城蓬荜生辉!”江冽尘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道:“不必客气。本座只是想来看看,那个不辨是非,受红颜所惑,颠倒黑白,错将忠臣良将贬作乱臣贼子,六年来千里追杀的青年皇帝,究竟能够昏庸糊涂到了什么地步!”

  顺治道:“朕与江圣君从来无甚交往,更谈不上有何过节,此话却又从何说起?”江冽尘冷笑道:“你不知道?好,那本座就提醒你一句。明朝末年,你大清军队得意顺利入关,平定中原,亏我祭影教曾出大力相助。即便日后未曾论功行赏,想来你新帝初次即位,不懂规矩,大伙儿也不大看重那些功名利禄,不会同你计较。但你听信韵贵妃挑拨,翻脸不认人,直接污指吾等为反贼,个中差池,只怕也相差太多了罢?一手毁我基业,主谋从犯,同样不饶,我早晚亲手取你项上人头!”

  顺治道:“祭影教在江湖中处何地位,你不会不知。若不因坏事做尽,在百姓间触犯众怒,也不会引得众人群起而攻之。”江冽尘道:“场面上的废话,别给我多讲!满清皇室一向唯利是图,几时倒如此富有正义之心了?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求我们帮你?认准了我们是反贼,就该始终井水不犯河水才是。现在无非是见我们没了利用价值,又因势力太盛,恐会威胁尔等统治,是才仓促生变。要不是另为此计,单是那沈世韵向你哭诉几句,你未必会下此决心。要是不认,那我就只能当你是个为美人,将大好江山拱手让人的糊涂皇帝了。”

  顺治听他言下之意前后颠倒,正不知该肯定哪一个才好。但当着一众臣下之面,怎好将个人意愿表露得太过明确?正好借着他话,道:“那也是其中之一。我大清在中原为王,一众汉人盲目排外,思想过于旧派。正当亟需立威之时,而今铲除魔教贼寇,各地反响甚佳,心知我朝一心为民,诚恳务实,连他们十多年来的隐患,也一并代为消除。果然自此以后,起义军无端自散了不少。”

  江冽尘放声大笑,道:“原来全力灭我祭影教,只是为在中原奠定地位?有这份损兵折将的时间,还不如着力练军,横扫天下,所向无敌,真正成为一方霸主。你这是舍本逐末的愚行,到底是经验不足,你手下众臣也没一个愿意你真正长进,怪不得幼稚于此!哼,今天是不是也要一并杀了我这个潜逃在外的魔教教主,让你们的威名从此再上一个层次,更得百姓爱戴?”

  顺治道:“不是,朕处事,从来不喜以武力强逼,除非是人家已欺到头上,不得已而为之。朕确曾下过严令,将你格杀勿论不假。然而方才听汤少师之言,倒让朕有了稍许改观。现今人才难求,怎可单为小利,舍弃大益?那才成了真正的颠倒是非。江圣君如肯为朕效力,朕必将予你高官厚禄,以前诸事多有误解,何妨既往不咎。”

  江冽尘冷笑道:“说得还真轻松。你这么口轻飘飘的一句既往不咎,就想将往日过节尽数一笔勾销?天下可有那般便宜之事?你不要以为本座,是同你一样的宽宏大量。”顺治道:“那么朝廷折损的兵力又如何算?双方各有伤亡,但你应该也明白,再持续下去,最终寡不敌众,只能以你的失败而告终。今日朕愿意主动给你一个台阶下,已算给足了你面子。还请江圣君三思,切误不识抬举。须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江冽尘冷哼一声,正要开口,忽然有个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此人留不得!他在百姓间就是个人人痛恨的祸水,假如此时赦免了他罪行,只能让民众误解,倒以为从前我朝便在与他勾结,犹如戏台上唱戏一般,装腔作势,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什么剿灭魔教、什么屠城放火,统统都是假的。到时不仅咱们费心营造起的功绩全盘抹煞,只怕威信也会彻底扫地,荡然无存。牌子一但做砸,再想树立便是极难,起义军要如雨后春笋,来势汹汹,未必能挡得下去。如此只会适得其反!这魔头罪恶滔天,如不依法杀之,难以给天下百姓一个交待,世间也难以真正太平。杀无道,以就有道,正理使然,天经地义!何况他一贯言而无信,便算暂时为图保命,答允归降,他日必将再起反念。国之所惧,非外敌侵扰,而是内起蛀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今日里饶他性命,则是为来日埋下一桩莫大隐患。好不容易布置齐全,怎能三言两语,轻易撤军?倒像是咱们求他似的,岂不更教他肆无忌惮?时不我待,臣妾主张依原计行事,果断击杀。”

  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正是沈世韵,却是半身微侧,略略偏头,大片长发披散,遮住了半边侧脸直至肩头。衣衫也破裂了不知几道口子,在本来艳色之余,还能隐约见得几星血点。顺治对这情形最为熟悉,也由此而生出了恐惧,试探着道:“韵儿,这是怎么了?你……怎会如此狼狈?”

  沈世韵方才一时激愤,想也未想便脱口阻止。真当引得了顺治注意,才想起自己这副美貌尽失之相,吓得将身子更掉转大半,双手遮住脸颊,呜咽道:“皇上……不要看,臣妾现在很丑。可我只希望,能让您记住我最美的样子……”

  顺治听她语意含糊,其中却更显出不祥,急得快步上前,道:“韵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吓朕……”江冽尘向旁挪出一步,横臂拦住,淡淡道:“我告诉你,你从来没有真正认清过这个女人。她虽是你的枕边人,这六年来却与你同床异梦,令你吃尽苦头。她一直都是很丑的,又不是从今天才开始。只是毁了她那张光鲜艳丽的表皮,才能让你看得更清楚些。”

  顺治听他用到一个“毁”字,再亲眼看到沈世韵躲闪不及的惊恐,心中惶惑又加深了几重。道:“如果阁下相貌不是生的见不得人,又何必整日里戴着一张面具,招摇过市?”

  沈世韵恨恨的道:“不错!你就是个一辈子都只能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卑微生物,谁也不会多看你一眼,永远见不得光!就算你再怎样嫉妒别人,也不可能真正与我们成为一体。你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全无意义的怨恨。”江冽尘冷哼道:“嘴巴够毒的啊,当心日后绝子绝孙。”沈世韵双眼一瞪,刚接触到顺治眼神,忙又将视线挪开。

  江冽尘又盯着她看了好几眼,才缓慢抬起手。按了按脸上一扣六年的面具,转向顺治,淡笑道:“我的脸,是当年篡位之时,与先教主动手。他打我不过,绝望下拼死一搏,想拉我陪着他一起下地狱。旧日本座功力有限,误中断情殇之毒,这才毁了容貌。你……要看么?”此时当着众人之面说起,话里唯有成功击杀先教主的傲气,却未因此中失利而引以为恨。

  顺治见他指尖扣上了面具边缘,心里没来由的一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于一切丑陋之物,自是本能回避,忙道:“不必了,朕还不想自找惊吓来挨。”

  江冽尘冷笑道:“都是些胆小鬼!说起来,我们教主跟你也有些渊源。你家祖上就为了怕自家兄弟与他合谋争天下,不用什么罪状,就直接下令杀死。他后来逼不得已,自毁容貌,隐姓埋名,方才得以逃脱。你说,这算不算因果循环?往日是你家祖辈害他性命,迫得他颠沛流离,背井离乡,而今却又成了后辈间争斗不休,仍然要赌上性命。不过这一代实力有所差距,可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了。你们就都给我洗净了脖子,等着死罢。我再告诉你,先教主对你们怀恨在心,恨屋及乌,自后金之初,连带着而今的满清一并仇视,整日里给我念叨的,都是要叫我推翻皇室,将江山统治重新交回到他手里。作为反教篡位之徒,唯一能够补偿的,便是尽力完成他的遗愿。所以我不惜一切代价,也定然会做到极致出色。当然本座真正的目的,可不是为此,不过是打着他的幌子。但能叫他最终获利,才管不着那许多缘由。”

  顺治早已绕开了他,走到沈世韵身侧,拨开她的头发,仔细察看伤口。只见四道狰狞血痕几乎透过了半张脸,指尖划过,仍未完全愈合,触手隐隐有些发烫之感。沈世韵面上麻木许久,此时突然一痛,不禁皱了皱眉。顺治关切道:“伤得很严重,须当尽快寻太医来看看才成。”江冽尘一番高谈阔论,竟没能得到半点回应,尴尬无已。向来是只有他来忽视别人,别人却不能忽视他,咬牙道:“竟敢不答我?”

  沈世韵轻声道:“这伤口仅看来严重,其实也不过是些皮外伤罢了。臣妾不碍事的,现在脸上也没再觉着怎么痛。如不能尽快杀了这魔头,即使请太医疗伤,也疗得不安。”

  她半边脸转了过来,李亦杰见着这几道伤口,几乎整个人瞬间化为火药,此时正被人点燃,大怒道:“七煞魔头,你到底有什么冤枉,为何一再伤害韵儿?还是为了暗夜殒的那点事?那都是你自己造的孽,凭什么一己之失,便要旁人给你顶罪,为你偿命?你真对他讲情义,自己抹了脖子给他陪葬去啊。分明是想推脱罪责,又何苦一再假惺惺的怨怼与此相涉之人?退一万步讲,且算你是真心在乎暗夜殒,你的感情是真,其他人的感情难道又是假的?每个被你杀死之人,他们都有亲戚朋友,父母妻儿,又该有多伤心?假如确是人人力主复仇,都将矛头指向你,那是全然无可厚非!你就活该领受这些刁难,更有何资格怨天尤人?你一手灭无影山庄,即使不说为天下除害;剿灭祭影教,也是一报还一报。一再刁难韵儿,简直就是小家子气,全无一派宗师的半点风度,你还敢自称世间至尊?要追究什么,你就冲着我一个人来,我不怕你!”

  江冽尘道:“你不用急,冤有头债有主,一个都逃不掉,本座自然会找你算账。”随后抱肩冷笑着,一派悠闲的看定了顺治与沈世韵一边。道:“当真这么绝情?连一条路都不肯给我留?”

  沈世韵冷冷的道:“你还想有什么下场?唯一的出路,就只有死。”江冽尘冷笑道:“还不知死的是谁。”冲顺治使个眼色,道:“你知道她为什么一再急于杀我?因为你的爱妃,有把柄落在我手里,就怕我拆穿了她,让她失去眼前的地位。本来我是不想多嘴的,只不过看着你这位皇帝实在可怜,只怕哪天你给她在背后耍手段害死,还不知刀柄究竟是握在谁的手里。我就给你说说。不过此事对她不利,她自然会拼了命的反驳,旁人一再赞你‘明辨是非’,也不是白赞的,别让他们失望了。首先,知道李亦杰为何一再维护沈世韵?你也不笨,应该能觉出,他二人早已超过了贵妃娘娘与臣下的关系。这两人是老相好了,便是再你的眼皮底下,也敢秋波暗送……”

  李亦杰怒斥道:“你胡说!皇上,卑职对您一片忠心,更不敢对娘娘生出任何非分之想。我承认,娘娘相貌既美,个性又温柔可人,卑职的确爱慕不已。但那也仅止于心,谁说每个人心里,不能悄悄喜欢着另一个人呢?只是这份喜欢,却又未必真要与她在一起,只要能在旁关心着她,看她一切安好,也就够了。此情真挚,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哪像他说的那般肮脏龌龊?”一群侍卫缓慢挪转弓箭位置,更精确的对准了江冽尘。

  顺治道:“不错,李卿家,你的事朕一早就知道,朕是什么态度,也一早就给你明说过了。你们两个的为人,朕最清楚,绝不致因受小人挑拨,就对你们有所误解,尽可放心。”江冽尘冷笑道:“你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偏又善于以偏盖全。可有信过,别人是真有意害你?不错,李亦杰爱上韵贵妃,的确没有什么稀奇……”汤远程插话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说李大人,就连我也对韵贵妃十分喜爱,那都是些最纯真,最美好的感情,你不要歪曲了其中之意。”

  江冽尘冷笑道:“在此之道,你不过是个后生晚辈,没资格同来商讨。在你眼里所理解的爱,同本座所说,也不是一回事。喂,等皇上你有空,不妨微服到荆溪去打听打听,当年的欢场上的名花魁分外妖娆。凡是听过她弹唱一曲的男人,无一例外,都要中了她的迷魂阵。我得补充一句,这其中也包括你。以己度人,想必方便不少。天下青楼多不胜数,每一家都能歌舞升平,经营得有声有色,唯独拿沉香院开刀,却是何故?她从没对你说起过罢?因为你这一位爱妃,心比天高,将来有意做母仪天下的皇后,那位头牌歌妓的身份,虽然听来风光,终究是见不得人的。不声不响就灭了沉香院,或许你一时还想不通。日后的陈家血案,不又成了旧事重演?为什么在你面前,总是一副娇滴滴柔弱之相的韵贵妃,能帮着你一起杀死陈老爷,又及时一力承担,加以摆平?假如她平日里真是好心的连一只蚂蚁也不敢踩死,那就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本座对人心,可远比你有经验得多。动不动就出手灭满门,是她的一贯作风了,说起来,也是跟我学的。所以我叫玄霜往各处灭门,是将共同的拿手好戏传授给他。算不得是我教坏了你的好儿子,只不过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因为那个陈氏之女的事,根本不是误会,而是她为剿灭祭影教,专程设下的计策。后来眼见着事情败露,无法再瞒……哦,我说错了,不是逼上梁山。她打从一开始,就没允许棋子活着。你一边在全力树立威信,这个女人却在背后拆你的台,也真让我为你不值。另有一事,前段日子她以祭祖为名,强拖着你到了东北一带。你们祖宗的埋骨处,与赫图阿拉可是近得很。庄亲王陵寝中埋了什么重要的宝物,我相信你心里有数。就是你现在供奉在宫里,连自己也不知究竟藏在何处的断魂泪、绝音琴。福亲王那把索命斩,也源出于此。她对此可毫不避讳,刚一到了冥殿,对着他与永安公主,不但不说磕头,首先就想着开棺搜寻。你不必问我什么,对,我的确也进了贵祖陵。不过我在你们眼里,本来就是反贼乱党之流。不论违背了什么规矩,都不能指责我任何。”

  沈世韵急道:“皇上,他这是恶意诬蔑!臣妾没有……”她技艺精湛,对于装可怜、扮柔弱,早已到了驾轻就熟之境。即使紧盯着她双眼,从中也只能看到一片深深的委屈。任何人都不会再怀疑她做错何事,只会想将她揽在怀里,给她擦去眼泪,好生安慰一番。这番媚功着实了得。

  江冽尘冷笑道:“假如当真没有,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歪,你没听过?韵贵妃玩弄权术,甚至妄想取你而代之。她早已在暗中培植势力,如福亲王等人,就已趋向了她这一边,那次的刺杀,不过是做戏给人看。你的皇位已在逐渐架空,最好别再掉以轻心。就连你稍有可疑的身世,也能成为她利用的工具……”

  李亦杰对此同有耳闻,但心下始终不信。当即厉声出言喝止,道:“你在胡说什么?自己纵有野心,也不要推到韵儿头上,危言耸听,该当何罪?”江冽尘冷笑道:“沈世韵是什么人,你不是应该最清楚的么?当年她是你从沉香院一手救出来的,怎么着,记性这么差?还是你根本不想记得?最好是别牵扯上了欺君之罪,说来麻烦。我知道你始终不敢有所作为,本座就大发慈悲,让你临死前先享得一刻春宵良辰……我告诉你,你注定是永远及不上我,一切所作所为,莫不因我而左右。最后就连怎样死,也轮不得自由。这样的活着,是不是很可悲?”

  李亦杰狂怒不止,大喝一声:“你给我住口!”扬手一抬,一道金光激射而出,在半空中映衬着日光,更增耀眼夺目。江冽尘冷笑道:“哼,虚张声势!不过是障眼……”一个“法”字尚未出口,那光束忽然自他右胸贯穿而过,自琵琶骨透出,又在窗框外一闪而过。同时胸前迅速现出个血洞,虽不算甚大,鲜血却从中不断渗出。急点了几处止血大穴,半身仍觉酸麻不已,半点力气也提不上来。

  李亦杰冷笑道:“不好意思啊,用上了点西方的先进火器,里头另有些毒粉。看来初次使用,效果还不错嘛?怎么,现在还要口出狂言,说我的人生不由自主?虽然依我主张,是非杀了你不可的。但为人臣子,唯有奉命行事,皇上说要抓活口,你就快快束手就擒罢。”

  江冽尘不答,缓慢抬起手按住伤口,掌心中立刻一阵粘稠,不必看也知是沾了满手血迹。狠狠握紧双拳,如今便是要怪李亦杰胜之不武,也无从讲起。毕竟这本非武林中的寻常切磋,而是自己做为受通缉已久的要犯,身陷重围,受人齐心抓捕。捕快使出什么手段,自然都是站得住脚的。眼角中仿佛瞟见了沈世韵的冷笑,那却是一副认定了他在劫难逃的嘲讽,看得他怒火中烧。自己敢称世间至尊,就不该给世间任何“凡俗之物”伤到才是。如今连争辩也嫌麻烦,道:“要本座死,容易,但想要我投降,却是万万不能!”

  李亦杰道:“只怕事到临头,由不得你。”说完抬手一招,喝道:“放箭!今日定要将他拿下!”

  一群侍卫早已将弓弦拉满,就等他一声令下,立即传来接二连三的“啪”、“啪”琴弦弹出之声,立时数百支箭齐射,对准中心之点,犹如包拢刺猬般击出。若在往日,自是全然不惧,但他如今半身无力,根本无法效依前次,拂袖抵御。就算真能抬动起一只袖管,也无非是凑上前做靶子。李亦杰与沈世韵同时报以冷笑,心道:“先叫你身受重伤,到时由不得你说话,还怕你再有不服?”顺治眼中淡然无波,仿佛无论结果如何,也不与他太大相干。众侍卫一双双大眼圆瞪着,紧盯长箭去处,都盼着最终能要了他死命之箭,会是出于自己弓下。唯独汤远程脸上显出了些惋惜之色,似乎为他十分不值,却又无以再劝。

  正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江冽尘心念急转,忽然一把拽过身旁不远的程嘉璇,将她身子当作一块活盾牌,横在面前,左挡又迎,将四面密不透风袭来的箭杆尽数挡住。他虽无内功再来扫回攻势,这一点儿挪动防护的力气却还是有的。一时间,程嘉璇身上登时中了数不清的箭,却无一损及要害,因此伤得虽重,身上亦如万箭穿心也似,插满箭杆,看来极有几分可怖。伤口层层裂开,血流不止。

  江冽尘一把甩开程嘉璇,目视门前给李亦杰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目光转向了大开的窗户。立即强忍疼痛,一步一拖的向窗前挪去。这时门外忽然冲进个瘦小的人影来,见到其中情形,惊呼道:“师父?这……这……”

  江冽尘循声望去,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皱,道:“玄霜?你来干什么?”自己曾答应过不再刁难程嘉璇,现在给他当场逮住,还不知却会怎地?外界不论发生何事,李亦杰都没心思搭理。目光逼视着江冽尘,道:“只会拿女人来做挡箭牌,你算是什么男人!受死!”朝前一扬手,又弹出了一枚火器、一件细小暗器。火器将整处窗框都化为了平地。江冽尘还没来得及欢喜,另一件暗器已到眼前。来势极快,竟然看不出其中有何破绽。再者即能看出,也无相应抵御之力。刚来得及折转过身,却成了面朝暗器之势,如此一来,所受攻击唯有更重而已。双拳收紧,已做好了硬挨一击之备。

  程嘉璇摇摇晃晃的站在一旁,身上衣衫已尽被鲜血染红,看了这一幕,忽然尖声叫道:“别……不要!”几步抢上,挡在江冽尘身前,那暗器是个椭圆形小筒,射到她背部,忽然炸裂,几百根钢针同时刺入她体内。程嘉璇全身掠过一阵寒颤,无力的软倒下去,双手轻轻攀住江冽尘肩侧。

  江冽尘起初便是神色不悦,等暗器射到眼前、程嘉璇为自己挡去攻势,都是神色冷淡的打量着,更没碰过她一下。直到她“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全喷在了他胸前,溅开大团血花,分为小股细流,缓慢淌下。这才犹如大梦初醒,而这第一句话便没好气,不悦道:“该死的贱人……弄脏了我的衣服!滚开!”抬起另一只手,一巴掌狠狠扇了过去。程嘉璇已然知觉尽失,重重摔倒在地。似乎唯有在潜意识中还有些保护自己的念头,晕倒后身子微微蜷缩起来。江冽尘看也不看他一眼,径从开出了一条通道的窗口跃出,踉踉跄跄的一路逃窜。

  这一下变故忽起,众人本都以为,江冽尘恶意以程嘉璇为盾牌挡箭,程嘉璇既已彻底认清了他为人,今后是不会再喜欢他的了。哪知不过转眼间事,她却仍是宁可不要性命,也要坚持保护他。真不知该叹她痴情,还是该骂她痴傻。李亦杰大怒道:“可恶,你这魔头……你给我回来!”拔步欲追。汤远程蹲到程嘉璇身旁,轻轻将她扶起,让她倚靠着墙壁坐住,以防血液倒流入脑。叫道:“先别追了!看看小璇的伤势要紧。”一边抬手试了试她鼻息,又转动手指搭上脉门,好一会儿才道:“最后的暗器倒不致命。只不过……说那些箭上共有百八十种□□,恐怕不是假的。交相混杂,又将毒性凭空提升了几倍。如今若是推断无误,只怕毒气已上升到了肺部,情势危急。宫中唯有你是内功高手,能以真气逼出毒素。快些,别再耽搁了。”

  李亦杰好生为难,此时顺治也道:“罢了,穷寇莫追。此番已给了七煞魔头重创,当属计有所值,如愿以偿,以后另有机会制服他,也不急在这一时。倒是小璇,她是摄政皇叔的义女,假如在宫里不明不白的死了,必将引起他疑心,恐将以此为借口,发动政变,到时才真属防不胜防。咱们不能对他没法交待,以致因小失大,那可划不来。”

  沈世韵忽道:“不,李卿家,你还是去追七煞魔头的为是。咱们早已计划妥帖,谁也料不到小璇会在最后关头倒戈相向,如今受伤,都是她咎由自取,毫不值得同情。但你们瞧见七煞魔头刚才那副样子,分明也是身受重伤,如果不能抓住机会,一举将他灭了,这魔头诡计多端,日后再要以相同计策捉他,他都绝不会上当,纵虎归山,后患无穷。更何况小璇等不得几时,便将毒入心脉,无药可救,杀不了七煞魔头,天下间更将有万千百姓身受其害,犹如身处炼狱火海一般。李卿家在大局面前,切记分清轻重缓急,不可优柔寡断。”

  李亦杰向瘫坐在墙角的程嘉璇瞟去一眼,见她嘴唇泛起了一层深深紫色,眼皮、额头、双颊也分别现出青紫,确是一副中毒已深之象。为了一个最终也救不得之人,白白错过了除灭邪魔的大好机会,究竟值是不值?或许自己大事难成,其中一个关键缘由便是太过感情用事,才会将到手的好处平白让人。咬了咬牙,狠一狠心,举步便奔了出去。汤远程神色僵了僵,想唤住他,究是欲言又止,感到手指下她的脉息越来越微弱,不由心中存怜。想到程嘉璇在宫里默默无闻,整日里只知暗中来去,鬼鬼祟祟的收集情报,几乎谁也没真正关心过这个女孩。谁知道她除了作为工具,心里也曾怀有一份强烈的感情,也会有梦想与渴盼?玄霜默默走到她身侧,还有些不敢相信的上下瞧着。他如今经验丰富,懂得有不少毒性能透过皮肤传递,因此连那中毒者的身子也不能碰触一下。隔得远远的试了下鼻息,似乎终于得以肯定,顿足唤道:“小璇,你快起来啊!别装死,快点给我醒转来!哦,我明白了,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傻瓜,知道如果自己还有知觉,我肯定要大骂你一顿,所以你就有意装睡,成心应付我,是不是?你怎能就这样死了?你不记得,自己是很勇敢的么?曾几何时,便是在此地,你还对我高谈阔论,言犹在耳,这……这……起起落落,却要我怎能接受得起?听到没有?站起来,快站起来给我看看!否则我就再也不睬你了!以后每到过年,我都会再剪许多漂亮的窗花,可是一个也不送给你。每年你的生日,我……呜呜……”说到最后,忍不住几滴眼泪滚了下来。

  汤远程轻声道:“对小璇而言,或许伤得最重之处,不是身上,而是她心里的痛。她跟江圣君的事,我也听说过。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我佩服她追求爱情的毅力。无论是谁,被自己深爱的人这样残忍对待,都一定是心伤如死。或许她宁愿昏迷不醒,也是对现状的逃避。”

  玄霜冷笑一声,一只手指向沈世韵,道:“瞧啊!又是一个被你的计划连累的无辜者。为了你可笑的复仇,你到底还要害死多少人,才肯罢休?”沈世韵冷笑道:“在场之人有目共睹,此事却与本宫何干?还不是你那位伟大的师父,生死关头,选了小璇做挡箭牌?否则,她又怎会重伤至此?”

  汤远程见两人相争,愈演愈烈,忙不迭的劝道:“好了,现在不是追究谁是谁非的时候。我担心的只是江教主,他的路一步错,步步错,时至今日,怕是已积重难返。枉费我一番苦心,盼着能说服他重归正道……而今李大人使命在身,我也不便多说。但宫里的太医总不必跟随追捕,应该都能得闲罢?那就快请他们来瞧瞧,好歹先缓解住了毒性,再来探讨可有施救之法。”

  玄霜喜道:“你是说,小璇她还有救?”又向程嘉璇看了一眼,见她了无生气的苍白模样,心里实是难掩酸涩,自嘲道:“这个傻丫头,就算心里难过,但能帮得到我师父,恐怕心里还是喜欢的。”

  顺治如梦初醒,一边差遣着人去寻来太医,同时急着问道:“怎么,汤少师,你还懂得医术?”汤远程道:“臣在幼年之时,想到医者行善救人,广积恩德,说句不敬之言,倒比满口慈悲的出家人更多了几分善心。但祖母全将希望寄托在臣身上,也不可能轻易抛开了一切,‘悬壶济世’,背着一葫芦的药丸闯天下?何况那时还得钻研四书五经,无暇顾及。等得做了状元,平日闲下工夫,便时常翻看几本宫中藏着的医学典籍。大致翻了个透彻,基本上也能做得个毛脚大夫。”顺治道:“如此甚好!多一个人相助,便多一分力量。朕要你们不遗余力,也一定要治好她。”众太医齐声应是,自去忙于给程嘉璇诊治不提。

  江冽尘匆匆逃出吟雪宫,把守的侍卫初时一愣,等得回过神来,立即招呼众人一齐追赶,箭矢齐出,江冽尘左闪右避,感到功力在行走间已逐渐有所回升,七煞诀正是由这般奇效,练到精深之处,能将天地间八方浩然之气转为己用,且每一行进间皆能有所回复。扫开攻势尚有难处,但要尽数躲开,却已是绰绰有余。随即李亦杰也跟了出来,没一会儿就抢到了头里。众人见他没命的追赶,担心放箭误伤了他,一时都只得收下弓箭。

  这也给江冽尘争得了些时间,一路紧赶,踉跄到了宫后那一片林子。这时就见面前盈然俏立着一个身影,衣裳穿得花里唿哨,头上珍珠环链,串玉摇曳。举手投足间,配饰轻轻作响,不绝如缕。

  江冽尘一见了她,顿觉头疼,简直有种“屋漏偏逢连夜雨”之感。硬着头皮走上前,道:“你要干什么?”那人正是前不久刚做了他新婚妻子的纪浅念。此时背心半倚着树干,微笑道:“在等你啊!怎么,没忘记我是谁罢?”

  江冽尘眼神不断向身后瞟去,道:“后面有人在追我。我现下没空跟你啰嗦。”纪浅念眉峰一挑,拉了他手转入林中。绕了几个弯,将追踪侍卫远远甩在脑后,又拐到一棵树旁,微笑道:“现在好了,终于有这么个地方,能够不被人打扰,可以安静的说几句话了。”

  江冽尘转眼瞟向背后,见着一路追兵喊杀声震天动地,浩浩荡荡的从树林前穿过,其后几队也都紧随其后。等到踏起的烟尘逐渐消散,知道这危险确已暂时解除,松了一口气,再开言语气便强硬不少,冷冰冰的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纪浅念笑道:“真难得,你还能记住我。那不知依你觉得,我应该在哪里?”江冽尘想也不想,脱口道:“在苗疆啊!你不是应该在那边,好生守着咱们的新房?”

  记浅念冷笑道:“我要是就那么容易满足,也不配做五毒教教主了。哼,你前一句话,说得当真无情。以前求着我给你断情殇之时,待人家千般好,万般疼。现在得过了好处,便要翻脸不认人?”江冽尘道:“你既然知道,那是再好不过。咱们两个的事,不过是一场交易,现在都已经结束了,你就不应该再来自讨没趣。你纵是来,我也没时间搭理你。所以我才说,你不该走这一趟。”

  纪浅念道:“值与不值,由我自己说了算。我又怎能不来?如果不主动找到你,只怕这一辈子,我都要在漫长的等待煎熬中度过。我有一种预感,你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以前曾发生的一切,只能当作一场梦境,随风而逝。而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可不愿意。我脑子里,一直都还记得,咱们当时拜堂成亲时的美好,历历在目,犹在眼前,仿佛那就是昨天发生的事一般。在苗疆的那一段时间,是你从小到大,第一次如此温柔的待我,我也是第一次,真切感到了被人宠着,被人呵护的幸福。可惜,不论我怎样珍惜,那都只是一种假象而已。你只与我做了一夜的夫妻,第二天就抛下了我离去,只身回到中原。甚至连一天都不愿多等,连一句告别的话都不愿多写给我,你何其残忍?从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真的想甩开我。”

  江冽尘道:“那又怎样?难得你有自知之明。我对你已够好了,一夜的夫妻,可以做许多事,到时你就抱着这份回忆过一辈子便是。你该知道,对于我,你是没资格强求什么的。”纪浅念苦笑道:“不错,但我现在不能不来。是特意想告诉你,我……我有了。”江冽尘皱眉道:“什么有了?话不要说得不明不白。”纪浅念红了脸,嗔道:“死相,非要我说出来干什么?自然是有了……有了咱们的孩子啊。”江冽尘始终如寒冰般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道:“此话当真?”纪浅念笑了笑,道:“是啊,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我查过不少书籍,又绕着弯儿向苗家老一辈的女子们打听。最后所得出的结论便是,十有八九是怀上了。而且那些症状……我也几乎翻了个遍。不过,当时再难受,心里毕竟是甜的。以后你该多抽些时间陪陪我了罢?总不成留得个抛妻弃子的骂名?你来猜猜,是男孩还是女孩,却是取什么名儿的好?”

  江冽尘脸色瞬间冷下,许久才道:“把孩子拿掉。”纪浅念还沉浸于狂喜之中,一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你说什么?”江冽尘面无表情地道:“我说,把孩子拿掉。你知道,为夫的志在天下,没空闲整日里陪着你谈情说爱,扯些风花雪月的没谱事。打从一开始,你就不应该嫁我。而今既已情势使然,我也不多说什么。但为你着想,又何苦非要保留着这个有名无实的夫妻名分?不如让你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日后遇着了合适的,尚可改嫁。咱们两个,连一纸休书都可以省了。带着个累赘的孩子,今后任何事都不方便,那是你给自己下了牵绊。更何况,那孩子还说不清是谁的种,不是我的。”

  纪浅念大惊失色,许久这震惊才转为愤怒,道:“你在胡说些什么?除非你根本生不出来!却尽是在瞎想什么?”

  江冽尘道:“反正你生性放荡,或许哪一天耐不住闺阁寂寞,便要在外头寻人不三不四,其实你就算照实说了,也没什么关系,我又不会介意。怎样,我对你很宽容了罢?以后别再抱怨我待你不好之类的。再或者,便是酒后乱性,尚未可知。”

  纪浅念怒道:“你……你怎可这样冤枉我?纵使我与人结交,从来不设礼教大防,或许给那些老古板指责我不够检点。但于女子贞节,我也同样看得极重。除你之外,我从未有与另一人稍结露水之欢,这一点,难道我自己还会不清不楚?退一步讲,我跟你是从小相识,一起玩到大的,对于我的酒量如何,你是最了解的,同你也不相上下。绝不至于喝了那几口小酒,就糊里糊涂的连自己也交待出去。”江冽尘对此本就全不在乎,见她一副委屈得要哭出来的样子,心中不耐,随口道:“好,那我就相信你。只不过,我追求的不是儿女绕膝,而是执掌天下的大权。我不需要有一个孩子,在旁呱呱直叫,阻碍我前进的脚步。人向来惟有无拘无束,不存任何情感负累,才能真正成功,我绝不允许任何人给我制造负担。何况,我不要这个孩子,他就是个不受欢迎之人,何必让他到这世上受苦?还不是从没问过他自己的意见?你要他从小生长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里,受尽同龄人排挤、嘲笑,等他长大,懂得了自己身世中隐含的耻辱,又将如何自处?你就忍心这样对待咱们的孩子?”

  纪浅念道:“谁说他不应该?至少做了母亲,我定会全心全意地来照顾他,让他过上最好,最舒适的生活。哎,女人一旦初为人母,心肠总会变得特别软些。要讲残忍与否,谁又能及得上你?若说我没有资格创造他的生命,你又有什么资格肆意剥夺?当年贵教先教主,同有一女,还不是照样在江湖中混得风生水起?而且,我有预感,如果不生他下来,我就再也不会有孩子了。就算你再怎么讨厌我,他也是无辜的,不该无端受此牵连。”

  江冽尘道:“你要是还说爱我,那就照我说的办。”纪浅念气得身子微微颤抖,道:“好,你说咱们的事只是一场交易,双方各取所需,是不是?那也好啊,咱们就同时撤去筹码。我会离开你,从此躲得远远的,不再纠缠。作为交换,你就将断情殇还我。”江冽尘道:“你休想!已是我的东西,岂有再攻手相让之理?”

  纪浅念怒得眼前发花,道:“真不知我当初是瞎了哪只狗眼,竟会看上你这样狼心狗肺的男人?”江冽尘道:“说话当心些。我劝你还是自己先想想清楚,别逼得我动手。”纪浅念正待答话,一旁忽然扫过阵急风,李亦杰已手持长剑,站到了面前,喝道:“江冽尘!你想躲到哪里去?”

  江冽尘冷笑一声,甩开纪浅念,从容答道:“本座又怎用得着躲?我就站在这里,等着你上门来送死。”李亦杰怒得头顶火花直冒,道:“我是来寻你算账!你刚才怎能用小璇来做挡箭牌?还有没有半点良心?靠女人保护,也算不得男人。”江冽尘道:“有何不能?她不是口口声声都在说深爱我?但我始终也没看到她有任何行动。这回不过是稍稍帮了她一个忙,将她的爱升华,到了牺牲的高度,才算稍许像样了些。能够为我而死,是她的荣幸。怎么样,那个女人,她死了没有啊?”

  李亦杰道:“现下是还没有死,不过在我来之前,她已奄奄一息,只剩了最后一口气。看那副样子,是撑不了多久。你是不是该去看看她?怎么说,她都是为了你,别让她带着遗憾走。”

  江冽尘冷笑道:“你也能说得出口?想骗我回皇宫,继续实施你们瓮中捉鳖的计划?我也不是那么笨。不妨告诉你们,我那样做,原因有二。一是仓促间为求活命,二则是她整日里纠缠着我,烦人已极,这就顺便了结了她。以后还能落个耳根子清静。”

  李亦杰耐着性子道:“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可从未打算过诱你进宫,我只不过,是为小璇不平而已。”江冽尘不耐道:“有什么不平?她算是你的什么人?像那种贱人,早死了才是最好。行了,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本座没时间跟你耗着。”

  李亦杰虽想当场翻脸动手,但自己遣散了一众侍卫,特地前来寻他,可更有另一桩目的。喝道:“我听承王爷说,就是你一直在找雪儿的麻烦?”江冽尘微一愣神,随即冷笑道:“耀华还真是多嘴,改天我得好好教教他。嗯,你说得不错。”李亦杰怒得咬牙切齿,道:“雪儿现在在哪里?你可有对她怎样?”江冽尘似笑非笑,道:“哦?你希望我对她怎样?”李亦杰喝道:“我问你啊!”此时心中怦怦大跳,既想尽快得到南宫雪消息,又怕听到任何不利回答。当真是左右为难,两相煎熬。

  江冽尘道:“我是怕你受不住,你当真要听?那自然是杀了。她本来跟我无冤无仇,就为着是你的师妹,落到了我手里,我又怎能放过?你们实在太天真了,以为让她暂时避得远些,就能逃得了性命?凡是被本座盯上的,哪怕是躲到天边,也不可能逃得过。不仅如此,我也不会让她死得痛快。在她意识还清醒时,便一刀刀将她身上的肉都割了下来,骨头也剁得粉碎。不知骨灰有无人来收敛。你现在到潮州水月庵,或许还能看到她的牌位。”

  李亦杰怒不可遏,道:“你这混蛋……该死,你这混蛋竟敢伤害雪儿!我杀了你!”手中长剑急斩挥出,江冽尘略一侧身,剑锋擦过衣衫,与前胸不过半尺之遥。李亦杰一剑未中,第二剑再次砍下,每一剑中都伴着剑光大盛,风声呼呼炸响,气势看来极是惊人。江冽尘冷笑道:“想跟我拼命不成?”闪过了几招攻击,双手腾起,在身前翻飞交错,一层层暗蓝色晶光在衣袖间流转,眼中时不时有红光大盛。李亦杰知他正全神恢复功力,七煞真诀究竟非同凡响,一旦给他得逞,自己只怕仍然不是对手。看来当务之急,倒是要先分散他心神。脑筋一转,故作不屑之状,大笑道:“七煞魔头,现在的你不过是强弩之末,还逞什么威风,也不觉荒唐可笑?当初我们正派众人皆出,能灭你祭影教,而今单凭我一人,也同样能轻松收拾下你。正好咱两人身份迥异,一个是黑道上的大人物,一个是白道武林的盟主。如今先由我胜了你,既可鼓舞士气,又是给了黑道一个沉重打击。或许那些再敢不自量力,妄想与正义为敌之人,便能预先知难而退。”

  江冽尘虽佯扮作无动于衷,但经李亦杰一再挑衅,却也不由不怒,冷哼道:“你胡说八道!你们当初得以攻破祭影教,全出于本座仁慈,从未追究过你们谋逆之罪。你还真以为是你们那一群虾兵蟹将的本事?少来自作多情。”此时袖中蓝光浮动加速,本是平稳的旋转流动,此时却成了毫无章法的胡乱跳跃。据此看来,处于异常下的情绪果然能影响内功进程。李亦杰见得初战收效,便再接再厉,道:“怎么,输了不敢承认,你江圣君江大人也会赖帐?这副嘴脸,倒让我想起了赌场上输了钱的地痞无赖,百般不认,死活不肯掏腰包。”江冽尘怒意积盛,喝道:“你……放肆!”袖上蓝光一次大跳,半空中还能见到火苗状的物体微微一扭曲。却是怒意太盛,以致内息走岔了气。江冽尘也唯恐再生前次变故,一觉体内稍有异状,便不敢再催动内力。李亦杰瞅准机会,一掌劈出。江冽尘抵敌不住,身子大震,竟被击得直向后退。已是极力稳住身形,脚跟狠狠摩擦着地面,向后掠出,跌到了纪浅念身后,才勉强站稳。李亦杰一手举剑,一手提掌,大喝一声,又想冲上前乘胜追击。

  江冽尘此时也顾不得身段,匆忙拉了纪浅念一把,低声道:“帮我。”纪浅念笑道:“咦,我没听错罢?你大名鼎鼎的江圣君至尊大人,竟然要我帮你?几时变得这么差劲,连李亦杰都打不过啦?”

  江冽尘心念一转,忽然双臂前探,抱住了她,低声道:“别说风凉话。你是我的女人,你忍心看着我死?”纪浅念笑道:“啊哟,刚才你还在嫌弃我,这一会儿功夫,我就又成了你的自己人?其实,那也没什么忍不忍心,就算你当真死了,我也不过是当寡妇而已。现在你也叫我成天守活寡啊,那又有什么分别?”

  李亦杰劝道:“纪教主,此人残暴无德,丧尽天良,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半点真心,你对他再好,如无利益可图,他也不会真正当作一回事。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纪教主,我相信您是明白事理之人,万万不可助纣为虐!”纪浅念向李亦杰嫣然一笑,又略微偏过头,向江冽尘道:“这可怎么办好?你们两方叫我各帮各的,听起来么,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利,那究竟是听谁的好呢?”江冽尘道:“他与我有仇,言语间自然便要处处以我为非。你管我对旁人怎样?只要我对你,是货真价实的真,不也就够了?”纪浅念向后轻轻一靠,身子落进了他怀里,轻哼道:“这种话,我也不知你跟多少个女孩子说过了。听说在这一方面,你不是很有经验的么?”江冽尘道:“对那些女人,都是逢场作戏而已,我可没有胃口。”纪浅念笑道:“嗯?只对我有胃口?”江冽尘道:“咱们是从小的青梅竹马,那些女人,相貌哪一个有你美?身材又哪一个及得上你?假如我对你全无感情,为何要娶你为妻?”李亦杰看得直欲作呕,又道:“纪教主……你若是还认不清局势,将来杀了他,你五毒教作为从犯,也得一并论处。但如你能及时迷途知返,我还可以向皇上求一个情。给你一个江湖上立得住脚的名份。”

  江冽尘道:“人家已经是五毒教教主了,还安排什么?喂,你听到李亦杰的许诺有多不可信了罢?还不快带我走?”此时他外观仅是寻常搂搂抱抱,力道却大得惊人,紧紧箍住了纪浅念身子,大有“你不帮我,自己便也走不了”之意。不知纪浅念是否察觉,但没过多久,突然展颜一笑,道:“好罢,没办法,谁叫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冤家呢?我不帮你,还能站在谁一边?出嫁从夫,李盟主,对不住啦!”抬袖一扬,一道淡红色的烟雾向李亦杰袭了过去,同时伴有一股幽香刺鼻。还没等他扑散眼前浓雾,两人早已一路逃得不见了影踪。

  江冽尘此时同样目不能辨物,虽知世上若说少有几人,时时刻刻都不会有半分害他之意,纪浅念也必是其中之一。但他生性多疑,随时随地都不敢掉以轻心,何况刚才竟会莫名其妙的中招,栽在了不知名的古怪暗器下,在李亦杰面前节节败退,最终只得狼狈逃窜。心里掠过阵阵奇耻大辱,脚下挪动着,暗中发狠,来日必将百倍讨回。奔行途中,丹田内四散的七煞诀真气重又聚拢起来,正好借此机会,调匀功力,对外界严密戒备。不知过了多久,纪浅念突然停下,抒了口气,笑道:“好啦,这里总算安全了。”江冽尘向四周打量一眼,见处身之所是个荒郊外的小土包,放眼望去,苍苍茫茫。皱眉道:“那也未必,方才你也说安全,还不是给李亦杰寻着了?还是警惕些的好。”纪浅念道:“那时急于跟你谈话,哪有空闲另去寻些隐蔽处所?我既然帮你,他必然连我也一道恨上了,我才没那么傻,会就近等他来抓。你尽可放心。不过你……向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几时变得这么胆小了?”

  江冽尘冷哼一声,似也有些难以启齿。心里早在盘算,在吟雪宫中,李亦杰曾夸耀般的提过一句,那玩意儿是种西方的新式火器。刚才他也同时拂袖防御,还将其视作寻常飞镖、毒梭相待,却不料威力竟有如此之大,扫出的内力全无成效不说,连“硬碰硬”的知觉也无,那东西便如有种压倒一切的气势,交手时犹如利刃刺入单层布匹,结果显而易见。可惜飞出了窗子,不知落往何处,不然定要去捡拾出来,仔细研究其中构造,倒不信以他“天下第一”的才能,还不足以通晓此中原理,寻出应对之策。

  纪浅念见他许久未答,只道他所受打击深重,至今未复。向来好胜心极强之人,也便是如此,决计受不得一点败绩,此时越是多话安慰,越容易令他视为恶意揭开疮疤,不如顺其自然。她自小与江冽尘几乎是一起玩到大,他是个性古怪不假,但年深日久,总也摸透了些门道。何况作为女人,更关心的还是另一件事,主动挑起话题道:“唔,那个小璇是谁啊?就是我上次见到的那位程姑娘么?我原还以为,她是对你一时新鲜,不过能为了爱人,甘愿舍弃自己性命,最过分的是被你用作挡箭牌,还一点儿都不怪你。这算不上特别伟大,倒也令我敬佩不已。反正,你说我自私也好,说我不够爱你也好,我都是办不到的。”

  江冽尘没好气道:“你管她是谁?将死之人的名字,没必要费心去记。”视线忍不住又兜转向来路,掌心按住胸前伤处,指尖揪紧了上端衣料,恨声道:“该死的……李亦杰这瘟猪,竟敢弄伤我……”纪浅念冷笑道:“分明是你技不如人,又怎怪得了他?你不是一向自称世间至尊,无畏无敌的么?怎么了,受这一点小挫败,就打算将这名头全让给李亦杰?”江冽尘对自己武功极为重视,更是狂傲无比,旁人若是敢质疑他的武功,那是比辱骂了他本人更觉气恼。听她口中轻巧吐出“是你技不如人”六字,怒不可遏,扬手就重重甩了她一巴掌。等意识到她并非程嘉璇,愧疚感只一闪而逝。自语道:“李亦杰那小子,怎配称世间至尊?”

  纪浅念脸上印了五道鲜红的手指印,血迹未干,缓慢淌下。但轻拭嘴角,仍是光洁如夕,尚未破损。一动念间,便明白是略由沾染之故。取出面圆薄的铜镜,映着面容,用手中锦帕小心的将血迹擦干。轻嗔道:“连我的妆也弄花了,我又没随身带着胭脂水粉。哎,你随我去买些如何?”江冽尘道:“你在白日做梦?”纪浅念讨个没趣,哼了一声,道:“总而言之,我现在总算是平衡些了。毕竟你对所有人的态度,一视同仁,也并非独独对我绝情。”江冽尘轻声道:“不是没有……”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暗夜殒与楚梦琳。世间之人,自己惟有待他两人真心,却因面上虚荣,或许留给他们的也都是些不近人情的刻薄印象。现今想来,时不可逆,那只能成为长远的遗憾了。纪浅念偏是听到了他这句自语,好奇道:“哦,那是谁啊?你倒跟我说说?”江冽尘正念着所求不得之苦,耳听她在身旁唠叨,突然烦躁起来,一反手扼住了她颈项,恶狠狠的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我才是你的主人,至于我的想法,你没有资格打听。先前我跟你说过的,如今考虑也够了,到底是怎生打算?肯不肯拿掉那祸胎?”纪浅念头颈被动的抬高,浓妆艳抹下的双眼只能仰天上望,看到头顶也是一片阴沉沉的苍穹,黑云翻滚,似乎随时都将到来一场大风暴。景物在眼前忽而清晰,忽而模糊,苦笑道:“我这回,才是真正看清了,你心里果然只有自己。即使刚才求我救你,事过境迁,你仍然不会给我一点好脸色。便是最刻骨的仇家,如能待对方稍有尊重,也不会这样说翻脸便翻脸。”

  江冽尘冷笑道:“什么叫我‘求你救我’?你不要太自以为是。就算没有你,我也同样能收拾下李亦杰。只是见你爱得可怜,一心想巴结我,这才给你一个机会而已。”纪浅念冷笑道:“既是如此,以后你再求我什么,我都只当作耳旁风便是。我没有你想象得那般卑微,不会为了奢求这一个卖好的机会,跪在你面前,摇尾乞怜。我只是觉得,对你付出,不过是一件可笑至极的荒唐事,不巧我正做了这个傻瓜。”嘴角颤抖着,喉间发出几声嘶哑的冷笑。江冽尘手指收紧,将她笑声拦腰掐断,道:“笑什么?本座没时间跟你兜圈子。你给我一句明白答复。”

  纪浅念道:“如果我说不愿,你是不是现在就要杀了我?”江冽尘哼了一声,默认之意尽显。纪浅念视线缓缓下移,艰难的落到他脸上,道:“既然只有一条路走,你又何须硬逼着我做单选?算了,我答应你了,像你这样的丈夫,我又为何定要生下你的孩子?你从来没将我真正当作结发妻子罢?在你眼里,我甚至连一个最卑微的奴才也不如。世人所重情爱,是两情相悦,才有幸福可言。我纪浅念,且不说武林中五毒教主的地位,便是在苗疆也是数一数二的美女,又不是没有人要我,我却在你身上苦苦纠缠,岂非不值?”

  江冽尘嗯了一声,松开手,道:“这样就对了,你要是一开始就肯好好谈,早就可以解决了。你很听话,那就乖乖回苗疆去,或许在我心里,还能有个犄角旮旯的地方留给你。”纪浅念心道:“你所谓的解决,只能是旁人无条件的来妥协你,又有什么公平可言?”苦笑道:“我能不能理解为,你在说‘你还是爱着我的’?赌上我后半生的幸福,就为了得到这一句你并不真心,对任何女人都能随意甩出的甜言蜜语?你错了,我有自己的尊严,不是为了你一句话而活着的。你有意休了我,那好,我连当初的夫妻名分也不要了,我不必活在一个自己编织的谎言里,也不必活在你的施舍中。”江冽尘冷哼道:“要在我面前耍你那点骨气?你也不看看,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很好,以后本座乐得自在,今后如果无事,别再让我见到你出现在我眼前。”纪浅念道:“人不重我,我仍存自重。江大人尽可放心,我就祝你一路畅通,登临绝顶之境。到时也用不着再记得我这个过客啦。”说着缓慢转过身,脑中突然一阵眩晕,抬手扶住身旁树干,双眼前一阵模糊,鼻中一酸,一滴泪水悄然滚落在手背上。

  此时江冽尘突然又觉伤口处一阵发麻,想也不想便道:“等一下。你再帮我看看,我到底有没有中毒?”纪浅念一时间只觉讽刺,抬手抹干泪痕,极其缓慢的转过身,道:“你在跟我开玩笑么?你这样无所不能的大人物,怎会中毒?又怎会叫我来看?”江冽尘不耐道:“啰嗦什么?你只管看就是了。你不是用毒高手么?这点小事都办不到?”纪浅念心道:“不是我办不到,只是我‘不想办’,成不成呢?”但见他脸色,这话终于还是没说,在他手腕处轻轻一搭,果觉他脉息紊乱。还想静心思索片刻,江冽尘早催促道:“行了没有?慢吞吞的干什么?”纪浅念苦涩一笑,道:“照我看来,你中的心毒倒是不浅。如欲彻底根治,纵有妙手回春之能,恐怕也无能为力。旁人的心病,尚有心药可医。你的心,只怕早已被毒性彻底腐蚀,烂了个干净。”江冽尘对用毒之道未曾钻研,也没听出这是有意讥刺于他,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纪浅念叹一口气,没心思再同他玩笑,道:“外伤可医,你随便去找个郎中,也能治好个七七八八。至于中毒一说,的确不假,不过算不得什么厉害毒药。同我五毒教中最差劲的毒相比,也及不上一点零头。向来使毒者,也是最好的行医者,我这里有颗丸药,能解寻常百毒。你服食以后,安心静养几日,少动刀兵,不久便可痊愈。”江冽尘道:“嗯。那就给我。”纪浅念此时极想推说‘并未带在身上’,反正即使给他搜身见着药瓶,也认不出来。但想多见一次,便多一次的痛苦,自讨没趣向来不是她的作风。于是从贴身锦囊中取出了颗丹丸,喂着他服了下去。全程中江冽尘始终一心戒备,纪浅念心中冷笑:“到了这份儿上,难道你还以为,我竟会毒死你么?”那药收效甚快,服食不久,便觉丹田中升起了一股清凉之气,那般血液沸腾的燥热却是逐渐消了。

  纪浅念熟知时差,估摸着好歹自明,遂又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他戴了面具的一边侧脸,道:“终究是我无用,直到如今,也没能研究出,该如何解断情殇之创。”

  江冽尘既已确认那解药不假,纪浅念对他也就没了利用价值,一摆手道:“不劳你操心。这脸就是毁了,本座有生之年,也从没指望过治得好。行了,你自己走罢。”纪浅念苦涩一笑,哀愁之意从心中直升至双眼,不说一句告别之言,掩面奔行。还想施展些穿插彩带,如花蝴蝶般妖艳的轻功,但以往向来是为在他面前露脸,如今哪还有半分必要?又想起自己刚才如此不争气,听了他一句命令,就得忘却之前侮辱,赶上前给他治伤。“我并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或许世上的确有这种女人存在,却绝不是我。”本来有几百句话可以痛痛快快的回敬给他,但自己却偏是选了最没出息的一种方式。对他还是余情未了,想及从前对程嘉璇的嘲讽,那么同她相比,自己又有什么优待?手指不自觉地扶上了小腹,突然又有种强烈的心酸油然而生,想起最初发现这一个新生命诞生时,何等不胜之喜,每天摆弄着各种衣饰,又计划着日后如何教养孩子,当初的甜蜜遐想,到如今全成了哀苦的负担。世间许多事,还是不清不楚的比较快乐。当时也有教众规劝于她,而她正满脑子情爱缠绵,哪里听得进逆耳忠言?自是一并置若罔闻。如今想来,她实是不该跑这一趟。便是在苗疆独自做着美梦,至少也能有一份卑微的企盼。这一回不但自取其辱,更是毫不留情地将所有美好通盘打碎。可再一想起卧房中放置的几套婴儿衣服,那还是她亲自选了最昂贵的布料,拿起工具,亲手裁剪。一幅幅画面历历在目,着实难以割舍。突然私自下了个大胆的决定:“你对我无情无义,我又何苦对你言而有信?这孩子你既然不要,就同你再没什么关系了。我不再是你的女人,生我自己的孩子,同你又有什么相干?你也管不着我。我就偏要将他生下来,好好抚养成人,再告诉他,他亲生爹爹抛弃了他的事实,再命他去同你抗衡。你不是一心想做世间至尊么?为了这个虚无的名号,宁可抛下我们母子?那我就偏要让你,难以如愿,这是你如此绝情待我的报应!”但越是这样想着,恨意不但无法消除,心中伤痛却是愈加积多。

  而在密林中,李亦杰赶了几步,见不着两人踪迹,而他心中惦记的,都是刚才对答中涉及南宫雪之处。真是半信半疑,两种念头反复煎熬。一会儿觉得江冽尘不过是说来吓他,南宫雪是自己一直最疼爱的师妹,定不致有半分不测。可转念却又担心此言属实,江冽尘既被他称作“无恶不作的魔头”,何况因暗夜殒一事,对自己恨之入骨,怎会对南宫雪手下留情?此人说话向来半真半假,从神色中辩不出异常来。仅有一节,令他每想起便慌张不已。所提起的潮州水月庵,上官耀华不久前也对他原模原样的说起过,这两人总不见得串通一气。既然这地名是真,江冽尘又从不讲没把握的话,恐怕他是亲眼见过了南宫雪。这份担心在体内冲撞,连他整个人也如欲炸裂。当先念头自是回宫求助,然而记起向沈世韵提起时,几乎被她骂得狗血淋头之景,登时没了那份兴致。顺治对他必然体谅,然其自身又正面临着内忧外患,眼门前还耽搁着程嘉璇伤病,怎能指望他有什么好心情?如此看来,最明智之策,反倒是不告而别,径直赶去水月庵,亲自探明端详,总好过在此虚耗,徒然担忧。最后再带同南宫雪,齐向顺治请罪。大不了只是挨几句责骂,再严重也轮不到拖往午门斩首。不等权衡利弊,全身心都倾向于此计。当即出宫,在城中买了匹快马,找回的银两也没空接,快马加鞭的向潮州赶去。一路风餐露宿,连经几个昼夜跋涉,这天终于赶到山下。此地前些日子刚下过一场瓢泼大雨,到处都积了不少污水。尤其山路湿滑,极不好走。李亦杰想到多等一天,南宫雪如仍活在世上,便多一分危险。连一时半刻都不能多待,毫不迟疑的奔行上山。几个当地人见了,都认为这年轻人不知受何刺激,竟起轻生之念。这一去,必将是凶多吉少,都在背后暗自摇头叹息。

  李亦杰管不得旁人,独自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泞中艰难赶路,脚踝直到裤管都积了厚厚一层泥污。途中时不时一跤滑倒,半身都摔在泥潭中,再爬起时沾了满身泥浆,狼狈不堪。又时被树根绊倒,地面恰好满是石子散乱,膝盖、掌心都磨得鲜血淋漓。偶尔抬袖擦汗,将混合着泥、血的污渍在脸上抹得东一块、西一块。折腾这一程下来,武林盟主风度尽失,倒如同是个在深山中混迹多年的丛林野人。

  不论何等艰辛,李亦杰总是如愿赶到山顶,远远的似乎看到一座破旧的庵堂。登时精神一振,顾不得休息,加快脚步奔了过去,此时心里还坚信着南宫雪未死。而等到得近处,不啻于胸前突遭大锤重击。那地方说得好听些,前身还是一座庵堂,但从直观说来,根本就是一座饱经摧残的废墟。房顶塌落了一边,蓬顶正中是个大洞,侧旁也缺了不知多少块木板。庵中仅有几根梁柱还能勉强辩出,艰难支撑着房梁,不致完全坍陷,而柱面也被烧得焦黑。几根柱子一处缺损了老大一块,看去摇摇欲坠,危险异常。供奉的菩萨像已看不分明,地上堆满了瓦砾、灰烬。几个尼姑还在庵中,手里握着一把笤帚,扫几步,便要哀哀叹息一声。另几个尼姑蹲在地上,捡拾木板。李亦杰心脏狂跳起来,顾不得避嫌,在她们四周快步绕了一圈,在每个尼姑面前,都要蹲下身,仔细打量一番面容。看到的大多是一张黝黑脸庞,呆滞无神的双眼,以及对他这个模样邋遢的陌生人本能的戒备和厌烦。转过一圈,并未见到南宫雪。他赶来潮州之事,也是仓促间下的决定,事前绝不会有人赶来通风报信。那么南宫雪不是刻意避开他,却又到了哪里去?

  正惶急无措,背后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女声念道:“阿弥陀佛。”李亦杰一惊转头,就见一个身穿暗蓝色长衣的老尼站在眼前,颈上挂了一长串念珠,面容平板,似乎全无喜怒,淡淡开口道:“施主在此盘桓已久,不知有何要事?”李亦杰心想她或是庵中的住持师太,要打探师妹下落,与其没头苍蝇似的盲目寻找,还不如着落在她身上更为可靠。也施了一礼,道:“师□□好。敢问贵庵中……近日可有一位南宫雪南宫姑娘在此歇脚?或许她用的名字有假,总之……就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师太可曾见过?”这一次的心跳,竟成了出道以来最快的一回。那老尼面上无半分波动,道:“前些日子,的确有一位南宫女施主寄居在此。至于年不年轻,美不美貌,都是皮囊外分的好恶,贫尼也未留心过。”

  李亦杰大喜,慌忙追问:“那她现在……人呢?”那老尼道:“却又不知施主是她的什么人?为何如此热心于她下落?”李亦杰心中万般烦闷,实难说清与她究竟算什么关系。硬着头皮道:“在下不才,枉居武林盟主之位,却始终未能有何作为,反累得江湖上,灾祸迭起,实乃罪哉、愧甚!”他脱口就搬出身份,也是希望震慑住那老尼,让她对自己具以情告。然而回想从前,他个性向来温和宽厚,从无以身份压人之惯例,不禁哀痛起自己的转变。时局易人,看来汤远程的左右逢源,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换作今日,那是再无颜面,大义凛然,去教导他“出淤泥而不染”了。

  那老尼淡淡道:“武林盟主又怎地?名分地位,不过是身外虚浮之物,转眼成空。”李亦杰应道:“是……在下……不过是一个乞讨者,请求师太将这予我赖以生存的消息转告。是我做错了事,惹得师妹赌气离开……我,我想站在她的面前,亲口向她道歉,以求得她的原谅。”那老尼眼中终于稍显慈和,道:“你这位年轻人,脑筋转得倒也活络。你来迟了一步,她走了。”李亦杰大惊失色,张大了嘴,却全然发不出声音来,一颗心“咚”的一声,从峰顶直坠到谷底,碎裂成片的声音,耳中仿佛也能清晰听到。好半天才从干涩的口腔间寻回了些微知觉,颤抖着声音道:“那……敢问……她葬在何处?我们原为故交,而今她……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我却始终放不下她,想尽为兄之责,为友之义,再到她坟前上一炷香。不论她能否听到,肯不肯接受,我都是要亲口向她赔不是的。”说完连自己也觉那些话尽是场面虚文,对亡友的哀悼,本是不必讲出那一大通道理来的。胸口沉甸甸的发闷,只觉痛彻心肺,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那老尼道:“贫尼不懂,施主究竟在说些什么。她肉身尚存,无异于一具躯壳,尚在世间飘飘荡荡,不知何所归依。却又要什么坟茔,什么墓碑?”

  李亦杰脑中瞬间成了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终于领悟了其言下之意,大喜过望,道:“如此说来,她……她还没有死?她还活着?”

  那老尼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尼几时曾咒人死亡?只不过在释家看来,人活得是胸中之气,魂灵之属。假如她的心已然告别人世,徒留一具骨架躯壳,也算不得是真正存留。”李亦杰黯然道:“是……我知道自己伤她已深,如今我只想寻她回来,尽力补偿于她。”那老尼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所走的也是不同道路。单以施主一言,与她却又何足为道?以前你同她有何误解,贫尼都不想探听。这位施主是前几个月到我庵中,二话不说,便请求我给她剃度,从此皈依我佛,无欲无求。我是年长之人,平生见过的是是非非太多,从她的眼神中,一眼就看出了她尘缘未尽,或许不过是因一时意气之争,便要落发出家。贫尼苦苦规劝于她,年纪轻轻,有什么事想不开?何苦非要走这一步?她却自称已看破了三丈红尘,只觉了无可恋,请愿遁入空门,求个清静。贫尼不允,她就直挺挺的跪在庵外,直至体力不支,晕了过去。这水月庵地处荒郊野外,假如几日里无人照料,必将丧命。人有好生之德,贫尼更是无法眼看着一位女施主在眼前死去,不得已,只好暂时将她抬入庵中施救。但她此时行为越是决绝,便更说明她心志不坚。急于了断自己后路,以免日后反悔。贫尼不愿让她抱憾终生,暂时只准她带发修行,也未赐予法名。最初一段日子,只交给她些打杂的活儿。南宫施主却也勤快,每天安安静静的,不大跟人说话,随着我们吃斋念佛,闲时便将庵中打扫得一尘不染。每天做完了自己的活儿,就默默回到房中,不出来了。以前曾有几个年纪较轻的女弟子好奇,前往偷看,就见她是坐在桌前,手中捧着一本佛经,仔细翻看。不论任何时候前去,都是如此这般。

  南宫施主悟性惊人,连看了几个月下来,再逢着同香客讲禅,竟连修行过几十年的我都自愧不如。庵中一众老幼也都十分疼爱她。贫尼本打算正式收她为弟子,谁料到……几日以前,南宫施主下山打水,很久都没有回来。我正打算遣个弟子下去探看,便有一个同你差不多年岁的年轻人来到庵中……是了,他全身透出的都是一股邪气,让人如同进了地狱,到处都不舒服。他自称世间至尊,又是什么七煞圣君,好大的口气,第一句话就喝令我们交出那位南宫施主。此人名声,我们也都曾有所耳闻,据说是如今黑道上一等一的人物,犯下血案无数,白道与朝廷都尽了全力,意图将他缉拿归案。水月庵地处偏远,本应远离世间俗务,岂料到我不犯人,人倒欺上门来。那人原来长得也是一副凶神恶煞模样,只是没料到年纪倒有这么轻,大概也才二十岁出头罢,对前辈讲话,却是全不拘礼。我们不知南宫施主是如何惹上了这样的对头,但就因正邪之分,也不能向他屈服。几位师妹不肯答他,立时遭了毒手。他出招快极,一闪之间,还不等看清,那几位师妹早已身首异处,死状惨不忍睹。他又问过几遍,杀了几人,似乎等得不耐烦,一把火就将庵堂烧了。临走前还撂下话来,说这只是第一步的教训,全因我等不肯从命,才致如此灾劫,毁了水月庵的不是他,而是我们自己。又提醒我们一帮子老不死的尼姑,假如继续窝藏南宫雪,以后此类祸患还将连绵不绝。交出了她,则一切好说。‘自己认清利害,别妄想以卵击石’。看他说话时的神气,南宫施主如果落到他手里,一定是个死。我们怎能为私利,便出卖自己的良心、道义,以旁人性命为易,换得自家安康?那必将终生深受折磨。活得越长,反而更是佛祖对我们的惩罚,因此拼着庵堂被毁,也不能将她交出去,但对于那个魔头,我们打不过,也惹不起。一己之命,固然死不足惜,不过是舍弃了一具臭皮囊。但即使我们都死尽了,又怎能保证南宫施主逃得过他毒手?因此我们合计后,只能忍痛下了一个决定。

  过得几个时辰,南宫施主终于回来了。阿弥陀佛,没在半道上碰着那魔头,也算运气,定是她平日积德的福报。当时,她的心情还不错,可一看见水月庵的断垣残壁,表情就同你刚才差不多,忙着来询问我发生何事。贫尼不愿增添她困扰,并未多说,第一句话就告诉她:‘当初收留你,不过是看你无家可归,很是可怜。但现在你给庵堂带来这么大的灾祸,我水月庵,是不能再留你了。’南宫施主并未向我求情,大概她也知道此事无法弥补,又或是不愿连累我,因此只担保,重建庵堂的费用,由她来想办法。她定会给我们一个交待。说完就头也不回,快步下山去了。来去匆匆,仍是她一如即往的安静。“

  李亦杰听了这一段讲述,双眼间几乎都要喷出血来,道:“所以……雪儿就这样走了,你们竟然让她走了?寻什么理由不好,偏说她是你水月庵的扫把星?你到底知不知道,雪儿向来多愁善感,她的责任心比谁都强!出了这样的事,不用你们哼一声,她就可以把自己责怪到死,你们却反来落井下石,在她伤痕累累的心中,又补上一刀?让她独自流落江湖,途中将有多少危难,你们想过没有?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无依无靠,却让她往哪里去?你们怎能忍心?怎能忍心啊!你们的心是铁打的么?身为出家人,却从没有真正为恳求帮助之人考虑过,一心只惦记着庵堂那点蝇头小利,何等之世俗!”

  那老尼双眉一轩,冷冷的道:“怎么,李施主是在以武林盟主的身份苛责贫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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