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影断魂劫 36 英雄气短(上)

小说:残影断魂劫 作者:以殁炎凉殿 更新时间:2017-03-12 01:45:27 源网站:圣墟小说网
李亦杰面上微微一红,也觉刚才一时情急,竟对一位与世无争的老尼吼得脸红脖子粗,委实太过失礼。况且她年事已高,又犯了不敬长辈之罪,同她口中狂妄傲世的七煞魔头又有什么分别?低声道:“不敢。师太,晚辈多有得罪,乞请误怪。”

  那老尼微一点头,道:“能劳动武林盟主亲口给我赔不是,贫尼当真荣幸之至。南宫施主确是责任心极强不假,我们若不如此讲法,怎能逼得她走?到时她定会不顾自身安危,也会留下来共同面对。愧疚心作祟,对付七煞魔头,便会更为拼命,那还不是反倒害苦了她?有时为救人,也不得不说几句难听话,日后李盟主如能寻到她,还请转告一句,我们虽已是出家人,但维护武林和平,铲除邪魔,仍是当仁不让。水月庵上下,从来都没有怪罪过她。”李亦杰咬牙点了点头,道:“师太大恩大德,晚辈简直粉身难保!他日如有差遣,晚辈愿给师太上刀山、下油锅,也绝不皱一皱眉头!庵堂烧毁,虽是七煞魔头的恶行,但终究与我同他争战至今,又始终杀不得他脱不了干系。重建的经费,就全包在我身上罢!能让晚辈尽此绵薄之力,与师太所为,固不比沧海之一粟,但至少能让我心下稍安。”

  那老尼道:“带有目的行善,算不得真正的善,更别提为使良心安定。只有当你真正一心为公,化小我之爱为大众之爱,以造福为主,忘却了自身积德之愿,才能真正达到积德之目的。佛法复杂,比世间痴儿的武功更为博大精深百倍。李盟主如有空闲,倒也不妨加以参解,或许对于人生,对于释道,能有些更为深刻的认知,也能更好的做这位盟主,真正为武林大众谋福祉。”李亦杰垂首道:“晚辈能当上这武林盟主,全因运气,实则……却是乱七八糟,不伦不类。我是根本没有资格的,武林中另有许多德高望重的前辈,又有不少后起之秀,任何人来做盟主,都会比我好得多。”

  那老尼道:“并非才能出众者,便一定要来当这个盟主,也并非一定就能当好。贫尼刚才也曾对你说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也有各人要走的路,或许你的缘,便是在这盟主的位子上长久地坐下去。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佛祖既能选中你为盟主,当具其用意。时辰一到,一切谜底均将揭晓。李盟主却不宜妄自菲薄。其实你这位盟主,是与当世几大人物齐名,贫尼在庵中,也听说过你的名头多次。本来是华山派的弟子,深受恩师重望,出外追查武林至宝断魂泪的下落。途中因缘巧合,学得了一身魔教的高强武功,在英雄大会上,打遍全场无敌手,这才顺利继任了盟主之位。后来,据说又为了一个美貌女子,甘愿归降朝廷,在宫中一住就是六年,不问武林世事,就连现在,也仍然在为清廷效命。作为归降满清较早的人物中,你是比较出名的一个了。”

  李亦杰听得只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讪然道:“是……晚辈胡闹,枉为盟主,做下了不少荒唐事,令师太见笑,惭愧无已。”

  那老尼微笑道:“先别忙着惭愧,你道贫尼是在取笑你么?事分两面,单是以上所说,也没什么值得指责。然而李盟主在数月前率众剿灭魔教匪窟,创下不世之功绩。这一件大功劳,足够掩饰几百桩小毛小病了。”李亦杰低声道:“这一件事,我从未正式与人说起,外人不知,参与者也都避而不谈。其实剿灭魔教,我只不过是个捡现成便宜的。真正出了大力之人,还属原魔教堂主,暗夜殒。本来他可以借此事翻身,但因激战身亡,刺杀又未收效,此后就没有人再提起他了。这个世间,就是这样,现实到了残酷的地步。对于过了气的人,似乎对他多加一分口舌,多施一厘笔墨,都是浪费。不论从前何等威风,死后……总是万事皆空。”

  那老尼道:“暗夜殒……是了,残煞星,这名号几年前便已在江湖横行,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恨的小魔头。这一次抹杀他功绩,或许正是为了他从前魔教总堂主的身份。恶人便该永远是恶人,而创大功建大业者,永远都是那些所谓的仁善君子。如果给市井之徒在背地里说,他们这些正道子弟,自己做不来什么,连好不容易的一次大行动,还要魔教中人相助。传得久了,只怕还会成为里应外合。为了这些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是人人缄口不提。”李亦杰义愤填膺,道:“师太说的是!要是真正的君子,又怎会强占他人功劳,挪为己用?以前我从没善待过暗夜殒,如今我只觉得对不起他,这世道也对不起他。分明是一步走错,便再也回不了头之意。我们正派中人整日里念着‘浪子回头,犹未为晚’,但等真有介事,仍会将曾入歧途之人排斥于正道之外。真要诚心的接纳他,或许还需要个十年、几十年。这些意思,都是雪儿说来给我,我也深表认同。我们师兄妹两个,都极想给他平反正名。哪怕其中所出的,只能是杯水车薪之力。”

  那老尼道:“李盟主对此事,也不必太过热心。涉及世间全局,并非以你一人之力所能扭转。先前所言是你功绩,现在倒要谈谈你的过错,别怨老尼多嘴,与其追求前路上可望而不可得的梦幻泡影,不如好好珍惜身边之人。好比南宫施主,她在我庵中这许久,各人众口一词,是一致好评。世间缘浅情薄,她若真是李盟主的红颜知己,还是不要轻易错过的为是。等你寻到她,两人好言相商,她也不是寻常不讲理的世俗女子。”李亦杰心下忽觉滑稽,没料到自己竟要一个年老尼姑来指点情爱。又或是她年轻时也曾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儿女情长,后遭负心情郎背叛,心灰意冷,这才出家为尼?与雪儿境况相近,是以一见而生同病相怜之感?不知不觉之中,竟将自己也当作了南宫雪那一位“负心情郎”。等得最终醒悟,哭笑不得。

  那老尼见他面上肌肉牵动,看自己的眼神中也透着些狡黠,显然不知另想到了何处去。干咳一声,续道:“还有那号称‘七煞圣君’的年轻人,还请李盟主也‘得饶人处且饶人’,姑且渡化了他,放他一条生路便是。须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以杀止杀,乃是下下策。”

  李亦杰苦笑道:“不错,回头是岸,但若是他根本不肯回头,却又怎么办好?七煞魔头之所以众叛亲离,是因他行事从来不留回旋余地,断绝自己一切后路,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就是死!像他那样的人,根本不可能渡化……不,只有我的一位朋友,也抱有劝说他改邪归正的念头。但在我眼中,无异于异想天开。”

  那老尼道:“你那位朋友,当真是菩萨心肠。所谓渡化,便是救助那些沉沦于苦海深渊,难以自拔之人。抹煞了他们心头恶念,使其改过从善,才是大功一件。否则,一遇上几个迷途之人,便着眼于他们的过错不放,满心只想着不可能,又安肯再去全力施为?更何况,他们的罪行,在世人眼中固然是十恶不赦。但人处于天地之间,自宽阔处着眼,那一点小失小过,还算得起什么?善人本善,又何须于你多此一举?”李亦杰心头一震,似乎隐隐有了些许领悟。但盘桓在心头已久的观点究竟没那般轻易消除,道:“有些恶人,不过是因种种缘由所迫,并没坏到骨子里去,或许尽力游说一番,便能凑效。但七煞魔头……他的性格、脾气实在古怪,喜怒无常,我根本没法子去了解他,更没法去同他交流。又何所渡化?”那老尼道:“世人莫不有其弱点,他也不例外。你不能了解他,或许正是因为,你一开始就对他深深排斥,从来没有设法去了解他过。你又怎知,他不是迫于某些无奈?人走上歪路,定有其目的。如果你能就此处出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彻底改变他旧有的偏差观点,或许这世上,从此就少了一个魔头。学者有句话叫做‘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渡化也是同样的道理,难道李盟主还不能领悟?”

  李亦杰干笑一声,心想江冽尘便是野心无穷无尽,一意要做世间至尊,称霸天下,我又能有什么法子?但那老尼所言,仍有不少令他大生感触。由衷钦佩,道:“师太佛法精深,晚辈佩服。说句不敬之言,晚辈总觉您并非世上凡俗之辈,您未出家以前,究竟是什么人?”那老尼道:“皈依佛门,方知吾生之短促,而佛法之无涯。从此一心参禅礼佛,将那些世间俗务也都抛了开……我又算得起什么来头广大的人物?不过是曾经走了歪路,其后经穆青颜穆女侠感化的……罢了,此事已了,那也不必再提。昨日之我,已如前世之我。抛下了,便一并忘了罢。”

  李亦杰听得半懂不懂,唯独对武林人士交口称赞的穆青颜前辈曾有所耳闻。想到她一介女流,竟能在男尊女卑的现状下得到日后地位,即使身故之后,仍留英名不朽,不由得一阵钦佩。假如自己这位有名无实的盟主,将来也能如她一般,那才真正是成就之大者。随后向那老尼辞别,转身下山。心想南宫雪是前两日才走,两人错开的不过是前后脚之隔,她又无坐骑,料来也走不太远。但假如她无心赶路,一意只要避开自己呢?那还真不知该往何处寻她。在潮州兜过几圈,沿途向路人打听,都回说没见过那样的女孩子。李亦杰只觉心灰意冷,暗叫:“雪儿,雪儿,天大地大,我却是到哪里寻你的好?求你别再跟我赌气,只要你愿意出来见我,我愿意给你认错,让我怎么样都成……为什么,你不怕七煞魔头找你的麻烦?难道你宁可冒着面对他的危险,也不愿来面对我?难道我比他还可怕?”

  在潮州逗留几日,确信南宫雪的是不在此处,意兴索然,无心在此地多耽,又向下一个城镇赶去。他打算好了回京城的路上,便到每处城镇中分别搜寻,就不信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而连经数次失望,信念几乎已被磨损殆尽,随意找了家路边小酒馆,一进去立即大大咧咧的坐好,招呼“酒来”。这酒馆偏僻,规模也小,只有几味烈性的烧刀子酒。此酒在战前饮用,最为恰当,不久便可使热血沸腾,战力加倍。但也极易过量,大发几句酒疯后,当场就能睡倒。李亦杰是伤心人,酒灌得更急,没一会就觉体内暖烘烘的发热,眼中仿佛看到南宫雪站在面前,两条细长的麻花辫垂在身后,冲着他嫣然一笑。自己便会奔上前,口中不停的给她认错。南宫雪也曾不止一次的原谅了他。但等酒醒之后,想到那一切仅是一场梦,不知又将是何等的失落?半梦半醒之间,隐约看到个人影,似乎极为熟悉,名姓几已呼之欲出,然分明到了口边,脑中突又一片空白,再也无法思想,迷迷糊糊的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几日后到达下一座城镇,照例兜转一番后,又到酒馆买醉,睡倒前再次看到了那身影。本欲张口大呼,双唇却也麻木得无法活动,头一低,又睡了过去。第二日醒转,却是身在一间客栈的头等房内。迷迷糊糊的穿好衣服,直要疑心是有人在开自己的玩笑,到台前询问,却说有位公子爷早已替他付清了帐,却未透露名姓。李亦杰心下好生狐疑,到左右打探不得,唯有作罢。其后几乎每到一处城镇,都要经这一套波折。慢慢地李亦杰对那个替他安排客栈的神秘人物已不抱好奇,随意休息,毕竟是那人强推上门来的好事,不领白不领。假如他有事相求,还得等他主动提出,再多猜疑也是无用。

  这天到了京城左近,李亦杰手持一把酒壶,浇水般的仰起头灌到口中,眼皮接连打架,额头一点一点,慢慢伏了下去。远处那默然站立的白衣青年缓慢走了过来,叹声道:“李兄,你这又是何苦。”一边将一件大衣披到了他身上。说时迟,那时快,李亦杰手腕忽然一翻,本是僵直的身子直立起来,五指探出,扣住了他脉门,嘿嘿笑道:“这一回,你可逃不掉了罢?原公子?”

  那白衣人果然正是原翼,见他察觉,面上也略微有些尴尬,道:“李兄,原来你是装醉诈我出来?”李亦杰笑道:“我也是逼不得已的。不这样做,又怎能见到那位沿途替我安排周到的大好人?”

  原翼干笑道:“小弟与李兄是旧时相识,早几日就觉出你状况有异,作为兄弟,就怕你出事,所以沿途跟了过来,所幸无恙。”听他言下之意,倒是将李亦杰一路平安无事都归功到了自己头上,李亦杰心中不悦,哼了一声。道:“原公子不是云游四方去了?今日怎会在此相见?还跟了我这一路,只怕耽误了你不少正事罢?”原翼道:“出外便是修行,在何处却又不是修行?想通了此节,恰好又惦记着一帮老朋友,这才忙不迭的赶回中原来。怎么,不欢迎么?”视线落在桌上,但见三杯两盏淡酒,盘子散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皱眉道:“李盟主只喝酒,却不叫些下酒菜?”

  李亦杰道:“你没有钱,人家会白白捧到你面前来?酒总比饭菜省得多了。”原翼豪气干云的一挥手,道:“今天这一顿,我请了!李兄随意。”李亦杰淡淡一笑,道:“无功不受禄。在下如有能帮到原公子处,定当尽力而为。”原翼见他始终不肯领自己好意,语气又颇有些不善,暗中称奇,道:“李兄说笑了,朋友之间,何须强分彼此!只是这一路上,不知李兄所为何故,始终心事重重?莫非……与令师妹南宫姑娘有关?”

  李亦杰哼了一声,道:“以原公子神通广大,难道还会不知?咱们索性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一定知道雪儿在哪里罢?别再这样吊着我胃口。劳烦你指点我一条明路。在下感激不尽。”他与原翼虽然算不得熟络,却详谙他行事作风,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时常在背地里将一切都调查分明,因此每回现身,都能摆出一副高深莫测之象,令人钦佩不已,实则也不过是事前的工作多了些。他就算并非从水月庵起一路跟随,但自己烦恼的由头,他总该探听到心知肚明。他的动作速度,甚至快过了旁人思想,说不准连南宫雪的所在,也详细打听了出来,专等着在他面前卖弄。现下却又故意不说,也是想等自己主动相求。他的最后一句,若是作为暗示引领,也太明显了些。自己现下正烦,没时间陪他玩些猜谜游戏,满足他与生俱来的虚荣。虽知如此态度对待原翼,确是过分了些。在赫图阿拉王陵时,他不但是患难之交,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如今简直有种恩将仇报的负罪感。但他对南宫雪实是格外关心,旁的事暂不列入考虑。

  原翼满脸无辜,皱眉道:“没有,我不知道啊!小弟刚从西域返回中原,就算武林间生出了什么变故,也来不及探听。不过,你的第一个问题,倒是我刚才就想问的。南宫姑娘不是一向都同你形影不离?她这次怎地却没跟在你身边?而且一连多日,寻常的小打小闹也早该过去了。除非是你有哪里……得罪了她,可否跟我说说经过?”李亦杰紧盯着原翼,想从他的话里找出少许破绽。最终只得信服,道:“你当真不知?哎,一言难尽,这是我同她之间的事,谁都帮不上忙……”

  原翼道:“那就从头说起。李兄,你不是将我赞得神乎其神、无所不能?或许我真有办法化不可能为可能。”李亦杰听他这一句说得斩钉截铁,好不容易压下的疑虑重又升起。但想他若是当真知道南宫雪下落,最多不过是同自己开一个玩笑,雪儿毕竟不会有任何危险。就怕他只是故弄玄虚,最后仍然摊手说不知。到时有了这一通谈话线索,要以此擒住南宫雪实是不费吹灰之力。

  原翼轻唤道:“李兄?李兄?你还在犹豫什么?”李亦杰心里“突”的一跳,随即释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江冽尘一般,而原翼与南宫雪之间毫无利益牵扯,要害她自是没半点好处。沉思片刻,道:“好罢,那我就告诉你,也好请你帮我品评品评。”将事件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包括自己对南宫雪与沈世韵的心思,都逐一分析过。其后不仅全无如释重负之感,倒更觉万般思绪就似一团乱麻,手上心头,缠绕着大把大把的丝线,拉扯许久,也找不出最终的线头来。末了举起酒壶,仰头灌了大半壶的酒,直至最终一滴不剩,借着酒意,道:“我一门心思,便是为雪儿平安,绝不是推卸责任。你说,错的人是我么?”

  原翼沉思片刻,道:“李兄,这些话说来不好听,但也确是实情。古往今来,凡俗之辈向来仅以成败论英雄。对任何事,不论你动因为何,目的为何,如若最后的结果造成了一个错误,即使与此辈愚民全无牵扯,他们仍是要到处乱嚼舌根,无止无休。谬论生了翅膀会飞,本源出于深街陋巷,总有一天,也能传到你的耳朵里。人活于世,什么清者自清都是说来好听,你又怎能根本不去理会?因此在旁人,乃至亲朋好友眼中,也要将你看做一个负心汉。就为了攀附韵贵妃的权贵,便要抛下曾同生死、共患难的师妹。作为武林盟主这等大人物,歌功颂德谁人不会?大伙儿整日里听得都腻了,正要你这一点出了边的风流事,管它是真是假,只要还有人爱听,它就会有如野草一般,成日疯长。”

  李亦杰苦笑摇头,每一句话都与他本意大相违背,屡次张口欲辩,听得原翼滔滔不绝的又说了下去,在他耳里却又是一派谬论。过得少顷,只因句句想驳,倒反是无从驳起。壶中浊酒已干,只能闷闷的咬着壶嘴,默然出神。等他说完了好一阵子,状若是为了照顾自己情绪,才暂时停下。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那你呢?原公子也相信这些流言?”在他而言,本就没指望得到人人称颂,给世上百姓误会,实属无可奈何,唯独在乎的却是亲信朋友对自己的看法。

  原翼道:“那些话,小弟自然当它是耳旁风。说李兄淡薄名利,怕不尽然。但据我察觉,你看重儿女情长,向来多于权位之争,不过是一时走眼,真正迷上了韵贵妃,却不是贪图升官发财。不过,你对局势判断不清,自作聪明,最终害了雪儿,在我看来,毕竟是你的错。七煞圣君倘真有意为之,躲到哪里能避得开?换言之,天下之大,却无安全之地,亦无尔等安身立命之处。你用话伤她,赶她离开,不过是将她推入危险境地之余,还嫌刺她不够,又要提早在她心上捅一刀。假如你真关心雪儿,你就该从她的心灵去了解她,懂得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将你以为有利的,就一股脑儿全塞给她。两人在危难关头,仍能同舟共济、不离不弃,实不失为一段佳话。”

  李亦杰轻哼一声,道:“是嘛,连你也以为是我的错?我这个恶人是当定了,还有什么话好说?”最惹他反感处,还在于原翼称他是“看走了眼”,才会迷上沈世韵。“我在宫里守了六年,始终与她以礼相持,行尊卑之矩;我一直尽力调和满汉矛盾,从未盲目听她命令,使汉人土地战火燎原,我有什么昏庸糊涂?雪儿敬我爱我,不过是对于同她一起从小长大的哥哥的依赖,这种感情是一时迷惑,等她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便会淡去,为什么要我负责?凭什么她爱我,我就也得爱她,还要娶了她,一辈子待她好,否则便是没良知的负心汉?上天待我,为何这等不公?”这一段愤慨在他心中盘踞已久,直至今日才有爆发之欲。但心中动念是一回事,真要化为言语,则必将路数凌乱,给原翼三言两语,就能抓住漏洞,逐一击破,还要教他也相信自己确是个千古罪人。论口才,十个自己也及不上他。那还不如暗地里抱怨,好歹能使自己稳坐受冤一方。然而脑中总像另有个小声音,嗡嗡直叫,吵得他心烦意乱。南宫雪从前在华山,承尽了各方宠爱。比她年长的师兄们都十分疼爱这个师妹,见她短缺了什么,不劳动口,早有一群人预先备足,就等着来献殷勤。因学武勤奋刻苦,修为在整个师门中也惟有李亦杰能与她并驾齐驱,又颇得师父疼爱。孟安英无儿无女,简直拿她当作了亲生女儿栽培。这样一个如同富家小姐般长大的女子,而今为了他李亦杰的“负心薄幸”,竟要在山野间奔波,受着饥一顿、饱一顿之苦,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连性命也危如累卵,朝不保夕。这些惨景虽是凭空设想,但也真觉自己罪孽深重,对那些刻薄言语也没了最初的强烈抵触。苦笑叹道:“不错,我确是该骂!背地里骂我几句,已算给足了我这个名不副实的武林盟主面子!我该骂,我该打,活该挨千刀万剐!”一边提手便向自己脸上扇了过去,口中骂道:“我打你这个……”下半截戛然而止,只因他并不承认自己“负心”,却又不知该安个什么罪名到头上为是。

  原翼抬手扣住他手腕,道:“假如人人如你一般,犯了过错不懂得自省悔悟,一味自艾自怜,烦躁起来掌掴自身,又有什么用?天下岂不尽是一堆颓废不堪,借酒消愁的沮丧者?那还成什么样子?真该带你寻个地方照照,这副尊容,哪有半点像武林盟主?”李亦杰叹道:“我正因懂得自省,才知自己是个无药可救的废人。不错,我不像武林盟主,这位子本就是捡来的。你文才武功、智计兵法,无一不胜我百倍,不如……不如你来当这个盟主啊?那就皆大欢喜了。”原翼怒道:“荒谬!”随即想到自己还担着劝服李亦杰,让他们师兄妹喜结良缘的重任,对于他的个性,南宫雪也大致讲明过,他若是情绪低落,你越是以重话骂他,不是使他恼怒反抗,便是彻底一蹶不振。惟有以理说之,让他真心认同你的观点。李亦杰外表虽然随和,内心深处却执拗得厉害。叹了一声,重新平复语气,道:“别说傻话,你将武林治理得一团糟,现在却想撒手不管,要我来接你这个烂摊子?哪有这么容易?这个盟主,除了你,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当。我告诉你,补救的办法从来不会没有,只看你是否诚心去做。好比……你好好面对自己的内心,半点都不要隐瞒,先来告诉我,你对南宫姑娘,到底是什么感情?如能找到她,你又想怎生收拾眼前残局?”

  李亦杰皱了皱眉,他的心上早已缠了一团团的乱麻,除了表象,还怎能看清本质?咬牙应道:“我对雪儿,确是唯有兄妹之情,丝毫不假。找到她以后,我定要每天寸步不离的保护她,她走到哪里,我都跟到哪里。哪怕她嫌我讨厌,我也不能让她遇到一丁点危险。另一方面,我会尽快给她物色个良好婆家,让她出嫁从夫,正好两相交结,从此了结我这桩心事。”

  原翼道:“你成天跟在她身后,不怕她未来夫家吃醋?再说,匆匆嫁娶,对方为人究竟怎样,你能认得清楚?恕我直言,如果南宫姑娘对你,不过是个随时指望甩脱的包袱,那眼前下落不明,岂非正合了你的心意?如果你想好好待她,真心疼她,又怎舍得将她交托旁人?我言尽于此,你自己掂量着罢。”

  李亦杰双眼中渐渐一片迷糊,不知是浑酒作祟,还是心中疲劳不堪,终于又瘫倒过去。原翼哀叹无奈,趁他酒醉,拖了他到澡堂中,吩咐人给他搓净满身污泥,再刮去脸上零零落落生出的胡子,随后推他到早前订下的客栈休息。次日一早,李亦杰醒后,虽不乏宿醉后的头痛,身上却倍觉神清气爽,这在他已是连月未有之感。无意中撇到床头一面竖立的铜镜,从角度而言,几可断定,正是专门摆来给他看的。只见镜中自己神情稍有疲惫,但从上到下逐一看去,又恢复了个精力充沛的青年小伙模样。李亦杰对昨夜醉酒胡言之事还有些印象,不须细想,也知一切都是原翼的安排。两人萍水相逢,难得他肯为自己布置得如此体贴周到,不由好生感激。整顿一番,下楼来到大堂,原翼早已在正中一张桌旁等他,桌上还摆了几碟小菜,呼呼的冒着热浪,香气扑鼻。见他下来,挥手招呼道:“李兄,你可算起来啦?快过来坐,今天我请客,吃罢。”

  李亦杰上前坐下,看了满桌佳肴一眼,心头总还压着一桩烦恼事,讷讷道:“原公子,昨晚还要多……”原翼一摆手,道:“拿我当朋友,就不要讲那伤感情的一个‘谢’字。你若是真想回报我,就赶紧振作起来,当个大有作为的武林盟主,也不枉费我一番苦心。”李亦杰诺诺应声,道:“可惜今日之后,便当与公子别过。否则,在下真想到城中最好酒楼,大摆一桌宴席,与公子饮酒闲说,畅谈平生,何乐逾此。”原翼笑道:“那成啊!李兄,这是你亲口说的话,可别忘了。”李亦杰奇道:“怎么……”原翼道:“李兄,咱们不必急于分手,恰好同路,我也要到京城走一趟。否则,你道以我原翼的秉性,单为劝你振作,会舍得浪费自己大好时间,一路苦苦跟着你?”

  李亦杰闻言更奇,道:“原公子……为何要去京城?”原翼道:“龙潭虎穴也闯得,还怕他一个小小京城?我是要去寻一个朋友。”李亦杰心中仍未全然释怀,原翼态度坦然自若,但或是出于自己也说不清的直觉,总认为他有事隐瞒。然而任何人都有秘密,他既不愿说,自己也不能强逼。于是两人结伴上路,李亦杰为了不耽误原翼正事,不便再满城去寻南宫雪。乘着两匹快马,专心赶路,不出几日就到了京城。

  放眼各处,繁华依旧,李亦杰心头却总有种苍凉。这一路上,也不知见到了多少给七煞圣君毁去的城镇,满目疮痍,直令人目不忍视。距事发虽已近有月余,但当初暴行所致死气,仍然徘徊不去,一幕幕鲜血淋漓的人间惨剧,仿佛正在面前上演。李亦杰看得咬牙切齿,愤恨已极,此时才觉在这乱世之中,独陷于个人喜乐哀怨何等渺小。他既是武林盟主,不单是维持武林间秩序,对于平民百姓的身家性命,同样有他一份责任。确是应摒除一切杂念,全力练功,日后才好收拾这祸世魔头,还世间一片安宁。看到身旁一群在大街上闲逛之人、卖力吆喝的小贩;兜揽生意,见着有客上门,便即眉开眼笑的店铺老板,这些都是些最老实本分,自食其力的良善人,而他们此刻还能尽情欢笑,却不知自己的生命几时就将突然中止。京城虽是皇宫所在之地,然而对于七煞圣君,不也曾数次出入,全身而退?又怎会当真有所忌惮?他暂时不动手,怕也是在暗地里正酝酿着什么恶毒的计划。

  这些日来与原翼相处,培养出的情谊已极为深厚。男人之间,并不像女人般小肚鸡肠,时有一语投机、或是心灵相合,便会将对方视为自家兄弟,凡事以义气为重,交往时都是最为诚挚的。想到将与他分别,以他游子心性,不知几时再能相见,心头不舍,又不禁涌起了一层感伤。忽然兴起问道:“不知原公子……要到京城看望的,是哪一位朋友?”

  原翼一怔,随即面上稍现忸怩之色,道:“好教李兄见笑。那是……是小弟未过门的妻子。”

  李亦杰大受震撼,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一根手指颤抖着指向原翼鼻尖,道:“你……你……妻子?”原翼道:“是啊,李兄又何必如此惊讶,难道是觉得小弟的条件太差,没有哪家的姑娘能看得上我?”李亦杰忙道:“不不,这是说哪里话?原公子武功高强,风流倜傥,哪家的姑娘能嫁给你,是她的福分。只不过我是觉得,原公子更适合无拘无束的生活,你的名字,不适合与‘妻子’绑在一块儿。”原翼道:“古人讲究成家立业,说的就是先成家、后立业。我的眼光么,也不是特别高,只能说是较为‘独特’。看中女子,先不管她是否花容月貌,关键是有没有与我心意相投的那一份默契?只有我见到了她,心里由衷而生悸动,认定茫茫人海之中,她就是属于我的那位姑娘,我才会选择她,两人相携,白头到老。”

  李亦杰道:“要是这样说,对每个男人而言,世上不也都有一个‘独特’的姑娘在等待着他?不过能让你动心的女子,一定远非寻常。恕我多嘴问一句,她是什么家世来历,你又是如何认得?几时相识?令尊也同意你们的事?”原翼道:“只要两人真心相爱,家世又有什么妨碍?李兄也拘泥于世俗之见了。哎,那位姑娘,不过是个平民家的女儿罢了,没什么轰轰烈烈的身家。不过自幼也读过不少书,颇为知书达理。我本来跟她也不大相熟,那是我一位好朋友的朋友,最初那姑娘另有心上人,我俩话也没说过几句,最多算得个点头之交。可是后来在我游历江湖之时,无巧不巧,竟然在一块偏僻险远处又碰上了她。当时她受强敌围攻,转眼已见不支,你要知道,她是一点功夫也不会的。我助她退了敌患,将她带到一个安全之处,与她攀谈。或许因我是她的‘恩公’之故,她对我的态度,也着实亲近不少。原来她的心上人不要她,还说了些难听的话来侮辱她,她一气之下,就自己跑了出来,身无分文,无处可去。我同情她的遭遇,也担心万一我刚走,她又遇上坏人,却又如何应付?那样柔弱的一个女孩,实在不该流落于江湖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于是我就将她带在身边,顾着自身修行之余,也好随时照应着她。你知道,就像一些俗套的戏码,旅行时常须露宿野外,夜半时分,我俩睡不着觉,便起身生了一堆火,一边取暖,一边交谈,畅谈人生哲理,竟然发现,两人的念头出奇的相符。久而久之,她在我面前终于放下了戒心,偶尔也流露出些小女儿娇态,却又不做作太甚,只让我感到,十分可爱。后来到了京城,我给她安顿了一个家。房舍虽简陋,但经我们到集市上买来布匹、彩带,精心装饰,倒也不失温馨。我是特地到潮州水月庵上香还愿,返程途中,遇上了李兄。我这个人么,不得不说很是冷漠,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然而这一回不同,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既已幸福在望,也不能眼看着李兄在苦海挣扎。何况,你还是我们的媒人哪,要不是为了你的索命斩一类事,我也不会认得那位朋友,连带着也不会认得她,一段大好姻缘,就这样错过了。我真是深夜想来,也觉后怕。”

  李亦杰听他讲了这一大篇故事,心里并无甚特别感触。他自己在情爱受挫,从六、七年前直挫折到如今,心痛得几乎麻木,对旁人的“有情人终成眷属”更提不起兴趣来。勉强应了一声:“恭喜你了,原公子。”原翼笑道:“客气,客气。寒舍就在不远,李兄既已听了我们的故事,作为我的好兄弟,可愿前去坐坐?”李亦杰心里摆明了不愿,但偏偏不能实话实说,拐个弯子道:“这不嫌冒昧么?”原翼道:“无妨,李盟主大驾光临,那是给寒舍添几分光彩的大好事。只要你不嫌简陋。”李亦杰道:“据闻唐代刘梦得曾有一首《陋室铭》,具体词句,我也记不清楚,总之便是说……”原翼道:“哦,‘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是不是?小弟不敢狂言自大,如今可到不了那境地,李兄抬举了。”李亦杰眼看是推脱不过,只得一边面露苦笑,被他携着手同去。但在他心里,除了沈世韵与南宫雪二人,世间又哪有什么美貌女子?偏这两人又都不能属于自己,这可真是悔之而痛尤甚了。

  到了城中闹市,原翼指着侧旁一座府邸,道:“这便是了,李兄请。”李亦杰更是惊讶得合不拢嘴,木然的跟了进去,见正中是一个宽大的厅堂,两旁各有卧房,规模就如某座宫殿差大不多。一时间瞠目结舌,道:“这……这就是你所说的寒舍?”原翼道:“是啊,若是我一人独居,自然可以再简陋些,但我总不能委屈了笙循。”李亦杰点了点头,心想他是四大家族的后人,往日里住的是高大宅院,或许这等府邸,在他眼中也只能以‘寒舍’相称了。打趣道:“看来原公子早已备好了金屋藏娇的所在,怎地保密功夫如此之好,竟连我们这帮朋友一并瞒过了?岂非太过见外?”原翼笑道:“李兄误会了。小弟先前的隐瞒,都是为日后正式发喜帖时,能给各位宾客一个惊喜。虽说,我在江湖上朋友不多,值得相邀的就更少。你李兄算一个,还有一人,别说他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时寻不到他。便是给了他喜帖,他肯不肯赏脸光临,还难说的很。”李亦杰一向觉着原翼为人洒脱,好似对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听他如此郑重的谈论一人,倒觉好奇,半是劝慰,半是疑问的道:“你是多虑了罢?假如他真是你的朋友,不管再忙,也总该抽空前来贺喜。如若不然,那也没了相请的必要。”原翼道:“旁人能得着请帖,是我原翼看得起他。不过那个人,我可实在没把握。还说什么贺喜,只要他肯不捣乱,好端端的喝我一杯喜酒,便是他看得起我。再说,我是初入江湖,名声要紧,也不想让旁人因此而对我引生非议。”李亦杰愈听愈奇,想不通那究竟是个怎样离奇的人物,道:“那是你的大喜庆典,想请什么人,都是你的自由啊,旁人又怎会非议?更何况,我这个武林盟主不也光顾过了?”原翼道:“唔,你们不同,我指的是七煞圣君江冽尘。平生能遇着这样的对手,也不枉活一世。可惜的是,以前虽然跟他比划过几招,却连他的面也没见过。听说对他长相,江湖上很是褒贬不一,这就更要令我好奇了。可他是黑道上的头号人物,我是个亦正亦邪的派别,假如公然与他往来,会不会让武林中人以为,我与他早有勾结?”

  李亦杰听到江冽尘名号,心里“咯噔”一下,好是不快。道:“对那种‘世间至极污秽的邪魔’,不要跟他扯上任何关系,没的糟践了自己声名。而且,他最近受了伤,想来也能规矩一段时日,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这回轮到原翼吃惊,道:“他不是号称天下无敌的么?怎地也会受伤?是哪位高人伤的?我倒要前去拜会。”视线转过一圈,热切地盯在李亦杰脸上。道:“难道是你?你比他还厉害?”

  李亦杰点了点头,为防他转移目标,一心要同自己比武,到时纠缠不清,忙又加了一句:“不用看着我,本来我不是他的对手。可是不能力敌,便当智取。他第一次重伤,是我带着正派同道,数百人围攻他一人,又恰好是他练功走岔了气,方为我等趁虚而入。前几天那一次,是我用了西方的先进火器。这两次说起来,的确不够光明正大,但对付那魔头,唯一的目的,只要能杀了他便可,用不着讲什么道义,什么以多欺少。”

  原翼倒像大松了一口气般,道:“原来如此。哎,我就说么,武林间哪有这许多高人,还是我闻所未闻?不是我说,李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像江圣君那样登峰造极的绝顶高手,可遇而不可求,你怎能如此卤莽相待?便是要打败他,也该以真正武功,堂堂正正的胜。这过程本身,是一种追求,更是一种享受。哎,你是不会懂得其中乐趣的。”李亦杰拧紧了眉头,如今原翼看他幼稚,他却要认为,原翼才是幼稚无比。只记得与高手过招之喜,却不闻万千冤魂在地底嚎哭哀啼。他讲大道理时,头头是道,然而一论到武学,关系自身,舌尖顿时打了一个转,凡事都可容后再议。不满他这般轻浮神态,冷冷的道:“那还真是对不住啊。在我看来,任何事都比不上消灭那魔头重要。保不住性命,何谈切磋武艺?”

  正当两人间气氛愈见僵持,眼看要吵起来时,房中忽然传来个温柔的声音,道:“翼哥哥,有客人到来么?怎地不请进来坐?”

  李亦杰一听此言,胸口忽如被重重锤了一拳。这声音对他再熟悉不过,分明正是青梅竹马的南宫雪的声音。从京城而至潮州,一路奔波,几经碾转,多少艰辛,谁曾想踏破铁鞋无觅处,竟会在原翼家中寻到了她?一刻都不愿多待,直接推开原翼,循着声音,冲进了左首卧房。

  房中果然站着一个女子,身穿翠绿色衣衫,犹如雨后盛着露水的苍翠枝叶,单看背影,便颇有种一尘不染之气,飘飘欲仙,与原翼的白衣雅致更存了种说不出的相配。李亦杰顿感口舌发干,咽了几口唾沫,极不灵便的道:“雪……雪儿,是你么?”

  那女子轻盈转身,姿态柔和,宛如昙花静静绽放。自鼻梁以下,遮了一块莹白色的面纱,下摆轻轻摇曳,更映衬得她整个人如雾如幻,如梦如真。淡淡开口道:“这位便是翼哥哥的贵客么?欢迎之至。另外,我不认得什么雪儿,您定是找错人了。小女子笙循,这厢有礼。”她说话声音也是轻轻柔柔,与南宫雪往日里风风火火的豪放性格大不相同。然而仅是那双乌黑灵动的双眼,除了南宫雪,哪里还能找得出第二个?

  李亦杰脱口道:“你把面纱摘下来给我看!”那自称笙循的女子道:“闺阁女子,不便直见外客,还请大侠体谅。”

  李亦杰摇了摇头,道:“雪儿,你不知道我找你有多辛苦,你不可以这样开我的玩笑!”说着话一步跨上前,握起她双手,道:“我不认得什么笙循,我只知道我的师妹雪儿,只有她南宫雪!这些日子,你一定过得很苦,究竟是怎么挺过来的?”

  笙循大惊,唰地甩开他手,道:“你放尊重一点!我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孩,你……为何初次见面,便动手动脚,一再口出轻薄调戏之言?”李亦杰道:“说什么初次见面?咱们两个自小相识,到如今,怕没有十数个年头?你一句素不相识,便想轻易将过去全盘抹煞?你……我知道上一次是我的错,但你这样报复我……你怎能如此狠心?”笙循急急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我还是一个活生生的,能够思想的人。我认识哪个,不认识哪个,自己总能辨析分明。你也是翼哥哥的朋友罢?怎可如此蛮不讲理?你马上给我出去,我不想见到你!”说着真如一位长年居于深闺,未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一般,气得小脸僵板,狠狠跺了跺脚,身子微微颤抖,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指向门外。李亦杰也耍起了小孩子脾气,大声道:“我不管!是你先蛮不讲理,假装不认识我。除非你把面纱摘下来,给我看过,验明正身。否则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一辈子都不走!”

  笙循恼道:“你!你欺侮人!这是强人所难……”李亦杰道:“你长得很美,让你的脸见一见人,见一见阳光,又怎说得是强人所难?除非是你心里有鬼,你害怕给我拆穿了身份。”笙循叫道:“你无理取闹,简直莫名其妙!”李亦杰“哈”的一声冷笑,他平常接触的都是武林女子,与男女之交未设大防,更见识过纪浅念这等奇人,便觉所有的女子都应大略如此,而面前这姑娘不过是故意扭扭捏捏罢了。因他从未会过真正的闺阁小姐,不知这笙循这等拘谨,却也是寻常之极。

  这时原翼匆匆赶了进来,忙伸双手拦在两人之间,道:“怎地一见面,未尝数语,先生口角?真不给我面子!我来给你们介绍,这位便是我未来的妻子,夏笙循。别因为她也姓夏,就以为是跟四大家族的夏家有什么关系……”李亦杰还没等他说完,脱口打断道:“胡扯!她不姓夏,她就是我的师妹南宫雪,你们两个串通好了来骗我!否则,为何要她一直戴着面纱,怎就不敢取下来,大家三对六面,瞧个分明?”

  原翼低声道:“笙循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受不了你那一套亲热的方式。也比不得那些神态轻浮,可以胡开玩笑的女孩。”又转向笙循解释道:“怪我没给你们说清楚,他是武林李盟主,名讳是上亦下杰,跟一群武林豪客厮混得久了,行事难免带上了些张扬,吓着你了?”

  夏笙循抬起头,目光冷淡的扫了李亦杰一眼,道:“武林盟主又怎样?好了不起么?我才不怕他呢!反正我不是武林中人,也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犯不着受他的管辖。你让他出去!”原翼又好言劝慰几句,又用眼神示意李亦杰尽快道歉。李亦杰向她望了望,道:“雪儿,你知道一直以来,我最希望的就是你能幸福。现在你和原公子走到了一起,他是四大家族的后人,又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我为你们高兴还来不及,所以,你大可不必避讳,至少,让我确认了你是雪儿,知道你平安,然后我就离开!”

  夏笙循道:“翼哥哥,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尽给我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我怎么完全听不懂?”原翼柔声安慰道:“没事的,笙循,你不要怕。他八成是将你错认成一个失踪的朋友了。老实说,你们两个的确长得很像,就连我第一次见你,也险些认错。”夏笙循道:“是么?真的有那么像?可是,他一直用怪怪的眼神打量着我,看得我全身不舒服……”

  李亦杰见她依偎在原翼怀里,楚楚可怜的撒娇模样,好像自己倒成了那个欺负她的坏人。一阵愤慨,大声道:“够了!你刚才说,你叫作什么?夏笙循?不错,你的确是突然闯进了我的生活,又静悄悄的逃掉,可是哪有这么容易?咱们曾经发过誓,不论何时何地,不论相隔万水千山,只要世上还有李亦杰和南宫雪这两个人,他们就是最要好的师兄妹?现在你都忘了?你的下半生,也都打算逃开我?”原翼道:“李兄,这样硬逼着一个女孩子,非要她承认自己是另外一个人,那有什么意思?她不是你的师妹南宫雪,这一点,我可以给你保证,难道你连我也不相信了?这世上容貌相似之人甚多,难道统统都是你的师妹?你不过是思念太甚,以致产生了错觉,见到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要给她安上南宫姑娘的影子,再苦苦的相信这些执念,那与走火入魔又有什么差别?”李亦杰大受触动,但嘴上仍死充硬气,道:“空口无凭,我不相信你们说的话。我要她摘下面纱来给我看看!如果当真不是,叫我跪在地上,磕几个响头都不妨!”原翼话里也隐约带了些怒气,道:“李亦杰,你给我适可而止。别人戴不戴面纱,同你又有什么相干?你凭什么横加干预?当真以为自己做个劳什子的武林盟主,很了不起?”

  李亦杰不愿与原翼多做争辩,跟他说得多了,本身有理之事也会被他搅到无理。深吸一口气,走到夏笙循面前。夏笙循立即警惕的后退了几步,就连原翼也同时周身戒备。

  李亦杰向周围扫视一圈,哼了声,冷淡的道:“好,我问你一句话。如果说了真话之人,心是不会慌的。你即将嫁给原公子为妻,到底爱不爱他?这场婚事,果然是出于你自己的选择?”夏笙循道:“爱,自然是爱。若不是有你不断捣乱,今天本来是个很美好的日子。”李亦杰道:“什么美好?难道你真打算将自己献给他?我看得出来,你,不快乐!”

  夏笙循微微一怔,抬了抬眼皮,道:“哦?凭什么这样说?”李亦杰道:“感觉!你的眼神告诉我,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里,也都透出一股深切的忧伤和无奈。如果你不愿嫁,为什么又要勉强自己?难道又有什么该死的苦衷?”夏笙循很有几分惊异,抬头瞪视着他,最终才冷笑一声道:“你太想当然了。世上哪有这许多苦衷,到时仅你一人做大侠,去拯救沉湎于痛苦中的黎民百姓,是不是?你又见过多少世面,看到过多少女人,凭什么轻易断定他人感受?有的时候,笑不一定是快乐,流泪,也不一定是悲伤。”

  李亦杰道:“不错,但那一股从骨子里流露出的哀伤,欲语还休的无奈,当我站在你面前,便能无孔不入的体会到,这难道也能做得假?你可以不承认自己是雪儿,但我却不能否认对你的那一份熟悉感,好像几百年前就认得了似的。难道你没有相同的感受?”夏笙循更是惊震不已,身子微微一颤。原翼强按怒意,道:“李兄,我将你当作朋友,才带你来此,你想去找南宫姑娘,以后我也可以帮你。却何必非要这样难为笙循?我邀你进府小歇,是做客来的,不是给你耀武扬威的地盘!”掌心在一旁的雕木茶几上重重一拍。

  夏笙循忽道:“罢了,罢了,你们争来争去,不都是为了我的脸?如果让二位因我而失和,不论何故,都怪我不够贤淑。好罢,你要看,我给你看便是了。之后就请免开尊口!”说着猛的抬起手向面纱掀去。原翼一惊,半空中提掌拦住她手腕,道:“笙循,不要……你不必向他妥协的!”夏笙循冷笑道:“这不是妥协,不过是我用来证明的一种方式。今天不看这一眼,他是不会死心的。身正不怕影斜,又怕他何来?我固然可以被他侮辱,但我却绝不能容忍,一向心高气傲的你,为了我,甘愿受他的气。”说着一把将面纱扯了下去,抬手一抛,一块轻飘飘的白纱在空中轻盈飘落,就如一片羽毛般。翻飞的纱巾暂时遮掩了相持的两人视线,随即那白纱飘过两人肩头,打着旋儿,静悄悄的落了下去。一张白璧无瑕的面庞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李亦杰惊讶得手脚都忘了活动,道:“你……你……”原翼脸上则带有一种混杂了多种情绪的表情,令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喜是忧,是悲悯是愤怒。

  夏笙循指尖从脸上滑下,停靠在肩头,捏着一块绣帕,声音虽轻,而心意坚决地道:“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清楚,我虽然拥有一张同她一模一样的脸,但我毕竟不是她。你若当真有所余力,不如仔细的去各处找一找,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永远都得不到满意的答案。”

  李亦杰心脏砰砰大跳,想听她会如何评价自己,却在最后一刻戛然而止。心里百般的不畅快,道:“我还是不信。那莫非是你以前……有什么孪生姊妹,自幼失散,分与两家抚养?”夏笙循冷笑道:“梦想永远比现实美丽。可当一个人真站到了这块地方,所怀的定然都是这种被剔除的空无感。你已经确定我不是南宫雪,就想借其他渠道,自欺欺人,寻求安慰?”这就如同一个小孩子索要糖果的心思一般,李亦杰在心中想着,不由苦笑。

  原翼忽地插话道:“你说她长得与令师妹一模一样,那脾气呢,性格呢,身材呢,也都一模一样?”

  李亦杰受他启发,又将夏笙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道:“她的性格,比雪儿文静些,更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如果叫雪儿这样捏着嗓子说话,只怕她五句都撑不下去。至于身材,她似乎更高一点,更瘦一点,但……一个人失踪了几个月,身形外貌,难道还有一点儿都不变的么?”

  原翼道:“自其变者而观之,万物生生不息,时时刻刻都在运转。人的相貌,归根究底,还是从同一具模子里刻出来的。也许某一天,你也会碰到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而彼此毫无瓜葛之人,都不稀奇。因为我真心爱着她,所以我知道她是夏笙循,而不是南宫雪。反观你若是在乎南宫姑娘,又怎会将她认错?”李亦杰苦苦思索,这时也仿佛发了懵,道:“我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难道眼睛也会骗人?那到底什么才是真实可信?”原翼淡淡一笑,道:“不错,正因我们太过相信自己的眼睛,许多时便忽略了理性判断,完全依赖于目之所见,才衍生出种种误会。一个人不仅由外貌形成,还有她一切的思想和脾性。你用心感受,她是不是与你认得的师妹大有不同?”

  李亦杰又忍不住向夏笙循多看了两眼,道:“即使是感觉,我也相信她是雪儿。我们在一起不下十数年,她的言行习惯,我最为清楚不过。虽说,两人确是有不少差别,但那并不是伪装不出,极有可能是出于刻意营造……难道你想告诉我,感觉也不准?”原翼道:“那我请问你,目的何在?南宫姑娘转变一切,就为了不与你相认?若她对你,当真已是如此排斥,那听我一句良言相劝,也就不要再勉强她了。至于感觉,我就这样给你说,你也不能完全信任。有时我们眼中见着的错误景象,又或者是,旁人有意给你制造出的幻觉,便会在你的脑中同时形成一种错误的感觉。如果对它深信不疑,你就永久偏离了正道,这其中复杂的很,等你经历多了,自会明白。”听他语气,倒似是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一般。李亦杰汗颜莞尔,忽道:“要说最大的不同,夏姑娘,我的雪儿绝不会像你这样别扭。对一个分明是你熟悉的人若即若离,用客套伪装出一身的刺,伤害自己,也伤害旁人,还真不是个正常人做得出来!”这话已说得极为刻毒。他自问还是个善于自控之人,却不知为何,到了夏笙循面前,总有股怒气喷薄欲出。似乎只想攀住她双肩,狠狠摇晃着她,让她承认自己改了祖宗名姓。

  夏笙循惊愕一闪而过,也不示弱,道:“要我对你一个初次相识的陌生人,全不设防,摆出副欢天喜地的迎接态度来,又岂是一个懂得自重的女子做得出?李先生听说过疑人窃斧的故事没有?你一起始就用错误的尺码来衡量我,肆意评判我,我的言行举止,在你眼里自然处处有错,处处是破绽。好了,你毕竟是翼哥哥的朋友,我是你的弟妹,不愿与你吵架,实话说,也难分清谁吵得过谁。今日双方情绪激动,不宜置谈。何妨暂且各退一步,改日再聚?那时希望李先生不要再将我认错。你们江湖人有一句话,叫做‘不打不相识’,或许你我二人,也是这般。”李亦杰冷笑道:“好一副伶牙俐齿!现在我终于开始相信,你并不是雪儿了。她向来谦恭礼敬,绝不会如你这般刻薄。”夏笙循道:“一个对男人事事依顺,指望留住他们的心的女人,恰恰是最可悲的女人。男人之心有若空谷幽泉,四通八达,不论你往任一处堵截,他都可从旁绕开。堵得越牢,便更易令他生起反抗之心。最坚强的大坝,也可被洪流冲垮。与其徒劳无功,不如牢牢守住本源,时不时地浇灌着它,至于下游,则顺其自然。也即是说,翼哥哥将来想做什么,愿听我意见是最好,如若不愿,也可放手去做,不必事前同我商量。他是闲云野鹤之士,不可能为了我而长久停留。我所能做的,就只有不成为他的牵绊。只要他心里有我,两人也不必非要从早到晚的厮守在一起。”

  李亦杰冷笑道:“你的想法还真新奇,在女子以夫为天的世局中,就更为难能可贵。这一点,你比雪儿开明。原公子有幸做了你的丈夫,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这话本是讥刺,但一出口外,却冒出些酸溜溜之意来。自己也不懂这莫名醋意从何而来,甚至比以往看到南宫雪与暗夜殒在一起时,更深更烈。

  夏笙循道:“修福有什么用?一个人最重要的,还是懂得惜福。知足者常乐。翼哥哥,李先生要走了呢,你不去送送他?”原翼慌忙应了一声,道:“好,那你一人多当心。”夏笙循微笑道:“翼哥哥说什么呢,我又不是一碰就碎的瓷瓶。何况你将他送至门前,便即折转,来回不过几步路程,我也不会就出岔子。你啊,就是太宠着我了。”她此时说话的神情,敛去锋芒,全然成了一副向夫君撒娇的小女人。原翼笑道:“是啊,笙循,你是我这一生,所寻来的宝,不珍惜不行。我还要将你捧在手心里疼爱。”一边说着情话,带了李亦杰出门,时不时地仍回头向夏笙循挥手微笑。李亦杰心中不悦,暗道:“又不是要出远门,犯得着这么一步三回头?还是有心在我面前展示你们的恩爱?那我倒要恭喜,你赢了。”

  原翼将李亦杰直送到巷口,正欲作别,李亦杰忽而开口道:“原公子,我还是那个老问题,夏笙循……她到底是不是雪儿?”原翼依着李亦杰语气,道:“李兄,我也还是那个老答案,笙循,她不是你的雪儿。否则,我绝不会公然夺人所爱,又来向你夸耀战果。”李亦杰面上一红,道:“不是那样的,我只是心中不解,两个毫不相干之人,怎会生得一模一样?”原翼微微一笑,跨出了几步,犹如自语,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那是各人穷尽一生,都探不完、解不尽的谜题。我只能教你放平了心态,切勿认准死理不放。我与笙循在一起,从未将她两人身份混淆过,因为主观推断,往往最会误导人。当然,我同南宫姑娘本就不熟,比不得你与她相识十余年,其中或许也有些关系。如此,你仔细回想,笙循除去外貌神似,还有哪一点像她?”

  李亦杰默然良久,道:“不仅长相一模一样,还有种说不清的感觉。除此以外,她们实在相差远甚。莫非当真由于先入为主?无论她是谁,都是个超凡脱俗的女子。否则你向来洒脱不羁,也不会甘愿受此束缚。男人往日里独来独往,何等自在,一人做事一人当,用不着对旁人负责。一旦成了家,有了老婆孩子,身上的担子凭空重过一倍。你就再也不可能凭着一夫之勇,横冲直闯。”原翼苦笑一声,道:“李兄,你怎地还不明白?所谓的闲云野鹤,四海为家,不过是说来好听。你不会理解一个真正漂泊无依之人,心里是怎样的孤独。所有兴衰荣辱,都只能由一己担负。倘若仅是忧愁无人倾诉,倒还罢了。难得的一点喜悦,欢笑过后曲终人散,无法与任何人共享,那才是最深刻的寂寞。或许你不能理解,我原是出身名门望族的公子,衣食无忧,却为何要选择这一条崎岖道路?人各有志,追求的东西也不相同。爹爹从小教导我读书练武,仿佛天地之间,除此无大事。剥夺一切人生的快乐,带着振兴家族的重任,日复一日,直至终老。这是我身为四大家族一员的命中注定。我却另有心思,觉得我的一生,不该束缚在几本剑谱、诗经中。即使不能活得轰轰烈烈,至少也该有其价值。在父亲口中,我就该全盘照他所言,走他规定的道路,甚至连我的每一年,他都有所规划。若真如此,岂不等同于他的傀儡木偶?只要他手上套了丝线,便能牵引活动,却又何须让我以生命而独存?既然我有独立的思想、意识,我便要从心所欲。什么价不价值的,此类虚文,乃因人而异。就算我花费了一下午的时辰,在院子里捏泥巴玩,真正觉得有趣、快乐,那即是价值。我的价值,由我自己创造,不是给他。当然,这或许是我的反叛心思尤其严重,四大家族中,另外三家的传人,还不也是如此成长?却唯独我一人难以接受。即使不能统领别人,仅是主宰自己命运的资格,总该拥有罢?假如连此也不可得,何等卑微渺小,又能有怎样的大作为?因此我就打着这口号,离家出走,独自到江湖中闯荡。

  然而人若是站到了顶点,曲高和寡,他的许多心思,就更无人会理解。我曾见过不少碌碌无为、得过且过之人。也见过些兢兢业业,勤勉求学之人。但我看到他们,并不敬佩,相反,我可怜他们。这些人怀着美好的遐想,一门心思向上爬,仿佛实现了心中目标,便能拥有何等突破。然而到达了上层,才发现不过如此,脱开他的信念太远,就如‘一山更比一山高’,看到太阳在西方落下,便长途跋涉,殊不知,前路惟有看似接近,却永远不可能真正达到彼岸,世间正有这许多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偏生许多人看不分明,为此赔掉了一生的光阴,得不偿失。不过对我而言,倒宁愿放弃一切的武功、地位,与那许多蠢蠢求求之人为伍,最起码,他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就仍可拥有希望,哪怕只是微渺的奢望。眼中的生命所在,还是美好的。即使千金散尽又如何?天生我才必有用,有朝一日,总能扳回劣势。反观高高在上的王者,看似拥有一切,但失去追逐的目标,这才是最贫穷的。我们四大家族僻居荒山,不知世间变化,也不知如今的百姓都到了何等地步。吾辈要想重掌天下,根本不必如此辛苦训练。我有心找高手比试,并非是一味好战,而是因英雄惜英雄,或许只有站在同等高度之人,才能够理解你的想法。正如井蛙不可语于海者,夏虫不可语于冰者,曲士不可语于道者。对于七煞圣君,我很羡慕他,但却也同情他。即使真能成为世间至尊,茫茫天地之间,沧海无言,唯有空影相随,真不知何处值得追求?只怕他与家父,倒更合适来做一对父子。

  行者在世间游荡,无非是因内心存有野性,不安于平庸,渴望云游四海,寻找一份值得他珍惜、爱护的东西。当他甘愿为一个女子停下远行的脚步,那么这位姑娘,一定是他的红颜知己。要知时机稍纵即逝,此刻就应全力把握,错过必将遗恨终生。笙循于我,也是这样特殊的存在。此生能娶到她,我愿足哉。即使被家父指着鼻子骂没出息,只要能握着她的手,我也甘之如饴。”

  李亦杰脸色僵硬,听他一路长篇大论,竟连一句也插不上,看来自己与他,果然是两重境界的人。自嘲道:“是了,我就是你所说的井蛙。”

  原翼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谓执着,利弊相间。好比你为了追随韵贵妃左右,发奋图强,当上武林盟主,又在宫里谋到一份差事……你相信我,满清之一统,是大势所趋,民间任何的起义军,最终都成不了什么气候。你能认清时局,就要时刻站稳脚跟,不要因小诱小利而有所动摇。”

  李亦杰心中全无感激,反而腾起一股醋意,暗道:“你是胜利者,成功的娶到了心上人,当可坦然自得的说些风凉话。假如换作是你,处在我的地位上,看你还能否有这份潇洒?”他不善掩饰,话里也带上了几分不满,道:“四大家族处于世外桃源,想必不会位于京城左近,你又怎会在城中有了那一座府邸?”原翼道:“府邸么,一来我同你说过,是为了让笙循住得舒适,也许我不能终年陪着她,以此作为一种补偿。她的父母尚还健在,如有空闲,也可到府中居住,即是全家搬了进来,也自不妨,正利于时常照顾笙循,更好教我放心。到时我在外打拼,家有娇妻爱子等门,那就什么艰险都能克服。此乐何极?”

  李亦杰满心不屑,更不满还是他所描绘的场面。要将南宫雪想作他的夫人,一阵酸溜溜还未尽消,下意识将自己与沈世韵一并作想。一时间又是羞惭,又是怨忿,道:“怎么,你却是给人家入赘去了?所用本钱还是自家积蓄?你这个上门女婿,做得还真是够本,夏伯父是真正赚到了。”原翼脸色登时一变,怒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孝顺未来的丈人丈母,不会劳动家里一分一厘。虽说我不会有太大出息,至少,也不是那种拆了东墙补西墙的败家子弟。李盟主是错看我了。”实则李亦杰一语出口,也觉言辞过分,但说出的话,却是收不回来。给他疾言厉色的抢白了一通,才讪讪挤出一句:“是我一时口不择言,实在对不住。还请原公子见谅。”

  原翼心道:“你不是口不择言,只不过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了。要是幼稚到跟你计较,也枉费了我爹这许多年来的栽培。”口中胡乱应付,道:“自然,我不会怪罪李兄。但朋友交谈,有所不能之言。最好先留三分余地,因为你事前难以料知,究竟哪一句会触及旁人忌讳。忠言逆耳,对于开明之人,即使最终采纳,也不会记着你什么功劳。愚昧之人,更是一言半句也听不进去,却又何必浪费口舌?自己体会出的道理,永远比旁人强加的有效。交友只交五分,另一半,则将他摆上敬重一面,才能维持友情。不过有意保密之事,不要向任何人讲。明知嘴巴都不牢靠,伤了和气,却又是何必?世间每一个人,到底都是独自活着,便与客居他乡的游人相近。或许李兄要觉我所言残酷,但人早晚要面对现实,我既然说了,就不愿讲假话骗你,那不是我的作风。”

  李亦杰大受触动,道:“是了,在不同之人面前,则讲不同之语。即使违背了本心,只要你确信,自己还保有一份清浊自分的警醒,世间再如何污秽,也影响不到你。这并不是两面三刀,而是一种处世之道……这些话,汤少师也曾对我说过。现在与你所言,还真是如出一辙。在宫里,他受欢迎得很。在江湖中,你不也是一样?”

  原翼道:“哦,汤少师?便是六年前满清第一轮科举的状元公汤远程?是了,那时我还在家里,饱受爹爹逼迫,他也常借此事教训我。哎,却又有什么了不起?我本来以为,那汤远程不是傻子,便是个天生的书呆子。考中状元又怎样,善于纸上谈兵,到了实际,又是一团糟。那些四书五经,我不过是不肯读,否则也不见得就输了给他。只是那诸子百家,此中深意,须以自身体会,强以骈文所束,以某种单一作答为准,只会使你的思想陷入僵化。不过刚才听你转述,我对他倒有了几分兴趣。据说他年纪很轻罢?六年前的考试,他还不过是个小娃娃,更是一应考生中,最小的一个。能有这番见识,当属不易。这位汤少师汤公子,说不定能成为我难得的知音。有空,记得给我引见引见。”

  李亦杰为补偿先前一语失和之罪,忙不迭的点头答应。笑道:“你的名声由陆大人在宫里传开,如今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汤少师如若听闻,你对他很是赏识,也必定欢喜。”原翼脸上挂了一丝冷笑,道:“李兄,小弟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最为不愿之事,便是给旁人想象为三头六臂。什么慕名求访,我一概没兴趣接见。要是汤少师过不了这一关,那我跟他,也再没了做朋友的必要。声闻过情,君子耻之。我不是君子,同有我小人之道。”

  李亦杰干笑一声,只觉与他相处极是累人,每句话都要引出一套大道理来。两人分明是平辈论交,如今却得强摆出一副深受教诲之状,在心里便生出抵触。原翼不知是尚未察觉,还是有意不点破,又道:“李兄,若得闲暇,再到我府上坐坐,咱们把酒言欢,通宵畅谈。笙循对你,也定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瞒你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老公的朋友。万一以为人人如此,只怕日后限制我交友,那就……不大妙了。”

  李亦杰想到先前在府中,对她动手动脚,极为失礼。脸上不自禁的发红,苦笑道:“是啊,她定要以为我是个专门调戏民女的登徒子,这个误会可就闹得大了。劳烦你,代我赔几句不是,可好?否则,我是没脸再见她了。其实弟妹温柔娴淑,有此过节,错处都在我。”原翼哈哈一笑,道:“你对她的马屁,我可以原模原样的转达。不过,道歉哪有请旁人帮忙之理?一听了便是不诚心。你自己去同她说啊?”李亦杰讪然一笑,随意应付了几句,终于辞别原翼,独自回宫。

  方才还春风满面,回到皇宫,气温忽如骤然下降。想到既要继续在宫中当差,首先便得对这几日之事有个交代。沈世韵的确不会大发雷霆,但却会不断冷嘲热讽,说得他无地自容,仍未肯止。心里便生出了些抗拒,设想还是单独与顺治谈谈,便于妥当了结。

  然而特地绕行,到了乾清宫门前,却被侍卫告知,皇上一早便赶往吟雪宫,听说是去探病的。李亦杰谢过几人,一颗心提了起来。不知那病倒的却是谁?

  一路悬着心思,回到吟雪宫,不等通报,先一步赶了入去。果真见床榻前围了一大群人,顺治、玄霜、沈世韵、汤远程等都在其中,神色各不相同,有的焦急,有的只抱了看热闹之意。再上前几步,只见程嘉璇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仰面朝天,远望去几如一具失去生命的僵尸。口唇及印堂间的紫胀仍未散去,连经几日,颜色逐渐向深黑转变,更是可怖。与他离开前的状况相比,不仅全无转好之象,反而恶化不少。脱口问道:“还是老样子,全无任何进展?”

  顺治随口答道:“不错,连日来皆是如此。太医开的方子,只能暂缓毒性,却不得尽除。而且给她针灸疗伤之时,解下了外层衣裳,据说她身上满是瘀青乌紫,大大小小,新旧不一,却都是长年累月积下的伤。有几处尤为严重,甚至已是溃烂化脓。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皮肉。”这些伤是如何得来,已再明显不过。李亦杰越想越怒,抬手在身旁架子上用力一击,道:“七煞魔头这混账,果然是个无耻败类!在江湖上胡作非为,只不过是野心吞噬了理智,那还不去多讲。但男人打女人,就是禽兽都不如的东西……”

  顺治仿佛到此才真正注意到了李亦杰,刚想开口发问,李亦杰忙将他拉到墙角僻静处,道:“皇上,卑职的事一言难尽,暂且不提。您还是详细对我说说,小璇的状况到底怎样?”

  顺治盯着他看了几眼,终于妥协,道:“朕实话给你说,情况很糟。外伤还好医,经太医一番治疗,各处创口已在逐渐愈合,再用不了几天,想必就能结疤脱落。关键却是暗器附骨之毒,无药可解。其他便做再多,也是枉然。”李亦杰奇道:“凡为剧毒,必有相应生克之物。为何会有‘无解之毒’?”顺治道:“只因自山林百花间提炼出毒粉,研磨为药,这便直接涂抹在了箭杆上,未曾有人做过研究。百毒混杂,其烈性加倍,更能一举而制敌死命。我们不愿提早预备解药,正为防止七煞魔头有回旋余地。如今哪一种毒,对应哪一种花粉,也已无处考证。照这样发展,情势不容乐观估价,断气是早晚的。如今也唯有尽人事、听天命。”顿了一顿,迟疑道:“其实,也有太医开出方子,主张以毒攻毒,或可奏效。此事原已着手实施,偏又遇着了难题。万事俱备,独缺一味药引。而如无此药,根本无法继续配制。”李亦杰道:“那是什么药?如此厉害?”顺治道:“那也不是厉害,只是药物特性不同罢了。有助于缓解方子上其余药引的毒性。一并灌入体内,仅杀死旧有毒素,却与人体无损。但如不加,单凭后者毒性,已足以穿肠烂肚。然而,那是传说中的神妙草药,尚无人亲眼见着……”李亦杰道:“有一成的希望,也该尽到十成努力。皇上,不如发动大小官员,都到外头寻找草药。另外,张榜公告,民间如有能寻而献者,则重重有赏……”

  话还未说完,顺治早已摆手打断,道:“李卿家,你的用意是好的,却未免过于小家子气。朝中事务繁忙,半日之荒,耽搁者便不知几何。哪能叫他们抛下公务,却去寻草药救人?单一个太医院全员出动,也极不明智。有时就须得狠下心来,当舍则舍。小璇不是皇室宗亲,没必要花那样大的代价来救她。再则她是皇叔的义女,就连皇叔本人,在她伤后也一次都没来探望过,即使我们撒手不管,想必他也不会怪罪。其实看她当初那副模样,朕就知道凶多吉少。既是汤少师极力施救,朕就给她一个机会。如今也不过是意料之中的结果罢了。”

  李亦杰听顺治所言冷漠,似乎程嘉璇无关满清全局,对她的生死也就不放在心上。还想出言争辩几句,顺治忽地正了脸色,道:“是了,李卿家,别尽着眼于旁人事务,朕还有话问你哪。前些日子,你究竟是到哪里去了?要是交待不清,那可要算你一个‘擅离职守’之罪。”

  李亦杰一经他提及,好不容易高涨起的气势登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好一会儿才忸怩道:“这个……其实也没什么……是卑职的一点私事……”

  耳旁忽然想起一声冷笑,沈世韵从床边站起,轻盈上前,道:“李卿家,难为你还记得回来。皇上,您不知道呢,李卿家在宫里是咱们的侍卫,在武林,却是那群江湖豪客的盟主。不论任何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来麻烦他。因此咱们李卿家,可是个大忙人呢,手边永远在忙着私事,咱们不该打搅他。”

  李亦杰急道:“不,不是的。是卑职终于探听到了南宫雪师妹的下落,心中喜悦,再等不得一时半刻。同时唯恐去得晚了,再没机会同她相见……卑职既然做了,此前便已做好了受罚的准备,但还请皇上……手下多多留情。”顺治道:“哦,是南宫姑娘?朕受你所托,打探了有些时日,仍是一无所获,对你本就有所愧疚。如今可好,不过只要你照实说了,朕定会答应,为何要私自行事?”李亦杰低声道:“只因抛下公事,另循他途是不务正业,朝中正值用人之际,七煞魔头也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我……我不该看待私家情感过高。这一点,娘娘已教训过我了。”沈世韵还不等顺治答话,媚笑道:“哪里的话?李卿家,只怕你是误解本宫之意了。我不仅不会阻止你寻南宫姑娘,相反,还鼓励着你去呢。宫中事务再忙,也不少你一个,更不差这一时半刻。但一份难得的情缘,摆在面前,错过了就不能再有。臣妾不瞒皇上,此前确曾同他说起过,‘宫中内外交困,情势危急,假如不能取明智对策,来日又不知如何?’但还是请他先去寻找师妹,大不了宫中诸将拼死抵御,也不信凭那魔头一人,还能掀了整座皇宫?李卿家的责任心太过强盛,又一心忠于皇上。闻得此讯,立称要与皇室同生死、共进退,绝不苟且偷生。哎,皇上就瞧在他如此忠心耿耿份上,别再追究他的过错了。”

  李亦杰在旁听得目瞪口呆,几次张了张口,却又僵在半道。近月前一番痛骂,至今仍是记忆犹新。而他对沈世韵最为看重不过,连具体言词都能背出少许,分明不是这一回事,她却为何要说谎?想到众人对韵贵妃常有非议,称她为揽权夺势,不择手段,以色相惑帝,莫非传言属实?但见她楚楚动人的风姿,却又不忍拆穿。扯开话题道:“卑职担忧皇上安危,不敢擅离。其后听说她危在旦夕,实不能舍下青梅竹马的师妹于不顾,如今她几乎被逐出了师门,很是可怜……”顺治道:“不错,那确是要救她脱险。为忠而舍义,并非朕所主张。跟她过不去的,便是七煞魔头么?”李亦杰一怔,道:“是……皇上怎会知道?”顺治道:“除他之外,还有谁值得你如此担心?那你到底找到了没有?她可还平安?”

  李亦杰讪然一笑,摇了摇头,忽又点一点头,脑中再转得几转,不禁又叹息摇头。想起了在原翼府中碰壁的难题,他二人都是聪明人,正好抛了出来,给他们解决,倒像是玄霜口中常讲的“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他这几下示意倒叫顺治与沈世韵糊涂起来。

  李亦杰遂道:“我并没有见到师妹,却遇上了一个跟她生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她自称叫作夏笙循,很快便要嫁与我一位兄弟为妻……”沈世韵道:“六年前据本宫所见,南宫姑娘对你是痴情一片,怎会背叛你?”顺治也道:“是啊,李卿家。人有相似,物有相类,你又怎能肯定,那女子当真是南宫姑娘?”

  李亦杰道:“我……我正是不能肯定。从她的言行举止中,看不出一丁点破绽,但仿佛总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叫,提醒我不能掉以轻心。眼前所见,未必便是真实。还有,雪儿只是我的师妹,或许我对她,的确有些超乎寻常的关心,但原公子相貌家世,文韬武略,无不百倍千倍的远胜于我。雪儿能结下这一门亲事,我……我很是欣慰。”

  沈世韵何等冰雪聪明,听他语焉不详的叙述了几句,便已猜出个大概,好整以暇的微笑道:“如此说来,这门亲事是天作之合。李卿家又在不平什么?向我们抱怨什么呢?难道也想讨要一句贺喜?更何况,连那姑娘是不是你的师妹,都还无法确定。”李亦杰道:“正是,因此我才请教皇上、娘娘,可有什么好主意?”将大致经过又讲了一遍,说到夏笙循对自己态度冷淡,那份决绝似曾相识,却是不应出现在南宫雪脸上的。心中又禁不住一阵深深失落。

  顺治道:“此事复杂,你容朕想想。”李亦杰当真就垂下头,不言不语,然而心头杂乱的思绪却无片刻止歇。沈世韵来回打量二人,逮着处空隙,问道:“那位原公子,是否便是四大家族的后人……”

  还不及细说,玄霜忽地抬手在壁上一击,怒道:“你们吵够了没有?什么要紧话,非要立即说完不可?谈论李大人的终身大事,不妨到外头去,静下心来慢慢谈,别吵着小璇休息。”顺治面色不悦,刚待喝骂,汤远程在旁道:“皇上,凌贝勒语气确然无礼,但他所说也是实情,病人的状况,自周遭环境而论,的确不适宜太过喧闹。不如且请皇上移驾乾清宫,此处由臣与凌贝勒看守。”顺治心道:“看与不看,还不都是老样子?那许多太医都下了诊断,又不是讲假的。”沈世韵善于察言观色,适时插话道:“玄霜关心小璇,那是众所周知之事。不过他有此议,还是劝皇上保重龙体为主。近日来您常此往返,倍加劳碌,臣妾等看在眼里,不得不担心。倘如直言相谏,又怕难于违拗圣意。是以此法倒不失为巧计之大成。”

  顺治脸色渐渐缓和,他倒不是随意为三言两语所蒙骗,然此地众多臣下聚集,沈世韵毕竟是给他挽回了面子。微笑道:“难为凌贝勒一片孝心,如此也好,不过有甚喜讯,可不能撇下了朕。”说着话带同沈世韵、李亦杰二人离开,几乘软呢小轿缓缓远去。众官员与程嘉璇全无交情,仅为了讨好顺治与多尔衮,这才勉强放下手头公务,前来探望。实则一位宫女死则死矣,却又与己何干?见到皇上先行一步,纷纷坐待不住,各自先后寻了借口告辞。到最后只剩了玄霜一人。本来热热闹闹的房中霎时安静下来,很显出几分冷清。玄霜皱眉瞟向门前帘帐,皱了皱眉,轻哼道:“一帮子势利小人。就连旁人病得快死了,他也能当作升官发财的契机?只怕将来趁着发丧,更要大捞一笔。”随后又“呸”的一声,道:“小璇才不会死。你既然是个祸害,就拿出点顽强的样子来。喂,听到我说话没有?好歹也答应一句罢?”程嘉璇仍如前时无异,睫毛也看不出颤动,脸颊死灰般惨白,衬得面上几块瘀紫之处更为突显。

  玄霜叹一口气,守着她直至静夜深沉,已是困得迷迷糊糊,单手托着下巴,脑袋一起一伏,终于额头顿上了她胸口。猛一记柔软触感,倒令玄霜吓了一跳,困意全消,慌忙直起身来,看到程嘉璇状况并未因此有所转变,连一丁点的迹象也察觉不出,心里说不清应该庆幸还是沮丧。轻轻拨了拨她脸上几根散落到眼睛的长发,轻声道:“正因你听不见,我才敢坦白跟你说。你是太讲究相貌,喜欢打扮,也不必化这么浓的妆。再说,那紫色怪是刺眼,根本就不好看。哎,咱们从小一起长大,当不成夫妻,也算得上是最好的朋友了罢?你在我心里占据的分量,从来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少。我得说,你可不能死,要是你不在了,以后谁跟我抢糖吃?谁陪我捉迷藏,谁又能陪我闲聊?在我心烦的时候,安慰我,逗我发笑?我在宫里,不过是利益争抢的对象,除了你,又有谁真正关心我呢?我只是个令人讨厌的小鬼,没有你,大概我会发疯的。你不觉得荣幸?舍得就这样丢下我?据他们说,你中的毒既多且杂,好不容易有法可解,偏又缺少一味药引子。这也不得安生,那还是什么‘传说中的神秘药草’,哼,连太医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医书上却为何会有记载?也未必是人家没见着,不过是那品种颇为稀缺,你们懒得去找罢了。说也奇怪,既要向皇阿玛卖好,却又怎会如此慢待?真说起来,我是不是应该到山坡上去,不顾自身安危,漫山遍野,专程给你找药?尽一位情深意笃的爱侣之责?可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也不愿扯上些无谓干系罢?总之,我玄霜,我凌小爷,自尊心一向极强,从来没有如此低声下气的求过别人什么。这难得一回,你还不肯给我几分面子?”

  一旁燃着的蜡烛“啪”的声爆开个火花,玄霜微微一震,抬眼斜瞟,待到辨清声音来源,连连摇头苦笑,深深垂首,道:“你瞧,我说的这么感人,连蜡烛也会为此触动,怎地只有你无动于衷?”双眼看定了火苗忽高忽低,微光明明灭灭,没来由的有了种生命之烛燃到尽头之惊恐。越是不愿去想,思绪越要在脑中萦绕不去。看了看程嘉璇安详的睡颜,轻声道:“小璇,不仅是睡着,任何时候,你都是最安静的一个。其实你心里也有许多想法,只是从来不肯讲,或许你想维持一份神秘,但我只能说,你是个失败的沉默者。许多背后的秘密,只要肯下工夫,都能查得出来。恰恰是你的苦衷,既然不说,也没有人会在乎。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一个人扛,你扛得住么?安静得甚至连存在感也一并失却。往往在殿中会客,其时即便你始终在旁,仅如一尊雕像般,从头到尾都是最不起眼的。世上机会稀缺,单等你去主动抓住,它却不会来眷顾你。不然,吃亏的永远是自己。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乱世时局中,套用我师父最推崇的一句话,胜者为王败者寇,弱者除了受人唏嘘轻蔑,却不会得到任何真心同情。也只有我时不时地偷看你几眼,知道你还像个寻常人一样,有所欲,有所求。妄图揣测旁人心思,是最愚蠢的事,这还是我自己说过的话,如今却是我自己在做那个傻瓜。你要是知道,就该嘲笑我了罢?”给她掖了掖被子,苦笑道:“不,你不会笑我的。以你的原则,只是一味待人好,连一点脾气也不会发,让人觉着,仿佛得罪了你也无所谓。你知道,这世上完全的善心人,毕竟是很少的。还不都是捡着软柿子捏?你这么懦弱,人家自然都要欺负你。你不愿让他们对你有所非议,反观眼前呢?你比我甘愿妥协得多,在人前的待遇,却甚至还不如我。不能得到真正的尊重,一切虚文都是免谈!”

  起身在房中兜了几圈,再回到床边。见程嘉璇脸上似乎添了几分哀戚,再经细看,又仿佛是自己的错觉。叹道:“你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现在我也像你一样,变得神经兮兮了。你不是个最好的情人,仅是一队可怜的倾慕者之一。我师父心里没有你,你我都很清楚,这是一辈子都不可能改变。但你虽‘知难’,却不肯退,这半年多来,不论是起初的全无交集,还是其后的冷漠无情,你始终坚持爱着他,不肯放弃,也不肯后退一步。你的感情,如此卑微,却又如此强烈,爱上了一个人,不论他怎样无情待你,也不论最后收获的是何等苦果,仍然愿意将一切都奉献了给他,一点都不保留。这份决绝,连我都忍不住为你感动。爱情就好像一张网,无处不在。然而你是个没用的裁缝,失败的猎人,网不住他的人,更网不住他的心。其他女孩子,哪个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被别人捧在掌心里疼爱?一开始就由你全盘迁就,怪不得他变本加厉。此后,还是别再以他的救命恩人自居了。你还是不够了解,这对他不是恩典,而是最残酷的折磨。试想,他是何等傲气,一心要以最高的姿态,展现在世人面前,连一丝瑕疵都不允许。他要的是敬畏,不是倾慕。你对他百般热恋,倒显得他与那些寻常男人无异,他怎能高兴?最重要的是,他与人比武赢多输少,向来是三招两式,便能轻松解决。唯一一次伤重垂死,不得已躲在深郊荒庙中养伤,偏偏又是给你看见了,寸步不离地在旁服侍着他。往后他只要看到你,就能自然想起这一次的奇耻大辱,你说他是何种感受?他不想领人恩惠,宁可世人都对他不起,那么他再祸乱为魔,向世间报复,也算顺理成章。偏生你待他好,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他这个人么,也很是善钻牛角尖,一方面借此发泄,另一方面,则是用百倍对你的坏,抵消了此中差异。我一早说过,他只能被人管束,却是捧不得的。哎,其实你们两个,我都能理解,偏是一个也帮不上……”

  正是满怀愁苦,忽然听到房外隐隐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他如今耳目极灵,任何细微响动都瞒他不过。抬起头四面张望,担心有人欲对程嘉璇不利,果断吹熄蜡烛,从偏侧小窗一跃出屋,绕了个圈子,重新从侧面转回正首。果然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殿前,长身而立,背面看来颇有几分诉不尽的悲凉愁苦。单凭这第一眼,便能觉出他绝非恶类。起生推断,往往只因初时微不足道的一点心思。有意不去声张,悄悄掩近。直到得他背后不逾半尺之处,忽而“擦”的声燃着了火把,喝道:“什么人?”

  那人似是吃了一惊,含糊应道:“别动手,是我。”玄霜道:“谁知道你是谁?”拔出腰间匕首,对准那人腰间刺了出去。这一招出手纯为试探,而无伤敌之意。那人匆忙回转,堪堪避过,玄霜趁隙举起火把,向他脸上照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大为惊愕,道:“咦?承王爷?怎么是你?”上官耀华见自己左右已给他认出,再没了遮掩必要,悻悻地垂下手臂,板起脸道:“是又如何?你却待怎地?”

  玄霜笑道:“我才没想怎样,咱们两个是兄弟啊,你忘记了?就当为对方两肋插刀,亦自不妨,哪有相互出卖之理?这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哎,现下为我师父,举宫上下防守极严。你夜闯吟雪宫,亏得是遇到我。假如遇上巡逻侍卫,怕是二话不说,就将你当刺客绑了。到时皇阿玛追究起来,福亲王也脱不了干系。”上官耀华冷哼一声,道:“这么说,我倒是应该多谢你了?”玄霜笑道:“客气,客气,这个可不敢当。”见他视线躲躲闪闪,直往正殿一边瞟去,本自不解,与他对答几句后,眼前一亮,眉开眼笑道:“哦,我知道啦!你哪会有这般好的赏月兴致,也怪我脑子笨!你是来看小璇的罢?这就对了,她受伤这几日,尽是皇阿玛与诸位王公大臣奔前跑后,但管做出形势,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偏生你这个做哥哥的,连一次都没来探过病,我还曾私下里骂过你没良心。而今看来,这句话是可以收回的了。”

  上官耀华面容在夜色中看来,更显暗黑如墨,冷冰冰的道:“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为何要来看她?你便是要以己度人,也不必给我扣这一顶高帽子。好像任何人都得同来关心她。”

  玄霜认准一事,哪还肯轻易放弃,笑道:“没有么?那这深更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觉,来吟雪宫晃荡什么?”上官耀华也正是如他一般认死理,说出的话不肯反口,强辩道:“奉义父之命,前来打探情形。”

  玄霜笑道:“行呀,打探什么情形?难不成你担心我吟雪宫再有刺客进犯,特地前来候着,只等时不时再挡上一剑,好向那个女人卖好?我该说你义父是杞人忧天,防患于未然呢,还是赞他未卜先知呢?”

  上官耀华脸色更僵几分,道:“被你看出来了。不错,上次刺杀一事,的确是出于我义父的精心设计。他想胁迫韵贵妃就范,同时也是……”玄霜接口道:“也是自表忠心,是不是?瞧瞧人家的义子,都甘愿拼出性命来救她了,其中诚心与否,岂非不言而喻?哎,谁晓得那却是个可怜的牺牲品。权算福亲王百密一疏,此事不仅是我,明眼人都能一眼看出,对他的居心,惟有加倍提防。”

  上官耀华黯然苦笑,道:“我知道他所行有误,然而既为人子,复为人臣,对他的命令,只得遵从,哪有质疑的机会?你该知道,我惟有依附强权而生,却不可能自立门户。在这宫里,唯一能理解我的,也只有你了。”玄霜点了点头,道:“不过,在我的立场,也得教训你几句。且不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做人总得敢于面对自己,否则还不是压抑太甚?既然你关心她,为什么却不说出来,也不肯进去看她?你们兄妹俩都是一个样子,为这该死的面子吃尽了亏。”

  上官耀华道:“不对,我与她不同。或者说,她的生活比我简单得多,我们要追求的,乃至于要守护的东西,都不相同……”玄霜道:“有什么不同?别尽想着推托责任,你不该是那么懦弱的人罢?”

  上官耀华不自然的转过身子,背对着他,言谈间才少许恢复了些底气,道:“不处在我的立场,你不能明白我的心情。”玄霜愤然道:“我明白啊!我当然明白了!我知道你是担心,觉得一旦认下这门亲戚,就会给她带来麻烦,福亲王定不会放过这送上来的把柄。为了保护她,你宁可牺牲小利,亲兄妹相见而不能相认。宁愿伤害她的感情,也不愿危及她的平安。但天生的骨肉亲情,哪里是这般易于割舍?因此你表面虽说不关心,在背地里,却仍然注意着她,是冷是暖,是开心还是难过。时不时地照顾她,只不过是用你的方式。”

  上官耀华心头犹如万把利剑齐刺,一时间又是心酸,又是悲凉。仰头望着当空明月,缓慢地道:“你错了,若是认下她,也必须同时承担起反贼之后的包袱。皇上再如何开明,饶我不死,也绝不肯再留下我,在他身边办事。失去一切的我,不过是个人尽可欺的草贱之民,我过够了苦日子,实在不愿再经历一遍。实话实说,我只是舍不下到手的荣华富贵而已,没有骗你的必要。你不要将我想得太高尚了。”

  玄霜恼得在他胳膊上狠捶了一拳,怒道:“你在装什么小人?我向来可都只听说过伪君子,第一次见识了你这‘伪小人’。一切的真实想法,都要隐藏起来,教谁都不能了解,这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上官耀华手臂猛然回缩,倒吸了一口凉气。玄霜知他好强尚自不及,绝无可能有意示软,奇道:“喂,你怎么啦?”

  上官耀华迅速调整了表情,冷笑道:“没有什么。或许你说的对,我连自己都不敢面对。但我所要顾虑的,远远是你这种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公子哥儿永远无法理解。你们可以犯错,因为另有改正之机。而我拼尽全力,才爬到今天的地位。一步走错,满盘皆输。”迈开步子,复向来路行去,影子在夜色中被拖得极长。直到左脚拖过半步,跟上了右脚,再也塌不下去,又开口道:“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就当作是喝醉了酒,醒后尽数忘光了罢。别向她说起我来过。别给她空虚的希望,我也是绝不会承认的。要是不愿在她眼里成为一个信口开河的小人,最好听我的去做。”

  玄霜道:“我本来就是真小人,才无所谓啊。不过,你敢做又不敢认,是个赖皮鬼。”上官耀华苦笑道:“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的名字前头,便是给旁人随意加些骂名的。比这更难听的,有得是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个。”不等玄霜打话,猛然转过身,将手中一物递了出去,道:“丢到药罐子里,一块儿搅和去罢。”

  玄霜一头雾水,不懂他说起话来,怎么没头没脑。手中下意识的接过,感到手掌间微有些阴冷粘稠,边缘更有些毛茸茸的触感。他一向不是胆小之人,摊开手掌,凑近了火把去看。只见握着的是一株翠绿色的长草,根茎枝枝节节,密密麻麻的生出许多小刺。花叶呈椭圆形,苍翠尽头显出几分枯黄。花苞上又生有许多小球,东一处西一处的横生着。总觉此物极是面熟,但又想不起是在哪里看过。脑中盘旋一番,想起几句背得烂醉如泥的短句,豁然开朗,喜道:“原来这……就是那传说中的‘神秘药草’?你却是从何处寻来……来……”映着火光,忽见上官耀华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似乎都是新近磕出的伤口。又有一处长长的划痕,血迹刚刚结痂,看去仍显出几分红肿。惊道:“你的脸……”上官耀华一声苦笑,道:“不打紧,反正我也不是毁容,多静养几日,也就好了。况且我终生不娶,这张脸养得再好,也用不着给任何人看。”他来此目的,正是为送这药草。此时目的达成,不愿多待,这回当真去得远了。

  玄霜还想唤他两句,对他伤处何来已不言自明。想及方才言词过头,来不及给他赔一句不是。末了自嘲道:“管他呢?我说不说,反正他也不会在乎。”

  此时一刻也不能耽搁,拿着药草一路赶到偏殿,想去寻汤远程商议。见房中还亮着烛火,心下一喜,打扰他安寝,终究不妥。在门外连敲了几次门,始终无人应声。附耳到门缝前,听不出有何异状。双手贴上门板,一寸寸地推开,刚进门便是一阵热浪扑面袭来,其间又夹杂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古怪味道,几乎连呼吸都难以为继,熏得双目“唰”地一下流出眼泪。一手在面前连连扇动几下,掩着鼻子艰难前行。好不容易看清地上摆着个灰黑色瓦罐,仍在不断升腾起雾气。汤远程坐在一旁的一个小木凳上,在药罐中来回翻搅着,另一手握蒲扇,环绕药罐扇动。膝头搁着一本摊开的书册,当中有几幅插图,下端附有大段文字注解。看来看去,尽是大片蝌蚪文字,伸伸缩缩,起起落落,一眼也要瞧得头晕不已,真不知汤远程怎能对着这枯燥玩意儿许久。皱了皱眉,道:“汤师父,你在干什么哪?咳咳……”刚一开口说话,口中顿时又吸入了大量烟雾。这会儿距药罐极尽,味道尤为刺鼻,呛得咳嗽不止。

  汤远程道:“唔,是玄霜啊?怎地还没睡?哎,你瞧,依着宫中太医所言,那一味药只须依着方子熬制即可。我粗通医术,既然他们不得空闲……”玄霜插话道:“不是不得空闲,只是看不到好处可捞,就不肯更多出力罢了。”

  汤远程道:“人家既然如此说,咱们就该明白他有苦衷。不肯相信,也要理解。我正好参看些医书,希望能找到些详细解说,对小璇的病情,或许有所帮助。”玄霜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道:“汤师父真了不起,旁人不肯出力,还懂得自己研究。像我们这一类‘废材’,就只有整日整夜的守在床边,干着急的份儿了。”

  汤远程道:“话也不是这样说。人各有所限,只须尽到了那一份心力,不论是何渠道,小璇总会知道的。你聪明伶俐,天资过人,大可不必为此而贬低自己。医道博大精深,非是一时半会所能贯通。反正你将来,也不打算走行医这条路。”玄霜把玩着手指,道:“那个小笨蛋,醒着时也是迷迷糊糊的,昏迷了恐怕更是什么都不会知道。哎,我是开玩笑哪,你最了解我这个徒儿,一向最爱骄傲自满,平白无事也能吹嘘出三分成就来,哪会轻易贬低自己?至于将来么,我注定是个王霸之才,什么治病救人,还是留给江湖上的毛脚郎中去费心罢。”也探头去望瓦罐,只见混浊翻滚,一眼望不到底,道:“汤师父,这瓦罐里,已经集齐了其他材料么?”一边悄悄将握着药草的左手背到身后。

  汤远程视线又回到了书册上,全没留心到他的小动作。应道:“是啊,可惜独缺了最后一味药引子。若是始终找不到,就不能真正配制。那么此前的准备功夫再好,都不过于一场空。”

  玄霜近日对这一句话,早已听得发腻。一摆手道:“谁知道呢?都说医者父母心,一个个良心好得不得了。我才不信某位足以著书立传的高人大夫,会留下一味世间寻不着的药草,来开他后辈的玩笑。除非咱们碰上的,是个继父。”

  汤远程给他逗得“噗嗤”一笑,道:“不错,只是人们未肯尽过努力,便要将错处都推脱到前人记载不明,又或是举世罕见之上,借此交卸罪责。那也是世俗通病。”玄霜嘻嘻一笑,不愿听他的大道理,扯开了话题道:“对了,师父,您再给我讲一遍,那味药引子的外形特征。或许我能找出些线索,也未可知。”

  汤远程微微惊愕,玄霜虽不通医理,但对于这一味“小璇治病的关键”,宫里就属他背得最熟。他却突然来询问自己,其中必有深意。怀着未消疑窦,跟着背诵书中原句,道:“其茎韧长,既曲而蔓,中有短刺,顶端有叶,形似蒲莲……”玄霜神秘一笑,从背后抽出药草,故作疑惑,道:“既是如此,我瞧着这一株倒有些像。您来瞧瞧,是我眼花了么?”

  汤远程初时只道玄霜是开他的玩笑,随意一瞟,这一来却是惊得他双眼都发直了。忙不迭的翻到医书上记载‘神秘草药’一页,对照着文字描述,以及寥寥几笔图画,反复确认,终于肯定了这两者同属一物。大喜道:“不错!确是货真价实!你……却是从何处寻来?”

  玄霜道:“我在后院里采野花,扑蝴蝶玩。你知道,这些天来早也想着那一味药引子,晚来也想,连晚上睡觉做梦都忘不了。无意中见着这棵草,觉得它很是眼熟,又不敢相信,自己当真会有如此好的运气。你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往往会产生相近错觉。我连自己的判断也不敢轻信,这才忙着请教汤师父您来了。”

  汤远程一怔,随即宽容的笑笑,道:“你不愿对我照实说,或是有你自己的秘密,也由得你。总之这一回,小璇可有救了。”一边将药草撕成小块,郑重地撒进了药罐。说来却也奇怪,这瓦罐内本来极是不堪入目。自加入这株药草后,本来浑浊的药汤几经翻滚,咕嘟咕嘟地冒出几个气泡,色泽逐渐转为清亮。而气味也由起初的刺鼻,飘散出一股草药香气来,闻之沁人心脾。

  玄霜赞不绝口,连声道:“好啊!太厉害了,真不愧是汤师父!”汤远程微微一笑,道:“我又有什么功劳,不过是照着书上列出的步骤加几味药进去罢了,按部就班,谁都办得到的。还是你那味药引子寻得好,这功劳理当由你居首才是。”玄霜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如是他的功劳,分寸必争,但也不愿抢去旁人风头,尤其是给汤远程这样的老实人误解。尴尬地一笑,道:“我是个跑腿的。有人做了好事,却不愿声张,不肯留名,才让我有机会顶了这桩功劳。不是我有意瞒您,只是……咳,我答应过他。一言九鼎,总不能对兄弟反悔。”汤远程颔首道:“是啊,人处于世,当以信义为先,切不可言而无信。”

  玄霜笑道:“平日里跟人开开玩笑,自然无妨,但遇着大事,却不能嬉皮笑脸。”双眼盯着他手腕翻转,那药香愈发浓厚,此时虽不再刺鼻伤目,却自有种宁心安神之功效。渐渐的一阵困意袭到,上下眼皮打起架来。双手抱着膝,额头再次开始了先前的“捣蒜”。

  过得不知多久,天空中已隐隐现出微光。玄霜身子动了动,揉揉眼睛,感到背后似有微薄重量,转头瞧去,一只空荡荡的袖管荡了下来。初时吓了一跳,侧转过身,才看清原来是多披了一件衣服。直目望去,汤远程仍守在瓦罐前,时刻观察着最新一步进展。玄霜恍惚间想起昨夜之事,自己本是来关心小璇的汤药调配如何,不想竟半途睡着了,还真是不肯争气。走到汤远程身旁蹲下,不知那药几时才算熬好,插不进话又感尴尬。狡黠的一笑,道:“汤师父,你对小璇……可够好的啊!说说看,到底是什么目的?嗯?”

  汤远程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小璇是韵贵妃的侍女,仅是最微末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我佩服她追求爱情的意志。要是所有人处事,都能抱着这样的态度,何愁不成?咱们眼中的小璇,是个很天真的女孩子。随便的一件事,都可以让她兴奋许久。整日里不务正业,尽在做些无谓追逐。然而,是她太喜爱伪装自己,让所有人只能看到她的快乐,隐藏起一切的重担。咱们是她的朋友,不论她避讳再多,仍能幸运地看到一个真实的她。我觉得,小璇很坚强,或许比我们每一个人都坚强,她就像是一棵,风能折弯,却摧不毁的柔韧小草。我希望能够了解得她更多些,让她过得更开心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让她明白,世上并不是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还是有许多同伴在身旁鼓励着她,关心着她的。明白了这一点,或许她的世界中会多些阳光,多些温暖。”

  玄霜对此却远不如汤远程乐观,叹道:“其实仔细想想,就算救了她又怎样呢?她再这样执迷不悟下去,再缠着我师父,仍然会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咱们救得了她一次,却救不了她一世。下一回呢?再下一回呢?只要她还存有幻想,这一切的现状,就都不会改变。”

  汤远程宽慰道:“人各有所求,强行限制已是不该,再要为此惹得自己不快,那就更划不来了,是不是?”一边说着,在身旁的柜橱里取出个药碗,在瓦罐中满满舀起一碗,遂道:“这药是初次调配出,不知功效如何,还得先请太医们来瞧瞧。如若可行,便能立即给小璇服用。大概过得几日,方可收效。”

  玄霜不无担忧,道:“我不敢妄自居功,但你可是当之无愧的。如先知会太医,等他们禀报皇阿玛时,定会将功劳全兜揽到自己头上。哼,那帮子势利小人!咱们……不,您,您这连日来的辛苦,不就都白费了?”

  汤远程微笑道:“做人若是凡事都斤斤计较,岂非太累?换一种心态去想,只要这药确能获得成效,谁担那个虚名,又有什么干系?再说方子也是由他们提出来的,理应由他居功。谁又不是皇上的臣子呢?能够互助之处,还是大方些的为好。再说由他们上报,从而将药方推广于天下,便可造福更多的百姓。从长远而来,亦不失为一桩美事。”

  玄霜撇嘴道:“那是你汤师父宽宏大量!换作是我,才不能容忍别人擅抢我的功劳!”汤远程道:“你年纪还小,有许多事都不能明白,这也不奇怪。不过帝王之心,就更应宽广如海才是。”

  另一边再瞧李亦杰。随着顺治与沈世韵商讨得几句,也没能见出个所以然来。其后那两人自行谈论国事,将他生生晾在一旁。然而打那以后,每回想到那一位在原翼府中见到,外貌与南宫雪一模一样,却自称为“夏笙循”的女子,心脏都要漏跳个几拍。前几日还能管得住自己,拖得越久,心中便觉犹如一只无形利爪抓挠,终于按耐不住,这回便一发不可收拾,多次找借口前赴拜会。原翼每每热情款待,摆出酒菜,与他高谈阔论,当作贵客宽待。而夏笙循也时常在席上陪同。李亦杰的视线一停在她脸上,便再也挪转不开。总想找些话题,故意引她回答。只是这回学得乖了,绝口不再提起“南宫师妹”一句。不为其他,但对任何女孩子而言,都希望别人爱的是完完全全的自己,而不是旁人的影子。即使那个“旁人”是另一个自己,也绝不能容忍。李亦杰听到了这点奇谈怪论,不知成效如何,只抱了试试看的态度。而夏笙循对他果然大有改观,有时接触到他的目光,不再逃避,而会恬恬淡淡的回给他一个微笑。即使再无其他表示,也足能使李亦杰知足,暗自欣喜甚久。

  然而时日一长,愿望逐渐高涨,想到夏笙循对他的亲热,始终是如同陌生人间逐渐培养起来的熟络,已觉难以忍受。在心里,他也曾一遍遍的提醒自己,认回师妹是一回事,但却绝非强夺原翼之妻,人以义气为先,情爱次之,安能本末倒置?另一方面,他却另有了个深重困惑:他爱的分明是沈世韵,已爱了六年,从未动摇。而如今与她相处,却再没了往日脸红心跳之感,有的只是拘束,又或是因不满而起的愤慨。相反,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在夏笙循面前处处碰壁,对她的兴趣日渐浓厚。每日里最欢心期盼之事,也成了到原翼家中拜访,与她斗智斗勇,任意一语间都设下陷阱,只等她踩入圈套。而夏笙循极是聪明,连半点破绽也不曾露,始终保持着初见时的恬静。这份聪明,也令李亦杰反复回想起南宫雪。但他所见过的女子,大都冰雪聪明。据此尚难于轻言推断。

  除去在宫外,李亦杰在吟雪宫的日子则是愁苦无尽,除皇上偶尔召见外,每日里尽是借酒浇愁。同陆黔厮混得久了,逐渐成为极要好的酒肉朋友。酒后吐真言,有不少掏心窝子的话都是讲了给他听。有关夏笙循之事,隐瞒许久,一直盼能以一己之力拿下。到得再也扛不住之时,终于一股脑的全倒了出来。

  陆黔听罢,沉默了半晌,笑道:“李兄,你的口风还真是紧哪?这么大的事,竟然连我也不告诉。怪不得皇上这么信任你……”李亦杰心烦意乱,没心思同他闲扯,断然道:“少说风凉话了。告诉我应该怎么办。你说那个姑娘,到底是不是雪儿?”

  陆黔装出一副老学究模样,脑袋转得几转,道:“卤莽猜她不是么,说不定她倒是的。”李亦杰喜道:“当真?”然而还不等他面上的喜悦神情维持得一瞬,陆黔又道:“可卤莽说她是么,她倒也不是。”李亦杰面色一沉,道:“你这句话说了,还不是等于没说?你是成心拿我消遣来了?”

  陆黔笑道:“瞧,李兄,显出小人的一面来了罢?你看,就连你亲眼见过夏笙循,还跟她说过那许多句话,尚且不能确定。我可是从没接触过这位姑娘,只听你口头转述,便要我凭着感觉,轻易推断出来。说假话罢,是对不住你。说真话罢,我又实在不能断定。瞧,你这不是存心叫我为难?”

  李亦杰听他话意,分明是拐着弯儿,要自己带他去见夏笙循,对此实在不愿,私心里希望南宫雪的秘密只有自己一人知道。陆黔见他不语,便知他心里正自两方交战,趁机循循善诱,道:“李兄,我这可是在帮你。我去以后,先不用说什么话,假如夏姑娘果然便是雪儿,你知道,虽然我一直不肯承认,但雪儿心里恨我,每次见到我,总是有些别扭。咱们这去探望夏姑娘,且看她是什么反应?到时我会一直盯着她,只要她神态稍有反常,我一定能觉察得出。至少先认准了她的身份,她在明,咱们退居于暗,情势反而有利得多了。李兄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亦杰明知陆黔对南宫雪贼心不死,自己又是从不赞同这一段□□。本愿是绝不想带他去见夏笙循,但如今是主动求他帮忙,不便改悔,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陆黔登时欢天喜地,好像捡到了一个天大便宜。酒也不喝了,在旁翻出面铜镜,仔细整理起自己衣饰来。李亦杰又要暗叫怀疑,真不知带他走这一趟,究竟正确与否。

  两人整顿完备,这便一齐出宫来到原翼府上。李亦杰给双方引见了,又道:“冒昧打搅,实在过意不去……”

  原翼笑道:“哪里哪里,每次李兄光临,我这陋室中都如过节一般,可欢喜得很啊。正好,我今天确是多准备了几个菜,如不嫌弃,就一起来用罢。哈哈,李兄,你还真会捡时机啊?”

  李亦杰讪然一笑,没等开口解释,陆黔已从他身后绕了出来,极具热情地握住原翼双手,连声道:“原公子,真乃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你可还记得我?”原翼笑道:“青天寨前大当家的,好大一份名头,令人想忘也忘不掉。与你相比,我原某人才是无名小卒。”陆黔连声道:“哪里的话。自赫图阿拉一别,我心里无时无刻不挂念着原公子。见到了你,才知武学之深邃无涯,而我所自以为精修处,还不过是外围的一点皮毛,实不敢狂言通达大道。还想与原公子多做探讨,解答心中疑窦……”原翼笑道:“不必客气。陆寨主有什么事拜托我,尽管直言无妨!”

  陆黔尴尬一笑,这虽算不得□□裸的拆穿,然其中语意辛辣,仍是刺得他极为不适。但他心态几度受挫,早已“百炼成钢”,对这几句含讥带讽之言已不放在心上,道:“到底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原公子,在下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不过咱两个一见面,未论交清,倒先来假模假样的谈论公事,未免太伤感情。那就留等待会儿饭桌上再说便是。”原翼道:“那也很好。”

  陆黔说话时,双眼虽是直直盯着原翼,但余光却连一瞬也没离开过旁侧的夏笙循。从外貌看来,她与南宫雪的确找不出一点不同,方才几句话一过,除了从她脸上看到对待陌生人的淡然疏离,再无旁物。这会儿不由暗自赞叹:小妞儿道行也实在高的很了。上前招呼道:“这位夏姑娘……哦,不,你瞧我这记性,应该叫原少夫人了。李兄常给我提起你,说你是怎样美貌聪敏的一位姑娘。吾闻之也久,早想一睹庐山真面目。今日一见,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漂亮,幸会幸会。”这些都不过是男女交往间的寻常客套话,并非陆黔所独创。夏笙循只淡然一笑,道:“陆公子太客气了。只不过小女子实在不明,这份客气有什么必要。真正有所担当之人,便是极其亲近的朋友,不是迫不得已,也不会轻易去麻烦他。而你与我翼哥哥不过数面之缘,一开口便道有事相求。世上只讲究鸿门宴,是主人设下的圈套。第一回听说,还有前来赴宴,也是不怀好意之人。正叫小女子大增见闻。只要讲到了一个‘求’字,还何必另费时间,去套些无谓的近乎?这份感情,迟早都是要伤的。既然如此,早伤晚伤,又有什么分别?反正你已经不在乎麻烦他,又怎会在乎彼此间微不足道的那点情义?这样的理由说出来,不觉得太可笑了么?”

  李亦杰很有几分同情的看着陆黔,心道:“我也给她这样毫不留情的指责过。”但他仍是紧闭双唇,既不开口,也不劝解。或许是因那受难的正是陆黔,同情之余,还激起了几分幸灾乐祸之心。从前听他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管她南宫雪还是夏笙循,只要自己出马,一律轻松拿下。这回倒要看他怎样圆这个场。不得不承认,自己果然还是有几分自私。但放眼世人,又有几个是全然舍己为人?

  陆黔却没显出一点意外之色,道:“李兄提及时,也说夏姑娘口才一流,幸而在下早有准备,否则挨你这一通连珠炮,只怕还没明白过来,就得被打得晕头转向,败下阵来,不战而亡。我说有事拜托原公子,你怎知定是坏处?此事与贤伉俪休戚相关,而且我敢担保,如果公子肯答应,后福绵延无尽,到时,还得感谢我这位促成者。”

  夏笙循冷笑道:“哦?求人帮忙,便是求他待自己好些?这种稀奇事,小女子倒是第一次听说。到时倒要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来。”陆黔微微一笑,道:“不会让你失望。”两人目光互视,气氛在外人看来一片祥和,其中却是火药味浓厚,总似隐藏了些一触即发的危机。

  其后四人分宾主落座,满桌佳肴确是十分丰盛,李亦杰却是食不知味。他今天正耽着心事,这一会儿偷瞟夏笙循,那一会儿又以眼神示意陆黔,桌下不知暗踢了他多少脚。陆黔不愧为当过黑道之首的大人物,始终面不改色,谈笑自若,却只顾向着原翼敬酒客套,偶尔才称赞夏笙循两句,都是一带而过,轻不着痕,全没了他从前满口甜言蜜语的花头。李亦杰眼耳交替,急在心里。

  这当口陆黔又与原翼碰了满杯,各自饮尽,遂推杯换盏,笑道:“原公子,初次相逢,在下便要敬服于你的才学武艺。人在江湖上混,讲究的还不就是这两字?差缺任何一样,总嫌不足。惟有文武双全,才是最顶尖的人才。是日之后,我私下想来,仍是敬意难消,特地向韵贵妃娘娘举荐了您。您知道,她对待属下,一向是宁缺勿滥,眼光挑剔得很。但在听过你的作为后,与我‘英雄所见略同’,也起了求贤若渴之心。原公子如肯加盟,从此担保高官厚禄,一生都过着在金银堆里打滚的快活日子。原公子意下如何?不如咱们趁热打铁,你当场就给我一句回话,拍板定下,好让我去回禀韵贵妃。她也定然欢喜,到时就该好好奖赏我一番。你就是我升官发财的大恩人哪,你行行好,给小弟一个方便?”

  原翼听他此言一出,对他来意便已全盘知晓,淡淡的道:“韵贵妃的好意,在下就心领了。烦请陆大人转告,在下一介江湖散人,不足登大雅之堂。要在圣驾尊前效力,自知是没有这个福分。叫她另请高明,别空耗了时间。至于什么荣华富贵么,我虽不敢称‘视金钱如粪土’,但毕竟没贱价卖了给她。不必用金钱来收买我。”

  陆黔道:“这怎能说是收买?原公子事事顺通,唯独于此道认知,有所差池。世人百般奋斗,正为能得明主赏识,有所建树。不论为国为民,为己私利,还是为百姓造福,不是口头上说来好听的。手中如不能握有实权,一切免谈。别人哼个一声,你就得为他鞍前马后。连最起码的自由和尊严都谈不上了,几根傲骨也能损磨殆尽,更谈什么作为?”原翼道:“世间种种,皆俗务尔。假如环境当真不适合我生存,这天地广阔,大不了隐居于乡野田园,还能求得个与世无争,逍遥自在。”陆黔道:“非也,才见仕途不达,便匆匆退隐世外,未免将责任看得太轻,老实说,也没有你想得简单。强权统治之下,有道是‘苛政猛于虎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以为这世上还能有哪个清静之地?世外桃源也不过是给人虚造出的罢了。你要是真想活得自在,摆在眼前的‘入朝为官’,就是一条最便捷的道路啊!你若嫌官场黑暗,尽是旧有官制所限,大可自上而下,重新整顿一番,营造出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理想王国。律法奖惩,莫不由你所定。世上最大的清闲乐事,正是身为至高王者,无人再能违拗你的心意。”

  夏笙循淡淡开口道:“陆大人此言差矣。真金美玉,便栖于泥瓦,亦不改其质。但如本体由黄铜打造,不论踱上再多金漆,盛极一时,也永不可能取代了真金的价值。天下间是公平的,一事一务,自有天道主宰。你如认为我翼哥哥真有才能,他就不必依附于你们脚底,苟且偷生。好男儿理当自强,他将来若是有志于天下,不必给你们做马前卒。同样成王,究竟是当一个被你们辅佐而起,处处束手束脚,受尽制约的傀儡呢,还是自立门户,随心所欲的好呢?该做什么选择,我想陆大人应当比我们更清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不错,以各方面实力论来,翼哥哥并不输于你们。待到争战一起,谁胜谁负,还是未知之数呢。”

  原翼笑道:“笙循所说的,正是我的意思。陆大人,其实我不过是四大家族之中,一个最没出息的子孙罢了。与其着眼于我,不如另去争取那三家之后。作为朋友,我可以带你去开开眼界。到了那里,你便会真正意识到实力的差距、自己的不足。我们但教避居于外,假如到时有所动作,我敢说,这中原上下,兴举国之兵,也决然抵敌不过。看在我们暂且安分,你就不要妄图点燃那根导火线了。否则对你对我,都没有什么好处。”

  陆黔在两人间环视一周,向夏笙循赔笑道:“夏姑娘,你最美丽,最聪明,原公子有些见事不明,你不能跟着他犯糊涂。帮我劝他几句,可好?”夏笙循嫣然笑道:“我本就不愿他答应。如今恰是正合我意,你要我去说谎么?如果我本来不愿,即使说了也不诚心。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如陆大人一般,翻天覆地,无遮无拦的。”

  陆黔几如当面挨了一棒,面色顿时极为难看,又道:“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原公子想想啊。女子以夫为天是不假,但怎能为你,妨碍到他的前途?那就不是贤妻,而是红颜祸水了。为着他好,倘若陪你黏腻一辈子,也是没什么出息的。相反劝他出仕,却可让他学以致用,大展宏图抱负……”

  原翼笑道:“陆大人太抬举我了,我又哪有什么远大抱负?不愿跟着我爹习武,并非是对他有任何不孝,不过是不愿惹旁人背后非议,说我仰仗着任何人的势力罢了。连我亲爹的麾下,我也不肯待。好不容易逃到外头,千辛万苦,总算混出了一点名头。难道还是为专程投奔韵贵妃来的?若说我的愿望,简单得很,那便是同笙循在一起,一辈子不离不弃,好好疼她,珍惜她,做一对世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她的幸福,由我亲手奋斗了送给她的,才有价值。你瞧,我也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凡夫俗子罢了,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们争取。”

  陆黔简直快没了辙,干笑道:“你们二位,还真是夫唱妇随啊?果然有共鸣!”夏笙循微笑道:“多谢陆大人夸奖。不错,一切的恢宏,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那才是我所要的。对于女人,不管她嘴上说的再怎么好听,私心里总还是希望,她的丈夫能为了她,抛下手头公事,陪在她身边。即使相对无言,只要静静地坐在一起,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此时无声胜有声。能得到这种平凡的幸福,我已知足。做帝王的后宫,每时每刻,都要与其余女人争宠,要跟她们共享我的丈夫,我不愿!我要嫁的人,定要一心一意的关怀着我,能待我好。不然的话,无论他的志向再如何远大,在武林间有了再尊崇的地位,我也是绝对不会嫁给他的。女人生来渺小,这后半生,那就更不能委屈了自己。”

  李亦杰身子一僵,夹在筷子中的一口青菜顿时掉到了桌上。只感背脊阵阵发凉。不论他再如何迟钝,此时也能听得出,夏笙循那一句话正是专为讽刺他而言。他岂非正是立志拯民救世,“志向远大”?身为武林中最高一阶的盟主,还不算是“地位尊崇?”南宫雪的心意,他是再清楚不过。无奈一来着实不爱,二来心里搁着沈世韵,明知是难以释怀,更不愿辜负了她。但师妹虽然外表坚强,在感情一道,却向来怯弱胆小,敏感的就如同一只易受惊吓的猫儿。难道这竟是向他的公然明示,同时又是对他这位无情郎的谴责?缓缓抬起视线,立即就直触到了夏笙循的目光。仿佛她双眼互呈两面,一道是正与陆黔、原翼言笑晏晏,一如常态。而另一道,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只向他一人注视。李亦杰瞬间又惊又惧,惶恐失语,慌忙埋下头,以碗就口,遮住了面容,大口大口的扒饭。同桌三人其后又谈论了几句什么,他都是一概不知。一餐饭吃完,反比未吃前更饿得慌。胃里沉甸甸的,心里也是一并沉甸甸的。

  似这般浑浑噩噩,不知延得几时,再抬眼处,已随着陆黔告辞出外,走在了人流如织的大街上。转头回望,原府已远远地看不清了。暗自苦笑道:“多走这一遭,全无所获,徒增困扰,便算是我对你不住。”

  陆黔笑道:“李兄别这样说。况且,怎能称得全无所获?刚才,咱们不是已得到了最重要的线索?不过真说起来,这夏姑娘也当真了得,言行举止,滴水不漏,完完全全就是另一个人。要不是我从前便爱着雪儿,还未必分得出来。到底还是你有本事,一句话不说,就能引得她漏了底。”李亦杰心中烦躁,暗道:“你要是不认得雪儿,那不过是无从分起,又说来干什么?”直等又走出甚远,脑中才逐渐呈现出了他适才之语,蓦然一惊,脱口道:“怎么讲?”

  陆黔道:“这还不是明摆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方才夏姑娘最后那一句,什么嫁错了人,老公不疼之类的,分明就是指你而言。照这情形看来,她对你是既不能忘情,却又怀恨在心。两者难以均衡,如今正作无计可施之处,只好装作不认你。你每次去找她,便尽是出言试探。与你固然是折磨,与她则是更深的煎熬。”李亦杰已然六神无主,道:“却要我怎么办好?她难道就不懂,我是真心祝福她与原公子。只要她过得好,我就安心了。最初之意,不过是为了当初讲下重话,给她道个歉。她又何必如此避之不及?”

  陆黔道:“我瞧着是你不懂。你越是故作大度,只会让她更是伤心,那就表明了,你根本不在意她,失去她对你而言全无所谓。女人么,为何要闹脾气?还不就是等着男人来哄的?她们的眼泪,未必便是无助,更多的是想求得疼爱。否则你要是将一位娇滴滴的大小姐独自丢到荒岛上去,准保她比几个男人还勇敢。咱们是注定要拜倒在她们的石榴裙下,那还能有什么法子?人家划下了道儿来,也只好乖乖接着。雪儿化身为夏姑娘,是为了惩罚无情无义的男人。你就为配合她,也该故意装出一副伤痛欲绝的样子来。女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说就过去了。要论心狠,终究比不上男人。或者我教你一招,在她面前玩一出苦肉计。刀子抵上了手腕,便说雪儿师妹若死了,你也绝不独活,这便是要给她殉情去了。且看她服不服软,叫不叫停?”

  李亦杰摇头道:“行不通的,我跟师妹从小一起长大,我为人如何,她是最清楚不过。即使偶尔失意沮丧是有的,却也绝不会动不动就操刀子自杀。一旦做过了头,更惹她怀疑,这误会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陆黔一脚踢飞路边石子,叹道:“偏生你这么死心眼。好罢,既然如此,我另有个计较,咱们去请教令高徒如何?那小子啊,哼哼,别看他年纪小,这可是个鬼灵精,只怕咱两个枉活二十余年,处事之道,反而还及不上他。”

  李亦杰为难道:“你指玄霜?可是……可是这……”玄霜确曾是他徒弟不假,但也同时是往日里处处顶撞,最后将他一脚踢开,与江冽尘趋入同流的逆徒。更要紧之处还在于,自己到玄霜面前,本就颜面尽失,没一点师父的样子。假如再赶去求他,为着又是那点“风流韵事”,还不知给他怎样的嘲笑。一时尊严扫地事小,在沈世韵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才是他最为不愿之事。委实不愿迈出这一步。

  陆黔暗自冷笑,深知李亦杰处处谨小慎微,若不激他,他只能在原地畏缩不前。好比当初的武林盟主,不也全是逼出来的?强忍笑意,道:“你执意不肯,我也不能强人所难。但凌小爷么,我是真心钦佩的,那不如我去向他请教好了。彼时待我抢先一步,探明夏姑娘身份,抱得美人在怀,你就在一旁干叹气去罢。”

  李亦杰又惊又急,叫道:“不成!”见着陆黔一脸阴谋得逞的笑意,才知自己是给他摆了一道。骨子里的好胜之心登时又窜升上来,总不见得堂堂武林盟主,还会中了昔日土匪头子的套。昂然道:“有什么了不起?大家一齐去便是,到时谁也别说临场退缩!”陆黔爽快应道:“一言为定!”

  程嘉璇自服下汤远程熬制的解药后,双唇、印堂几处紫胀终于隐隐退去。却仍然僵卧床上,动也不动。据宫中几位太医所言,她是因中毒过久,伤了心肺。虽然及时服食解药,散去毒素,其后仍得施以针灸药石调理,绵延数日,才可痊愈。但因积患已深,大伤元气,此后只怕也得时刻小心谨慎,每到秋冬换季,但须着了一点凉,也易于引起旧病复发。身子就如秋风中摇摆的一片枯叶,脆弱不堪。

  玄霜整日寸步不离的守着程嘉璇,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念诗,早已失却耐性,却总是不愿离开。仿佛担心自己一刻不在,就将恰好赶上她醒转一般。这天正值一切如常,忽然感到背后多了两个身影。一手迅速滑到腰际,摸着了剑柄,才缓缓转过头。有时杀手与对立者之间,讲究的往往是心理战术,谁先顶不住压力,露出破绽,几乎便已奠定了败局。

  房中站的正是那“有事相求的二人”。陆黔干笑道:“凌小爷,你的警惕心还真是高哇。好,很好,这样一来,担保再无敌人有能耐欺近你身前三步之内……”

  还没等他说完,玄霜便抬手挥了挥,示意出去再谈。陆黔分明看懂了他手势,却总觉得他这动作更近似于赶苍蝇的多些,满心不悦。而李亦杰同是二话不说,一切全交由陆黔去与玄霜交涉。

  三人走到殿外一块空地,距程嘉璇卧房已隔出了些距离。玄霜双手抱肩,皱眉打量着二人,道:“你们到底有什么事?又是来找我的麻烦不成?李亦杰,你这个人怎地如此婆婆妈妈?我不是早已经跟你比武,正儿八经的打败了你,彻底了结了师徒关系?你这会子又来打搅我做什么?我行得端,坐得正,可用不着买你的账。”

  陆黔主动接过了话头,笑道:“凌小爷,你误会了,今天我们可从没想难为你。是李大人他,有事相求……”一边推了推李亦杰,低声催促道:“说呀!”

  玄霜饶有兴味的吹出一声口哨,道:“咦?这倒有点意思,可得洗耳恭听!你不是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武林盟主李大人么?竟然会来求我帮忙?一个诡计多端,不懂得尊师重道,不仅背叛了你,又跟着七煞圣君在外为非做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坏小子?只怕违背了你这位大善人,与黑道势不两立的原则罢?我是好心提醒你,你可不要狗咬吕洞宾啊?”

  李亦杰心中忿忿,道:“你又何必话里带刺?你以为,我就是天生喜好多管闲事?还不是……不愿见你误入歧途?”玄霜道:“多谢了,再怎样的歧途,也比你所谓的正途好玩得多。”

  李亦杰道:“作了你六年的师父,却没能教好你,实在是我的失责。”玄霜冷哼道:“我不是你的徒弟,没必要再受你的教训。你在宫里是什么地位,难道自己不知?我堂堂的未来太子,还肯不计前嫌,站在这里跟你说几句话,已算是看得起你。劳烦你认清自己的分量。要是你特地找我,就为了说这几句话,那还是少费口舌。小璇还需要我照顾,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李亦杰心里原就正憋着一团火,此时更怒,道:“你得意什么?难道我还非得求你?不论如何,我以前总是你的师父!你这副态度,那就是大不敬!”玄霜道:“过了气不知多久之人,还敢在我面前逞师父威风,倒也好笑。你既然不求我,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难道就为了耍威风给我看?”

  陆黔扯了李亦杰一把,低声道:“别冲动,这么凶干什么了?你就不能好好跟他说?”李亦杰也转过头,低声道:“我本来不想发火。但见着他那副趾高气扬的架势,实在难以忍耐。”

  陆黔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多想想夏姑娘罢。”见李亦杰仍是一副呆头呆脑的不开窍模样,懒待同他多耗,向玄霜道:“凌小爷,就算你跟他不合,咱两个总还是朋友,权当买我几分面子,可好?咱们这一回,要的正是你的诡计。咳,我来说罢,其实是这么回事:李大人把他的宝贝师妹气跑了。最近无巧不巧,又遇上个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名叫夏笙循的,李大人顿时对她极为关注。三天两头,便要找个借口,赶过去蹭饭吃。长此以往,人家纵有金山银山,也早晚给你吃穷了。”

  李亦杰辩解道:“这可不是移情别恋,我只想对雪儿负责,亲眼看她找到幸福。那位夏笙循姑娘,与雪儿外貌毫无差别,就是性格、气质不像,嘴巴上也始终不肯松口……”玄霜一摆手,道:“一个人来说!才懒得听你们两个夹杂不清,乱七八糟的,吵得我头都大了!”

  李亦杰唯恐再任陆黔信口开河下去,会扯出许多更为不堪的话来,忙道:“还是由我来。此事得从头说起……”说完便将与南宫雪曾经种种,长话短说的复述了出来。其后谈到自己是如何自作聪明,伤到了师妹,让她负气而走,从此杳无音讯。又说起与夏笙循屡次交谈,在试探间都从未讨得过半分便宜,不知何去何从。末了道:“你说,我到底是怎么办好?我实在厌倦了这种惺惺作态的日子。两人分明是老相识,感情又是极好,如今却偏要装作刚识得不久的陌生人,在几个显而易见的身份间反复兜着圈子,互作试探,就等对方露出马脚。我再也不愿玩这该死的猜谜游戏了。”

  玄霜听时,始终垂首低目,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点着地面。最后挑眉问道:“说完了?”

  李亦杰在他这一眼下竟不禁有些惊慌,好一会儿才应道:“完了。请你给我拿个主意出来。”

  玄霜满不在乎的笑笑,却是全没将他一脸苦大仇深的惨象放在心上,道:“你觉得无聊,讲不定她倒觉得有聊得很。她不是你师妹嘛?你又觉得有愧于她,那陪她做个猜谜游戏,又有什么大不了?”李亦杰道:“问题不是我猜不出,而是她始终不肯承认我的谜底。时常变换着谜面,让我晕头转向……”玄霜道:“别找借口了,说一大通废话,只是为了证明你的谜底,说不定,这还正是她的目的呢?哎,简单着啊!你倒是想想看,她身上可有某个隐秘处,生有什么胎记?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李亦杰沉吟道:“胎记么?唔,这个……”顺着他话意,果然在脑中寻思。半天才反应过来,一下子涨红了脸,道:“尽在胡说!我又没看过她身子,哪知道……知道什么胎记?”脸上发烫,连话都快说不完整了。

  玄霜道:“是嘛?从小相识,一起长大,关系竟然从未更近一步?你们两个,还真是规矩啊?”语气间讥刺意味极浓,摆明了是不相信。即使李亦杰有法子证明,也可借机再称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桩冤案便算是背上了。

  李亦杰道:“一直以来,我都是拿她当作小妹妹一般疼爱着。又怎会对她……如此无礼?”他这边神情越是窘迫,陆黔就笑得越是欢快,道:“到了床上,不正方便你更好的‘照顾’么?”

  李亦杰大怒,喝道:“混账东西!”猛地一拳挥出。他此时内功深湛,出招更是迅捷无伦。陆黔见攻势袭到,浑没放在心上,懒洋洋的一躲,不料几乎连移动少许也还不及,那一拳正中面颊,登时显出大块瘀青。李亦杰此时才觉解气,恨恨的道:“让你嘴巴里不干不净,再胡扯些什么?我与雪儿之间,清清白白,绝不许你污辱了她的名声!”

  陆黔捂住伤处,惊得几乎呆了,痛楚直延伸到了骨子里,心中只想着:“李亦杰功力,几时精深至此?”也不由他不奇,还在不久之前,李亦杰尚自惟有徒手挨打,全无反击之能,自己占着优势地位。而今情势逆转,终于想起了上次在山洞中学来,由那位楚氏女子遗留下的心法和功夫,难道真有如此奇效?可假如她当真是那样绝顶的武学高手,怎会任意由人欺凌,最终悲惨的死在一个山洞中。又或是李亦杰另有际遇?但回宫之后,自己几乎与他寸步不离。唯一暗中学武的机会,便是到潮州寻找南宫雪一程。难道那一座外观毫不起眼的水月庵,里头竟然寄居着几位前辈高人?

  玄霜默然看着两人冲突,就如瞧一出最有趣的闹剧般。幸好他是两不相帮,还未落井下石。其实他表面是一幅满不在乎神态,心里却也在暗中盘算。道:“还是很简单啊!有什么事难得住我?依你师妹的性子,眼下尚能嘴硬。可一句话一旦说了出来,就再也不会收回,对不?所以咱们只要设法,让她松口一次,也就成了。不过嘛,等量交换,我也不能吃亏,明白罢?”见李亦杰一脸迷惑之相,摆明了是不知,自己再跟他说什么,都不过于对牛弹琴。叹道:“就是大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谁也不占谁的便宜。你求我为你办事,相应的也得帮我一个忙才成。”

  李亦杰怒道:“你怎能得寸进尺……”在陆黔眼神压迫下,最近仍将火气压了下去,道:“要我帮什么忙?你尽管提。”

  玄霜想了一想,道:“唔,上次你用的那个暗器,倒是挺别致的,威力也够惊人,我的暴雨梨花针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个什么都不算的玩意儿。不如你设法去弄一个来给我?”李亦杰眉头拧起,道:“那东西杀伤既强,自然是十分危险。给小孩子拿着,很是不安全……”玄霜冷笑道:“别给我唱高歌了。那你又何必来求我这个没用的小孩子?”

  李亦杰心里隐约有些动摇,想到此前那许多侮辱都忍下了,如再撑不下去,还不成了功亏一篑?脑筋一转,已有意让步。先试探着问了句:“你要这东西,是打算干什么?”

  玄霜一耸肩,嘻皮笑脸的道:“自然是拿来玩啊。反正就像你说的,我不过是个小孩子,整日里除了玩,能有多大的作为?”

  李亦杰又沉思片刻,再向陆黔望了望。陆黔是唯恐天下不乱,自然点头示意。李亦杰一咬牙,心想大不了时刻盯着他,也未必引得起太大危难,点了点头。玄霜笑道:“好啊,那可就说定了,不准反悔!不过,陆大人,一个条件,只能交换一次。他负担过自己,就顾不上你了,还得另起炉灶才成。不过,你跟李亦杰可不一样。你就像我一样的聪明,与其费心考虑怎样讨好我,倒不如多花些时间,自己想办法。说不定更有效得多啊?”

  陆黔听了这句赞扬,心里说不出的舒畅。要知玄霜极少赞人,便是假话也很难得。这一来对他不肯教自己的抱怨,登时烟消云散,极力捧场道:“凌小爷,你还真是个机灵的孩子。怪不得连七煞圣君那样的魔头都喜欢。”此言一出,李亦杰抬起头,狠瞪了他一眼。玄霜则是似笑非笑,模样古怪。

  吟雪宫中的夜晚,往往极不平静。玄霜的铺盖早已搬到了程嘉璇的房间,在地上随意铺设。他白天打发走了李亦杰与陆黔二人,正仰挺着身子,躺在被褥上,耳中又听得细微响动。刚直起身子,便见房中的蜡烛熄灭了一排,昏暗中立着个人影。能够如此无声无息,而不被他察觉的,现今除了江冽尘,也找不出几个了。

  玄霜一见是他,冷笑一声,道:“是你?哦,吟雪宫的常客了,我也不多招待,随意坐罢。”江冽尘冷冷道:“不必。哼,你最近还真是好兴致啊?”

  玄霜道:“兴致再好,也及不上你。到吟雪宫,是找谁来了啊?莫非终于良心发现,肯来看看小璇?过来啊,好好看清楚你做的孽。闹得人家好端端一个女孩子成了这幅模样……”江冽尘不耐道:“开什么玩笑?谁有闲心理她的死活?我就找你,随我出来。”玄霜道:“开什么玩笑?天寒地冻的,我还想窝在被子里取暖,谁有闲心陪你出去挨冻?既然是你找我,哪有叫我出去之理?”

  江冽尘道:“啰嗦什么?”不再与他多说,转身便行。玄霜唤道:“喂!喂!”百般无奈,只得匆匆披上外套,一边拔步跟上,嘴里嘀咕着:“真不愧是个疯子。”

  两人一前一后的来到以往那片林子中。江冽尘背靠着树干,脸色僵硬,似乎走了这几步路,已然极为吃力。玄霜慢慢跟上,再出言口中仍带了些许怨气,道:“亏得小璇现下已无大碍。否则,我以后当真不想再睬你了。”

  江冽尘冷冷的道:“真没出息,那个贱人对你,就这么重要?一个有弱点的人,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强者,因为他总会有所牵挂,来日必将为人所制。”玄霜道:“我才不在乎呢。如果活在世上,要保护的人已经不在了,即使拥有天地无可匹敌之力,又有何益?”

  江冽尘微微一怔,想起自己当初在楚梦琳面前,也曾拼尽全力卖弄。如今纵有再大成就,也无法使她得见,再也看不到她眼中欣羡的目光了。这一来竟是满心酸楚,道:“自暴自弃是懦弱者的行为,你不能如此。我要真害死了她,你就更应坚定信念。一门心思的来向我复仇才是。等到有朝一日,再杀了我。”

  玄霜道:“你这个人还真古怪。分明爱活得要命,一意要当世间至尊,称霸天下,却又总把满口消极之语挂在嘴边。真要那么想死,自己横刀抹脖子便是了,为何非要让我杀你?”

  江冽尘道:“本座固然可死,我的牌子却不能倒。如能培养出一个与我不相上下的继承者,武功更胜我一筹,甚至有能耐杀了我,那么他便可传承我的基业,世世代代的发扬下去,直至千秋万载。那我,虽死无憾。”

  玄霜皱眉道:“你的想法还真古怪。我是绝不会做你的继承人的。”叹一口气,问道:“对了,你的伤怎样啦?”

  江冽尘道:“死不了。我生平受大小创伤无数,养得几日便罢。”目光中突然微微一荡,继而冷笑道:“真稀罕啊?难得你竟会主动来关心我?”

  玄霜道:“当然关心你啊!你是我师父嘛!不过,这也挺好的,至少能够说明,你并非全然不可战胜。对于我的将来,还是有几分指望的。”江冽尘冷哼道:“那有什么好说?李亦杰用那种东西对付我,根本就是胜之不武。要讲真正的实力,他绝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玄霜道:“笑话!为了除灭你这万恶魔头,多股势力汇集,兼并力量,就为待得时日,群起合围,一举而奏奇效,创不世之功。你这许多仇家之中,除了我,还有谁肯跟你讲公平?”

  江冽尘目光复转倨傲,淡淡道:“那些蝼蚁鼠辈,他们动不了我,我也从来不放在心上。有你一个,足够了。”玄霜心头突然涌上一股身为强者的无奈,实不敢想,自己未来的结局也会是如此。霎时间却有种同病相怜之哀。叹了口气,道:“别说得好像临终托孤一样。对了,李亦杰今天有事求我,我就叫他去寻那种暗器来给我看。倒要好生研究一番,看它到底有何奥妙。”江冽尘眼神一扫,道:“怎么,你也想用它杀我?”

  玄霜一脚踹了出去,喝道:“滚你的死去!我早就说过了,我要杀你,定会堂堂正正的杀。你以为我就是个言而无信之人?”见他那副惨象,又觉不忍,语气略微放缓,道:“我都是为了你好,打算查明以后,跟你说个清楚,可别稀里糊涂的死在这些暗器上。妨碍了我的复仇大计,我饶不了你。”

  江冽尘神情黯然,道:“是么?多谢你了。”要讲缘由,只怕两人都难说清。但玄霜却是所有人中,真正关心他的一个。不知是因这段异缘下的师徒之情,还是他本性善良若此。既然不愿明说,也就暂留余地。随后又问:“李亦杰求你什么?”

  玄霜道:“凭什么要告诉你啊?”江冽尘微微冷笑,默然半晌,道:“如果他吩咐你任何事,你会不会出卖我?”说这话时全没了玩笑意味,语气中甚或带了几分沉重。玄霜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道:“我才不做小人!他有本事,叫他自己去查啊!喂,你有闲心管那些,不如随我去看看小璇。她要是知道你来看她,一定开心得发疯。这样一来,病就好了……”越想越是起劲,探手便去拉他衣袖。江冽尘不动声色的将袖管抽出,道:“我绝不可能爱上她。你让她忘了我就是。再执著于此,对她不会有任何好处。”

  玄霜道:“是啊,我也是这么劝她。谁叫我人微言轻,说出来的话,她根本不肯听呢?是你自家的孽债,还要你去了结才有用。”顿了顿突然心生一计,道:“我老实告诉你,李亦杰最近可没工夫搭理你。他正为私事忙得焦头烂额呢。”江冽尘心下转得几转,要属李亦杰的私事,尽是在女人间周转。不是为沈世韵烦心,便是为师妹闹怀。而从近来推想,多半是因南宫雪一事。念及上次在潮州,正与上官耀华相对僵持,还是福亲王及时赶到,解了僵局。事后愤懑难平,索性一把火烧空了水月庵,随手杀了几名年老尼姑,却仍未能捉到南宫雪,也不知她究竟逃到了何处。自己这些日子来东奔西走,除惯常屠城陷地外,搜寻南宫雪的下落也是首要目的。既立志要对李亦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绝不能失了这要紧筹码。本待向玄霜打听一二,但一来他未必尽知,即使暗地里得着了些小道消息,所言也未必详实。二来不愿依靠徒弟行事,最终仍压下未提,只道:“李亦杰正是这样的人,在他眼里,永远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比江山天下更重要。却偏要立志拯救百姓,千方百计的想消灭我,实在可笑。”

  玄霜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小璇她待你这样好,便是再冷血无情之人也会感动。你就算去看她一眼,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推三阻四的干什么来了?莫非你也有什么‘私事’要办?”

  江冽尘冷冷的道:“啰嗦。我一样也不爱。告辞了。”说完当真抽身远走。玄霜站在荒林间,眼睁睁地看定他背影,没来由地升起一阵感伤,又伫立许久,心想自己对他,也不过是难解二字涵括。这样的伤心人,却偏偏是天下间首恶的魔头,此事岂不滑稽?叹了口气,这冬夜森寒,默默看定了呼出的一缕白烟在空中逐渐消散,直到一缕轻影也无,才转身回到吟雪宫。头一步先赶去探看程嘉璇,见她仍是生息全无,手掌冰凉,单以轻微触感,一如握了几块碎冰。轻叹道:“小璇,你还真懒。这一觉到底要睡到几时去?哼,你就好了,什么也不用做,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让旁人为你奔忙,连我都忍不住想同你掉换了。这可不依,等到你醒了,一定要多为我做几件事,弥补我吃下的亏。”强撑着说笑几句,眼眶渐感酸涩。太医向来说此病最难治处,正在于其中难解毒素,压制心脉。如今好不容易已给她服食了解药,假如静养几日,仍无起色,那就等于最后的一点指望也破灭了。叹道:“小璇,你为什么还不肯醒过来呢?我宁愿你醒后,一见着我不在你身边,就大发牢骚,骂我几句,或许我反会开心得多,就是别像这样死气沉沉……喂,我给你说啊,我刚才见到了你的心上人,还说了好几句话,你怎么还不起来?快起来追他去啊!你不是爱他重于一切的么?能够超越生死,还有什么是不能跨越?只要你追上,以后他就是你的。不管怎样,我都会叫他留在你身边。你要是再装睡,那就是你根本不喜欢他,一点都不在意他。喂啊……喂?”念过几句,床上仍无分毫起色。只觉此法并无收效,仰起头靠上了身旁廊柱,又是一夜独坐到天明。

  李亦杰为了完成玄霜任务,当可说是下了番苦功。一连奔波各处,打听出的都是那暗器“仅此一件”,至少是在中原,再也找不出相类之物,顺治也称,都是为了抓捕七煞魔头,特地征来备用。李亦杰不得已,却又不甘心放弃,兜了个圈子,去寻西方来的那几位精通机关暗器之士,听得云里雾里,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张构造图纸。(其实却也是那几人觉得‘朽木不可雕也’,不愿再同他浪费口舌。)

  李亦杰正乐得自在。又等得几日,仍未稍见转机。只好直接将图纸拿去交差,少不得要辩解几句。实则如此一来,对于分析原理,详尽研究的好处,有增无减,更免去了另行拆视的麻烦。玄霜一见之下,心中甚喜。他一向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故意将脸一沉,道:“怎么,我要的是实物,你就拿这玩意儿来打发我?薄薄的一张纸,捏在手里也没什么分量,又有什么好玩?行,你这是打算跟我讨价还价,那我也就跟你明码算账。我的任务,照说你连半点都没完成。但我宽宏大量,便算你做了一半。我给你出主意,也只能随便捡一个而已。到时不管收效与否,都不与我相干。怎样,你还肯听么?”李亦杰是个老实人,还不知他暗地里正疯狂偷笑,心中满怀的只有对任务失利的歉仄。抱了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点一点头。玄霜招手唤他凑近,附在耳旁,低语了几句。李亦杰眉头越拧越紧,最终张口结舌,道:“这……能行得通么?”

  玄霜冷笑道:“怎么,不相信我?那又何必求我帮忙?”李亦杰想及他每临事,方式虽然稀奇古怪,为人所难解,却总能收获奇效。苦笑道:“不是。我只是担心自己太笨,将你的计划弄巧成拙。你知道,事及行险,成败唯止一线之隔。”

  玄霜颇具高深的点了点头,道:“唔,人处于世,就该有几分敢于冒险的精神。不敢有所突破,便永远只能居于原地,止步不前。你要是实在不敢,那也无所谓,尽管跟她当一辈子的李大侠与夏姑娘便了。等她出嫁之时,你就前去道贺几句,作为贵客列席。其实这挺好的,不是么?相逢何必曾相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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